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东振/文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2013年3月5日,已连续执政14年的查韦斯总统病逝。查韦斯去世,不仅为“后查韦斯时代”委内瑞拉的政治进程和政策走向增添不确定因素,也为拉美地区的一体化进程,以及地区左翼政治力量的发展带来诸多变数。
查韦斯去世无疑为委内瑞拉的未来发展增加了不确定性,但在“后查韦斯时代”,委内瑞拉政局将会保持稳定,出现动荡或发生政治冲突的可能性较小。原因如下:
委内瑞拉各界对“后查韦斯时代”的来临有心理预期。
查韦斯在2011年身患绝症后病情多次反复,虽在2012年10月顺利连任总统,但由于病情再度恶化,未能按计划于2013年1月10日举行就职仪式。实际上在查韦斯病重期间,向“后查韦斯时代”过渡的进程就已经启动,委内瑞拉政府和反对派均早已着手“后查时代”的各种安排。2013年3月5日查韦斯病逝后,委官方迅速宣布将于4月14日重新举行总统选举,执政党和反对派随即确定了各自的总统候选人。委内瑞拉各界对“后查时代”的来临早有预期,不会因查韦斯突然离世引发政治上的无序和动荡。维护宪政稳定是查韦斯本人的重要“政治遗嘱”。
依照委内瑞拉宪法, 若现任总统在六年任期的前四年去世,副总统不可自动接任,新总统需经全民选举产生。查韦斯在病重期间曾明确表示,应在宪法框架内维护委内瑞拉宪政稳定,通过重新选举总统达成其身后权力的平稳转移。查韦斯“钦定”马杜罗为“接班人”后,多次号召其支持者在未来总统选举中支持马杜罗,明确排除马杜罗未经选举“接班”的可能,从而排除了反对派借机生事的借口。通过宪政途径实现向“后查时代”的过渡是执政党和反对派的共识。
查韦斯病重期间,委内瑞拉国内和国际社会曾对向“后查时代”过渡的细节有不同解释,甚至有人猜测,执政党内部的强硬派可能会发动军事政变,阻止反对派通过选举获得政权。但在查韦斯去世后,执政党和反对派迅速达成在宪法框架内重新进行选举、维护宪政和民主制度稳定的共识。许多委内瑞拉军人也明确支持维护宪法秩序,反对干预国家政治,特别是在查派胜算较大的情况下,通过军事政变阻止反对派上台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委内瑞拉的民主传统为“后查时代”政局稳定提供了重要制度保证。
委内瑞拉是民主传统和民主制度比较稳定的拉美国家。1958年希门尼斯独裁政权垮台后,委内瑞拉逐渐成为拉美“民主的橱窗”和样板,即使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军人政变和威权主义盛行,委内瑞拉的民主政治体制也相对稳固,一直通过定期大选实现执政党正常轮替和政权和平交接。查韦斯执政期间“玻利瓦尔革命”框架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也没有脱离宪法、宪政和民主体制的轨道,查韦斯病逝前甚至还做出了通过宪政道路实现政治过渡的“政治遗嘱”。委内瑞拉深厚的民主传统是“后查时代”政治稳定的重要制度保障。
外部环境有利于向“后查时代”平稳过渡的实现。
维护委内瑞拉政局和宪政稳定,也是拉美地区国家及域外相关国家的共识。早在查韦斯病重期间,委内瑞拉的多个邻国就明确表达了上述愿望。查去世后,巴西等拉美主要国家以及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普遍表达了同样立场,这为“后查时代”委内瑞拉的政局稳定提供了外部重要保障。在即将于4月14日举行的总统选举中,执政党候选人马杜罗将与反对派候选人卡普里莱斯展开对决。委内瑞拉总统选举只进行一轮投票,候选人获得简单多数票即可当选。从当前情况看,查指定的“接班人”马杜罗取胜、查韦斯派继续执政的可能性较大,反对派获胜机会较小。主要原因是:
查韦斯派的总体实力和政治动员能力占优
。查韦斯派政治基础较牢固,执政的统一社会主义党是委历史上最大政党,并与主要左翼政党结盟;在国会和地方政权中均保持明显优势,司法机构和基层政权完全处于其掌握中。实力和政治动员能力的优势是其得以继续执政的重要政治资本。查韦斯的政治威望及其社会政策遗产有利于马杜罗取胜
。在查韦斯连续执政的14年间,加大了社会政策和惠民政策力度。其执政期间委内瑞拉贫困率下降,收入分配改善,基本普及免费医疗,实现全民脱盲,最低工资水平不断提高;中下阶层从政府各类“计划”中获益。查韦斯本人和执政党因此深得中下阶层民众拥护。马杜罗凭借查韦斯的政治社会政策遗产,以及“接班人”身份,会获得大量“感情票”。马杜罗的领导能力逐渐显现
。1962年出生的马杜罗虽没有雄厚的政治根基和过高学历,但已成长为较成熟的政治家。马杜罗出身平民家庭,与中下阶层联系较密切,群众基础较深,被认为是民众集团的“真正政治领袖”。尽管马杜罗还缺乏查韦斯那样的个人魅力,但其领导才能在查韦斯病重期间和去世后逐渐得以显现,对各项重大问题的应对基本得当,其“接班人”的身份得到执政党和执政联盟认同。
反对派总体实力偏弱。
反对派是松散的多党联盟,政见、意识形态、执政理念和政策主张不一,组织动员能力不足,只是在通过选举迫使查韦斯派下台这一点上有强烈共识。在2012年的总统选举、地方选举中已连遭败绩,士气不高,取胜信心不足。然而,即使马杜罗胜选后查韦斯派继续执政,委内瑞拉国内政治竞争将更趋激烈,执政党面临的执政压力和挑战会不断增多,而委内瑞拉政局能否保持稳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应对这些挑战的能力。
能否维护执政党的团结。
查韦斯病重期间,执政党核心领导层内部矛盾、派系争斗的传言不断。查韦斯去世后,该党核心领导层内部紧密协调,积极应对即将举行的总统选举,相关谣言不攻自破。但在“后查时代”,新的执政环境对执政党提出更高要求,能否保持执政党内部的团结仍是对查韦斯派的最大挑战。一旦出现内部争斗或对争斗处置不当,不仅会加剧党内分歧,还将严重削弱其应对“后查时代”各种复杂形势的能力,增加执政党衰败风险。能否化解经济风险和政策弊端。
在查韦斯执政时期,委内瑞拉经济高度依赖石油,产业结构单一,内在发展动力不足的缺陷加剧,民众主义政策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公共开支多集中于庞大的福利计划,加剧生产性投资不足,财政赤字持续攀升,通货膨胀居高不下,债务负担加重,资本外逃非常严重。持续的国有化政策导向造成相关企业生产率偏低,加剧国内食品、电力等供应紧张局面。在“后查韦斯时代”,化解经济风险,消除政策弊端和进行适度结构性改革的压力将不断增加。
能否缓和民众日益增加的不满情绪。
连续执政14年的查韦斯政府执政有明显缺陷,并没有能够兑现所有诺言,通胀率和失业率长期保持高位,腐败现象严重,官僚主义蔓延,公共安全形势进一步恶化,谋杀、绑架、抢劫等案件呈现“常态化”趋势。出于对石油预期收入减少的担忧,中下层民众对政府削减社会开支的担忧与日俱增。在“后查时代”,民众的不满情绪会进一步加重和蔓延。不断化解这种不满情绪是对未来执政者执政能力的严峻考验。加强制度建设的压力增大。
查韦斯政府的决策机制存在重大缺陷,效率不高和机构运行欠顺畅的问题比较明显。查韦斯政权具有典型的民众主义特征,过分突出领导人的个人魅力和威信,缺乏对权力的监督与制衡。权力结构存在缺陷,为保证政局稳定和执政效率,加强制度和体制建设、健全监督机制势在必行。虽然查韦斯派在即将举行的总统选举中胜算较大,但并无绝对把握,反对党意外胜选,政权更迭的风险依然存在。主要原因如下:
马杜罗的政治影响力仍显逊色。
查韦斯已成委内瑞拉“玻利瓦尔革命”和“21世纪社会主义”的化身,成为“神话式”的人物。即使在通胀率较高、腐败现象严重、治安状况恶化、不满情绪增加的情况下,查韦斯本人也一直保持较高民意支持率。其“接班人”马杜罗虽是执政党的核心人物之一,但无论其个人魅力还是政治影响力,还很难与查韦斯匹敌,而民众对他的要求可能会更“苛刻”。
反对派有一定政治影响力。近年来反对派加强联合,影响力增强,支持率也相当稳固。如果反对派策略得当,进一步加强团结,充分利用查韦斯派阵营内的矛盾、缺陷和失误,即使胜算较小,但也绝非没有机会。
卡普里莱斯的个人魅力不可小觑。
1972年出生的卡普里莱斯是一位政治新秀,2012年曾与查韦斯竞争总统职务,获得近45%的支持率,为查韦斯连任制造了不小的障碍。他提出的创造就业、打击犯罪、根除腐败等政策主张不仅务实,而且切中查韦斯政府要害,赢得不少民众赞同。在与马杜罗对决中,卡普里莱斯政治新秀的个人魅力将再度得到释放,可能会对查韦斯派造成更大的杀伤力。委内瑞拉未来政治与政策走向主要取决于马杜罗能否赢得定于4月14日举行的总统选举,取决于查韦斯派能否继续执政。
马杜罗在获得执政党总统候选人提名后重申,自己是“查韦斯主义者”,是查韦斯的“儿子”,将坚定地完成查韦斯未完成的事业。可以预见,如果马杜罗胜选,查韦斯派继续执政,委内瑞拉政局不会出现重大变故,当前的“玻利瓦尔革命”进程和现行经济模式不会出现重大变化,社会政策的亲民取向、对外政策的基本原则也会保持连续性。然而,马杜罗面临的执政环境将更为艰难。为顺利施政和稳固执政根基,新政府也会在不同程度上对查韦斯时期的内外政策进行微调,更多顾及中间阶层的利益,对反对派提出的减少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提高社会计划效率、加强社会安全等诉求做出必要回应。
反之,如果出现执政党更迭,委内瑞拉政治和政策走向将进一步“温和化”,现行内外政策将有较大调整,但在一些方面也会保持连续性。
即使反对派上台,也难以突破两大阵营对垒的基本政治格局。最近几年反对派的政治影响力有所提升,对政府掣肘加大,两大阵营对垒的局面日益稳固,双方实力趋于均衡。因此,无论是查韦斯派继续掌权,还是反对派上台执政,委内瑞拉的国内政治争斗将更加激烈,但两大阵营对垒的基本政治格局短期内很难被突破。
如果执政党更迭,发展模式将趋于温和。委内瑞拉国内长期存在“激进”与“温和”发展模式之争。查韦斯是“激进”模式代表,主张“超越资本主义”,扶持国有和集体经济及各种合作社的发展,强化对石油、电力、通讯等行业和支柱产业的控制,严格金融管理和外汇管理制度。反对派则主张“温和发展模式”和消除“国有化恐惧症”,反对实行进一步的国有化,主张国家石油公司的“去政治化”,建立投资者信心,实现经济稳定。
即使反对派上台,现行政策的某些方面也将保持一定连续性。反对派领军主要人物卡普里莱斯自称“温和派”,认同巴西经济模式和社会政策,只是主张修改查韦斯那些“激进”政策,特别是摒弃“21世纪社会主义”的政策。反对派曾承诺要完善查韦斯时期的社会政策和计划,提高其效率,消除其内在缺陷。因此,即使反对派执政,委内瑞拉现行政策也并不一定出现剧烈变化,温和调整的可能性较大。
即使委内瑞拉出现执政党更迭,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拉美地政治生态基本均衡的政治格局。1999年查韦斯在委内瑞拉执政被认为是拉美左翼再度崛起的重要标志,此后左翼力量先后在巴西、阿根廷、乌拉圭、尼加拉瓜等多个国家取得执政地位,拉美地区形成了左右翼对峙和竞争的格局。查韦斯去世无疑是拉美左翼政治力量特别是“激进”左翼的重大损失。然而,无论是查韦斯去世,还是查派在“后查时代”丧失执政地位,都不足以改变拉美地区左右翼力量势均力敌的政治格局。当前巴西、阿根廷、乌拉圭等左翼政府执政地位相对稳固,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激进”左翼政府也有较高民众支持率,智利等国中左翼可能重回执政地位。
然而,如果委内瑞拉反对派上台,将加大拉美地区一些左翼政府的执政难度。查韦斯政府一直推动与拉美左翼特别是“激进”左翼政府合作,以优惠价格向相关国家提供石油。上述政策遭反对派激烈批评,被指责为“滥用财力”。可以预见,如果反对派上台,将会对委内瑞拉外交政策进行重大调整,从查韦斯的“革命外交”重归“亲西方”取向。倘若如此,委内瑞拉与古巴间“特殊关系”会受到影响,“玻利瓦尔美洲联盟”甚至会有解体风险,一些激进“左翼”政府执政难度会有不同程度增加。
委内瑞拉是中国在拉美地区的重要合作伙伴,是中国“走出去”战略的重要目的地。近年来中委两国关系全面提升,中国在委经济、政治和国际战略利益增多。由于中委互利合作符合双方根本利益,无论是查韦斯派继续执政,还是反对派上台,中委关系总体不会出现重大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