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羌民族与汉中

2013-11-21 01:43
关键词:汉中白马

孙 启 祥

(汉中市档案馆, 陕西 汉中 723001)

氐族和羌族是我国古代西部两个起源早、分布广、人口众的民族。地处中国西部南北分界线秦岭之南的汉中,古代“西戎”、“南蛮”、“华夏”交汇杂居,与氐族和羌族都有密切关系。近代以来,汉中已不属于羌人生产生活的重点地区,羌族人数很少。本文试就氐、羌民族的起源、分布及其与汉中的关系进行勾勒探讨,以有助于区域民族文化的发掘。

一、 氐羌关系及其概念演变

在汉代之前的众多古籍中,氐羌常常以联绵词的形式出现。《诗·商颂》云:“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竹书纪年》记成汤与武丁时,两次“氐羌来宾”;《逸周书·王会解》记周成王时,“氐羌以鸾鸟”来献;《史记·匈奴列传》有“(匈奴地域)西接氐羌”之谓;《汉书·武帝纪》武帝诏书中亦有“北发渠搜,氐羌来服”之语。而在魏晋以后,氐、羌则以独立族名单字出现。这种变化,引起了后世学者对氐、羌关系的不同诠释。

少数学者以氐羌为一族。《山海经·海内经》曰:“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这段话可以理解成氐羌为一人,也可以理解为氐、羌是弟兄,同源同姓,氐、羌为一族。晋人孔晁注《逸周书》“氐羌以鸾鸟”云:“氐羌,氐地之羌不同,故谓之氐羌,今谓之氐矣。”*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第917页。另本第1句作“氐羌,氐地羌,羌不同……”。此类文字俱有氐羌为一之义。此外,徐松在补注《汉书·西域传》中亦有“盖氐与羌为一”[1]之说;《后汉书》中亦有氐、羌种属雷同的文字,故吕思勉、童书业有“盖‘羌’其大名,‘氐’其小别”之论,认为“羌族散布甚广……最进步者为氐”[2]232,“盖氐、羌故同族”[2]229,“氐者羌之一支也”[3],并以汉晋时西域的大月氏等部落和西南的巴人、賨人等部族为羌人。吕、童二先贤笔下的羌族,乃广义的“西羌”、“羌戎”概念,非后世狭义的羌民族概念*《后汉书》卷八七《西羌传》云:“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卷八六《南蛮西南夷列传》又云:“白马氐者,武帝元鼎六年开,分广汉西部,合以为武都”,似乎广汉的白马羌亦即白马氐。但马长寿先生通过对《后汉书》的有关纪传、李贤注和《华阳国志》的考证后说:“白马羌在广汉郡之缴外,即边塞之外,而不在广汉郡的内部。……在广汉郡西北边塞之外,有两种白马羌:一是武都郡的白马羌。……二是蜀郡的白马羌。……然武都郡的白马羌实际就是武都郡的参狼羌。……武都郡的主要部族是白马羌。羌道之参狼羌和白马氐为邻,故亦称为白马羌”,白马氐和白马羌是两个概念,并非互称。。

由于氐羌关系的复杂性,上列各说在学界目前仍存争议。《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17]和王钟翰《中国民族史》[18]等综合著作均“同源而异流”、“异源之二族”两说并采;而《汉语大词典》中“氐羌,我国古代少数民族氐族与羌族的并称”[19]的解释,则是氐羌为“异源之二族”观点定型化的反映。从学界的争议和论辩中不难看出,氐、羌概念都有一个由模糊到清晰、由宽泛到具体、由广义到狭义的过程。我们今天说到“羌”,是狭义的“羌人”和“羌族”,指我国56个民族之一,这些民族,按照斯大林的说法,是“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20],而两汉时所谓“西羌”,泛指西北的多种族别,不是单一的民族;两汉以后的“氐”,也是一个具有后世民族性质的概念。但是,先秦时期却非如此,是突出其地域、部族特点的一个概念,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些处于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各种人的共同体。

二、 氐人在汉中的分布及兴衰

氐族为汉中故有之民族。氐族来源于西戎,即《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注引《魏略·西戎传》[21]中“乃昔所谓西戎在于街、冀、豲道者也”*参见黄烈《有关氐族来源和形成的一些问题》,载《历史研究》,1965年第2期;杨铭《氐族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16页。亦有不同观点。关于氐人的分布,《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亦曰:“自冉駹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冉駹在今四川茂县。后世考证,秦汉以远,氐人活动在“冉駹以东北”西起陇西、东至略阳(今甘肃秦安县)、南达岷山以北的地区,包括渭水、汉水、嘉陵江、岷江、涪江诸水源头。氐人部落众多,因服色和地域而异,有青氐、白氐、白马氐、清水氐、略阳氐、隃麋氐等称谓。《太平寰宇记》谓兴元府在先秦时“氐虏接畛,又为威御之镇”[22]2610,当时的兴元府不包括今天的略阳,而略阳(兴州)“战国时为白马氐之东境”[22]2642,可见汉中是氐人原始分布地之一。

自商代至秦统一,汉中西部均在“氐”的区域内[23]。《诗经》、今本《竹书纪年》和《逸周书》,有商、周时“氐羌”“来享”、“来宾”、来献的记载。如黄烈等所论,这里的“氐羌”,是广义羌人中的一部分,即氐人;而《诗经》中的“氐”就在今陕西西南*金启华《诗经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08页。或曰《诗经》等文献中的“氐”与后世居住在陇西一带的氐族人无关。。汉中西部的略阳县等地属于汉代的武都郡,是秦汉时氐人的分布区。《魏书·氐传》曰:“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立豪帅。汉武帝遣中郎将郭昌、卫广灭之,以其地为武都郡。自汧、渭抵于巴、蜀,种类实繁。”晋代江统《徙戎论》论及氐人故地曰:“徙扶风、始平、京兆之氐,出还陇右,著阴平、武都之界。……各附本种,反其旧土。”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所置的武都郡,以白马氐为主体,辖武都、上禄、故道、河池、平乐、沮、循城道、嘉陵道、下辨道九县,其中沮县治所在今陕西略阳县东,今汉中西部略阳县的中南部、勉县西部山地、宁强县北部地区皆属沮县;略阳县北部分属循城道和嘉陵道;留坝县北部属于故道,皆为以白马氐为主的氐人聚居地。《水经注·沔水上》有白马戍、白马塞、白马城,在今勉县西,皆因其地原为白马氐所居而得名*后世讹为“山石似马,望之逼真”。详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95页。。汉廷在氐人聚居地置郡设县后,包括沮县在内的武都氐人两汉时多次起义反抗,均被平息。

汉末三国时,氐人的总体趋势是据地称雄,不甘依附,但囿于形势,对蜀汉以合作为主,对曹魏则因恐惧而服从。汉建安二十年(215),曹操在西征张鲁自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南)至汉中途中,两次遇到氐人据险阻挡,曹操“破之”、“屠之”[21]《武帝纪》。曹操和随后的曹魏政权,多次迁武都氐人于关中等地。魏正始五年、蜀汉延熙七年(244),魏大将军曹爽帅军从骆谷入,欲攻汉中,因“关中及氐、羌转输不能供,牛马骡驴多死,民夷号泣道路”[21]《曹爽传》,不得不引退。其后,武都氐王又有几次率众降魏。晋元康六年(296),扶风氐帅齐万年称帝于关中,遣将率氐、羌之众进攻陈仓等地,汉中震动。永嘉元年(307),秦州流民邓定、訇氐起事,据成固,攻掠汉中。宁康元年(373),建都长安的以氐羌人为主的氐人政权前秦占有汉中,南据益州(治今四川成都),东克襄阳(今属湖北)。十多年后被晋室收复。晋末至宋元嘉年间,氐、羌人几次从关中、天水流入汉中,于是在汉中置西京兆、西扶风、冯翊等郡管理。[25]

氐人在汉中力量强盛的另一个重要标志是南北朝时世居陇右的杨氏武兴国的建立。氐族杨氏对汉中的觊觎、经营可以追溯到西晋时。西晋末年,以仇池(今甘肃西和县南)为国的氐王杨茂搜之子难敌自称梁州刺史于汉中,虽然随后即被梁州人张咸等起兵赶走,但杨茂搜的势力却自此达于武兴(今陕西略阳)。此后,杨氏为据有汉中做了多次努力。东晋太宁元年(323),氐左贤王杨难敌与其弟右贤王杨坚头南奔汉中,但不得不依附成汉。义熙元年(405),氐王杨盛遣其侄杨抚占据汉中,旋即降于后秦。宋元嘉十年(433),氐王杨难当攻据汉中,控制范围东扩至黄金、铁城二戍(今陕西洋县东北),随后被迫归服刘宋。元嘉二十年(443),氐王杨文德受宋封遣,戍茄卢城(今甘肃陇南市东南),但一年多后被魏所败,弃城南奔汉中。元徽元年(473),杨文度自立为武兴王,遣使归顺北魏,不久又背魏投宋,坐镇茄卢,派其弟文弘驻守武兴。后杨文度被北魏将攻杀,杨文弘退守武兴,自称武兴王。北魏封其为南秦州刺史、武都王。宋昇明二年(478),宋廷封文弘为北秦州刺史、武都王,武兴国自此始。[14]122随后,仇池氐人的另一首领杨广香生前的部众亦来投奔。武兴国建立后,氐人在齐、梁、魏争夺汉中的战斗中有了更强的力量,其自身与这些势力的周旋有了更重的筹码,地盘和实力都有了扩展、提高,势力范围一度从汉中西部越过川道直达东部山地,勉县、略阳县交界地带的角弩谷、沮水戍、白马戍,宁强县境内的关城,当时的南郑县城,洋县境内的黄金谷,都曾是氐人的战场。其“倾国南寇”、“部曲助戍”的军事行动,也使汉中氐人的数量达到鼎盛。但是,由于制度的落后和内部争斗激烈等原因,武兴国始终未能成长为一只独立的政治、军事力量,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继续实行先前仇池国、武都国时期今天投南背北、明天投北背南,甚至同时向南北称臣这种过于“灵活多变”的外交政策。而南北政权亦对其采取时予时弃的对策。

在武兴国存在的七十多年间,武兴城三度陷落。第一次建武二年(495)陷落于同属氐人的齐将杨馥之(沮水氐)之手,后两次则是被自己多次相助的北魏、西魏击溃。北魏对占领区的统治本来不得人心。正始三年(506)北魏军队攻克武兴、于武兴置东益州后,前后所派镇将、刺史等,于百姓皆无威惠,因此激起氐人多次反抗。延昌四年(515),东益州南部的沮水氐起义,围攻武兴城;永安二年(529),东益州氐人再次起义,赶走刺史唐永,此州再度为氐人控制。这种有利形势并未能挽回武兴国覆亡的命运。元钦二年(553),西魏将叱罗协受命进兵汉中,攻克武兴,杀死东益州刺史杨辟邪,武兴国最终灭亡。

武兴国灭亡后,氐人仍然不断进行反抗,从西魏政权的最后两三年一直延续到北周初年。先是,“武兴氐反,围利州,凤州故道氐魏天王等亦聚众响应”[26],接着,“兴州人段吒率民起义,氐人姜多率氐、蜀人攻据落丛郡以应之”[26]。氐人因“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21]《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注引,且生活习惯与汉人十分接近,故融合很早。《隋书·地理志上》可见汉中西部“连杂氐羌”之说,唐以降,史书已无汉中氐人的活动,显示氐人已逐渐融合于汉族和其他民族之中。虽则明清诗人亦有宁强“地杂氐羌”之咏,但这里的“氐羌”很可能只指羌人。

三、 羌人的迁入汉中及攻掠流徙

羌族非汉中故有之民族。西晋司马彪《续汉书》、南朝范晔《后汉书·西羌传》记载羌人的起源曰:“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见《后汉书·西羌传》。《后汉书》本于《续汉书》。三苗是上古时生活于桐柏山、大别山一线之南,长江中游地区的若干氏族或部落,“赐支”、“河首”指河关(今甘肃临夏与青海交界处)西南河曲地带。根据《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载,尧时“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上言尧,“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三危或曰在今甘肃西南部,或曰在今甘肃西北部,或曰未知其所在,自汉至唐,莫衷一是。吕思勉先生谓在“陇蜀之间”[2]237。何为“以变西戎”,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变谓变其形及衣服,同于夷狄也”[27]《五帝本纪》,即三苗与当地的土著融合。也就是说,河曲(黄河九曲)一带接纳并融合了三苗的土著,就是古代羌人。所以,以现在青海东部河湟地区及其以西以北各地为中心的河西走廊之南,就是古代羌人原始分布地。

羌人很早就东向内迁。夏的建立者禹一般认为即系羌人。《史记·夏本纪》谓“禹兴于西羌”,蜀汉谯周《蜀本纪》和晋皇甫谧《帝王世纪》等史籍皆曰禹“生于石纽”,石纽位于何处,今四川省的北川、汶川、茂县等县都有众多的传说和遗迹可供研究,而汉中西部与上述地区距离都很近。今宁强县北之嶓冢山,是古人笔下的汉水源头之山,相传为夏禹治水亲历之区。嶓冢山麓的村庄烈金坝,是元代金牛驿所在地,为古代自关中、汉中入蜀的金牛道必经之地。至迟在五代时,此处就建有纪念大禹治水的嶓冢祠;明嘉靖时再建为禹王庙。明监察御史苏鹏翼撰《重修禹王庙碑记》(亦名《禹王庙记》,现存残碑),将嶓冢禹庙与禹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禹庙、禹陵所在的会稽(今浙江绍兴)禹庙并列。司马迁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27]《夏本纪》今汉中市西北古褒国遗址即禹后裔之封地。史家认为,这里的“分封”并不含有封土授民的意思,“应该都是姒姓部落通过自身繁衍而自然成长起来的氏族结构”[28]。因此,古羌人生息于汉中有案可稽。《书·牧誓》载武王伐纣,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参加。刘宋裴駰《史记集解》引孔安国之说云:“八国皆蛮夷戎狄。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纑、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汉之南。”[27]《周本纪》周集云等考证,西周时的汉中,为巴、髳、微、羌、蜀人杂居之地[29],汉中境内的羌人或曾参加武王伐纣。

春秋战国时,秦、蜀乃至于楚争夺汉中,汉中的羌人或西退,或与他族共处。汉武帝于西南、西北民族地区设郡置县,激起包括羌人在内的西部民族的反抗行为,汉中境内的羌人也不例外。宣帝地节三年(前67),“武都白马羌反”*常璩《华阳国志》卷三《蜀志》,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第300页。今汉中市的略阳和宁强、勉县的一部时属武都。。西汉末,西北羌人内徙压力加大,王莽在始建国元年(9)冬,遣五威右关将军王福据守成固(今陕西城固县东),主汧水、陇阺(今甘肃清水、陕西陇县一带)防务,安抚戎羌*参见《汉书·王莽传》;《资治通鉴》卷三七《汉纪二九》“王莽始建国元年”。。自东汉以降,羌人多次集中迁入塞内,与汉中邻近的天水、关中移入众多的羌人。由于“诸羌分布在郡县,皆为吏人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30],地方官吏与羌人之间、羌人与内地人之间矛盾激化,邻近羌人徙入地的汉中成为矛盾的重灾区。安帝、顺帝、桓帝时,先零羌、煎当羌、勒姐羌和白马羌多次大规模进攻汉中,三次攻克郡城,两任汉中太守被杀害。汉廷或镇压,或招抚,羌人最终仍在汉中西部的土地上得以生存。

汉末三国时,曹魏与刘蜀争夺汉中,都将羌人视为重要的人口资源加以利用。羌人或附曹,或依刘,不能自已。建安十九年(214),曹操使夏侯渊平陇右,“诸羌皆降”[21]《夏侯渊传》;建安二十年(215),曹操征服张鲁,“拔汉中民数万户以实长安及三辅”[21]《张既传》;蜀汉建兴六年(228),诸葛亮“拔西县千余家还于汉中”[21]《诸葛亮传》,都伴有羌人的流徙。

两晋南北朝,政局混乱,民族矛盾突出,民、夷流徙频繁,氐、賨、羌、鲜卑、僚诸族人成为汉中的活跃力量。羌人后秦政权在姚苌时即觊觎汉中,姚兴时,遣将军敛俱攻汉中,拔成固,徙汉中流人郭陶等三千余家于关中,占据汉中的氐将杨抚降于后秦。此后多年,出现了晋司马氏、仇池氐王杨氏、后秦姚氏、蜀王谯纵争夺汉中的混乱局面。同时,随着北方混乱的加剧,晋室的控制力进一步降低,前代徙至关中的羌、氐人亦大量南迁。安帝时,晋迁秦州(治上邽,今甘肃天水)治所于汉中南郑(今陕西汉中),统领各侨郡县。晋末宋初,于汉中置西京兆、西扶风、冯翊等郡,并筑城管理以羌、氐人为主的流民,谓之“流杂城”[31]。南北朝时,陇右羌人起义反抗北魏的统治,波及汉中。魏正光五年(524),秦州羌人莫折念生起义军在东进过程中,曾遣将攻槃头郡(治苌举,今陕西略阳县西北嘉陵江西长峰南)。

隋唐时民族政策缓和,汉中境内的羌人或西退,或与其他族人共处,在西部形成了羌汉杂居区*《隋书·地理志上》:“汉阳、临洮、宕昌、武都、同昌、河池、顺政、义城、平武、汶山皆连杂氐羌。”顺政郡治所在今陕西略阳,辖区为今略阳全境和甘肃成县西南;而今宁强县属义城郡(治今四川广元)之绵谷县。。唐代,屡有境外羌人侵入汉中。唐武德元年(618),先前附唐的羌豪旁企地背唐,率其众数千自长安入南山,从谷道出汉中,“所过杀掠”[32]。宝应元年(762),党项羌、土谷浑、奴剌继上年进攻宝鸡、凤县后又进攻成固、梁州(治南郑),山南西道观察使李勉弃城逃走*参见《新唐书·肃宗纪》;《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唐纪三八》“肃宗宝应元年”。。这次战乱波及面大,破坏严重,一直影响到广德年间,还造成行政建置迁移。史籍中有“(唐)广德后因羌贼叛乱,(将黄金县治所由今洋县东)权移于蜯湍置行县,在汉江北(今西乡县境——引者)”[22]2692之记载。

明初的一次有羌人参与的暴动,是汉中羌人最后一次与官方的暴力冲突。洪武三十年(1397),沔县(今陕西勉县东)吏高福兴率众起事,在阳平关(今陕西宁强县西北)战败官军,入略阳、徽州(今甘肃徽县)杀害官吏,后被征西将军耿炳文、征虏右副将军郭英击溃于马面山(今陕西宁强县东南龙头山)*参见明万历《宁羌州志·舆地一》;[清]谈迁撰,张宗祥校点《国榷》卷一〇,中华书局,1958年,第770页。。这次起事,因有羌人田九成联络撺掇,且“陕蜀番民皆响应”参见印鸾章、李介人修订《明鉴纲目》卷一,岳麓书社,1987年,第63页;新编《宁强县志》卷二四《人物》,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615页。,震动很大。起事平息后,朝廷即将原设于徽州的宁羌卫迁至羊鹿坪(今陕西宁强县城),并于成化二十一年(1485)在此设宁羌州。潘光旦先生曰:“以羌名卫及州,当时必尚有不少之羌人在其境。”[33]尽管强化了管理,但明朝实行的“土司制度”仍然保证了羌人的独立发展、安居乐业。整个明代和清代前期,汉中西部仍有羌人聚居,故嘉靖、万历、道光《宁羌州志》有“羌民淳朴”、“羌俗尚称朴厚”、“羌属汉中”等说,诗人有“灯逼氐羌疑鬼蜮”*张问陶《四月十八日宿柏林驿枕上作》,清光绪《重修宁羌州志》卷五《艺文志》。柏林驿在今宁强县北4公里。,“地杂氐羌左衽多”*金玉鳞《烈金堡》,清光绪《重修宁羌州志》卷五《艺文志》。烈金堡即今宁强县北35公里烈金坝。之叹。随着清代“改土归流”的施行,民族地区实行与汉区相同的政治制度,羌人被迅速汉化。至清末时,宁强已成为“本境虽氐羌故地,然历朝以来递经淘汰,腥膻尽除,即有一二存者,亦久与汉民同化,水乳交融,不辨孰清孰浊”[34]的局面。1949年后的几次人口普查,汉中只有零星羌人*1954年全国民族识别后的1964年第2次人口普查、1990年第4次人口普查、2000年第5次人口普查、2010年第6次人口普查,汉中分别有羌族1人、2人、4人、43人(1982年第3次人口普查汉中无羌族)。,习俗几与汉人相同。

四、 汉中的氐羌遗痕

汉中作为氐人的原始分布地和羌人的早期迁入地,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留下了许多氐羌遗迹遗风。唐《元和郡县志》、北宋《太平寰宇记》载略阳县西南嘉陵江边南山上有杨君(难当)神祠,宋时仍“土人祠之”[22]2645;南宋《舆地纪胜》载西乡县有氐右贤王杨坚头之墓;清光绪《沔县志》载县东二十里有武都王杨盛墓及祠。2010年,略阳县横现河镇毛坝村发现氐族杨氏武兴国“永安陵”遗址,出土稍有残缺的北魏正始元年(504)武兴王杨文弘之妻、杨集始之母姜氏墓志碑一通*据当地最先保护墓碑的村民讲,当时发现了三块碑,但另外两块被开发商很快就地掩埋,并于其上建筑厂房,无处寻觅。。氐族杨氏的这些遗址,是氐人的历史地位及其风俗影响力的反映。汉中及陇南、川西北盛传二郎神杨戬的故事,经李思纯考证,二郎杨戬就是氐族的狩猎神。[14]7

氐人传说是槃瓠之后,以犬为图腾,从先秦以来就是定居的农耕民族,能织布,善耕田,畜养豕、牛、马、驴、骡。其居住则“无贵贱皆为板屋土墙”[35]35,这种建筑风格20世纪中期在汉中西部仍能见到。羌人在先秦时为游牧民族,因其“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30],即以牧羊为主,辅之以粗耕。汉代以后,迁到内地的羌民以播种麦、麻,饲养家畜为业。羌人以猕猴为图腾,具自然和劳动工艺等多神崇拜,诸神均以乳白色的石英石作为象征(除火神)。羌人擅长建筑石砌碉楼和庄房,以及在江河峡谷上建索桥和在峭岩陡壁上修栈道。汉中、川西深山无所不在的栈道、索桥,应有羌人的智慧和劳作。

羌人传统的丧葬形式为火葬,即古籍所谓“羌人死,燔而扬其灰”[36]引《庄子》佚文。近百年来,土葬已逐渐成为羌族的主要丧葬形式。此外,还有天葬、水葬、岩葬等形式。氐人以石棺土葬为主。近年,宁强县在青木川、巴山等地发现多座石板墓穴。这种石棺墓以前在四川茂汶、理县境内也发现过,当地羌族传说石棺墓为戈基人墓,而戈基人一般认为属于氐人。从古代民族分布和丧葬习俗考查,并参以冯汉骥、童恩正等人的论证,宁强的石板墓应系古代生活在这一带的氐人或蜀人之墓*也有以石棺葬为僰人之墓或以戈基人为羌人支系者。而蒙文通则曰“‘歌基人’即是吐谷浑人”。见胡昭曦《论汉晋的氐羌和隋唐以后的羌族》,载《历史研究》,1963年第2期。。

氐族多用汉姓。早期的羌人氏族无定,或以父名母姓为种号,故其人名每父子蝉联,后来亦模仿或采用汉姓。除“王、吕、仇、姜、梁、雷、窦等七氏,为氐、羌共有之姓”[14]183外,氐人还有杨、蒲(苻)、齐、强,羌人还有姚、党等大姓。西晋时汉中有县名“蒲池”,依地理形势推断,当在今汉中西部或褒斜道沿线*关于蒲池县的地望,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谓“当在今宁强县界”,郭鹏《蜀汉魏晋时期蒲池县址考》(载《陕西史志》,1995年第4期)曰“当在今留坝县东北至太白县一带褒斜谷内。”还有他说。,应源于氐人聚居。今天汉中蒲、强、吕、党等姓之人分布广,西部宁强、略阳、勉县有蒲家坝、吕家坎、吕家院子、强家沟、姜家湾、党家梁、雷家院等地名和众多的以杨姓为标志的地名(杨家院、杨家山、杨家坪、杨坝、杨家坝等),可能就与古代氐人或羌人迁入、聚居有关。

由于羌人在汉中成为重要民族的年代较氐、巴、蜀等族为晚,却延续时间长,当今汉中西部和南部山区的羌人遗风仍较明显。宁强马面山同心寨的建筑外观,略阳县江神庙、紫云宫的外观及结构、木雕、彩绘及反映的人物故事,具氐羌文化特色,后者的板绘图画即有羌人的图腾猕猴。旧以羌人“本西戎之卑贱者也”[36]引《风俗通》,信仰巫术,崇敬鬼神,其直至汉世,仍处于氏族社会阶段,经济和文化均较氐、蜀等族落后。旧志中记载宁强“成户养老婿”、“村落之民不知向学”、“疾病信师巫”[37]的风气,应属传统风俗的延续。羌人“被发左衽”,男女喜缠青色或白色的头帕。“被发”之习现今已无,“左衽”(上衣前襟向左掩)近代仍有,而缠头帕之习至今在山区仍不鲜见。宁强、略阳等地的地方特色饮食豆花面(菜豆腐节节)、根面饺子、蕨根菜、罐罐茶等,与现在四川茂汶一带羌人的饮食特点多有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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