空间政治视域下的身份流变
——《拉格泰姆时代》中的身份问题剖析

2013-12-04 00:59:58
当代外语研究 2013年10期
关键词:沃克种族白人

朱 云

(南京大学,南京,210046/扬州大学,扬州,225009)

E·L·多克托罗的《拉格泰姆时代》(Ragtime,1975)于出版当年荣登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并获“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奖”,翌年又获美国艺术和文学学会奖;它成为美国少有的既受普通读者欢迎、又受学术评论界青睐的作品(Rodgers 1976:138)①。《拉格泰姆时代》并置了历史真实人物,例如J·P·摩根、亨利·福特、逃生艺术大师哈里·胡迪尼等,与三个虚构家庭(WASP中产阶级家庭、犹太移民家庭和未及真正组成家庭的黑人一家),重写了跨越1906至1916年间的美国社会百态,再现了世纪初直至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国及至世界历史。小说的时间跨度契合了这一时期流行于美国的“拉格泰姆”音乐(1896~1917)(Ostendorf 2002:579),而且谋篇布局与行文节奏也与之相似,加之书名中“rag”一词包含“讽刺意味、贫穷含义”,无怪乎《美国评论》的泰特·索罗塔罗夫赞其“妙”(参见鲁亚斯1995:185,186)。《拉格泰姆时代》因对历史真实人物与事件的再写,常被归作“历史小说”或“新历史主义小说”,评论界对它的毁誉也多源于此②。费雷德里克·詹明信不无留恋地断言:在后现代这样的时刻,“我们注定要通过那些我们喜欢的历史时期的历史人物与拟像探寻历史,因为历史本身我们永远无法企及”(Jameson 1991:25),“《拉格泰姆时代》实则参与了一段失去的‘真实历史’的建构”(同上:21)。这段“真实历史”由两条线索共同架构:一条线索中的突出事件为黑人拉格泰姆钢琴手科尔豪斯·沃克(Coalhouse Walker)因他的福特Model T轿车被种族主义分子所毁,为讨回他的财产和理应享有的社会公正而进行的报复行为。整个事件融合历史人物与虚构人物的共同参与,以他们的多重视角呈现了生动的历史画面。另一条线索围绕犹太移民家庭,追踪移民群体的生存轨迹。小说中的WASP家庭和犹太移民家庭的虚构人物均没有姓名,他们是历史巨浪淹没的普通人,却也是那个时期最具代表性并拥有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历史存在者与参与者。正是他们与历史真实人物在多克托罗文本中的相遇,构建起了那个时期的“社会空间”,凸显了现代美国民族崛起和掩于其中的种族冲突与阶级矛盾。

列斐伏尔(亦译勒菲弗)的“社会空间”关注空间与政治的关系,强调空间具有“政治性、战略性”(勒菲弗2008:46)。空间不仅仅是以物质形态存在的地理空间,它还是历史的,具有“意识形态性的”,是“权力的工具,统治阶级的工具”(30),它保证了阶级“核心关系的再生产”(41)。“空间从属于不同的利益和不同的群体”(38),强制性地规划了不同阶级和种族的社会地位,因而任何阶级或种族的空间逾越行为都会遭遇力图维持“某种连续性”(30)的空间占有者施行的暴力。空间由此与身份问题紧密联系。本文认为,多克托罗的《拉格泰姆时代》以重写历史的方式,宏观上呈现了美国作为民族国家的历史空间再生产,微观上揭示了权力机构为维护现有“社会空间秩序”而对诉求种族平等与公正的沃克和争取阶级利益的下层群体实施政治暴力,探讨了民族、种族与阶级身份的问题,讽喻了作者置身其中的当代社会。

1. 从“新世界”到“世界民族”:>现代美国民族身份的建构

西奥多·罗斯福治下的美国(1901~1909)被视为“现代美国真正塑形前的最后纯真年代”(Foley 1978:86)。随之,迈入工业现代化、财富不断累积的美国不得不面对移民、贫困、种族、性别等愈加严重的内部问题和日益紧张的世界局势与迫在眉睫的世界大战,曾经纯真的美国突然发现自己赤裸裸地置身于现代世界。多克托罗在《拉格泰姆时代》中通过有轨电车、地铁、往来于美欧之间的航船以及飞机的成功航行架构起作品真实人物与虚构人物共同生活的美国本土和以美国为中心的现代世界这一庞大的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罗伯特·戴维·萨克分析,社会空间具有两个基本特性:第一,“一个民族国家在他们的社会(或社会实体)与其处所之间的关系方面所具有的概念”;第二,“一个民族对其他民族和其他场所的认识和态度”(萨克2010:180)。这两个基本特性极佳地概括了现代美国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知,并以向内与向外两个方向的维度记录着它的“空间政治生产”。

由外向内的维度首先表现于二十世纪初移民的涌入。虽然叙事者在开篇描绘熙攘吵闹的社会空间时声称:这个实体中“没有黑人。没有移民”(Doctorow 1975:4)③。但紧接的下一页,叙事者更正说:“显然,有黑人。有移民”(5)。他们的肤色与异质文化背景使美国形成异于其他民族的“空间表征”。随着亨利·福特的流水线提升生产效率,加速资本累积速度,美国更加成为欧陆及其他国家的移民空间移置的终点。弗洛伊德与其弟子荣格和费伦齐的美国之行并行于移民的移入行为,以另一种欧洲视角审视这个曾由欧洲输出者建构的民族。弗洛伊德一行的来访并未受到美国普通民众的足够关注,对仍受制于维多利亚时代性压抑的他们而言,弗洛伊德“就是某位德国性学家,倡导自由之爱,擅用体面之词谈论肮脏之事”(39)。而弗洛伊德他们依然沿用“新世界”两度指涉这个国家(42、43)。荣格在犹太家庭的小姑娘身上注意到与自己“令人震惊的相似”(43),而弗洛伊德始终觉得美国令他压抑,“到处都是噪音”(42),他眼中的美国是“巨大财富与赤贫的胡乱杂合,是各种欧洲文明的混杂”。他评判,“美国是个错误,一个巨大的错误。”(44)

多克托罗笔下的弗洛伊德以欧洲既有文明拥有者的身份不赞同地评价他认为是欧洲复制品的社会实体,然而,欧洲心理学大师所批判的复制品已然是美国这一新兴民族极力摆脱的身份,它以空间扩张的姿态宣扬自己民族政治身份的诉求。WASP家庭的父亲(Father)参与的罗伯特·皮瑞(Peary)北极探查队的勘察行为体现了美国由内向外认知民族身份的维度。探查队乘坐的“罗斯福号”航行至大西洋上时,偶遇一艘塞满移民的船只。内进与外扩的短暂时空交错突显出作为交叉点的美国:身为国旗生产商的父亲看到了更多顾客,那些是格外珍惜美国国旗的移民,他们的移入是对国旗所象征的地理空间与民族身份的向往。后来,极具隐喻意义的国旗随着皮瑞的勘察登上了北极点,无限放大了它所表征的空间实体。在广袤的北极空间,“罗斯福号”虽小如核桃,却是征服自然的美国社会的缩影。即使在极寒与物质匮乏之地,船上乘员仍享受着舒适与富足的生活。而肤色造成的社会差异依然存在,黑皮肤的马修·亨森(Mathew Henson)即便与北极爱斯基摩人同样熟知极地生存技巧、与皮瑞一样深谙探险技能,也只能充当皮瑞的帮手。真正能登上北极点并表征美国的人是白皮肤的皮瑞。

父亲在北极点探查过程中充当了民族身份记录者的角色。他以日志形式记述他所参与的历史过程,其中尤其记载了美国人对爱斯基摩人充满殖民意识的凝视。皮瑞因爱斯基摩人未能适当完成指派的任务而大声责骂他们。他对父亲说,“爱斯基摩人都是些孩子,他们就得被像孩子一样对待”(83)。通过时空换位,父亲回忆起自己在菲律宾的相同经历:摩洛族的游击队员们是些黄种小兄弟,必须由居于大哥地位的美国人给他们些教训。皮瑞清楚认识到爱斯基摩人的美德,“他们忠诚、顺从”,但这些品德,他也可以在雪地拉撬犬身上找到(88)。与美国人相比,爱斯基摩人原始;在应对自然极端恶劣的天气时,美国人依赖经过理论论证确定运作体制,或如父亲通过书写(语言与概念化的体制)实现面对恐惧时的自我克制,爱斯基摩人则束手无策,任凭自然的摆布,“女人们有时会莫名其妙撕扯衣物,在黑色风暴中嚎叫、在冰雪上翻滚。她们的丈夫必须通过暴力阻止她们的自杀行为”(83)。父亲评述爱斯基摩人的性爱生活,也以美国人的标准为参照。他对女性在性行为中做出积极的回应表示“震惊”,感觉“她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动物的歌声”。与母亲的“优雅”、“整洁”与“智慧”相比,父亲非常厌恶爱斯基摩女人对“性别权利”(84)的要求。北极与爱斯基摩人反衬出作为文明与理性化身的美国民族观,它不是弗洛伊德眼中的复制品,而是积极探索超越本民族疆域的具有明确政治性的社会实体。

父亲参与的北极点考察行为表征了民族地理空间的外扩,而J·P·摩根与古老埃及文明和欧洲文明的对话则在心理层面进行空间的征服与政治生产。他所代表的维度实则与弗洛伊德观念中的美国形成鲜明对照,体现的是崛起中的、甚至成为欧洲依赖的民族。作为美国经济符码的摩根是权力的化身,在沃克眼中,摩根胜于任何市长、州长,他是白人世界的权威。已至古稀之年的摩根创造了强大的经济帝国,思忖能将此世的既存空间延续并再现,于是他在古老文明中探求永生与再生的奥妙。他的博物馆内收藏无数人类古文明的珍贵物品,包括三千年前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的法老塞提一世的木乃伊。他甚至请设计师为他设计了一座自己的金字塔,内部不仅有类似于法老金字塔的墓室、珍宝库、富丽堂皇的画廊,更有升降通道及连接尼罗河岸诸银行(表征他此生金融成就)的堤道。摩根惯常于穿越欧洲大陆的旅程,乘坐自己的私人列车,与各国银行家、首相及国王宴饮。他发现欧洲君主们表现出显著的精神颓败,确定他们已经属于过去的时代。在文艺复兴的中心罗马,这位现代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俨然成为古代君主,高坐在“直背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置于双腿间的手杖上”(356),以点头或摇头的方式接待向他敬献各种家族珍宝的欧洲贵族。这一立一坐、一求一应的差异隐喻了空间政治的再生产。在此,摩根与欧洲贵族分别代表了两个独立的政治空间,他们对摩根的逢迎讨好实则是对他所表征的民族的阿谀巴结。他们所有人都想尽可能快地离开欧洲,摩根及其象征的民族成为他们实现愿望的依赖。在摩根所预见的战争中,欧洲对美国的依赖更为强烈,促使美国在空间政治上的作用延展至世界舞台。

其实,小说题名中的“拉格泰姆”音乐本身就体现了美国脱离欧洲传统约束的民族身份。1896年以前,流行于美国的音乐多为欧洲传统音乐、华尔兹、进行曲的改编,或深受欧洲古典经典乐的影响。但是拉格泰姆音乐起源于美国黑人,逐渐为白人接受并演化为后来的爵士乐(Ostendorf 2002:586)。它象征着转变和具有自身色彩的民族性。具有美国黑人审美特性的拉格泰姆音乐及后来的爵士乐也折射了这个民族独特的现代性态度(Schuller 1986:4)④,不断扩大空间视域,输出自己的意识形态,接受复杂的族裔人群,建构起一个迥异于他国的现代民族身份。无怪乎道格拉斯·富勒(Douglas Fowler)认为这是一部“民族成长小说——记述了美国国民特性的本质和美国民族身份的转变”(Fowler 1992:58)。

2. 从钢琴师到社会极端分子:种族身份的逾越与撤消

美国社会进步与实现现代化的拉格泰姆时代同时也是美国社会“极端贫穷与社会严重不公的时代”(Matheson 1984:21)。《拉格泰姆时代》的第一部分(小说由四部分构成)没有中心事件,它以极具现实主义的手法再现了各色人物,并以视觉冲击的效果对比了繁华奢靡的富人生活和生存条件极端恶劣的贫民窟生活,为第二部分黑人钢琴师科尔豪斯·沃克的正式出场预设了从属于不同群体的社会空间。沃克逾越群体空间的位移扰乱了种族“空间表征”的符码,存在使现存社会空间秩序出现断裂的危险。他因此遭到白人种族分子对其财产的损毁,在寻求社会公正的过程中遭遇更多规约其“空间实践”的社会不公,强迫他退回肤色差异表征的社会空间,接受权力关系规训的种族身份。

就小说题名“拉格泰姆”字面解释,这是关于科尔豪斯·沃克的故事,在他身上,音乐身份超越了种族身份。沃克是拉格泰姆音乐的职业钢琴师,曾直接师从拉格泰姆音乐创始人斯科特·乔普林,拥有纽约一家著名乐团的稳定工作,能精彩演绎导师创作的拉格泰姆音乐。音乐使他置身不以肤色为界的空间,正如父亲意识到的:“科尔豪斯·沃克不知道自己是黑人”(185)。他初次受邀进入WASP中产阶级家庭的客厅饮茶时,“手托杯、碟,毫无困窘神态”(182)。相反,他表现得似乎即便在白人家里饮茶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身处白人之间,他没有畏怯感或表现出特别的毕恭毕敬。他的举止谦恭有礼、非常得体。在不懂音乐的父亲问及他是否会黑人音乐,那种边唱边舞的音乐(coon songs)时,他坚定地摇摇头,“黑人音乐是供巡游演出的音乐,通常由白人扮成黑人表演”(184)。这一回答强调音乐空间的无政治性,种族身份的界线可以模糊,肤色成为不可信的能指符号,音乐雅俗的差异决定身份的差异。“拉格泰姆”音乐在二十世纪初期已逐渐为白人接受,可以在白人出入的场所演出。沃克作为钢琴师的自信和这些场合的影响使他内化了白人绅士的言行举止而表现出有别于同肤色被规约而惯常表征的言行。钢琴师的身份⑤还使他跻身有产者行列,拥有一辆崭新的Model T轿车,载着他随意往返于纽约哈莱姆至新罗谢尔白人聚居区。作为现代生活物质消费品的轿车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它指涉了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也标明沃克不仅跨越了地理空间,还逾越了社会种族空间。

肤色表征的社会空间本身带有极强的政治性,它是社会权力关系的外化。沃克对种族身份的逾越挑战了这种权力关系,不能为维护种族社会关系与空间延续性的白人接受。父亲从一开始就觉得沃克来他家追求萨拉(黑人姑娘,与沃克生有一子,被母亲收留)妨碍了他的生活,威胁要找警察;他不赞同沃克的言行举止完全不同于有色人种,始终表现得像个白人绅士;他认定沃克是个危险人物,因为即使马修·亨森都知道自己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沃克却从没有清楚认同自己的种族身份。他拥有高级消费品汽车的事实也挑战了另一些白人的视觉神经。沃克往返的地域途中会经过一家消防公司,每次他驾车经过时,那些原本兴致勃勃聊天的消防志愿者便会突然沉默下来,一直盯着他看。虽然沃克意识到,他的衣着及拥有一辆车激怒了许多白人,但他对那些愤怒置之不理。

空间利益的占有者会通过各种方式迫使空间中的其他群体认识并接受他们维护的空间秩序。在沃克事件中,居于政治权力核心地位的白人通过两个步骤将沃克强行推回他的种族空间。首先是消防志愿者蓄意羞辱沃克并损毁他的财产。他们故意在沃克途经的消防公司所在道路上设置路障,令其进退两难,并索要过路费。此时沃克被彻底限制的实践空间隐喻了他真实的社会生存空间:前面是拖拽消防器械的马车,后面是消防梯和各色消防工具,道路的一侧为消防公司,另一侧为农田和池塘。他不愿像种族同胞通常的做法那样去讨好白人,而是寻求警察的公正解决。但遭遇的是警察与破坏其财产的消防员的合谋。警察尤其注意到沃克拥有汽车,在沃克拒绝不再追究时,感觉到权力受到挑战。结果事件受害者被带往警局,而肇事者免于责罚。这样,白人意识形态主导的种族“表征空间”⑥进而对不接受空间规约的逾越者形成合围,通过各种手段规约其“空间实践”,以维护原有核心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如下图所示:

图1 黑/白二元对立的社会空间

沃克面对的是黑/白二元对立的社会空间秩序,在白人主导的社会秩序中寻找与白人共有的社会公正性。他实则要求改变个体在空间中的姿态与空间关系,表现出有违常态的政治态度。但他遭遇的首先是白人警察的嘲笑与拘禁,白人政府的置之不理使他投诉无门,白人律师拒绝为维护他的利益出庭,相反,他们劝他当整件事没有发生过。在他以极端方式获取社会公正的过程中,媒体参与了对“表征空间”原有秩序的强化。两家报纸在沃克实施第一次爆炸行动后收到沃克寄来的解释事件起因的信件,但他们选择隐瞒信件内容,以免造成对社会关系的更大破坏。随之,他们运用强权势力的话语权配合充当秩序维护者的政府职能部门,将沃克渲染为极端危险的社会危害分子。政府出动警察对所有黑人聚居区进行搜查,进一步维护并加强黑白对立的空间秩序。

通过空间隔离产生效力的种族意识形态因为强势集团拥有“空间生产控制权和积极创造种族的能力”(Michell 2000:258),从而宰制了处于劣势地位的黑人群体。他们也以不同的方式成为这种社会关系再生产的维护者。黑人群体对逾越种族界线、丧失财产的沃克持有与白人相同的态度。哈莱姆的黑人律师建议沃克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认为这比教训一些白人对黑人的怠慢行为更重要。目击事件发生的黑人受制于白人的权威,不愿为他作证。最竭力维护这一空间社会结构的黑人当属布克·T·华盛顿,但他反对“任何黑人就政治与社会平等问题产生不安情绪”,呼吁所有黑人“依赖白人的帮助取得进步”(323)。沃克占据摩根图书馆与警察形成对峙,要求恢复财产,他受命斡旋,以解决争端,但他的言语充满对沃克的谴责,指责了沃克的骇人行为以及他对白人权威的挑战和对现有秩序的破坏。沃克所遭受的社会不公在华盛顿眼里不名一文,他调停的结果就是要求沃克接受白人的惩罚,迅速赴死。如此一来,受种族秩序中双重空间的挤压,沃克被排除在原有社会空间秩序之外,生产出另一种空间秩序,即反映他个人利益的挑战性“表征空间”与具有规约性的种族“表征空间”⑦的对抗。他也由此脱离了白人主导的种族“表征空间”中的钢琴师身份,成了游离的社会极端分子。

沃克的故事是对德国剧作家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1777~1811)的中篇小说《迈克尔·科尔哈斯》(MichaelKohlhaas)(Kurth-Voigt 1977:404)的复写,两者之间在人物设置、事件及情节方面有惊人相似。但多克托罗进行了再创造,赋予故事现代场景,并借之说明,即便跨越时空,个体遭遇社会不公的事件仍会在不同时期重复上演。沃克要求获得超越种族身份的社会公正,在权力关系宰制的种族社会空间中,只能是崇尚自由、平等、公正的现代美国社会的一个幻象。这种幻象同样存在于另一种社会关系的空间结构,即阶级关系中。

3. 从街头艺人到影业“新贵”:阶级身份的破与立

“拉格泰姆时代”也指涉另一段历史时期。此时,“激进的、工人阶级的政治活动使美国呈现出可能的乌托邦前景”(Chute 2008:273)。多克托罗笔下的无政府主义者艾玛·戈德曼四处演讲激进的社会思想;工人阶级为自身利益举行罢工,要求增加工资与福利,与资产阶级形成对峙。这些构成了对原有阶级关系空间结构的挑战。但是,资产阶级为维护社会关系的“核心再生产”始终会将空间作为“权力实施的手段”,并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汪民安2005:105)。阶级身份的改变,最重要是改变自身在社会关系中的空间。

勒菲弗在论述“资产阶级与空间”的关系时指出,“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一种工具使用,一种用来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分散工人阶级,把他们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点;组织各种各样的流动,让流动服从制度规章;让空间服从权力”(勒菲弗2008:139)。推动美国快步进入现代民族角色的福特生产线是对列斐伏尔论述的最好演绎。福特的生产流水线为每个工人在流水线上固定位置,这样他“只需重复完成一项任务,汽车零部件由他面前的传输带送到他的位置。如此,工人就无需使用过多的脑力。”“通过控制传输带的速度”,福特就可以“控制工人的生产效率”(154、155)。摩根在福特的生产流水线中看到的是福特对秩序的强烈渴望,他甚至认为福特对工人在生产线上的安排是法老时代对奴隶的控制方法的再现。资本家对工人生产劳动空间的制约就是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实现对工人社会空间的制约:固定在资本家设置的生产基点上,服从资本家主导的社会生产关系与权力支配。受制于这种空间秩序而被分散的工人阶级便很难对资本家主导的空间社会关系产生颠覆性力量。

即使工人阶级能够聚集起挑战性力量,资产阶级也会通过暴力限制工人的“空间实践”以维护“表征空间”中的核心生产关系。犹太移民家庭的Tateh(爸爸)亲历的麻省劳伦斯市的纺织工人罢工在工会实施将工人子女送出罢工地的举措中,遭遇资本家集结的警察和军队力量对其地理空间变化的限制。纺织工厂主们担心,如果允许工人们将孩子送出,那工人将会赢得全国的同情,而资本家就要让步。结果会是工人工资上涨,生产效率提高还会使他们有额外报酬,最不能让工厂主接受的是工人罢工会免除责罚。工厂主们明白,自己才是“文明的管理者、劳伦斯城发展和繁荣的源泉。”他们以暴力阻止工人是“为了这个国家和美国的民主体制”(142)。工厂主们所担心的是现有秩序的破坏和他们所维系的社会生产关系的变化。虽然媒体要求对容许这次事件发生的联邦政府进行调查,但正如Tateh的思考,结果资本家会为所犯罪行受到指责,工人罢工赢了。但赢了又如何?工人还是要回到纺织厂的纺锤边,接受微薄的工资,这个表征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社会空间还是会让工人窒息。资本主义的“表征空间”规约了工人的身份和阶级地位,不过对个体而言,存在着阶级身份逾越的可能性。Tateh即是成功的一例。

就小说题名Ragtime的隐喻意义“贫穷”而解,这是关于Tateh的故事。社会主义者Tateh一家为拉脱维亚犹太移民,曾租住在纽约下东区的移民贫民区。这里是城市空间设计者不予考虑的地方:通风透光条件差,疾病横行;也是在社会空间中被边缘化的区域:食不果腹、饿殍载道。Tateh在街头以剪纸卖艺为生,虽拥有高超的剪纸技艺,能用剪刀剪出的人体肖像不只是简单的轮廓,还能表现人物的“神韵、心情、性格、绝望情绪”(39),但每幅剪影只能卖15美分。城市空间的设置限定了移民群体的地理空间移动。Tateh一家有过一次游历麦迪逊大街与第五大道的经历,不过警察对他们所属的群体出现在这样的空间感到不满。地理空间的限定有效维护了社会空间的再生产,规约了下层阶级的空间逾越。Tateh带着女儿有过多次地理空间位移,但都受制于资产阶级设置的流动规章,其终点不会是社会阶级身份的变化。他们在麻省的劳伦斯市仍要租住廉价、环境极遭的贫民区。Tateh只能放弃自己的艺术技能,成为纺织工厂的工人。罢工中的Tateh凭借绘画、剪纸技能,使自己和女儿摆脱在露天罢工的艰辛。他的宣传画报鼓舞了罢工工人的士气,成为有力的政治斗争工具。

勒菲弗分析,“劳动力的技术分工和社会分工会投射在地域空间上”(勒菲弗2008:152),工人阶级总是根据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流动被分配在空间中。Tateh在费城体味到与劳伦斯市纺织工厂不一样的社会空间,这里是商品与消费并构的社会,与纺织工厂的非成品生产存在极大差异,阶级身份也不会像在生产线上如此泾渭分明,它可以被消抹在技术制造的消费商品中。Tateh的艺术技能帮助他加入“富兰克林新奇事物公司”的消费市场,绘制连环画。Tateh也以艺术家的身份逾越了阶级关系表征的社会空间,进入大规模艺术制造的资本主义生产空间。Tateh再次进入小说叙事视野时,身份已经是阿什克纳齐男爵(Baron Ashkenazy),拥有典型的犹太人姓氏、欧洲贵族头衔,而且是正在兴起的电影业的新贵。他制作一部电影即可赚得上万美元,已开设自己的电影公司,进入资产阶级的“空间表征”系统,成为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服务者。

Tateh不仅摆脱了纽约贫民区和劳伦斯市纺织厂及居住区的限制,能够进入费城、亚特兰大海滨度假区和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而且抛弃了自己在罢工宣传画中表现出的政治与道德勇气,彻底离弃了原先焦躁不安的工人生活,获得了艺术家的身份进入日益兴起的资产阶级大众文化产业。Tateh凭借艺术家的独特身份实现了地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双重逾越,服务于带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空间表征”系统,成为犹太移民实现美国梦的成功一例。

4. 结语

多克托罗的《拉格泰姆时代》参与了美国一个特定时代的历史再书写,其目的是为评判现实,正如琳达·哈钦所言:“以小说或历史的形式重写或再现过去,这么做是为了使过去对现在产生意义”(Hutcheon 1988:110)。作品出版的70年代,美国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潭,与拉格泰姆时代时隔近六十年,其作为现代民族强权国家的身份在世界空间中继续延展;六十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并未消除社会关系中一直残留的黑白对立观念和对黑人的不公正;六十年代激进的反社会文化运动仍直指国内社会各种矛盾。多克托罗以重塑的历史、种族与阶级对抗在那些过去的幻影与拟像中自诘“我们是谁”的问题。

小说结尾部分是复杂社会关系的新鲜重组:WASP家庭的母亲与犹太移民Tateh(爸爸)结合,与白人小男孩、犹太小女孩和科尔豪斯·沃克的儿子棕色皮肤的小孩共同组成一个多肤色、多种族的家庭模式,隐喻着美国社会的转型。始由这段时期,美国社会开始从“同质的WASP小城镇转变为具有种族异质性的大城市”(Levine 1985:54)。通过对拉格泰姆时代三个家庭的生活再现,多克托罗“以极为熟练的、富有诗意的”文笔“把握住了这个国家的脉搏”(《纽约客》书评)⑧,强调美国社会“丧失了其伊甸园般和谐稳定的梦想,开始进入二十世纪充满矛盾与变动、失却中心的世界”(Sanchez 1997:17)。

附注

① Bernard F. Rodgers Jr.在文章中强调,通常受普通读者喜爱的作品常被评论界嗤之以鼻;评论界所赞誉的现代主义大师们的杰作,普通读者无人问津。美国任何一位重要作家若为普通读者所认知,也是通过他们的“次要”作品。《拉格泰姆时代》作为一部严肃作品却受到双方的喜爱,这被认为是美国文学界的一种特殊情况。

② 参见Rodgers(1975-1976)、Sanchez(1997)、Lukacs(1975-1976)、Foley(1978)、Barrett(2000)和Budick(1989)。

③ 小说中的引文皆出于Doctorow(1975),中文由笔者自译。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④ 参见Schuller(1986)。Schuller追述了拉格泰姆音乐的文化史,指出,由拉格泰姆音乐和爵士乐兴起的美国黑人审美反映了一种世界观,即在十九世纪的田园乡村传统之后的城市观和族裔观。它契合拉格泰姆音乐向爵士乐的转变,逐渐摆脱僵化、非即兴的形式,变得更为松散和即兴创造。

⑤ 依据Berndt Ostendorf(2002)的研究,钢琴被喻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一种“道德体制”,比其它任何物件都更能象征维多利亚时代。1909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保障钢琴师的产权和收入。

⑥ 列斐伏尔的“表征空间”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它与个体生活的具体空间关联,同时因为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也体现空间占有者的精神内容与政治立场。参见Lefebvre(1991:33)。

⑦ 对挑战性“表征空间”与规约性“表征空间”的提法,参见赵莉华(2011)。

⑧ 参见http:∥www.eldoctorow.com/之Rag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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