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健
在当代关注农村题材的作家中,湖南的邓宏顺是一位创作成果丰硕的作家。他的作品以中篇小说的数量为多。他擅长写自己熟悉的当代农村生活,尤其是处于时代转型期的中国农村。他将自己的视角与思考延伸到了沅水边那一方他深爱的土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留下了独特的坐标。
翻开邓宏顺的这些小说,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迎面扑来。他在作品中书写了湘西农村的典型景物,如翠绿的禾田,忙碌的码头,火红的辣椒,熏香的腊肉。甚至连人物的心理活动,也与乡村风物紧紧相扣。如:“他现在绝不能跟任何人说他要去哪儿干什么。他要做的事情,现在只能在他肚里生根发芽,在他肚子里长大。三喜肚里的希望是天上的云彩,是山上的绿树,是耳边的鸟歌。”(《乡风》)除了乡村背景之外,他还大量地表现了村民朴实、幽默的话语。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人若少了些许面对苦难的勇气,将难以生存下来。而对于邓宏顺笔下的农民来说,他们化解困境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顺手拈来的、充满乡土味的幽默。对富含乡土气的幽默的运用:
1.语体杂陈。农民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们的民间话语一般带有明显的地域及通俗化的特点,这与庄重的、政治术语较多的官方话语之间往往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小说中常出现这两种迥异的语体混杂在一起的情况,通过语体杂陈的“不和谐”而形成幽默。例如:
大家就起哄了,说,是嘛!我们怕他,你用不着怕他,你怕他个吊儿!我们大家就推选你到上面去告状,告他谢村长侵吞这条公路款,不给大家发工钱和青苗补偿费!要上面来人算账,把谢村长弄到牢里去!万一弄不进牢里,把他“双规”一下也行!太不像话了!(《告状》)
“双规”原本是非常严肃的政治术语,但如今却进入了村民充满地域特色的口语中,从而形成不同语体的杂糅。在这种“不和谐”的话语综合体中,官方话语的神圣地位被质疑,取而代之的是村民的带有浓厚乡土气息的民间话语。对于官方话语的“化重为轻”,除了表现出一种幽默的效果之外,还从农民的意识深处透露了他们消解政治权威的企图。
2.避免尖锐的讽刺,将幽默的喜剧效果建立在深厚的乡情基础上。尽管世事变迁,尽管城市的冷漠、世故之风不断地影响着当代农村的人际交往,但中国传统中纯朴的人际关系却依然在现代农村存在着。在幽默的话语中,充满火药味的打击、讽刺是很少见的,更常见的,是人们基于浓郁乡情基础上的善意的揶揄。这使小说在审美风格上犹如淡淡的水墨画,虽然缺少浓墨重彩的渲染,但温厚的人情如细水长流,一点一点地滋润着读者的心田。在这样的基调中,人们言行所带来的喜剧效果也是淡淡的、恰到好处的,而绝非只图自己一时之快、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尖酸刻薄。如《乡村博士帽》中描写张妈与米嫂的斗嘴,就典型地表现了这种乡情笼罩下的独特的、充满喜剧意味的言行方式。
张妈说:“我家的牛给你家犁田时,都是这么一会儿屙尿一会儿又屙尿?”
米嫂说:“人怎么能和牛比呢?牛是可以一边走路一边小便的,一边拉犁一边便的;我难道也可以一边走路一边小便不成?一边割禾一边小便不成?我不去小便,拉在裤裆里?”
打禾的人又都被米嫂说得大笑起来,张妈也忍不住笑了。张妈说:“说话你是村里第一把手!如果你做事像说话这么有能耐,那就好了!”
米嫂说:“事要做,话也要说哩!”
虽是吵架,场面却是温馨而轻松愉快的。可见,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在中国的古老农村中,却依然保留了相当的人世温情。当小说中的人物立于这种温情的基础上数落着对方的不是的时候,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将对方当成靶子来穷追猛打的罢。
应注意到,这些看似带有喜剧特色的小说外观并不曾掩盖现代农村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衰败。相反,越是嬉笑打闹,越是乐观面对,就越是能反衬出轻松热闹背后作家深深的不安,他是带着强烈的责任感与问题意识来写这些小说的。在村民互相开玩笑的背后,是人去楼空、耕地荒芜、连说话也找不到对象的孤独;在优秀村官挺身而出、为百姓谋利益的结尾,是其他官员中饱私囊的腐败。现代的农村,不仅面临着劳动力与土地的流失、自然环境的恶化,更面临着人际关系的疏远甚至变得敌对的问题。
如前所述,外在的幽默无法掩饰农民内心的不满与苦楚。邓宏顺以饱满的笔墨书写了农民的“忍”与“不忍”的心理,其中,后者是由前者突围而来的。在这两种行为方式背后,蕴藏着作家对于当代农民命运的深刻思考。
1.忍受苦难。在邓宏顺笔下,“忍”是农民对极端贫困的生存条件的承受。《乡村博士帽》中的米嫂嫁到“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鬼男人”进哥家里的时候,进哥穷得连人都不敢见,他躲了起来,“别说吃喜糖分喜烟,送米嫂的送亲娘想杯茶喝也没有人端来”。但是,生活条件再怎么苦,劳动再怎么累,米嫂都一一忍受下来了。最终,凭着她的勤劳与智慧,让自家脱贫致富,“全村最后一户穷人消失了”。
但是,以勤劳换来富裕的例子,在邓宏顺的小说中毕竟还是少数。他更多的是将同情的眼光投向那些始终无法脱贫、苦难深重的百姓。也许在他看来,对于大多数的湘西农民来说,贫穷无处不在。《雄性》中的方有才,养了两个酷爱读书、成绩优异、立志要考清华的儿子,但是,家里实在太穷,方有才说:“城里人现在钱多得喂猫喂狗弄娼妇。我们喂孩子养堂客都还缺钱呢!”他实在难以支持儿子们去实现他们的理想。生活是苦的,但对于农民来说,生活的意义常常就在于患难见真情。小说不仅写这家人承受的苦难之巨大,也写这父子、兄弟、父母与孩子之间在共同面对苦难时形成的浓浓亲情。如哥哥主动地牺牲了自己读书的机会,打工赚钱供弟弟读书;父亲为了砍树换钱给小儿子交昂贵的学费,一只脚被倒下的树压住,最后不得不狠心砍掉自己的一只脚来自救。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的取景框中取了怎样的景致,是能充分体现出作家的思想的。在这个讲述人们承受苦难的故事中,邓宏顺似乎是非常残忍的。他将常人都无法忍受的苦难尽情地取放在他的取景框内,一次次地去磨炼人们的意志。很显然,对于总是必须面对贫穷与劳累但又自强不息的方有才一家,作家的笔端是饱含同情与赞赏的。
现实是残酷的,但对于世代生活于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农民来说,已经习惯于承受这样的天灾人祸、家徒四壁的日子了。忍耐苦难,默默地活下去,耗尽自己最后一滴血汗之后,微笑地看着自己的血脉依靠着土地继续延续下去,这就是他们的人生。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忍”太消极,但是,若没有坚强的意志作为后盾,他们又怎能忍受这一切?而邓宏顺正是怀有对农民这种坚韧精神的崇敬,才能将他们忍受苦难的故事写得如此动人。
2.忍受不公。从方有才一家对苦难的全力忍受又使人不能不联想到这样的问题——为何农民必须要承受如此巨大的苦难?
对于农民长期处于贫穷中的原因,作家在其他的小说中更具体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退税》、《下雨了》、《纸篾蓬莱》、《金秋是个梦》等篇表现了这样的一些农村问题:各项收费数目巨大;缺乏技术;政府未能及时为农民排忧解难,相反,还处处为自身利益欺骗、刁难农民。面对种种的社会不公,农民们依然多采取忍受的方式来面对。就此,从表层的原因来看,是心理惯势使之顺从地选择了忍受。但从深层推敲,这恐怕还源于现代农民对于政府及人权的不信任。《退税》中讲述了一个令人感慨的故事:当政府宣布要退税于民时,所有的农民都不愿意相信有这样的好事。眼看着乡干部下乡来了,大家却都认为这是收税大军的迷魂药,一个个争前恐后地躲藏起来。通过这一个个令人心酸的故事,相信每一位有良知的读者都会去认真地思考官民之间紧张对立关系之所以产生的根源,而不仅仅去批判农民面对社会不公时保持沉默的奴性。
3.忍无可忍。忍耐并非中国式的“忍”的全部。即便是根深蒂固、习惯成自然的忍耐,只要这种“忍”是出于无奈而并非其本愿的,那么,当它到达一定的高峰时,必定会有质的转化的可能,那就是“不忍”。不忍突破了人对自身言行的克制力,甚至冲破人的理智,常以某种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忍”的心态中其实也在孕育着“不忍”。
邓宏顺的小说描写了不少农民在忍无可忍之后所产生的暴力行为。《归案》以倒叙的方式,从公安局捉拿一个长期潜逃在外的罪犯李泽洲开始,将曾经做过令人尊重爱戴的民办教师的他推到了我们的面前。小说给大家设下了一个悬念:为什么一位如此品行端正的人民教师,竟至于走上杀人的道路?在抽丝剥茧式的案情分析中,我们逐渐明白到事情的原委:是当年乡里的电管员恃着“在乡里、县里都有人”撑腰,蛮不讲理地屡次欺负老实的李泽洲,在忍无可忍之下,李才把枪口指向了对方。在如此一桩惨案的背后,却埋藏着杀人者其实是受害人这样一个先在的事实。在这里,忍无可忍,是悲剧产生的最大的推动力。作家将这样一个感情爆发的过程写得非常细腻生动,围绕着被“不忍”,他突出了李泽洲一步步被推上绝路的愤怒。
暴力也许可以暂时地解决问题,但造成暴力的原因才是作家感兴趣的。因此,他才不惜用那么多的笔墨去书写民众的愤怒不断升级的过程。对于各种出于“不忍”原因而导致的暴力行为的书写,他的重点并不在暴力本身,而在于对“不忍”心理形成机制的反思。诚然,以暴对暴并非最佳的选择,但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邓宏顺需要涉及到暴力场面的时候,总是通过曲折的方式,点到即止,绝不去渲染、铺叙血腥场面,迎合大众的猎奇心理。在暴力描写中,更多的是表达作家的严肃思考。
农民如何获得救赎?邓宏顺在官与民两个层面上都寄托了自己的殷切希望。
1.现代清官形象的树立。如前所述,官场存在黑暗,但不可否认,还是有许多优秀的官员,先民后己,他们是真正的现代清官。现代的清官绝对不是封建时代的皇臣,他们是社会主义中国的政府官员。这重身份决定他们所理解的正义,不是效忠皇帝,而是将人民的利益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就他们的工作具体来说,是必须要将每一个农民的生命都看作是平等而至高无上的。尊重和珍惜老百姓的生命,这便是正义。
对于现代清官正义思想的根源,邓宏顺并没有将其拔高,而是写他们与农村、农民之间天然的血肉亲情。他们一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而形成了与乡亲亲近的心理。对于他们来说,那些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农民等于是自己的亲人,因为是他们伴随着自己一起成长的。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农民生活的艰难,敏锐地指出国家农村政策中的某些不合理之处。在国家政策相对变得宽松之后,他们对于依然名目张胆地欺压农民的不正之风充满了愤慨,并有去除这些顽疾的决心与勇气。可见,有了对家乡以及父老兄弟的深厚感情作基础,人物的嫉恶如仇、心怀悲悯的情感特质才是有本可依、真实可信的。如《有儿为官》中作家不惜用大量的笔墨渲染退休村官光文与同村邻里之间的亲密关系,显然也是要为他后来路见不平,出言相助的壮举埋下感情的基础。
当然,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一个显著的不同在于法理观念的突出。在当下的社会中,光是感情用事是不行的,除了有情还要有理。清官办事更要动脑筋,以智慧取得最后的胜利。如前文提到的县长凡平,当他得知对手要以偷取娃娃鱼作为资本去贿赂上级领导的消息之后,并没有大张声势地与之硬碰硬地较量,而是暗中下令让供电局断了电,从而使对方的捕捞计划泡汤,赢了这次的较量。
在现代官场为官,也并非注重情感与遵守法理就能成为大侠的。官场人际关系复杂,少不得在行事方式中,要注重变通,融合情理,方有可能取得最佳的结果。对于这些清官来说,他们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将一切不利因素转化成有利因素,从而使国家的农村政策得以顺利实施,为农民谋取最大的利益。为此,他们一方面要面对官场的所谓勾心斗角,一方面又要面对来自农民的不理解与抱怨。如何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做到游刃有余,这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一大难题。
不过,对农村生活体察入微的邓宏顺也深知,普通的村官要成长为这样的现代清官并不容易。他们可以说是在政府与农民的夹缝中生存着。邓宏顺以饱含同情的眼光审视了这些处于夹缝中的小人物,但在描写其艰难处境的同时却并不绝望,而是充满希望地描绘其苦中作乐的人生态度。
如《纸篾蓬莱》中的新晋乡长陶金,自己拿不到工资,却安慰别人道:“不急不急,叫花子都饿不死,莫说我陶金还是乡长呢。”回到家里,即使是看到一双儿女在晚饭时争抢一粒豆子那么一件小事,他也看得非常高兴。越是艰难的环境,也越是能锻炼一个人体验快乐的能力。能够及时平衡自己的心态,善于发现并享受生活中最平凡而感人的快乐,这是陶金苦中作乐的秘诀。可见,村官要是心中有了百姓的存在,他将拥有最坚实的精神支柱,也就能乐观面对一切困难与挫折。
2.现代民间侠客形象的树立。重情重理,退让有度,这是现代清官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特点。但这是建立在有理还可以说得清的条件之上的,一旦到了有理也无处诉说的时候,“文”的方法不行,民间的力量便只好站出来,“以武犯禁”,做不屈的抗争。
邓宏顺结合湘西的地域特色,将一身侠义之气赋予这些民间英雄,因而使人读来颇有一种张扬正义的畅快淋漓之感。作为官场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他们同样需要有为民请愿的正义感,还要有武力犯禁的能力。《铜豌豆》中便描绘了这样一位其貌不扬却威名远扬的民间侠女。犹如当年的关汉卿那样,她的外号的由来,也是因为她的性格是“砸不烂煮不熟的”。为了替下岗工人出头,承包绿叶大厦的餐饮部,她与主管领导、收了别人贿赂的陈大林结怨。为了判出个结果,县长作为中间人坐到了协调的位置上,但当铜豌豆发现县长并不愿给此事一个明确的答复时,她忍不住动了手:“县长下楼刚走到步行街,铜豌豆从后面追下楼来,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一把将县长的衣领逮了,说:‘你当县长的是用屁股说话吗?你今天不明确表态就别想走人!’”虽然言行是大不敬,但却是句句在理,终于迫得县长也承认她是有道理的。在后来经历了陈大林一系列整人的花招之后,潦倒的铜豌豆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仇人相见之时,铜豌豆将心怀鬼胎的陈大林吓进了医院,她的英勇侠义之名也广为流传。
虽然如此,但是邓宏顺显然是通过这些民间侠客的形象,发出了自己警告的声音。他借《纸蔑蓬莱》中陶金之口批评道:“你们靠着大官来给你们封小官,没有官位的时候到上面去跑官,有了官的时候官护官,出了困难不顾百姓只顾官,你们根本就不懂人类社会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产生官!为什么今天需要官!怎么为人处事才真正像个官!你们要这么执迷不悟,官不像官,总有一天农民起来了就会不要你这个官!”通过对民间反抗力量饱含同情地描写,表现出作家对官场不正之风尖锐的批判与深恶痛绝之意。
邓宏顺在书写农民生活时,虽没有溢美之词,也没有过度贬抑,但多角度的审视、严肃的批判精神、强烈的人文关怀,却足以让读者在含泪的微笑中获得了一次次情感的升华;同时,也让邓宏顺的农村题材中篇小说成为中国当代文学长廊中突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