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复译理论解析

2013-04-11 18:49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译本

冯 玉 文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复译是指在已有翻译文本的情况下再进行翻译。王向远指出:“20世纪30年代已降,复译越来越常见。在已出版的各种译本中,复译本的数量占一半多。”[1]122虽然当时复译大规模发生,但不能忽略其中存在着两种迥异的情况:一是复译者知道前面已经存在译本又进行翻译——大多出于对已有译本进行改善的目的而进行复译;二是由于出版界宣传的力度不够或者是复译者信息把握不全面等原因,不知道前面已经存在译本的情况下进行翻译。比较来看,前者显然更有利于翻译的发展,而后者从翻译主体的角度严格来说则不属于复译——复译总是相对于已存在的译本而言。鲁迅是提倡复译的,但鲁迅的复译在理论上仅指上述第一种情况而言,而现实中复译的发生却又往往是第二种情况。

一、 复译的必要性

对于复译是否值得提倡,鲁迅的态度非常明朗:“非有复译不可”[2]275。

首先,复译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趋势。由于中国现代时段实现了文言到白话的转换,所以“曾有文言译本的,现在当改译白话”[2]276。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创作已经由文言逐步过渡到白话,翻译不可能还停留在原来文言的状态,只能适应读者的要求和时代的发展重新翻译。如果文言的译本不进行白话的复译,那么在白话文已经成为主导的这个读者视界里,相当于没有翻译过这种作品。鲁迅的这一观念有着自身实践的经验:他在1918年用文言翻译了尼采的《察罗堵斯德罗绪言》后,又在1921年用白话再次翻译这一作品,名为《察拉斯忒拉的序言》。而且,鲁迅始终没有将文言译本公开发表,事实上它已经被白话文的时代所淘汰。除文言文译本需要向白话文转换外,“言语跟着时代的变化”[2]276也在不断进行变化,自然应该有因为言语的变化而出现的新的复译本。在鲁迅的文字拉丁化设想中,至少还应该有拉丁文的译本出现。

其次,复译也符合事物进化的规律。“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3]132,所以“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得可以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2]276。鲁迅这里所说的,显然是指译者在已经了解前面译本的情况下再进行复译。译者在开译之前,拟想中的译作就已经有了一个参照系,如果自己的译作不能够有所超越,也就没有复译的必要了:

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4]258

当代学者蒋海霞从翻译主体方面进一步认识到:“不同的译者会带着自己的理解进入原文文本,由于译者的思维方式,文化背景,价值观念等与原作者存在差异,对原文本的理解会产生偏差,甚至包括误读现象”[5],消除这样的偏差和误读,也只能依靠复译。关于译本的寿命,翻译界一种普遍认可的说法是:“任何作品,一旦翻译成另一种文字,那译本不论是多么成功,多么家喻户晓,其‘寿命’也只应有50年”[6]。看来,无论是从译本还是翻译主体的角度考虑,后面的译本都自然而然会好过前面的译本。

最后,在“常有胡乱动笔的译本”问世的情况下,只有复译能够“击退这些乱译”,如果复译也还和乱译有牵连,那“就再来一回”[2]276。有较好的译本出现读者自然提高鉴赏能力,胡译、乱译的不好译本也就无法容身。在不断有复译本的情况下,不负责任的译者也会心存芥蒂。复译相当于引入竞争机制,任何人的译本都不再是独一份儿,在比较当中给读者、给批评家提供选择的空间,更有利于翻译的发展。鲁迅的观念里,只要参照前面的译本不断进行复译的改进,最终总会有“近于完全的定本”[2]276。也就是说:无论复译多少次,翻译文本都不可能成为完全的定本,只能是越来越接近“完全”。也许在某一时段有被认为是定本的译本,但从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坏译本——较好译本——好译本——更好译本——接近完全的定本,这一链条中,初译本后的每一个坏节都依靠复译来完成。在任何一个阶段,消失了最后面的环节,紧邻前面的一环都会变成最后一个环节,而任何一个环节都依靠复译来推进。

总体看,复译不但符合文学、语言文字和人类思维发展的规律,而且为了“接近完全的定本”出现,只能够不断进行翻译,所以复译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又何须鲁迅倡导复译呢?

二、 打破复译的迷障

鲁迅倡导复译,是因为当时翻译界出现了一些反对复译的声音。

首先,救急救荒的文化需求、急功近利的思想,都要求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输入西方文化,复译显然在时效上与此相悖。邹韬奋就说:“我近来看见译者往往把他人已经翻译的书,拿来重译。我以为这事于精力上不太讲经济之道。正当知识饥荒的时代……欧美有价值的书又很多……”[7]并且邹韬奋主张将复译当做一种“病”来避免,方法是:要进行翻译的人首先要查看报章杂志,确定前面没有译本再进行翻译。显然,这一说法是针对不知道前面已有译本情况下进行的复译,也就是说:如果知道已经有了译本,就不应该有复译本出现。鲁迅则恰恰相反,认为了解了初译本,复译时“取旧译的长处,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这样才会成功一种近于完全的定本”[2]276。正因此,周作人才认为:“有用意的重译(即复译),我以为是值得奖励的。”[8]对比鲁迅与邹韬奋的观点会发现:邹韬奋反对复译是针对那些不知道前面已有译本的复译,而鲁迅赞成复译是针对已知译本的复译;邹韬奋是从为大众翻译的时效性来考虑避免翻译人才等元素的浪费,而鲁迅考虑的是译作质量的提高。

其次,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先入为主原则令很多译者对复译望而却步:

记得中国先前,有过一种风气,遇见外国——大抵是日本——有一部书出版,想来当为中国人所要看的,便往往有人在报上登出广告来,说“已在开译,请万勿重译为幸”。他看得译书好像订婚,自己首先套上约婚戒指了,别人便莫作非分之想。[2]276

郭沫若也注意到:“我国的翻译家每每有专卖的偏性,拟译一种著作,自家还没有着手,便预先打一张广告出去,要求他人勿得重译;这种无理的要求,这种滑稽的现象,怕是我们国内独无仅有的了。”[9]可见这是一种普遍现象——一方面起到广告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免译作间“撞车”。如果译者有进行复译是查缺补漏、拾人牙慧的嫌疑,或者有先下手者为强的顾虑,那么只要有了初译本,不管质量如何,后来的译者便绕道而行,不肯再做复译的工作,结果就是初译本无论优劣都会作为唯一的存在——“譬如赛跑,至少总得有两个人,如果不许有第二人入场,则先在的一个永远是第一名,无论他怎样蹩脚”[2]276。

问题是:翻译人才有限,是做开拓的没有译本的初译,还是做已有译本的复译?翻译与创作相比,本来就受到原作等诸多因素的限制,当时更有注重创作、轻视翻译的“重处子轻媒婆”思想*持这一思想的代表人物是郭沫若。1920年12月12日,郭沫若在给李石岑的信中说:"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处女应当尊重,媒婆应当稍加遏抑。"原本在私人信件中谈及此事还属于一己之见,可在1921年1月15日《时事新报·学灯》发表了这封信之后,译者的地位和作用就成为学者们、尤其是译者们公开讨论的话题。作祟,而在已有译本的情况下再进行翻译,不但要受到原作和前译本的双重限制,增加了翻译的难度,同时对译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正如刘云虹所说:“复译必须有所超越与创新,这既是对原作者,也是对读者,更是对翻译事业的尊重”[10],否则,肯定会造成翻译工作的简单重复甚至混乱无章。另外,面对一个外来文本的众多译本,读者如何选择?鲁迅的办法是:翻译批评进行指导,并以“吃烂苹果”的方法来说明批评家应予以读者的指导: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还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11]299

读者的眼光和译本的质量都会在翻译批评指导下不断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去伪存真中走向更高层次。茅盾说:“批评劣译是必要的手段”[12],在批评不好译本的时候,又自然会促成复译的产生。当然,复译本与初译本也完全有可能都得到读者的认可,如“《鲁滨孙漂流记》,《迦因小传》,亦两本并行,不相妨害”[13]405。

可见,复译不是在做原地上无意义的重复,而是在重复当中超越和创新。面对复译,无论是译者的翻译还是读者对译本的选择,都要依赖翻译批评家的正确引导。中国翻译界需要克服传统思想中的诸多因子,才能够进行没有负担的复译,也才能使复译走上一条健康发展的道路。

三、 复译理论与现实的抵牾

鲁迅对复译的倡导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已知存在的译本进行复译,也就是时人所谓“重译书”*参见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8),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773页载:重译书是明知道这书已有译本,决心来从新翻译,这里必定有什么一种原因,如不是发现前译有错误,要来改正它;便自信重译一遍,可以更为达雅,才肯费了时间精力来做这样的工作。假如是有这样用意来动手重译,那么在理论上说总不能比前译更差。;二是确认复译本能够好过前面的译本。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但不好的译本需要复译,随着时间的推移语言的变化,任何一种译本都需要复译。这样的观念在理论上非常完善,但是对于鲁迅栖身的现代中国文坛来说,实践起来就存在一些问题。

首先,想知道一部外来作品是否已有、有多少中文译本都非常之难。因为无组织的出版印刷机制大多唯利是图、各自为政,整个译者群体之间的有效沟通更无从谈起。鲁迅复译的实践不多,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其复译理论在践行中的捉襟见肘。鲁迅的第一次复译,是用白话复译自己已经用文言翻译过的《察罗堵斯德罗绪言》——当然是了解已有译本了。鲁迅将文言改成了白话,又增加了很多篇幅,是一次成功的复译。另一次比较有影响的复译是翻译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

我翻译的时候,听得丰子恺先生也有译本,现则闻已付印,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月看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号,有仲云先生译的厨川氏一篇文章,就是《苦闷的象征》的第三篇;现得先生来信,才又知道《学灯》上也早经登载过……[14]244

鲁迅是在已经“翻译的时候”才“听得”、“才又知道”已有译本,复译开始前当然没见到过已有的译本,正如罗新璋所说“闭门译书,出门撞车是也”[15],就更无从谈到:“取旧译的长处”了。以鲁迅对于文坛、译坛的把握尚且如此,一般的译者就更可想而知了。

其次,在知道已有译本的情况下,复译者的译本能否好于已有的译本,这是一个主观判断的问题,与个人学识、素养、审美能力直接相关。而个体差异不言自明,敝帚自珍更是常见。自我要求严格的译者“慎重了,乱译者却还是乱译”[16]508,这样一来,复译本自然很难保障好过前面的译本。更何况,对于文学作品的评价可以有多个视角,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完全可能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比如,鲁迅在翻译《枯煤,人们和耐火砖》的时候发现:

《文学月报》的第二本上,有一篇周起应君所译的同一的文章,但比这里的要多三分之一,大抵是关于稷林的故事。我想,这大约是原本本有两种,并非原译者有所增减,而他的译本,是出于英文的。我原想借了他的译本来,但想了一下,就又另译了《冲击队》里的一本。因为详的一本,虽然兴味较多,而因此又掩盖了紧要的处所,简的一本则脉络分明,但读起来终不免有枯燥之感。——然而又各有相宜的读者层的。有心的读者或作者倘加以比较,研究,一定很有所省悟,我想,给中国有两种不同的译本,决不会是一种多事的徒劳的。[17]375

事实上,在对待出书的问题上,鲁迅要求一向非常严格,他说:

汇印新作,当然是很好的,但新作必须是精粹的本子,这才可以救读者们的智识的饥荒。就是重印旧作,也并不算坏,不过这旧作必须已是一种带着文献性的本子……(否则)使读者化去不少的钱,实际上却不过得到一大堆废物,这恶影响之在读书界是很不小的。[18]231

与之相比,他对待复译本显然太过于宽容了。厚此薄彼的原因就在于鲁迅对于复译前提的设定:了解已有的译本,复译会好过前面译本。显然,这前提在现实环境中常常无法实现——鲁迅本人的复译经历就是证明。除《非有复译不可》一篇而外,鲁迅很少再谈复译的问题——复译的现实情况与鲁迅对于复译的设想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

总体来看,以当时的情势,就一部外来作品进行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译,显然不符合中国现代文学“启蒙”、“救亡”的功利性诉求——功利性要求翻译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输入异域文化,这是在量和面上的占有和扩张;而复译则是对某个文本进行完善,无疑是在点上的细化和深入。主张利用翻译“别求新声于异邦”[19]65的鲁迅更倾向于功利性,主张复译的鲁迅不但表现出对于功利的懈怠,而且显露出对于纯文学的追求,这一矛盾是鲁迅反抗现实的绝望与建设精神殿堂的希望共同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王向远,陈言.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翻译之争[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

[2]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非有复译不可[M]//鲁迅全集(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坟·我们怎样做父亲[M]//鲁迅全集(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彼得·德鲁克认为:一家企业只有两个基本职能:创新和营销。对于企业经营来讲,这两者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创新和营销作为企业生存、发展的核心战略,是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2]在新时代的当下,创新和营销不再是两个独立的职能,而是相互融合、共促、共存、共发展的关系。

[4]鲁迅.准风月谈·为翻译辩护[M]//鲁迅全集(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蒋海霞.阐释学关照下的“非有复译不可”[J].科技信息,2010(35).

[6]郑海凌.论“复译”[J].外国文学动态,2003(4).

[7]邹韬奋.致李石岑[N].时事新报,1920-06-04.

[8]周作人.重译书与重出书[M]//钟叔河.周作人文类编(8).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9]郭沫若.屠尔格涅甫之散文诗[N].时事新报,1921-02-16.

[10]刘云虹.复译重在超越与创新[J].中国图书评论,2005(9).

[11]鲁迅.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下)[M]//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茅盾.《简爱》的两个译本[J].译文,1935(5).

[13]鲁迅.集外集拾遗·《劲草》译本序[M]//鲁迅全集(8).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鲁迅.集外集拾遗·关于《苦闷的象征》[M]//鲁迅全集(7).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罗新璋.翻译之难[J].中国翻译,1991(5).

[16]鲁迅.花边文学·再论重译[M]//鲁迅全集(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鲁迅.译文序跋集·一天的工作·后记[M]//鲁迅全集(1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8]]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书的还魂和赶造[M]//鲁迅全集(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9]鲁迅.坟·摩罗诗力说[M]//鲁迅全集(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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