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20年前,海在这个乡村中学教学,20年后依旧是。
20年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20年后依旧是。
每当累了或者倦了,我都会回到故乡发上几天呆。故乡的面和花朵,一寸寸让我想念着,年纪越大越是贪恋了,后来和弟弟说起老了要住在老家,盖一个院子,种些花,养一条狗……弟弟说那是自然的。
海说:“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
他问起我在北大作讲座的事,我说:“好。”没有过多渲染,烟花灿烂的时候,有很多人在观看,不必描述亦是好的。他每天骑电动车去那个乡村中学上班,一天要摁4次手印,枯燥得很。又说:“镇里的中学合并了过来,从前我们办公室是我和一个老头,现在多了3个女人……热闹得不行。”
打了车前去,15块。秋天的空气有特别干净饱满的气息,野气十足,又不失天然。很快便到——但我想,海冬天得多冷,骑半小时电动车飞驰在路上。
乡村中学外面有篮球架,正是课间,几个少年在打篮球,我下车时他们纷纷看我,海已经在门口等我。
学校俱是平房,窗台上摆着小花,开得茂盛。秋阳照在玻璃上,短暂的美和纯粹的气息。身边走过穿着朴素的女学生,亦有人和海打招呼:“黄老师。”不忘看上我几眼。但那几眼,亦是非常和善的打量。
民国气息扑面而来。
难怪海身上总有那种淡然。中年男人的淡定、儒雅都在眼里和脸上。
进他的办公室,果然有三四个女子在画图聊天。办公室有锅碗瓢盆,他们午饭都要自己动手,每到11点,学校里到处是菜香,自己组饭伴,三人一伙五人—组的。海仍然自己吃,去路边小摊吃,或者干脆自己从家里带一些。
有女子问我来自何方。我说是海的同学,在大学教书。答得极简。她们咯咯笑着:“那你显得比他年轻10岁……”杨姓女子为我沏了冰糖菊花茶,浓甜,她笑起来淳朴淡然,倒不像是老师的模样。
又过来四五个女子,挤进门来偷偷看我,像看新娘子。我坐着喝茶,中间接了几个电话,微笑着看人家。海倒有些窘迫,带我在校园里看花看景……我说我上高中时学校就是这个样子,平房,房前有很多合欢树,到了冬天点炉子。我那时手上还有冻疮,但骑着自行车走在路上,看到天地间有银盘落在操场上,心里的滋味和现在一样。
一排排的平房,学生们在里面上课,有些探出头来看我。我心底忽然涌上些许悲伤——那样的少年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光阴如册,山水如册,一页页翻过去,倒也还饱满生动。海少语,只是微笑,与秋阳迎面相逢,都安好。
问起他买经济适用房的情况,他不抱怨,只说还好。
我们等一个叫王凯的人下课,他是海的好友,两个人每天去学校外的长堤上散步,说书法、绘画、风物……王凯从廊坊师范毕业,教物理,之前一直听海说,等见了王凯,我问人家:“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
王凯更似民国教员,清秀的脸上荡漾出喜气,但他不自知,37岁,头发白了许多,但那白发居然显得他更清秀。我想起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在广西教书的一段,居然觉得映衬今日这一切,时光流转,绿苔遍布,好多相似的气息挥之不去。乡村中学有民国的简洁干净,甚至那些看我如戏的女子亦是那样羞怯得好。
三个人走在长堤上,秋风浩荡。地里的庄稼全收了,玉米秆在秋风中摇曳,叶子簌簌地响,像蛇在吐着信子……小油菜和油麦菜绿了一畦又—畦,拉了秧的茄子软塌塌地倒在地上。路过一座又—座坟,去年春天时,和海走东杨庄那边的堤,亦走过很多坟地。我在丽江时遇到一个叫张书林的女子,她亦是喜欢在坟地里穿行,有别样的气息,她还喜欢淘一些老绣片,做成衣服。老旧的东西有不明的气息,可是,刚刚好。有些人镇不住,但富贵女子是镇得住的,那里的不明和暗淡恰恰与富贵黏合在一起,分外凛凛和贵气,像看赵佶的画,贵气逼人。那贵气,是与生俱来的。
三个人走了很远,王凯说每天要写字,写隶书和“圣教序”,海不写书法,却一眼洞明一张字的好与坏……三个人在秋阳中不知日月,谈到米芾、杨凝式、黄公望……越说越远,秋天有了况味,人到中年亦有了况味,这两个况味一脉相承。书法好在哪里?好在就一黑一白却是人世间太极。如果绘画是象棋,诸多因素与元素,那么书法便是围棋,只一黑一白,却是大因缘与际会。
已近中午,他们两个去摁手印,我在校门口买了3串糖葫芦。三人—起去106国道的“国栋”小饭店吃午饭,海说:“十几年前,我在这个小饭店中喝醉过,那天还有一位兄长,我们三个喝了几十瓶啤酒……现在,还是这个小饭店。”
没有喝酒,胃却开始疼痛,这些天奔波,我的胃终于开始疼痛。
我们要了4个菜——凉皮、熬小鱼儿、炒土豆丝、油炸花生米,简单的4个菜。大家都饿了,3盘焖饼,一个鸡蛋汤,清淡舒服。海执意结账,70块钱。饭后,他们又去摁下午的手印,我在路边打车回市里,一直到文丰书店,买了《石涛画册》《倪瓒画册》《八大山人画册》。刘老板还记得我,打折好多。提了走在街上,恍如隔世。路过百货大楼时,想起17岁时去上晚自习,突然被人撞倒,那一幕,仿佛昨天……
是夜,翻看册页,看那些水墨光阴,翻到金农,他说:“忽有斯人可想。”他真是幸福。今夜,我在水墨之间游走,看到旧日气息缠绵而来,在少年时曾经自暴自弃,在今日却惊动了我的心——但我的心又是枯淡苍老的。此时此刻,才可以看这些隔了光阴的水墨,与它一一相认,从此,彼此缠绵,无尽无息。
其实,海是从前的海,我亦是从前的我。
光阴能改的是容颜,改不了的是孤意与深情。
越是孤意,越是深情。
是夜,梦到白天去过的乡村中学,我在里面当教员,一群孩子跟着我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摘自《读者·原创版》2013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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