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导演法斯宾德只活了37岁,他既是个电影天才备受众人尊敬,同时生活也臭名昭著——瘾君子、同性恋。他的人生,就是一场电影。他乐于去迎合杂志给他定义的形象:喜怒无常、才华横溢、精力旺盛、产量过人。
法斯宾德偏爱的男性气质必须具备粗野旺盛的雄性气息。在他的影片中,他赋予那些男性潮润的原始意象,镜头往往不加修饰、粗率直白,绝对没有花哨和卖弄。他曾经在巴黎的洗浴场工作,在此期间遇到非洲移民工人萨林。萨林正是他倾心的那种未开化的野人:浓密的大胡子,翕张的大鼻孔,粗壮笨拙的大手指,宽厚结实的大胸膛,一副孔武有力的形象。对于充满控制欲的法斯宾德来说,萨林绝对如同原始沼泽地里最沸腾的气泡,有段时间他甚至憧憬着建立一个以他和萨林为首的幸福家庭。他热恋萨林的时候,对他的付出绝对慷慨无比,让毫无演出经验的萨林担任他的电影中的角色。在《四季商人》中,萨林扮演了主人公汉斯回忆里的那个虐待自己的中东人,镜头只有两、三分钟,那只不过是个剪影似的客串,除了明显的异族形象,并没有塑造特定的人物个性。观众最为熟知的就是《恐惧吞噬心灵》中的男主角阿里,这是一部为萨林量身定做的礼物,为了让萨林成功诠释这个极富挑战性的角色,他不厌其烦地帮他设定每一个姿势、表情、眼神,矫正每一句台词的声韵节奏。在影片中有两场萨林的裸露戏,其中一个镜头是女主角埃米与阿里赤裸相对,埃米只是一个背光的背影,倚靠在门框上,而阿里被灯光照得一览无余,并以完全正面的角度与观众视线相遇。法斯宾德对男性身体的处理是非常理性和克制的,他坚信无须用镜头的柔光去抚摩爱人的身体,而是用冷眼旁观的疏离感来表达对爱人自然主义雄性气质的暧昧。在《水手奎莱尔》的作品中,关于结实的男性肌肉镜头较明显,但在混乱与冷酷的水港,带着邪恶和令人生厌的气质。
对于演员的挑选,和国内现在的导演大量运用明星来拉动票房记录截然不同。他甚至是先挑选演员,再拟定剧本。所以,剧中演员的表演,都能找到准确的角色定位,并发挥出精彩之处。萨林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底层移民工人,变成了电影明星,在他们打得火热那段时间,法斯宾德带着萨林买房子、旅游,让他成为自己电影中的宠儿。萨林彻底被征服了,对他死心塌地,但也由此在法斯宾德眼里失去了混沌未开化的原始魅力。他厌倦萨林后,四处躲避他,可怜的萨林坐在剧院日复一日地等他,幻想着和他重修旧好,屡次被拒绝后,产生出疯狂的复仇念头。他用菜刀刺伤了三个无辜的人,被警察追捕,在法国、比利时、荷兰逃亡。他不断用电话联络法斯宾德,可是法斯宾德对他冷酷无情,拒绝任何的帮助。最后,萨林绝望地在法国南部的监狱中上吊自杀身亡。我们在《狐及其友》、《水手奎莱尔》、《一年里的十三个月亮》里多多少少能看到他对同性情侣那种热烈如荼,继而冷酷如冰的心理折射。
另外一个同性恋人阿敏·梅耶尔,同样是法斯宾德始乱终弃的悲剧。阿敏是希特勒制造的“纯德意志血统”婴儿中的一名,长像非常英俊。他是在天主教的孤儿院中长大,和法斯宾德一样,从小缺少父母的关爱。近似的遭际,使法斯宾德对他怜惜有加,关怀备至。阿敏是一个文盲,法斯宾德煞费苦心地改善他的生活,给他稳定的工作,带他到高级餐厅用餐,去娱乐场所花天酒地,把他从一个社会的盲流变成一个体面的人。和法斯宾德其他恋人一样,他也在法斯宾德的很多电影中出演角色,如《库斯特婆婆上天堂》及《恐惧之恐惧》,并以阿敏为原型,创作了电影《福克斯和他的朋友》里,在片头就打出了献给阿敏及其他朋友的字样。法斯宾德亲自饰演福克斯,为了获得爱情和友情,把自己的财产分送殆尽,但朋友却都背弃他而去,最终他僵死街头,以悲剧收场。这部电影预言了阿敏后来的命运,当阿敏爱上自己,他却怀疑这种爱情是否是金钱换来的。用金钱和名誉来换取爱情,使他疑惑爱情的真实性。童年的缺爱使他对一切都缺乏信任感,也形成了他对情感的看法——不存在牢固而真诚的爱,一切都需要交换,就连他的母亲,他认为也必须时时抛掷重金,买贵重的礼物去换取她的开心和拥抱。他既需要别人对他依赖,当对方陷入感情不能自拨,以降低人格来讨好他时,他会产生深深的厌恶和嫌恶。法斯宾德的这种心态造成了阿敏爱情的悲剧。阿敏是个柔顺的爱人,他感激法斯宾德给他带来的一切,他不自觉地在言行举止上模仿法斯宾德,对于法斯宾德粗暴的伤害默默承受。而他自作聪明的行为反而引起法斯宾德的厌恶。他喜欢男人自然而原始的雄性,比如之前的萨林那种混沌未开的野性,倒霉的阿敏只能暗自饮泣,被法斯宾德抛弃。
阿敏最后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服药自杀,直到尸体开始腐烂才被管理人员发现,而法斯宾德拒绝参加他的葬礼。他还是有些触动,在阿敏死后,拍了《一年里的十三个月亮》送给这位曾经的爱人。主人公艾尔维拉的童年和阿敏一样,被母亲抛弃,在修道院长大,本来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有一对仁慈的夫妇要收养他,但她的母亲不想让丈夫知道私生子的事情,不答应他被收养。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小偷、坏孩子,对一切事情都没兴趣。其实,这部电影不过是对阿敏自作自受的惋惜吧了。艾尔维拉因为爱人的一句戏言,跑去卡萨布兰卡做了变性手术,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得到爱的回报。他被当做变态被人殴打,同居的男友厌倦他后弃他而去。电影前半部分里有长达十分钟的屠杀牛的镜头,鲜血淋漓的屠宰场面,伴随着艾尔维拉声嘶力竭地高念歌德的诗歌,让人视觉和听觉都充斥着尖锐的剥裂感。结尾处他的妻子、女儿、记者发现苗头不对来家寻他,他的尸体瘫软在床上,大家神情沉重,背景的声音是他以前对记者的一段访谈,里面是谈他变性后的感情及人生感受,从谈话听来,那时他似乎还有信心去面对人生。僵硬的尸体和生前鲜活的声音并置在一起,两种时空交织在一起,更加剧了悲剧性。
他把拍电影看成是儿时没有过足瘾的恶作剧,并凌驾于他人之上:比如他会把自认为主角的演员换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经常让演员演出一些不擅长的角色;让美丽的女演员去演丑陋残忍的角色;找毫无表演经验的人来担任电影的主角,一旦成功后,又将其踢到一边,几乎所有跟他合作过的演员都有被他气哭或接近疯狂的经历。而他又是那么善于把演员逼迫到要崩溃的时候,激发出其精彩的表演能力,并认定,只有这么做,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潜能。演员们得到了在学院里没有过的表演经验,自虐性地接受这种训练方式。逼迫与反抗,否定与认同在法斯宾德拍电影的过程中形成了共谋,并开出了妖异之花。他更享受于拍摄的过程,其刺激和丰富程度远远超过了拍摄的结果。
(1)[英]罗纳德·海曼:《法斯宾德的世界》,彭倩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