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原宪”典故探微*

2013-11-22 06:52郭院林
关键词:杜诗典故道教

郭院林,焦 霓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832003)

唐代诗人杜甫写诗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评论家往往认为其诗“无一字无来处”。所以宋代王禹偁认为“子美集开诗世界”[1]。用典方面,这表现在杜甫“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2]。杜诗活用典故,前人道之不尽,本文不拟置喙。但杜诗中用典亦不乏缺憾之作。笔者就此研读杜诗中“原宪”典故,并分析其成败,探讨原因,窥斑而至全貌,探索唐代文化对于诗人的影响。

原宪(公元前515~?年),字子思,又叫原思、仲宪,孔子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一,隐士,今山东临沂市平邑县仲村镇南屯人 。原宪出身贫寒,个性狷介,一生安贫乐道,不肯与世俗合流。孔子为鲁司寇时,曾做过孔子的家臣。孔子死了以后,他到卫国隐居了[3]。据仇兆鳌注释,杜诗引用原宪典故一共13次,在杜诗中出现的频率不可谓不高。具体情况见表1。

如表1所示,杜诗中明确引用原宪其人的有4处,暗引其事的有7处,不能确指的有2处。从用典的意义看,杜甫仅仅用其事迹表达自己的心思:前期很多时候是求人提掖。“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写于唐玄宗天宝七载(公元748年),韦济任尚书左丞,杜甫希望得到他的提拔。杜甫在诗中已经没有平和的心态,更多是牢骚愤激。长期滞留长安,功名无法寻求,生活也没有着落,所以他难以像原宪一样甘于贫穷。“不达长卿病,从来原宪贫。”(《奉赠萧二十使君》)则“有望于萧,写贫病之状,希望能得到故人贷粟,使得自己像涸泽之鱼一样得水顿起”。当然,杜诗原宪典故的大量运用与诗句内容和作者心情密切相关。杜甫是借“原宪”遭际抒写自己对本人以及朋友生活的不满。“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写严、贾方登仕籍,旋被谪迁。由二人遭遇联系自己的衰颓羁旅。“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伤李白高卧庐山而见污永王也。才若称衡,贫同原宪。竟以伪命蒙谤,乃所遭之不幸。

表1 杜诗“原宪”典故分类表 ① 依据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在暗用原宪其事时则显得超脱,“杖藜”等意象让我们感觉到道家的出世情怀。“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绝句漫兴九首》其五)则写出“春光欲尽,傲睨万物”。“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屏迹三首》之二)此诗言屏迹之志。故能存道,拙者心静。幽居身暇,故近物情。近物情则心迹两清。“过懒从衣结,频游任履穿。”(《春日江村五首》之二)衣结履穿,茅堂自适。恣意江天,不异桃源。“车马入邻家,蓬蒿翳环堵。”(《贻阮隐居名昉》)则安贫自得。

从天宝五年(公元746年)至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是杜甫生命历程中的困守长安期和陷贼与为官时期。年轻时候的“自谓颇挺出,裘马颇轻狂”的心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摧毁,故而在这一时期是意难平,所以“难甘原宪贫”。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岁末至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冬,是杜甫漂泊西南时期。这时期唐王朝继续走向衰落,杜甫也在短暂的宁静生活之后一步步陷入贫病交加、穷愁潦倒的境地。然而,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现实总是现实,人生的艰辛反而让他能从道家思想中汲取安贫乐道的生活寄托,经历了时间的洗礼,杜甫到后期似乎更能安贫自得。在这11年里,他的思想感情和人生观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建功立业的宏伟志愿被消解了,愤懑不平的慷慨之气减弱了。他更多地把目光转向了养护自然生命和追求精神生命的和平、安静、自由的境界上。

从上列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杜诗几乎已经将“原宪”和“贫”固定为统一意象,明引其人的诗句三处用“原宪贫”,一处用“贫原宪”。暗引其事的有“杖藜”、“履穿”、“环堵”以及不能确定与原宪关系的“肘见”、“屋漏”亦多言原宪之贫。这与杜甫精于用字造意的风格不同。杜甫此处用语之病,一则单一地使用孔门弟子事迹,二则也犯了作诗的“套板反应”。所谓“套板反应”就是“联想起于习惯,习惯老是欢喜走熟路。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诱性最大,一人走过,人人就都跟着走,越走就越平滑俗滥,没有一点新奇的意味。……一件事物发生时立即使你联想到一些套语滥调,而你也就安于套语滥调,毫不斟酌地使用它们,并且自鸣得意。”[4]杜甫频繁引用原宪典故,每次使用变化不大,显得单一,杜诗原宪典故恰可说明“一篇皆工拙相半”[2],“不无利钝”[2]。

杜甫诗中频繁出现原宪典故,一则与杜甫自身经历有关,二则与原宪在唐代受重视有关。李唐王朝尊奉老子为自己的祖先,对道教特别尊崇和扶持,借此制造“君权神授”的舆论,故而道教被尊为国教,为三教(道儒释)之首。这时有一些道教上层人物,为了争取新统治者对道教的支持,也在各处制造“老君显灵”,降授“符命”的宗教神话和谶语,以迎合李唐王室的政治需要。唐武德年间开始,儒学逐渐受到政府的重视,孔子地位虽有升降,但最终定格为圣人,玄宗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诏夫子既称先圣,可谥曰文宣王”,而群弟子也得到了不同的封号,原宪为原伯[5]。原宪作为孔门弟子,又曾得道家“南华真人”(唐玄宗封)庄子的肯定,这样的“两栖”高人在唐代受到重视。唐代诗人多有吟咏原宪其人的作品。“颜回唯乐道,原宪岂伤贫。”(王绩《被召谢病》,见《西清诗话》)“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王维《山中示弟》)“原宪贫无愁,颜回乐自持。”(沈佺期《伤王学士》)“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李白《白马篇》)其中吴筠的《高士咏·原宪》可作为代表:“原生何淡漠,观妙自怡性。蓬户常晏如,弦歌乐天命。无财方是贫,有道固非病。木赐钦高风,退惭车马盛。”吴筠少举儒子业,进士落第后隐居南阳倚帝山,后以修道为主。《高士咏》组诗也多写道家人物,《原宪》诗中的原宪也当归入道家,诗中原宪事迹也多为《庄子·让王》内容。吴筠曾得唐玄宗问以道法,同时又与李白友善。杜甫在长安滞留三年,杜甫对当时儒、道两派俱推崇原宪应当熟悉,对吴筠此诗当有耳闻。杜甫诗中以原宪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不仅不会显得俗气,而且还可以显示自己依然“预流”。同时,恰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熟路抵抗力最低,引诱性最大”,所以杜诗大量引用原宪典故也就顺理成章了。

虽然仇兆鳌在注典故出处时用了不同的典籍,而实际上这些典故都没有脱离《庄子·让王》中记载原宪事迹的范围。

原宪劝告子贡,不要“希世而行”、“学以为人,教以为己”,那样便是“仁义之慝”。原宪身居“人不堪其忧”的陋室,却是“不改其乐”——端坐而弦歌。这是用贫困的物质生活衬高尚的精神状态。据《韩诗外传》记,见子贡离去,“原宪乃徐步曳杖,歌《商颂》而返,声满于天地,如出金石”,完全一派慷慨自若的君子高风,如今弦犹在耳。而子贡呢,羞愤交加,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终身耻其言之过”。《庄子》将那些将学问拿来做装饰,作为资本与外界交换取得物质财富的行为进行了讽刺,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与仁义相违背的。原宪其人在《庄子》中恰成为了庄子对积极谋事(子贡)的否定,从而成为他无为思想的形象载体。《庄子》认为修养(仁)不是向外而是向内——自身下工夫,真正的闻道,不是摆给别人看的,乃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足的喜悦。

原宪作为孔门弟子,《论语》对其也不乏记载。“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雍也》第六)“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第十四)《论语》着重记录了原宪辞让的品行,其中谈到是否为官食俸的关键在于现实政治是否符合道义。这也就是说,孔子并不反对为官拿俸禄,只要能推动政治往清明廉洁的方向发展,这样做官也就问心无愧。《论语》对于甘于贫穷并没有记载。而《庄子》则演绎出更多细节,尤其谈到物质的贫乏并不能阻碍理想的申发,原宪虽然财货不足,但能够学而行之,将所学知识贯彻到生活中,也就算得上达道了。

杜甫诗中并没有提及《论语》中的原宪典故内容,而仅仅局于《庄子》。这或可看出《庄子》在当时的影响很大。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始置崇玄学,学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依明经举送,亦曰道举[5]。当时王公大臣及儒生、道士等纷纷研究和注疏《庄子》,如司马承祯的《坐忘论》,特别是以成玄英、李荣为代表的崇玄学派,对当时和以后的道教理论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玄宗的喜好在朝野形成重大影响是必然的。道家著作列入明经科考,必将激励士子的学习热情。

相比较而言,《论语》在杜甫时代则稍逊一筹。从先秦到汉武帝之时,在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依然是六经,而《论语》作为“传”,常常作为“六经”的附庸。而唐玄宗命徐坚作《初学记》,增五经为九经,将《论语》排除在外,《论语》再次失去了经的地位。杜甫诗中不乏引用《论语》的诗句,如“致远思恐泥”,而这遭到了苏东坡的否定,认为“此诗不足为法”。此句来自于《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朱熹认为这是因为“文字好用经语,亦一病”[2]。其实任何文献(包括经语)都可成为作诗的材料,关键在于是否有意境和趣味。如果机械地套用,那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杜甫早年对道教应该颇为熟悉。他和道士或道教信徒的确有交往,如贺知章、李白、孔巢父、萧尊师、李尊师、司马彪[6]。诗人入王屋山访华盖君,在《昔游》、《忆昔行》记录此事。但杜甫对于道教理论似乎没有深究,其思想亦多为“不求甚解”。杜诗不仅没有注意到《论语》中关于原宪的记载,而且杜甫似乎也没有深入体味儒、道两家在原宪身上投射的不同关注点。《论语》追求“内圣”的同时也不放弃“外王”,所以原宪在《论语》中并没有物质和精神对立的矛盾,两者完全可能统一。而《庄子》中的原宪和子贡似乎各自代表了内在的精神和外在的物质,两者也处于对立的紧张状态。杜甫似乎并没有考虑典故中的精神与物质的这种关系。

杜甫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唐王朝非常崇尚道家、道教的时期。唐代崇道的氛围使得在那个时代的诗人难以摆脱对道家文化的习闻,同时中国传统文化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往往令人出入儒道之间。杜诗原宪典故的引用证明杜甫当时更熟悉道家关于此事的记载,这是因为当时朝廷内外对道教的推崇,杜甫也与道教人物相交接,前期或许用来求掖,而后期则为了书写心灵。诗人写诗是用形象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不善于进行严密的逻辑思辨。

[1]王禹偁.日长简仲咸,小畜集[M].卷九,《四部丛刊》本.

[2]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2318-2325.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2207-2208.

[4]朱光潜.咬文嚼字,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M]//徐中玉.大学语文.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0.

[5]欧阳修.新唐书卷十五·《志》第五[M].长沙:岳麓书社,1997:213-714.

[6]鲁克兵.论杜甫的道家、道教思想[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07,(1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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