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宁
(青海民族大学计算机学院,西宁810007)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查尔斯·狄更斯的这句话也是对当今时代的一个高度概括。现代技术,尤其是数码技术、传播技术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好”,如劳动强度降低,生产效率、产品质量的大幅度提高、日常生活的便捷舒适等。但技术带来的人的语言习惯、交流方式、思维方式、思维观念等等的改变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我们今天已不得不面对它对健康人格培养、对人成长生态的潜在破坏。
我国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人格培养,追求道德与人格修养的不断完善,国外也不例外。如美国学者认为人格是一个必须从思维、感情和行为等方面加以综合界定的概念,关怀、诚实、公正、责任、尊重等共有的人性是形成良好人格的基础。1992年在Aspen召开的高级人格教育会议上将健康人格的内涵进行了清晰的界定。稍加比较就会发现,在全美范围内被普遍接受的健康人格内容与我国传统德育的思想非常接近,基本都包含了有责任、有担当、有毅力、自信积极上进、关爱他人、宽容仁慈、遵守规则、忠诚、不冲动、礼貌、有很好的合作精神等要素。以人格理论来验证数码技术环境下的人格养成会发现,“技术异化”(或“技术负面效应”)导致的社会个体,尤其是青少年的思维、感情和行为等的负面性越来越多地显现出来。概括而言,主要表现为以下五个方面:
数码技术环境不利于培养积极上进、责任意识以及关爱他人的品格等。这首先表现为思想和行为上的懒惰,对互联网及电子信息的过度依赖,对现实的冷漠甚至逃避。
随着计算机输入技术的发展,人们的语言的创造力应用、表现力渐趋弱化。计算机帮我们解决了“提笔忘字”的尴尬,但计算机也使得“不会写字”成为常态。计算机强大词库的存在使得很多人视字词知识的学习、记诵为累赘,甚至很少在纸上写字了:手机上有“便签”功能,上课时可拷课件、拍板书。现代人的书写、字词使用、语言组织等方面能力严重退化。
传统大众传播环境下人们的“记诵之功”以及广泛阅读而水到渠成的综合分析能力也大大退化。三十年前对钱钟书“两脚书橱”的赞誉而今几乎是一个讽刺。互联网的存储技术、检索功能使得人们不以背诵和广泛全面的阅读为然,记诵、综合分析、概括提炼能力等都越来越弱。“百度知道”一类的电子资源的存在,人们独立思索,解决问题的主动性大大降低,作业甚至课堂提问都会去到网上求助,找答案。人的知识基础越来越薄弱,通过基础知识而达到的基本的思维训练的目标无法实现,更高层的专业知识离开了最基本的积淀,成为了不堪一击的空中楼阁。
懒惰的表现最严重的还在于个体心灵的体悟和创造力的严重退化。这些年,技术泛滥成灾,甚至在最需要心灵体悟、需要“了解之同情”的文学研究领域,“技术伪装成了学问”:词频检索、统计——定性定量分析——得出结论——发表成为科研成果。不需要阅读全部文献,也不需要情感的共鸣与审美的体验。过度的工具依赖与懒惰互相“促进”,创新性、创造力越来越少。年终总结、思想汇报、学生作业、教师科研、政府部门的文件、动画片、电视剧、娱乐节目,满眼的版权诉讼,满目的抄袭和现代人的急功近利有关,但技术的过于便利也多少有一定的责任,“Down”或“copy”太容易了。
对网络以及数码产品的依赖导致我们对外面世界的冷漠与逃避。飞机上、地铁里,甚至餐桌上,满眼都是“低头族”——各自玩着各自手中的数码产品,听歌,看片、发短信、聊天,网上闲逛。离开数码人们就会六神无主,外面的鲜活世界被“屏蔽”。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观察力都转变了投射方向,对现实世界的关注越来越少。人们“宅”在网上,宅在虚拟世界里,在网络游戏、网络交际与色情、网络信息(垃圾)的浏览与制造,在对数码音乐、图片、电影、电视剧等的旁观中毫无意义地耗费着生命。反过来,虚拟世界的精彩与完美又反衬出现实的碎屑与残缺,更加剧了人们的不满、失望,加剧了心态上的冷漠与行动上的逃避。
短暂的人生与海量的数码信息相比是沧海一粟,但“一粟”却非常自不量力地在无边沧海游弋。在网络的众声喧哗里,“参预”着各种“事件”,发帖、回帖,围观热点。生命就耗费在这层出不穷、没完没了,表面热热闹闹忙乱不堪,有时候还貌似重大意义,但实质上因为太多的意义负载和不断迁转最终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的“热点”、“焦点”上。我们一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整整一个晚上,四五个小时守在电视机前,在频道与频道间,在伤感的故事与理性的分析间游弋。但上床后我们几乎想不起来我们看到了什么。进而再想一想:曾经让我们群情激奋的“事件”哪一件不是“断头新闻”?它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了什么?愤愤不平、激昂慷慨之外,昙花一现的闲谈热点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传媒时代,生命就是这样被消耗、被虚度着——在永远的旁观或无意义的激愤中。
古人讲求人格“涵养”,认为人格需要在浸染、熏陶、潜移默化中逐渐养成。道家还讲究“虚静”,要求人类能排除外界干扰、回望内心。网络时代,这些基本都成为了奢望。现代传播媒介深入生活的每个领域,我们无时不被这些无孔不入的信息包围着。电视剧被广告,网络被不时弹出的广告等窗口分割成碎片,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有一段相对完整的时间沉浸在某种情绪、某项工作或某个思考里。只要醒着,我们就会随时被各种信息打断,日常生活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1]专心致志、持之以恒、钝学累功之类基本变成昨日黄花;同时,数码时代的即时性也使得我们没有时间、也懒得费心去锻炼词句、结撰框架,阅读和写作都变得随意,语言的张力消失。作家不再期待“不朽”,文化的再生产能力削弱,文学经典丧失。
与即时倾吐的快乐相伴的,是情感的无节制、思想的肤浅和思维的跳跃。没有酝酿造不出美酒,缺乏沉淀,思想难得蕴蓄深厚。历史上我们曾经走过弯路。早期白话诗人寓目则书,感情清浅,语言粗糙。对此闻一多专门提出“三美”,要求“感情浓烈时不要作诗”。但是今天,绝大多数的传播媒体都是零星、片断、跳跃,无中心,碎片化的。长期渐染其间,不可避免只有“浅阅读、浅思考、浅写作”[2]了。“表达思想的方式将影响到所要表达思想的内容”。[3]。现代传播媒介的随意、跳跃、碎片必然促成人类思维的随意、跳跃与碎片,作为“精神世界的密友”的书籍持续的影响力与浸染基本消失,人类独立的理性思索与判断让位于零星片段或杂乱无章,缜密、连贯、深入的思维难以养成,独立的思考与判断自然就无从谈起。
“在后现代的文化里,电视并不是社会的反映,恰恰相反,社会是电视的反映”。[4]任何媒体,无论它如何力求客观,都无法做到完全公允,甚至“只要人们愿意,电子传播媒介完全有条件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5]媒体的世界有所取舍,不完整,但又具有欺骗人的表面的中立性。其结果就是尼尔·波兹曼所揭示的“技术垄断”——“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6]“任何技术都能够代替我们思考问题……我们就这样被教育、被熏陶着,独立思考越来越少,创新思维越来越少,越来越盲从。最可悲的是,深陷其中的人们还浑然不觉。他们被媒体牵着鼻子走,还误以为是自己的广泛综合各方面信息后的独立判断与思索。
数码时代不利于人格养成还与它技术操作层面密切相关。如超文本链接——“尽管一个信息单位……从属于某一个信息集合体,但是这个信息单位不受这个信息集合体统一意义的约束。……人们可以轻易地突破线性的文本逻辑而进入意义繁复的空间。”[7]此外,互联网总会在网页中提供大量主题相似的信息,如一个官员强奸幼女的新闻后会有无数的与公务员、强奸、性等相关的链接紧随其后。网络的超文本链接、同主题延伸阅读链接是一只魔力无限的巨掌,将阅读者拽入相似的泥淖中。网络追求新奇,贪图轰动的手段无非是情色与黑幕。长期渐染其间的人们会不自觉地对其产生选择性亲和。这“亲和”被网络“教育”和“培养”后转化成阅读主体的畸形认识与判断。当他以此来反观世界,自然只有思想的偏狭和行动的偏激。而他本人还浑然不觉,以为世界本就如此。而阅读的偏狭会造成人的偏执与极端。仇恨社会,趣味低下,贪恋感官,都与超文本链接对人趣味的培养有关,同时,又反过来制造和养成了大众的趣味。
与此同时,海量信息还会带来知觉危机,有限的生命无法与无限的数据抗衡。现代人面对“学海”的无奈、紧张和焦虑越来越严重。绝大部分人被“信息”消耗着,少部分的清醒者也会很快陷入“兴奋与厌倦相交织的状态”,“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旁观者”,独立、清醒、理性意义的“人”被信息与热点消耗、荒废,人的异化再次发生。
图像有直观、形象等巨大优势,人们在图像的活色生香中得到信息,获得“美”感。“读图时代”(或“后纸张时代”)的我们享受着、沉醉着,很少意识到它对思想、行为的杀伤。
首先,图像破坏了我们的审美想象力,消解了我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渴望和探索。过去我们魂牵梦绕的事物,如唐诗里的阳关、轮台,如渭城的朝雨,乐游园的秋晚。但当照相机、摄像机可以轻易将这一切呈现在眼前时(尤其是拙劣呈现时),我们的好奇、惦念、渴望会被搞得索然寡味甚至消失。遥远自然对于人类本应有的神秘的吸引荡然无存,旅游的快感也越来越少。按照这个趋势发展:有那么一天,这世界上的每寸土地都会被很专业的图片全面展现过了,我们还会提起行囊出发吗?我们还会有探索世界,读万卷书,走万里路的冲动吗?
其次,我们被专业、精美的图像所培养的“口味”在现实中难以找到“食材”。熟视了电脑后期处理,PS过的各种图像后会觉得“生活中的床”暗淡无光,看多了美女图,必然会“取次花丛懒回顾”了。
其三,几乎是零成本的拍摄与存储容易导致精神记忆的缺失。当我们遭遇美景或需要记忆的时刻,我们的直觉就是拿起相机。我们相信存储卡中的画面是最精准的记忆,完全无暇顾及生命个体“在场”的感觉。将照片上传后,一切就结束了。山水景物,民风民俗、事件对人的陶冶,特定情境所唤起的人类最细腻、最独特的审美体验统统消失。
其四,抽象思维能力的退化。“电子时代的符号(图像)丧失了抽象的文字符号之中隐含的指代性、凝聚性与概括性”。[8]视觉经验之外的文字、数字等符号系统所特有的抽象、概括特点在数码时代已变得十分稀薄,人类的思维习惯性地还原或展现为图像,而无法图像化的东西就超出了人们的理解和接受范围。数码时代,本应纷繁复杂的世界和人类的精神生活都变得凌乱、简单。
环境造就人。现代传播媒介的制作目的、手段决定了它追求受众和利润的最大化。目前我们的传播媒体基本有四类:一是由国家、政府出资的主流媒体;二是以经济利益为目标,以血腥、暴力、色情、黑幕为趣味的网站;三是介乎二者之间,以广告、下载付费以及加盟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商业网站;四是个人或民间组织、社团的论坛、网页等。抛开极端的一、二类不论,单纯关注中间的三、四类我们就会发现当下追求商业利润,注重感官享受的传媒生态。如某著名学术论文网站,它的主要收入来源于学校和科研机构的包库,但在它的主页上却醒目而长期地置入着“快速发表核心论文”一类广告(还链接有“长期合作期刊”)。如此的学术环境如何让以学术为手段的人不“失范”。
而更多的时候,被现代传媒教育后的茫茫众生在“千城一面”的现代都市过着同一模式的忙忙碌碌的生活,信赖技术,依赖技术,沉醉于技术,以不断进步的技术手段追求着有着绚丽光环的“富裕”、“发展”、“快乐”的目标,却遗忘了自身之由来。遗忘了健康,遗忘了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爱的表述和心灵的滋养,也忘记了人类走向美好归宿之路径。这样的局面,令人悲悯。
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是一位比较集中关注技术负面价值的学者。他认为,技术可怕之处在于刺激了人的原始欲望,人性的猎奇被放大到原始状态,“娱乐至死”成为生存方式和目的。波兹曼十多年前的忧虑今天都一一变成了现实。技术所引起的感官文化、大众文化、通俗文化的泛滥成灾意味着什么?人类道德水准的集体大幅度下降最终会走向何处?“我们最终会毁于我们所挚爱的东西”。我们可以将担心自然的报复视作杞人忧天,但是,当整个人类都追求感官的满足,追求生活的适意和“high”时,当我们的大量的传播媒体放弃教育民众的责任而一味地迁就、迎合低俗甚至为低俗推波助澜时,人类最终会毁于什么?当后现代,后后现代将一切神圣与崇高消解,当一切都可以拿来恶搞时,民族文化的精神财富被滑稽化、庸俗化,我们还能剩下什么?精神到哪里栖居?当所有的美好、崇高、神圣统统消失,生存还有什么意义?人类的终极价值、理想、情怀到哪里寄托?出路在哪里?
尽管不断有学者、专家、教育家在提醒我们现代传播环境对人的发展的负面影响,但技术作为一个滚滚而至的巨大车轮,已经无情地碾过众生并不断持续轰鸣着向前。人们置身其间,浑然不觉,悠然自得。靠技术进步解决心灵问题无异于缘木求鱼,它只能制造一个恶性的循环,加剧心灵的困顿。“在我们蜂拥而至生产超人(如互联网、电话网等)的过程中,我们还要保护人性,这是一种重要的补救形式。”[9]为了避免人类“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的悲剧,我们必须提倡并设法引导更理性、更平和、更追求人思维和感情健康发展的现代化。
[1][3][美]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娱乐至死[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92,39.
[2]潘双林.网络阅读深度化的实践探索[J].中国电化教育,2012,(4):110 -112.
[4][英]汤林森著,冯建三译,郭英剑校.文化帝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16.
[5][7][8]南帆.双重视域——当代电子文化分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54,262,17.
[6][美]尼尔·波兹曼著,何道宽译.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5.
[9]威廉·卡尔文著,杨雄里等译.智力演化今昔[M].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1996: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