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黄的油菜花

2013-11-16 08:12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樱子荞麦水生

刘 刚

我们没有皮鞋可以穿草鞋……

——引自电影《列宁在1918年》

油菜籽种在地里,原是为了榨油而春播秋实。等到黄嫩嫩的油菜花开满了大地,开得漫天漫海时,油菜花又成了一道让人遐想的风景。只是莲子湾这个地方远离城市,任凭这里的油菜花开遍大地,开得油腻绚烂也没用,因为农民们不管油菜花开得是否美丽,他们关心的是油菜花能结多少油菜籽,能榨多少油,然后能赚多少钱这样很实际的事情。

莲子湾乡的乡长是一位中年女人,姓洪,叫洪雁。洪雁读过大专,大专生在这偏僻的地方,就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洪乡长是土生土长的莲子湾人。这地方才通了电,是洪乡长乘着很远很远的电力局搞“户户通”,硬让这里的农民用上了电灯。按说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农民们说:“点油灯也能活人,祖祖辈辈点油灯,不也照样能生娃能活人嘛!”

洪乡长听了这话也不生气,更没有说这里的农民脑子落后。这地方就是这样,乡亲们习惯了春天耕地播种、秋天开镰收获的日子,习惯了日升喂猪喂鸭喂牲畜、月明吹灯搂着媳妇睡炕头的那种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日子。莲子湾村这地方水好土肥,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说饿死过人。因了这样,莲子湾村的乡民们都很自豪,还有点瞧不起外地人的意思。

所谓脑子落后,也都是人自己觉悟着怎样怎样的。其实,只要自己觉得自己活得好,脑子就正常。土生土长的洪乡长就是这样想的。县上也批评过她,说她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洪乡长说:“我没有觉得自己观念落后。莲子乡山青水秀,乡风纯净得像田野的清风一般。真正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真的,这样干净纯粹的乡村,就是全世界也再难找到一处。乡亲们自给自足,丰衣足食,我为什么要改变这样的乡风呢?”

洪乡长念大专时读的是中文。带着文学理想回乡,原就是要借莲子湾纯粹的乡风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因为她是这地方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回乡后就当了乡长。原指望用她的知识改变这里乡民们的“封闭观念”,没想到她凡事都带着“文学理想观念”,所以,她没少受批评。

洪乡长离开县委大院时,已经到了该吃晌午饭的时辰了。车开近莲子湾乡时,洪乡长摇下窗玻璃,清风裹着油菜花的浓香灌了她满鼻子,让她皱着鼻子眯着眼睛陶醉,让她觉着她厚密的短发也像是粘附了腻腻的油菜花的芬芳。这是在七月盛夏的季节里。七月对于洪乡长来说是个必须关心注意的月份。因为七月是高考发榜的月份。她很关心家乡谁家的孩子参加了高考,考上了没有。但是她在莲子湾乡当乡长已经快三年了,直到今年,莲子湾村才有一个叫水生的后生参加了高考。现在还不知道他考上了没有。

这时,坐在前座上的乡办公室主任水富裕说:“洪乡长,今年的油菜花开疯了,好看。早晨出门时我带了相机,给你在这油菜地里照张像吧。”

洪乡长自然同意,于是停车。大家下了车,来到油菜地头。洪乡长摆了个姿势,水主任按下快门,说:“不是我拍马屁,洪乡长这张照片一定比得上电影名星!”

洪乡长并没有注意水主任说的话。她捋了下额前的刘海,望着远方说:“那个人我看着像是今年参加高考的水生呀……”

大家就都向远处看,说话间那个后生就走过来了。水主任说:“是这孩子。洪乡长,你是不是要问问他考上了没有?”

洪乡长点点头。水主任就喊住了水生,说:“喂,你叫水生吧?”

叫水生的后生停住脚,转过脸看他们。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后生。

水主任笑呵呵地说:“你是不是叫水生?呵呵,你就是水生呀。参加高考的水生,对吧?”

水生笑起来,问水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噢,我好像想起来了,你是乡里的干部吧?”

水主任笑着说:“对对,你看,这位就是咱们乡的洪乡长。你不认识吧?告诉你,你参加高考时洪乡长就知道了你。你去县里考试时,洪乡长还去考场看过你。只是怕影响你考试,洪乡长没让你知道这些事……”

洪乡长说:“水生,考得怎么样?”

水生说:“不好,差了五分,没考上。”

一边站着的水主任就摇头说:“怎么搞的嘛?你太让洪乡长失望了!”

洪乡长说:“没考上也正常,只要不泄气,明年再考,还怕考不上?”

水生笑起来,说:“明年不考了。”

洪乡长说:“你这孩子,怎么经不起失败?回家好好复习,明年咱们再考。”

水生说:“不考了,有比上大学更好的事。”

洪乡长笑起来,说:“是吗?对咱们农村孩子来说,还有什么美好的事比得了上大学呢?”

水生说:“成亲呀。”

洪乡长一听,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多大呀?年轻人应该放眼未来,要有理想,怎么就这样一点境界?”

水生说:“我觉得爱情更美好。”

这话像是给洪乡长灌了一嘴花粉,呛是呛着了,可是受用。洪乡长竟然没话可说了。一边的水主任接过话头说:“你这后生就这点出息呀?你真的太让洪乡长失望了!”

水生说:“你是不知道,真的,你们是不知道。你们要是见了我的樱子就不会这样说了。这样说吧,就是这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的香气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的樱子妹妹的一个微笑。真的,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水主任说:“你小子,整个一个小色鬼……”

洪乡长挡住水主任,说:“水主任,你不要说他。也许,也许我们真的不知道吧……”

水主任还不停,说:“听话小子,上大学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前程。你懂什么?结婚一点不好玩,男子汉大丈夫……真是的,你真就这点出息呀?”

水生一点不怵,接口说:“要那么多出息做什么?够了就成。哪还有比我和樱子妹妹一起过日子更美好的事?我都等不住了。拿我的命和樱子妹妹的命掺合成一个命,两人做成一个人过日子才是我最想做的事。别的事我都没心思去做了……”

水主任张口摇头还要教训水生,洪乡长拦住,对水生说:“水生,我……我挺感动。你结婚时告诉我一声,我要喝你和你的樱子妹妹的喜酒,好吗?”

水生灿烂地笑起来,说:“那好,这样好,那我现在就请你们。其实家里已给我们定了日子,就在这个月的28号,洪乡长你要说话算数,到时候一定要来!”

洪乡长说:“我一定去!”

油菜花染黄了一坡又一坡,鲜丽的黄色一如汁状的液体溢出了田野,向着湛蓝的天空流去。这是在清晨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乳白色的薄雾一如飘渺的烟气,流来流去,使得那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像是被水浸潮了浸湿了。蝉叫了起来,两只翠鸟比翼飞来,落在田边的一棵杏树上,立刻,满树的知了都闭了嘴,田野里便出现了少有的静默。

雾还没有散去,村前的小河边,错落地旋转着两三架水车,吱吱地转着,河水哗哗地在水车下边旋出了个水窝,堆积出白色泡沫轰响着翻腾着滚过一道石砌的坎子,在坎子下面汇成了一汪浅湖。湖的出口是三个石槽,石槽的出口用整块的青石雕成了三张龙口,清清的河水从龙口流出。再往下,那河水被分成了数不清的支流,有大卵石蜿蜒过河,专供行人过河所用。

就在这蜿蜒的卵石“桥”上,婀娜地走着一位挎着竹篮的村姑,她就是樱子。樱子头包蓝花巾,红衣黑裤,布鞋。樱子前脚点在卵石上,后脚还踏在卵石上,腰一拧,走过了一块卵石。脚下的河水也就能埋过小腿肚子,浅浅的水面上顺水漂浮着绿绿的水草,小鱼穿来穿去。河水被一块块卵石分成了数不清的流线,咕咕响着,像唱歌。樱子还没有走完脚下的卵石,她的水汪溢彩的大眼睛里,是青山绿水湿漉漉的景象。然而,这满目的青山绿水挡不住她,她看见了远处小路上走来的水生。

樱子甜甜地笑起来。她知道水生是从县城看榜回来了。水生没有考上,没考上就好。没考上就不用去那远远的陌生地方上大学了。没考上就能天天在家里过日子了。出门十里不如家里,况且莲子湾养人,青山绿水养人养好人。莲子湾的乡亲们祖祖辈辈都不想离开家,水生也不应该离开家的。

樱子摇摇摆摆过了河,水生走近了。水生来到了樱子的面前。

“回来了?

“回来了。”

“考上了没有?”

“差了五分,没考上。”

“没考上好。没考上就在家过日子。”

“就是,没考上在家也能过日子。不上大学也能过日子。”

“和我一起过日子。”

“就是要和你过日子。”

水生爹知道水生没考上,眯眼笑了,说:“没考上你就能成亲了。你看那牛犊也长得能干活了。你打小放它养它,这会你要成亲了,它就跟着你种田了。”

水生说:“是的爹,我是离不开它的,我一直放它,和它的感情就跟你和老牛一样,你们分不开,我们也分不开。”

娘说:“谁说让你们分开了?你成亲另过,这是咱们村上祖辈子的规矩。孩子成人了就不能吃爹娘的。要自立门户了。新房也盖了,等你成亲时,你就牵着牛犊过去。”

爹说:“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剩着等日子了。”

水生笑起来。

吃完晚饭,水生从墙上摘下鸟枪,说:“爹,娘,今晚上挨着我寻夜打更了。我去墙上了。”

爹说:“去吧。”

水生说:“娘,我走了。”

娘说:“去吧。”

水生挎着鸟枪出了门。一天的暑气到了这会降了下去。天晕出了水蓝,树上的知了也都敛了口,像是也让天空沉淀的清澈见底了。水生前脚跟着后脚去“墙上”寻夜。“墙上”是指村子的护墙,是一圈围绕村子的墙,高大宽厚,像城墙。墙把村子围得严严实实,是老辈子用来挡土匪的,是古墙了。水生来到了古墙的台阶前,月牙已经高过墙了。浅浅的一抹金,照得脚下的青砖台阶发亮,一阶跟着一阶一直通到高高的墙上。水生上了墙,墙楼上已经汇集了四五个和水生一样的后生,都背着鸟枪。这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村里的年轻后生世世代代都轮流着在夜里巡夜打更,哪朝哪代都没有断过。就说现在是太平盛世,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这个民风还是一天也没有断过。

站在墙上,好像离着天上那一抹月牙儿也近了。墙外朦胧的苍茫世界像是沉落在了染房青蓝透明的颜料里,是没有边际的一片。模糊的视野里,一树一石一山的边上,似滚着银边,淡淡生辉。风从屏风山吹来,全是油菜花的香气。

樱子这会依然在织她没有织完的土布。樱子的面前是数不清的线,是多彩的线。梭子像鱼一样穿梭在这多彩的线条里。这不是一般的棉线,是从荷花的茎里抽出的筋丝,放在清水里漂得洁白,又染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古旧的织布机有节奏地响着,樱子织出了许多图案。图案是怪异的,像是天地浑噩懵懂未开之时,天与地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但是天与地最初的样子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出。因此,没有人知道樱子织出的是什么图案,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教她织这样的图案。大家知道的就是樱子织这块布已经有些年头了。原先还以为她是为自己出嫁做准备,可是就一块布,她却织了这么长时间,看来,她织布也不一定就是为了出嫁用的。

娘说:“樱子,这织布机娘也给你当做嫁妆一起陪到水生家吧。”

樱子当然高兴,因为这架织布机和水生家的那头小牛犊子是伴随他俩成长的一对宝贝。小时候,她和水生在织布机里玩耍时,曾经就用它当过游戏里的洞房。如果他们在外面玩耍,水生是一定要捎带着放牛的。她和水生牵着小牛犊走遍了莲子湾的沟沟坎坎。水生说:“我爹说了,我们成亲时,就用小牛犊耕田。”

樱子笑起来,说:“我娘也说了,要把织布机当做嫁妆一起陪过来。”

村子的围墙高得像城墙,箍筒似的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却让人不觉得“堵”,这便有点奇怪了。

是因为这里的水。水从屏风山漏出,千流百转,汇集成滔滔河流,如野马似的滚滚而来,又被莲子湾的乡民拦腰截住,筑坝蓄湖,野水仿佛疯丫头迎风飞扬的头发经过了木梳的梳理,变成了柔丽的秀水,温柔地一股股一缕缕汩汩流淌,润绿了万亩良田,流出了石桥水车和小舟竹排,自然地形成了一幅画,画上顺势晕出了被高墙围住的村子。似这般,墙就是再高再厚,又怎抵得住水的渗漏!

这样不一般的清风秀水、明月青山,自然也能辉映出不一样的乡风,世袭了莲子湾一代又一代的乡民,并使他们引以为豪。

风调雨顺的年景,自然也就常能听见娶亲的唢呐声。水稻收割脱粒归仓后,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是黄道吉日,都会有迎亲送娶的喜事。

水生和樱子的婚事就在这天办了。洪雁乡长如约而至,热闹的婚礼对于学中文出身的洪乡长来说,自然留下了许多的印象。这些无疑都是她将来写长篇的素材。不过,给她印象极深的记忆只有两样,一样很普通,就是樱子的新娘盖头,只不过这红盖头在莲子湾的青山绿水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红,就像凤凰的羽毛,耀动着生命的灵光;另一样就是樱子总也织不完的那块布,布上的图案洪乡长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是什么花什么纹,一串串怪异的花纹组成了奇特的乾坤,融会在火红的色彩里,蔓延出浑浑噩噩莫名其妙的图景,使得洪乡长也莫名地产生了躁动,好像是猛灌了一口酒似的。

过去,水生也问过樱子:“你织的是什么?”

樱子说:“织布机上自然织的是布嘛。”

水生咧嘴笑道:“知道是布。我问的是布上的花纹是什么图案?”

樱子说:“天上太阳照的,地下土里长的。你说是什么花?其实我也说不清,也没人教过我,就这样织起来,一切自己就生出来,我也就织出来了。”

水生又问:“谁教你的?是你娘还是别的什么神仙道姑?”

樱子又反问道:“天上有月亮有太阳有星星有云彩,地下也有的是万物花红。我也纳闷,这天地是谁造出来的?也许本来什么都有,只不过我多留了点神。”

水生愣住了,樱子却抿唇一笑。水生情不自禁,就和樱子做了个嘴儿。

樱子笑道:“这个……有谁教过你?怎么……就会了呢?”

新婚的那天晚上,夜凉如水,浸漫了墙里墙外,空气里弥漫着新娘的脂粉味。早早就点着了蜡烛。虽然通了电,但新婚的晚上,还是点蜡烛看着喜气。四阿姑端来了洗脚水,洗脚水盛在木盆里,漂着花瓣,放了香熏,香气飘溢。四阿姑放下木盆,睃了一眼水生,暧昧地笑笑就出了门,从外面把门关上,又悄悄推推,原想再听听什么,拍了下脸,笑笑,走了。

房里,蜡烛的光晕有点腻,红红的把洞房映得通体透明,木盆暖洋洋溢出了香,红的绿的绸锦铺满了炕。樱子脱去了袜子,水生抖了一下,一对娇白的笋伸出了红裤子,水生的喉结转了一下,虔诚地抬起脸,樱子水红的脸映在烛光里,甜甜的。

新婚破瓜的晚上,是从樱子的纤纤玉脚开始的。莲子湾的女人,要紧珍贵的不是她们的眼珠子,是她们精心呵护的那双脚。更舍得在鞋上下功夫,任是珍珠金银玉,也都会缀在她们的鞋上。而莲子湾的男人在温柔乡里云云雨雨,也都是从爱抚女人的脚开始的。

就像水生和樱子偷偷做嘴儿,樱子问水生:“这个……也没人教你,怎么……就会了呢”一样,莲子湾也有一个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乡风,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郎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新娘子洗脚。任你是王侯将相,都得这样做。

所以,莲子湾的男人普遍都患有恋足癖的毛病。水生自然也是一样的。

可能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香飘四溢又充满了暗示的洗脚水了。从头到脚,水生都是体贴温柔的,弄得樱子娇喘嘘嘘香汗淋淋不能自已。那天晚上的月亮在樱子的记忆里,可能就是云雨揉团在一起,磨擦成一股电流,从头到脚地麻酥……

日子在织布机日夜穿梭的编织里一天天过去了。樱子织的那块美丽的布,也逐渐成形了。水生每天牵着他的黄牛耕地。几亩水田,稻子如箭杆般林立。一切都如预料的那样,他们的小日子是甜蜜的,是丰衣足食的。

就在油菜花开腻的时候,洪雁乡长驱车进了墙里。从车里下来的不只洪乡长、水主任,还有一个红毛绿眼的外国人。那个外国人是个大个子,走路腿似乎不会打弯,走遍了莲子湾的每一个角落,不论走到哪里都要照相。

洪乡长也会说洋话,和洋鬼子叽里哇啦了一整天,拍了大量照片。水生那天撵着黄牛犁地,四亩水田,融会在万亩水汪汪的稻田里,驱牛犁地的乡民,都高高挽起了裤腿,翻浪一样犁起一垄垄黑泥。水从石槽里纵横飞流,白水绿地,铺开来,一眼望不到边。屏风山远看近看都像一架巨大的屏风,在落日将红的时刻,却是青蓝的一片,起起落落。

洪乡长、水主任、老外一行恰好转到这里。水主任说:“洪乡长,你看地里那个小伙子不是水生吗?”洪乡长说:“是他。正好到了吃饭时间,咱们就到水生家吃饭,看看他新婚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洪乡长转身对老外嘀咕了几句,老外顿时兴奋起来。大家就向水生走去。待走到一起时,水主任笑着对水生说:“水生呀,你看你这两腿泥。真的就想这样过一辈子了?”水生笑笑。洪乡长说:“水生,这位外国朋友来自美国,叫霍华德。是来咱们这里观光旅游的。一会我们到你们家吃晚饭,打扰你们了。”水生说:“乡下粗米糙饭,没什么麻烦的。”

水生说着就提犁牵牛出了田,领大家一起进了村。家里已飘出饭菜的香味,茶树菇炖腊肉、粉红的泡菜、米饭。老外吃得满面红光,又喝了几碗米酒,看见织布机,睁大眼睛,大惊小怪地叽里哇啦一通。洪乡长翻译道:“他说,樱子织的布是绝美罕见的艺术品,他愿意出二万美金买下它、收藏它。”

洪乡长说着拿眼睛示意水生,意思很明显,要水生再抬价。

可是樱子说:“原就不是卖的东西,也就没有了价钱。所以,他出多少钱都是没用的。”

洪乡长低声对水生说:“二万美金折合成人民币,够买一辆东风车了……”

水生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听樱子的。”

老外见他们嘀咕了半天,以为不满意价钱,又叽哇了几句。洪乡长翻译:“他说他可以出三万美金。”

樱子说:“我这布,织它的时候就没想过卖的,原就不是卖的东西,也就不值钱。你们还是断了这个心思吧。”

洪乡长无奈,只好翻译:“布还没织好,等织完了再说吧。”

月亮青白的光照在老墙的大青砖上,青蓝的一片。墙上巡夜的后生敲响了三更的锣。樱子还在织布机前织布。她的面前,千丝万缕,编织成一道透明多彩的帷幕,樱子隐在幕后,像是剪纸里的细腰女人。她跟随着梭子的上下穿梭,细细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颤动。

千丝万缕的线,分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根根,一缕缕,像莲子湾飞流的水,汩汩响着流淌在青山、稻田、石槽、秀石之间似的。

水生已经睡过一觉了,睡眼惺忪地见灯晕里樱子细细的身子像热带鱼一样微微颤动着,黑黑的辫梢上缠绕着老长一截红毛绳,宛若二月桃花,那樱子看上去便如花丛中的一条虫儿。

水生情不自禁,穿着大裤衩下了炕,从后边搂住樱子,用嘴嘬樱子的耳根。樱子细细的身子过电般痉挛起来,却努力地挣脱出来,说:“别闹,今夜就织出来了。”

水生悄声问:“真能织出来吗?”

樱子说:“数不清有多少春多少夏了,再不织出,自己都说不过去了。”

水生问:“你从哪年开始织它的?”

樱子说:“想不起来了,年成太远啦。就像这织布机,娘用过,奶奶用过,太奶奶用过。再往上就说不清了。”

水生又问:“你当初怎么就想起要织这样一块布?”

樱子吸进一口气,软软靠在水生赤裸的怀里,说:“怎么想起的谁又能说得清呢?就像你我的身子你我的命,爹娘怎么就生出了你、生出了我?我们又怎么偏偏又把你的命我的命做成了一个命?”

水生不由松了樱子,退后一步,仔细把樱子看了半晌,觉得他的媳妇简直就是个精灵。

鸡叫头遍时,墙上巡夜的后生敲响了五更的锣。水生吱呀推开了门,来到院里先撒了泡尿,然后开了鸡洞放出了鸡放出了鸭。天还没有亮,只是启明星水一样的亮着。水生又到牛棚里点着马灯,晕晕的灯黄里,弥漫着牛粪和干草软软的味。水生给牛添了草加了料,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给牛挠痒痒。牛棚里静悄悄的,只有牛吃草的咯吱声。牛眯着眼,粗糙的脖子上堆着一层又一层褶子。

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水蓝的一片里,树木、房屋、柴火垛和烟囱里逐渐冒出的炊烟,都像是水晕出来似的,和大自然融会成一体。鸡叫声此起彼伏,东边的天空红了,一轮朝阳蓬勃而出,是一颗红蛋,一跳就冒出了地平线。青山绿水都亮透了,天地秀丽,和谐自然。

水生回到房里。樱子真的织完了,那块布就平铺在金色的炕上。

水生支起了窗子,初升的太阳的光芒直射进来,什么都透亮了。这是用荷花的茎抽出了亿万根丝,又花去了数也数不清的三百六十五个工夫织出的布。

水生说:“真是漂亮得眼花缭乱。这是云还是雨?这些图案是什么呀?”

樱子说:“不是说过了嘛,没有人教,也没有向人学,可能天底下本来就有吧,我无非就是多留神,肯下功夫罢了。”

水生睁大眼睛再看布,樱子说:“别看布,看你媳妇!”

水生就看樱子,看着看着,嘴就含住了樱子的嘴。他们亲嘴儿亲了好半晌,分开时,樱子说:“男人女人,柴火柴火。做嘴儿亲热,这就是日子。水生你疼我吗?”

水生说:“疼你。这辈子疼你,下辈子还疼你。下下辈子还疼你。”

樱子追问:“下下下下辈子呢?”

水生就掐着指头算,说:“下下下下辈子……”

他想不明白了,但是他想起了一个字:缘。他问自己:“缘是什么?”

在县人代会上,洪乡长又挨了批评。代表们说,莲子湾乡封闭落后,拖了全县经济发展的后腿。会后,洪乡长心里不舒服。这就好像是在一杯青山绿水的茶汤里,无端地投进一块方糖,你能说不对吗?

但不管怎么说,莲子湾乡经济增长缓慢拖了全县经济发展的后腿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事已到了非要解决的地步了。洪乡长仔细考虑了一番,觉着一个莲子湾乡,也就是莲子湾村的水生文化和思想观念超前一点。她想从水生的工作做起,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说来也巧,那个美国游客霍华德在中国其他省份转了一大圈后,还是放不下樱子的布,又专程返回来,看樱子的布织完了没有。

洪乡长灵机一动,毫不犹豫地又陪着霍华德来到了莲子湾。

樱子说:“有的东西钱是买不着的。像天上的云,你就称不出它的斤两。”

这句话洪乡长没法翻给霍华德,只好岔开了话题,让水主任陪霍华德先到莲子湾其他地方再转转。她则邀请水生到外面去散步。等到晚饭时,水生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帮着洪乡长说服樱子把布卖给霍华德。樱子转过脸,像是抹泪。说:“就是星星,落到地上也就有了价。既有了价,也就不值什么了。水生,你真是不明白这个理吗?”

水生愣了半晌,没想明白。

樱子是真伤心了,说:“那就卖给这个外国人了。”

随后的几个月里,洪乡长心里一直堵得慌。然而该做的事她也没停,先是给水生在驾校报了名,力促水生考上了驾照。然后又帮水生买了辆东风大卡车。莲子湾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哪个人家买过汽车,所以水生开车回来时,全村的人都来看。洪乡长趁机告诉大家,莲子湾山青水秀,所产大米是香米,如果能贩到外地,是能挣到大价钱的。水主任也推波助澜,说动了乡民,于是,水生运出的第一车货,就是莲子湾的大米。

水生出车那天,洪乡长和水主任专程赶来送行。洪乡长语重心长地对水生说了许多话,目送着水生开着满载大米的东风车驶出了视线,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送走了水生,洪乡长对樱子说:“樱子,你织的布一下就卖了三万多美金,让你家走上了富裕小康的路,说明它的经济价值极高。不如你开办个织布学习班,让莲子湾的女人们都学,大家共同致富,这是多好的事呀!”

樱子说:“多少是个够呢?多少才知足呢?没够就不知足,多会才有个头呢?”

洪乡长和樱子前后接触就几次,却领教了樱子谈吐的特别,不得不对樱子另眼相看。这会听樱子这样说,越觉得樱子的不凡。才要说什么,却被樱子打住,樱子说:“洪乡长,水生走了……”

洪乡长不由吸一口气。樱子这一句“水生走了”可以听成是水生开车走了,按当地风俗,就是说男人走了,家里就不留客了。意思是下逐客令。但这句话,怎么听,也像是水生离开樱子走了……

水生很灵性,车开得很稳。他并不是太理解这次出车贩大米的真正意义。说实在话,也许他是拗不过洪乡长,所以才离开了樱子,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莲子湾。他是第一个走出莲子湾的乡民,也很有可能成为莲子湾最富有的乡民。不过这时候的水生什么都不知道,他能知道的就是他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洪乡长。

因为洪乡长提前联系好了卖家,所以水生第一次出车很顺利,大米很快就出了手,价钱自然很实惠。往回返时,水生想樱子了,急急地往回赶。车跑了一天,中午也没吃饭,黄昏时,水生想找家店住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黄灿灿地耀眼睛。这使他想起了莲子湾的油菜花,想起了他和樱子俩人在油菜地里发生的一些往事。

水生有点分神了,不过他还是看见了一家饭馆门框上的幌子,那个幌子上的字很特别,也很温馨,是“司机的家常饭店”。

水生决定就在这里住下。他才这样想着,忽然看见有一只小山羊颠颠地在公路上撒欢,也许他刚才只顾了看饭店们上幌子上的字了吧,当他看见那只在公路上撒欢的小山羊时车已经离小山羊只有一步远的距离了。水生吃了一惊,猛踩了一脚刹车,天空所有的景致都变得缓慢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时间变成了牛皮筋越拉越长……

水生看见了什么?他看见在开满油菜花的山野里,一条柏油公路穿行而过,黛色的公路被黄灿灿的油菜花衬托得像是一条涓涓的小河似的。河边有一家用红砖砌成的小饭店,有篱笆修竹,还有一只大黄狗冲着来往的汽车摇尾巴。

一幅清丽的山野归人图,一个红衣少妇甩着长长的大辫子提着木桶来溪边汲水,她穿着木拖鞋,光脚丫子和她水一样的胸脯给人温柔的遐想……

一场车祸就这样在浪漫的臆想中变得那样的温柔。实际上是水生的脑袋撞在了车前玻璃上了,车玻璃哗一声变成了数也数不清的晶亮的珍珠塌落下来。车翻倒在公路边,远处的山上,采石的民工也恰好在这个时候点响了炸山炮,山野里响着沉闷的爆炸声。

司机的家常饭馆女老板荞麦听见外面轰隆响了一声,跑出去看时,水生的车四脚朝天。水生的脑袋伸出车前窗,不知死了还是活着。荞麦喊了一声,怯怯地走过去,见水生的脑袋没有血迹。伸手摸摸,水生还有气。

司机的家常饭馆没有伙计,就荞麦一个女人打点。荞麦喊了声“:救人呐——”喊也没用,这地方除了山坡上的油菜花,再有的就是野兔子和慢腾腾走来走去的獾。公路上的车辆很稀少,半小时一小时才会有一辆车经过。

荞麦硬生生把水生从车里拖出,背到饭馆放在了她的炕上。水生一直昏迷不醒,荞麦低声喊他、摇他,他一直不动。不过,他还有呼吸。除了轻微的擦伤,身上没有其他血迹。

山野里飘着油菜花的香气,弥漫着原始的静谧。太阳不知不觉沉落于山峰,大山像一盆沉淀的清水,渐渐晕染上了深蓝色,星星缀满了天空。

黄黄的灯晕里,水生安静地躺在炕上。荞麦端一盆水,绞湿了毛巾给水生擦脸。她的眼前,慢慢地呈现出了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荞麦的手抖了一下。

荞麦的丈夫也是跑运输的,开的也是东风车。当初荞麦爹看中的也是女婿开东风车能挣钱。丈夫也确实能挣钱,因为常出车,他们婚后的恩爱也总是欠着点。用荞麦软软的话来说,就是馋虫闹着,巴望着回来了,贴住了就恨不得俩人化作一人。还没回过味呢,又要走了。

所以,每一次的分离都像是断开的藕,粘粘的不离不弃。荞麦水灵灵的眼睛晃荡着豆大的泪花,真的是粘粘连连的欲罢不能。然后又是巴望着他快回来。荞麦的耳朵天天竖着,才听见一星半点的汽车马达声,她已像小鹿似的奔出去。丈夫跳下车,叉开满是机油的手,提溜小鸡似的抓起荞麦,扛在肩上进了屋,把软软的荞麦放在炕上。万般的恩爱,就如一瓢瓢温水,荞麦在沉陷中向上飘荡。山野里回荡着颠鸾倒凤的唏嘘声……

恩爱是没有够的,但是丈夫又要出车了。便又是一次馋虫勾闹的等待。然而这一次,荞麦等来的却是丈夫的尸体。

等待变成了遥遥无期,丈夫葬在了西山坡,但是荞麦依然还是会站在门前等他回来。她觉着他应该会回来的。耳际里天天都会响起汽车的马达声,但是,每一次都是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野的空气里。然后,荞麦又等下辆汽车。

后来,荞麦就在公路边盖了这座司机的家常饭馆,赚不赚钱是一回事,就是为了能天天看见一辆又一辆的汽车。

荞麦一直在等。

天蒙蒙亮时,水生依然昏迷着。荞麦拍拍大黄狗的脑袋,大黄狗摇摇脑袋,耳朵甩得啪哒响。外面,篱笆的柴门响了一声,荞麦领着大黄狗出了门,见是王中疵着坚硬的平头一脚一脚地走进院。

“路边翻了一辆车。”王中说。

“俺知道。”荞麦说,挪挪身子,挡住王中。

“还没生火?”王中说。

“还没有。”荞麦说,又挪挪身子,挡住王中。

“那我来生吧。”王中说。

“不,不用……”荞麦急挪了下身子,挡住王中。“你怎么了?”王中硬硬地问,他推开荞麦,几步进了屋,看见了炕上的水生。王中转过脸,铁青。荞麦低下了头。王中没吱声,硬硬地向外走。身后,荞麦说:“他受伤了。“

王中止住脚,说:“他,他就是那翻了车的司机?”

荞麦点点头。

王中走回来,仔细看水生半晌,说:“没见伤在哪嘛。”

荞麦说:“他一直昏迷着。”

王中的平板脸又硬起来,说:“他昨夜就睡在这里?”

荞麦没吭气。

王中就向外走,临出门时说:“他没有伤着骨头。”

王中再次回来时,背着个书包,端着一罐草药汁,还拿着一把剃头刀。一进门,他对荞麦说:“烧锅开水来!”

“做啥呐?”荞麦问。

“给他剃光头。”

“你要做啥呢?”荞麦又问。

王中说:“废什么话?快去烧!”

水生很安静,就和真睡着了一样。王中很快给他剃了光头。他指着水生的囟门说:“伤在这里了。这里青了,所以他一直昏迷。”

荞麦问:“那咋弄呐?”

王中说:“有办法。”

王中从书包里取出一些草叶,放在臼窝里捣成汁,撕块白布,把草汁刮在布上,又敷在水生脑袋囟门上的青紫部位,然后对荞麦说:“我要去石料场干活。书包里还有这样的草药。到后晌时,你依我的法子给这个男人换药。”

王中说罢,就板着脸出门走了。

山野里再次响起炸石的轰隆声,荞麦仿佛看见了王中戴着柳条安全帽在用钢钎撬石……轰隆的炸石声低沉、浑厚,像是男人的呼吸。山野的青石在油菜花的衬托下,静谧地泛着青蓝色。山谷是空旷的,也是粗糙的、沉静的。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水生真的像是睡着了。他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做了一天活累了,睡在了自家的炕上似的。

荞麦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这个炕还没有睡过男人,她盖了这家饭馆后男人已经出车祸死了。现在,她的炕上又睡了一个男人,也是因为车祸才睡在了这里。荞麦没来由地有了联想:她天天没指望地等呀等,真的就等来了一个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轰隆的炸石声间断地在山野里沉闷地响着。王中这个男人,在荞麦死了男人后是和她最接近的男人。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王中常来荞麦这,自然会引起村里人的口舌。王中是个光棍,不是找不上媳妇,主要是他太挑。十里八乡有多少女子,就是没有他中意的。有人说,王中眼浅,容不下一点不自在。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就和马牛羊都是家畜,但你不能拿牛和马做比较一样。王中就是一匹马,你可以驯化它、可以骑它、可以让它拉车,可是马的英气永远不减。这叫气质。

荞麦嫁过来时,王中来喝喜酒。那天,王中喝醉了。在乡亲们的记忆里,王中从来还没有醉过。可是荞麦结婚那天王中喝醉了,是他第一次醉也是最后一次醉。荞麦的男人出车祸死后,也是王中张罗着葬的。

后来,王中对荞麦说:“要情愿……”

王中也在等。

王中这样,荞麦倒是明白了一个理:凡事情愿了,就值。

荞麦男人死了三年了,荞麦也等了三年。三年里,荞麦也明白了死去的人是等不回来的。但她还在天天等,好像冥冥中真的有个人值得她等。

现在,荞麦的炕上睡着一个男人,一个眉清目秀受了伤的男人。他的伤也是因为出车祸,荞麦的男人也是因为出车祸走的。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暗示?荞麦想不透了,想得累了。

那天荞麦去了趟她男人的坟上。出门前,她换了身素衣素裤,仔细地梳了头。她在男人的坟前絮叨了半天,说:“我的汉子,家里出了点事,妹子不知道咋弄了。王中还是天天来,他有办法,可是妹子别扭,还是不知道咋弄呐……”

她絮叨够了时,也该做晌午饭了。家里躺了个受伤的男人,饭馆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所以荞麦在饭馆的门上挂了个“休业”的牌子,生意是不用操心的。回到饭馆,荞麦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忙忙地换去了身上的素衣素裤,又忙忙地换上了那身红衣黑裤。男人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她穿这身衣服。男人死去后,她一直就穿这身红衣黑裤。乡亲们就有话了:“熬不住了,明着是开饭馆,穿红衣服就是熬不住了嘛。”

其实,荞麦是穿给她死去的男人看的。这会她从男人的坟上刚回来,是用不着急忙地换衣服的,可是,她换了。

水生一直昏睡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晚饭后,王中又来了,带着熬好的草药汁,给水生灌完药后,又教荞麦捣药,给水生的头上敷药。做完这些后,王中起身,看样子是要走。他顿了一下,脸又板起来、青起来,他顿了半晌,问:“今晚上他还是要睡在这炕上?”

荞麦低下了头。王中的脸白了。憋了许久,王中说:“不然,咱把他背到我家,好吗?”

荞麦抬起头,脸红了。

王中啥也不说,甩门走了。

在男人的坟前,荞麦总是有许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啥?她自己也回想不起来了。但是,每一次去男人的坟上,荞麦都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完。王中走后,荞麦站在炕底下半天。夜晚的山谷,有夜鸣的鸟儿在低低地催人早点儿犯困,早点儿上炕睡觉。荞麦却一点不困,她愣愣地看着睡着了的水生,看着看着,猛地觉出了今天晚上的家里,有一个人能听她絮叨了。

荞麦的心跳了起来,是下意识的欣喜,像是慢火熬透了的粥,就在不知不觉里把一切都变成了软软的似的,荞麦说:“睡下了就不醒了咋的?从见着你你就睡着,一睡就不起。你是谁?结婚了没有?你的婆姨长得俊不俊?你倒是告诉我一下唦?”

荞麦的声音细细的,像是二月里淋漓不断的小雨从房檐儿上淌下来:“咱多少年都睡不着觉了,谁知道唦?一夜又一夜,数着星星,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到天亮还是睡不着。”

灯光黄黄的一片,窗外一只藏在青石底下的蛐蛐一声跟一声叫着。

荞麦絮絮叨叨,说:“你要是结婚了,这会你躺在我的炕上,你家里的婆姨可就睡不着了。就像咱,一天一天地等,等到最后却是一场空,图的个啥?为了个啥?今天我还是没想明白……”这天晚上,荞麦一直这样絮絮叨叨到天亮。

天亮时,王中又来了。脸色不仅是青,还黑了,一定是一夜没睡觉,是典型的“隔夜脸”。他还是带来了草药汁,还是给水生灌了药,又捣了药,敷在水生的头上。他闷着头做完了这些事以后,啥也没说就走了。

山野里的炸石声在这一天好像是稠密多了。荞麦觉得王中在山野里发狠。荞麦明白王中,也理解王中。她知道王中的性子,也知道王中为什么发狠。荞麦的心有点酸。

王中今天一定会对采石场的民工发脾气。王中性子烈,因为王中的烈性子,荞麦守寡的这几年里才少了许多麻烦。在荞麦的潜意识里,她是很感激王中的。但是在现实中,她又觉得自己和王中的这层关系又别扭得很。寡妇活人,本就是左一下右一下地找平衡。为了这样的平衡,就少不了用一下不是办法的办法。

采石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晌时,采石场的几个民工来到饭馆,吵吵嚷嚷地要喝酒。看着他们的气势,荞麦觉出了王中今天一定吃了亏。采石场的民工大都是乔家场的人。王中承包采石场后,所有佣工都是外地的人,因为外地的人好使唤,佣金也少。乔家场地薄得很,养不活人,所以乔家场的男人只要能走,全到外面打工。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多,人学得奸滑,帮派意识强烈。幸好王中硬,能镇住他们,采石场的生产才能正常运转。时间久了,采石场的民工只要不傻,都看出来王中对山下的司机的家常饭馆的女老板荞麦是另眼相待的。这几天荞麦饭馆歇业,采石场的民工在这个时候来喝酒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王中今天一定是吃了亏,他们故意来这里寻事的。

荞麦说:“咱歇业了,门上挂着牌子呐。”

“关门了?凭啥关门?”民工问。

“咱的饭馆,想关就关。”

“可是我们今天高兴,想喝酒了,你在这个时候关的啥门?”

“你们可以去别的饭馆喝嘛。”

“别的饭馆太远。你啥也莫说了,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喝酒,哪也不会去的。”

荞麦说:“咋?想咋嘛?关门了就是关门了。你们出去!出去!”

“怪球子了。喝个酒这样难?伙计们,你们说该咋办?”

“咋办?好好的日子小寡妇关了门不赚钱,一定是里屋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轰”一声、大伙笑起来。有人说:“还真的说不准。没看见吗?门外翻了个车,却寻不见司机,说不准就在这里屋炕上挺着呐。伙计们,信不信?不信咱进屋看看去。”

于是大伙就吵吵着向里屋挤。荞麦一看急了,“噌”一声从案板上抓起菜刀,凄声喊叫:“太欺负人了,我看你们往里走一步!”

荞麦举着刀挡住了门,说:“你们欺负咱一个寡妇算个啥嘛?一群汉子难为一个寡妇算个啥嘛?”

荞麦的眼泪涌出了眼窝。“铛”一声,菜刀也落在了地上。

民工不闹了。许久,一个民工说:“也是的。一群汉子难为一个寡妇确实不像话。老板娘,是这,今天采石场东家脾气瞎的很,打爹骂娘,鸡犬不宁。后来收工时,又莫名其妙,让我们到你这里喝酒,说他出钱犒劳我们。大伙欢天喜地来了,你又偏偏关门歇业。我们扫了兴,就犯了浑了。好了,既然你关门了,咱们也不闹了。伙计们,走呀。”

民工们悻悻地走了。荞麦还站在原地不动。她明白了,这些人是王中撺掇来的。王中本意是清楚的,他就是不想荞麦的炕上睡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

荞麦没有生气。她只是觉得委屈,并且越来越委屈。她慢慢地蹲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好长时间还是觉得委屈。她就去了男人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荞麦从男人的坟上回来时,看见王中正在给水生的光头上敷药。荞麦没有理他,她坐在炕沿上背对着王中。

王中给水生换好药后,心虚地看了一眼荞麦,荞麦又使劲背过身。王中叹了一口气就出了门。到了门外时又站住,好长时间后,说:“今天的事……是我对不住。明天我还来。”说完就走了。

里面,荞麦“哇”一声又哭了。天黑时,荞麦哭不动了,睁眼看时,一缕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洞里照进来,映照出微弱的蓝光。大黄狗卧在炕下的地上,睡着了。身边躺着的那个清秀的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夜晚静谧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面颊。让她的心里面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安慰。

她的这面炕上从没睡过男人。眼前这个男人荞麦不知道他叫啥,住在哪里。其实,水生的衣袋里有身份证、驾驶证,荞麦翻翻就能翻出来,就知道水生是谁,住在哪里,可是荞麦不懂,也不好翻一个男人的衣服。王中懂,但是王中容不得水生,更容不得水生躺在荞麦的炕上。一想起水生晚上和荞麦睡在一个炕上,王中就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去,这很窝囊。为此,王中咬过牙,也松过蛋。瞀乱的心情使他乱了方寸。所以,他也没有想起翻翻水生的衣袋。

水生在荞麦的炕上睡了快一天两夜了,荞麦的心在这个晚上也有点毛了。有一种委屈长久地积攒在心头,过去是因为男人的故去而产生的绝望,但是现在,她的炕上就睡着一个男人,她的潜意识不由地开始躁动,满肚子的委屈,千言万语,这个时候再不说,心里就堵得难受了。反正水生像傻子一样躺着,不妨就说给他听听吧。

荞麦说:“欠下了,是咱欠下你了?还是你欠下咱了?”

荞麦叹息一声,在灯影里发愣。顿了半晌,又叹息一声,说:“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谁欠谁的又有意义吗?还账的就咱一个,咱还你呐。你知道啥?”

荞麦的鼻子抽搐了一下,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了水生的脸上。荞麦揉眼睛时,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樱子……”

荞麦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水生时,水生依然像刚才那样睡着。可是那一声“樱子”,荞麦却是听得分明。

这一声“樱子”,使得荞麦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寡妇。也使她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别人的男人,不是她荞麦的男人。“樱子”是女人的名字。一定就是这个男人的婆姨。

害臊、害怕搅拌着无端的失落,产生了一种震荡。她按住胸口,斜着眼看了一眼水生,看清楚了,水生脸上的肉在抖……

莲子湾的水生于凌晨苏醒过来了。他出车祸后昏睡了两天快三夜。他在翻车之前,眼前浮现出了一片黄腻腻的油菜花。在那个倾覆破碎的瞬间里,他的意识定格在这样绚丽的画面上:在腻腻的油菜花的背景里,一个红衣少妇提着木桶去公路边的小溪边汲水……

水生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当然是荞麦,在模糊的意识里,他看见了荞麦穿着红衣。这使他感到了亲切。

记忆就停留在了油菜花以及荞麦的红衣服上。但是,对于荞麦来说,她的炕上可真的是躺着个男人。到了这个时候,荞麦才知道王中对于她来说是很重要的,是她寡妇生活里不能缺少的一个男人。

但是,在这三更已过、五更将近的时候,王中是不会来她这里的。

水生的眼前像是飘浮着一层白雾,一个红色的影子朦胧地向他伏下身体,耳边抚来一阵轻风,她在问他:“你……醒来了……”

水生说了句什么,荞麦没听见。于是荞麦伏下身,把耳朵贴在水生的嘴边听,“你活过来了……”

十一

水生能够说话是在第二天天亮时。荞麦给水生喂了几口粥。水生吃不下,荞麦抿唇笑笑,水生又吃了一口粥。

“你叫个啥?”荞麦问。

“水……生。”

“啥……”荞麦又伏下身,把耳朵贴在水生的嘴边。荞麦听见了,说:“叫水生呀。”

水生点点头。

荞麦说:“吓死人了,还以为你活不下了,老天,你活下了!”

水生笑笑。荞麦看见水生笑了,荞麦也笑笑。笑完了,不好意思了。水生想说什么,说不出。

太阳升过树梢时,王中抱着药罐来了,一进屋,见水生醒了,王中的脸硬了,放下药罐问荞麦:“狗日的醒了!啥时间醒的?”荞麦说:“说话咋这样难听?他是天刚亮时醒的。”王中用劲盯住荞麦看,荞麦不自在,问:“看个啥嘛?”王中没言传,给水生喂药。喂完药,又给他的头上换了药。水生感激地说:“谢……谢了。”

王中唬了脸,狠狠瞪了荞麦一眼,甩了门帘一直走到外面,去石料场干活去了。里面,水生又睡下了。荞麦坐在水生身旁,想,也许真的应该把水生放在王中家去养了。她再说也是个寡妇嘛。荞麦的脸烧了,她跑出房子来到外面,已经没有了王中的影子。院子里空落落的,码着一摞旧轮胎,堆放着汽车的旧水箱。饭馆的墙上挂着一个油腻的牛皮工具袋,袋里放着扳手、钳子、螺丝刀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荞麦男人生前用过的。荞麦保留着这些东西,出来进去,见物如见人,是个念想。

荞麦呆呆地看着旧轮胎、旧水箱、油腻的工具袋,看了好长时间,她慢慢地挪到了房里,看着睡着了的水生,看了好长时间。后来,她来到了水生翻倒的汽车边,眼泪就慢慢地流出来了。山风吹来,是淡淡的油菜花的香气。天蓝得寂寞,花开得繁茂,公路边的小溪流得奔放,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太阳越升越高,越高越热。热得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黄艳艳油腻腻的。热得荞麦白润的面颊上沁出了晶晶汗星子,胳肢窝下面的衣服也让汗水打湿了。荞麦浑身躁热,直起身,撩起额前的刘海向西边的山上看去,那里葬着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就睡在那里。这时候的太阳光不刺眼,视野里是清晰的一片,荞麦男人的坟被漫天漫海的油菜花盖得严严实实。油菜花真是开疯了、开野了,开得心花怒放,开得荞麦心慌意乱,让她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办。

回到屋里,看见水生还睡着,荞麦自言自语:“爱咋咋的了。”说完了就去杀鸡,炖汤。她要给水生补补身子。快到晌午时,啥都停当了。水生也醒了,可能是饿醒了吧。荞麦一边喂鸡汤,一边给他讲这两天发生的事。

荞麦说:“咱叫荞麦。”

水生灵性了,问:“那个大哥叫啥?”

荞麦说:“叫王中。”

水生说:“你们是我的恩人。”

荞麦眯眼笑起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大黄狗也叫起来。荞麦听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人是王中。他要做啥?荞麦紧忙出去看,看见王中领着几个民工抬着一副担架来了。

荞麦问:“你们要做啥?”

王中说:“不做啥,咱想,这个人在这里养不方便,咱要抬他到我家去住。”

荞麦想说啥,没说出。王中说:“伙计们,进屋抬人!”

荞麦尖叫了一声:“王中!”

荞麦的声音很高很尖,民工们吓了一跳,都站住脚,看荞麦。

王中骂民工:“狗日的看啥,还不进屋抬人!”

民工们就又向里面走,荞麦往地上一蹲,“哇”一声哭起来。王中问:“你哭啥嘛?”

荞麦不理,只是哭,越哭越凶,最后成了絮叨夹哭声,哭到了伤心处。王中腮帮子一鼓一鼓,牙齿咯咯响了几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剩下一群民工,面面相觑,只好也灰溜溜走了。房子里水生也被吵醒了,荞麦走进房时,看见水生竟然半坐在炕上。荞麦急急地说: “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

“水生说:“外面怎么了?”

荞麦说:“你啥也别管,你就好好养伤!”

这一天,一切好像是安静了。王中也没有来给水生送草药。荞麦给水生熬粥喂饭,忙了整整一天。她感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充实。晚上点灯时,荞麦愣住了。她看着已经睡着了的水生,心慌得很,有点手足无措。悄悄地走到堂屋里,脚下绊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啥绊的。水生睡得很香,可能是吃了饭身体恢复好的缘故吧。

眼见得水生慢慢在恢复慢慢好起来,荞麦又感到了一种踏实。说实话,水生恢复得好,多亏了王中。这个王中,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事情。看病治伤也会。再说了,荞麦男人死后,王中没少关心她、爱护她。荞麦是女人,是结过婚的女人,她懂,懂得王中想要啥。

王中对荞麦说:“要情愿……”

荞麦情愿吗?荞麦不知道。就说眼前,王中给水生治病疗伤,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荞麦。是因为这个人躺在了荞麦家。可是,荞麦就是不高兴,为啥不高兴?荞麦也不知道……

荞麦慢慢又走进里屋,水生沉沉地睡着。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和荞麦男人一样的男人,他们都是汽车司机,也都是出了车祸。所不同的是,水生活过来了,并且在慢慢地健康起来。荞麦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欣慰,是情愿的。情愿的,怎样都行,怎么看都顺眼……

灯黄黄地照着,房子里像是浸泡在柔软的水里一样。房子显得小了,水生一住下房子就显小了。水生来之前,房子里就一张长柜躺在地上,一张供桌,供桌上没有放香烛供品,放的是镜子、梳子、雪花膏,还有一盒粉。再有的就是一面炕、几床被子和一张炕柜儿。这些东西占不了多少地方,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尤其是那张炕柜儿,木匠做它的时候只顾着它的巧,却忘了炕的面积大,炕柜不能小,小了放在炕上就显得可怜。其实,炕柜儿是女人贴己的什物,是应该做得巧点。这就像女人的身体,小巧精细,体己的衣饰自然也要有讲道,尤其是贴肉穿的小件,样样都做得精致,色彩当然也是媚的。荞麦男人没死时,她细针细线缝了一件兜肚儿,红色。她男人最喜欢她穿红色的衣服,体己的兜肚儿也做成红色,男人见了,哪还守得住魂,怕是早已魂飞魄散了吧?遗憾的是她男人没来得及看就死了。他死了是因为他没福消受这样的温存。只是给荞麦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说不清楚为啥,荞麦这天晚上打开炕柜儿取出了那件红兜肚,这件红兜肚她还没穿过。男人死了穿给谁看?也许是因为睡不着,或者说,是因为今天房子看着小了,荞麦鬼使神差又从炕柜里翻出了这件红兜肚,但是,取出来时,荞麦的脸就红了……

这一晚上,荞麦一夜未睡。天亮时,她也没有感觉有多困,太阳还没有升起时她就领着大黄狗去公路边的小溪里提水,黎明时的清凉空气让她感到浑身清爽,提水回来又烧火熬粥。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大黄狗叫起来,屋外有脚步声,探身向外一看,荞麦吃了一惊,来人不是王中,而是村里的几个婆姨。

“荞麦,忙啥呐?做饭呐?家里有客呀?”

她们探头探脑,进门就向里屋贼贼地张望……

十二

村里传开了,荞麦养男人,是野男人。还有人在荞麦的门上挂破鞋。早晨荞麦去溪里取水时,吓得尖叫一声,水里泡着个死猫,血丝糊拉的。溪边的石头上有猫血。荞麦知道了,这是乡亲们用脏血死猫去妖。换句话说,就是荞麦是妖精了。山里的乡风就是这样,大山的空气是蓝天是白云,是洁净的溪水,是烂漫的花儿,女人不规矩,被视为最脏最不能容忍的事情。问题是,荞麦的“司机的家常饭馆”离村子还有很长一段路,是谁把这消息传进村的?

荞麦当然知道是谁了。不过荞麦并不难受,也没有气愤。好像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家门前让人扔了死猫泼了脏血也就认定了从这一天起,荞麦就不是人是妖精了。也就是说,这里再也容不得荞麦存在了,她必须离开这里了。

荞麦回到房里,水生也醒了。荞麦说:“水生,咱们要搬家了。”

水生问:“搬家?你是说你要搬家了?”

荞麦说:“不是咱,是咱们要搬家了。”

水生说:“咱们……是说……是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荞麦笑笑,说:“你没有麻烦。”

荞麦说完就出了门,来到外面给架子车打气。水生腿还软走不了远路。荞麦正打着,王中来了,说:“一会吊车就来,咱们给那个狗日的修车。”

荞麦没言传。

王中说:“按说,出车祸是要通知交警队的。但是那样做麻烦也就多了。不如咱自己修理来得快,来得麻利。”

荞麦没言传。

王中又说:“我看那狗日的伤也快好了,给他修好了车,麻利让他走人。”

荞麦没言传。

王中的脸黑了。王中张张嘴,想说什么,见荞麦一下一下给架子车打气,就像她身边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似的。王中的脸越黑了,嘴巴也抖起来,脸上的肉也痉挛起来。他这种样子就是绝望的样子。他捏捏拳头,感觉没有一点力气,好像身体在半空飘荡一样,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的这个样子让人看着害怕。荞麦停止了打气,惊讶地看着他。

王中说:“荞麦,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咱做下的坏事。是我混蛋。事情做下了,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事情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是把咱杀了也不为过。咱也知道,这辈子再也暖不热你的心了。咱无话可说。不过,咱该做啥还做啥。这辈子也就这样交待了。你的心是肉长的也好,是石头做的也罢。总之,咱这辈子就是为了一件事活着,也是为了这一件事情交待了。”

这番话荞麦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但是,荞麦啥也没有说。她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抱着一床被子,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袱,来到架子车边,把被子铺在架子车上,把包袱放在车里。又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她搀着水生。他俩慢慢地挪到了架子车旁,荞麦搀着,帮水生躺在了车上。然后,荞麦锁了司机的家常饭馆所有的门,拉起架子车,载着水生,领着大黄狗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走到了公路上,向着一条漫长的大坡慢慢地走着。

当荞麦拉着架子车终于攀上了那道漫坡时,坡下面隐隐传来了马达声。荞麦回头向坡下望去,见一辆吊车正缓缓地吊起水生的汽车。从坡上看去,王中的身影很小很小……

十三

荞麦爹活着的时候,原是林场护林员。在山林里盖有两间青砖瓦房,不是公家盖的,是爹自己盖的。后来爹就死在了这两间房里。荞麦自小就没娘,是爹一手拉扯大的。荞麦小时候也是在这两间青砖房里长大的,荞麦成长在山林子里,和爹一起在房前屋后开荒种粮,除了爹当护林员的工资收入,开荒耕地种的粮食也够他们父女俩吃的了。荞麦出嫁后没几年爹就死了。但是,她和爹开垦的那几亩田却一直没有荒过,每年春天,荞麦都会回来把地种上。种上就不管了,山上雨多,地又肥,庄稼自然长就有收成,等到麦子熟了,荞麦又回来收了打了,把麦粒子归仓。一年又一年,又没有人吃,这里的粮食都溢出了仓。

山林是一片隐秘的绿色世界。

莽荒的林海里有了缕缕炊烟。这对于水生的身体很有益处。事实上,年轻的水生恢复得很快,来到山里将养了几天,已经能让荞麦搀扶着在林子里散步了。他们有了正常人之间的交谈。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住下?”水生问。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不为啥嘛。”荞麦说。

“但是总是要有个原因嘛。会不会是因为我,那个叫王中的大哥不高兴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给你说没原因没原因,你这人怎么这样犟唦?”

“唉……”水生叹口气。

“咋了?不高兴了?”荞麦问。

“不是,我出来太久了……”

荞麦呆了一下,愣住了,没接水生的话。她知道水生想家了。荞麦知道,这个叫水生的男人结婚了,他的家里有个女人在等他,就像从前荞麦等她的男人一样。而他的女人,现在一定也是望眼欲穿,这种滋味荞麦是知道的,很煎熬的……

晚上,荞麦会反复地想这个事情,她问自己:咋了呀?为什么要这样起劲?完全可以把水生交给王中料理嘛。她反复地问自己,没有答案。思绪在任性中像是山野的清风回荡在原始的树林里,这夜晚的山林子,风不大,在树丛中共鸣着哨子一样的声音,夹杂着虫鸣和间或一响的鸟语,丝丝缕缕、牵牵连连地能响一晚上。这很像荞麦刺挠的心,仿佛总有个什么东西在抓挠着她的身体,让她彻夜不眠。来到山里后,荞麦就歇在她出嫁前住的房子里,水生住在爹的房子里。每天晚上,水生的房子里都是静悄悄的。

而在白天的时候,水生表现出的那种归心似箭的样子,常常会把荞麦的心推到冰窖里。荞麦顺手抓起瓢扔进水缸里,溅起一片水花,说:“闲得要洗煤球了,没事情自己给自己扯蛋!”

水生吓了一跳,看荞麦,满脸的不自在。荞麦又说:“看啥看啥?一个寡妇,烧糊了的山芋甩在地上也没人捡,有啥看头!“

水生说:“不是,没有看你是问你……”

“问啥问啥?一个寡妇,就和圈里的猪一样,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再吃,吃了睡睡了吃。寡妇知道个啥,也值得这样问来问去?”

水生说:“大嫂,要是……要是我在这里耽误你家的事,我就……就回去,好……好吗?”

荞麦一下立起眉,说:“你说你要走,你走唦,谁稀罕你唦?走唦!你走唦!”

荞麦说着就推水生。水生腿软,经不住推,一下就被荞麦推出门,“咣”一响,荞麦在里面闩了门。外面水生呆呆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他是该走了。和这位大嫂非亲非故,在这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天,人家心再好、再有耐性,到了现在的程度,也会不耐烦的。

里面的荞麦还在伤心。为啥伤心她不管,反正现在她就是不自在很伤心。她想哭,又觉得没有理由哭。仔细想想,她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她问自己,她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个啥嘛?

这天晚上,一牙浅钩水印一样晕在两山夹持的那一片墨蓝色的天幕上,山黑魆魆的,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莽苍山林在这种力量的蒸腾下,宣泄着最为原始的躁动。夜晚的大山是亢奋不安的。油灯黄黄的亮儿,映黄了窗纸,任凭外面的月光将重重叠叠的树影儿泼水一般甩到窗纸上,窗里面却是一丁点儿树影都看不见。荞麦无端地翻出了那件她还没有来得及上身的红兜肚儿,借着油灯的亮儿呆呆地看着,红兜肚儿是用细细的红线一针一针缝成的,针脚很细,能看出荞麦的心巧。缝它的时候,荞麦不止一次地偷偷地笑,每缝一针,她都仿佛看见了她男人火急火燎的急猴样子。女人的小贴己,其实是工于心计的,往往随便一个小把式,都会拿捏得男人服服帖帖。她男人说她的身体像是剥了皮的煮鸡蛋,又白又香,就是为了这句话,荞麦悄悄地缝起了这件红兜肚儿。又白又香的身体再裹了这件红红的小贴己,白细的肉和红色软绵的兜肚儿相衬,非晃晕了男人的眼。所以,荞麦趁着男人出车的当儿细细地缝制这件兜肚儿,一边缝一边想象着男人看见她穿上红兜肚儿时的样子,想着想着,荞麦的呼吸就粗起来,心也跳起来,脸也烧起来,浑身上下都热起来……

遗憾的是,男人没有看她穿红兜肚儿这个福。男人没福男人死了,死了就啥也不想啥也不用操心了。可是荞麦还活着,活着就有想头,就要心乱心慌心野心跑起来。不管怎样说,男人没有看见她穿红兜肚的样子成了荞麦最大的遗憾。因为遗憾,或者说是因为水生吧,荞麦自己也说不清,总之这次带水生来山里时,荞麦竟然带着红兜肚一起进了山。

为什么要带上它?是穿给水生看的吗?

荞麦脸烧起来,身不由己地脸烧起来。那种热,是从心底里向外渗透,着火一样燃遍了荞麦的全身。夜晚的大山风停虫哑,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因为无声因为寂静,夜才显得漫长才显得熬人。这样熬人的夜晚荞麦已经经历了三年了。三年,三个春夏秋冬,有雪落沙沙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黑暗;有狂风呼啸土沙呛人漫漫无边的恐惧;有电闪雷鸣雨抽窗纸的震撼……漫漫长夜对于荞麦来说,已经成了如影相随的可怜姐妹。但是今天晚上,荞麦再也守不下去了……

天亮起时,窗外响起了扫地的沙沙声,从窗纸洞里望出去,荞麦看见水生在用扫把扫院子。荞麦心紧了一下,她一夜没睡,头发蓬乱着,便忙忙地对着镜子捋了几下头发,紧忙捋不顺,就在一边的脸盆里蘸湿了手,捋顺了头发,再抻抻衣服,出门。

外面,水生已经扔了扫把抓起铁锨铲满院子疯长的草蓬。他只穿了一件挎篮背心,满身的硬肉跟随着他用力铲草的动作滚来滚去。水生自小下田耕地做农活,早就练硬了满身的筋肉。所不同的是,水生长得眉清目秀,又念过高中,学习成绩还不错,也就是差了几分没考上大学,不然的话,也就当上城里人了。

因了此,水生是很讨女人喜欢的。所以他媳妇樱子才会那样的恋着他。但是,在荞麦的眼里,水生现在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可以看她穿红兜肚的男人。她细针细线缝制的红兜肚本来就是要穿给男人看的嘛。

荞麦心慌得很。看样子,水生的伤是好了,要不然是不会有力气铲草的。荞麦的脸烧火一样,胸口咚咚响着。水生看见了荞麦,咧嘴笑笑,牙齿白得很,俊秀的水生,和那故事里传说的牛郎一样好看。水生铲草热了,用胳膊擦了下腮上的汗珠子,汗珠子的味道热热地灌进了荞麦的鼻翼里,是男人的味道。

荞麦脚底下软软的,她挪了下脚,借故说熬粥去,软软地进了灶房。空山幽谷,响起一声鸟叫,悠长回旋,袅袅而起,牵连不断。满山的翠绿,将这荒莽的大山烘托出旺盛的生命力。树木高大,一片苍茫,疯窜起一股子野势把这个小小的院落包裹起来,不由地让人感觉到一腔的野蛮之气,使你想跳起来、蹿起来、飞起来。灶房里生着了火,大山升腾起人间的炊烟。太阳越升越高,空气越来越热,那灶房里就像燃烧一般热了,水生进去一看,看见荞麦正在贴饼子,一边给灶里添柴,一边一把一把抹汗,胸前衣领敞着,露出了一片背心圆领,那里已经被汗水溻湿了。她的头发也让汗水溻湿了,黑发结成了绺,贴在她嫩白的脖子上。脸是红润的,白嫩嫩红晕晕湿漉漉,湿得她的嘴巴又红又嫩又润,就像稀软的红柿子,谁见了都想吸一口。水生呆了一下,喉结向上滚了一下,张开嘴,却啥也说不出。

水生说:“热,嫂子,你穿得太多了。”

荞麦说:“兄弟,那……咱就脱一件衣服?”

水生说:“脱,你脱,我出去,你脱吧。”

荞麦说:“为啥要出去?”

水生说:“嫂子要脱衣服,所以……”

荞麦说:“深山老林里,谁家看嘛?”

水生笑道:“不是还有我嘛。”

荞麦说:“你还知道有你唦?”

水生说:“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唦?水生忘不了嫂子的大恩大德,嫂子的恩,兄弟我一定要回报的。”

荞麦说:“知道了就不要出去,咱就是要……要……”

水生说:“嫂子要什么?”

荞麦说:“……”

水生用眼询问。

荞麦的嘴巴抖起来,真像颤颤的稀软的红柿子,眼看着就要流出甜甜的汁液了。她张张嘴,一用劲,说:“兄弟……”

水生的嘴也张起来,眼神发涩了。荞麦接着说:“那……咱去换件衣服……成吗?”

水生的喉结一滚,说:“嫂……嫂子,你去……去吧。”

荞麦水汪汪的眼睛瞟过来,水生全身一抖,荞麦已经热烘烘从他身旁走过,走出了门。水生不知道咋办了,他觉得他要做些事情,可是,他懵头转向,好像他的脑子也成了一锅刚熬好的粥,乱七八糟搅成了一团。

好长时间过去了,那边房里没有一点响声,院落里静悄悄的。水生向外面偷望了一眼,啥也没看见,还是静静的没声响。于是,水生出了门,见那边房子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水生向门走去,走到门边时,迟疑了一下。但是,他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热烘烘的气浪,好像是遇上了一锅才煮熟的热粽子,他滚烫地剥开了粽叶子,露出了白嫩的粽子肉,飘荡着甜香的热烘烘的粽子的气味。水生被诱惑,水生有点懵,水生来了胆子,门本来就大开着,水生一步跨了进去。

水生叫了一声“天”,他看见荞麦白嫩的肉裹在柔柔的红兜肚里,细细腻腻,颤颤巍巍,稀软的一摊,热烘烘地膨胀成巨大的气浪冲击着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响了一声,房间里震撼成一片,他听见了瘫软的一声:“水生……”

“嫂子……”

“水生,你疼疼嫂子!”

“嫂子,我该怎么办呀?”

“你……你不……不会走……走吧?”

却是不让走的,也是不想走的。然后就是尴尬。一颗湿漉漉的头贴住了他的胸,下面软软的身子像水蛇。缠绵的一圈套起来,一圈圈缠绕起来,情急地抓挠,慌乱做一处喘成了一片。最终是攉住了水生,眼睛已是没有了力气和作用,也早已经紧紧地闭起来,全凭着嗅觉和气味和那山野之气,火辣辣地搜寻过去就贴在了一起吮吸,没有了呼吸,只顾了粘粘的吸吮和慌张的搂抱,两人滚到了炕上,似乎刮起了大风,只觉得山摇地动和震荡沉落。电闪瞬间轰鸣起来,千万条蛇样的光焰迸出了万千的星星在眼前晃动,大地变得柔软,接受着硬犁粗暴的翻耕,慌乱的绝望才闪出,水生已陷入天一样的佳境里,一切的绵软也都像是山一样扑过来,天塌了。水生大吃一惊,陷入到极为快乐的痉挛里……

十四

莲子湾乡办公室主任水富裕水主任在油菜地给洪雁乡长拍的那张照片非常成功。洪雁乡长自己也特喜欢,专门配了一个相框,摆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没成想,美国人霍华德又来了,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而是来了一群外国人,洪乡长已经知道这群外国人来这里的目的,因着莲子湾村纯净的乡风和美丽自然的风景,霍华德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要把莲子湾村定为自然文化遗产加以保护。这群外国人此行的目的是做最后考察鉴定。

水生媳妇樱子说:“农民是种五谷的,农民也是吃五谷的。五谷长在天下,五谷生在土里。农民生生在土里,死也死在土里。凡事离开土了,就接不上地气。别说什么了,先说走了我的布,又说走了我的水生。水生还没回来,我这身子里又多了个人,你们还说什么,是不是还想说走什么……”

洪乡长不由退后几步,看清樱子的身体较之前几次见她,已是发了起来,便明白樱子已有了身孕。而她的丈夫还没回来,难道……

回到乡里时,洪乡长一眼看见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她轻盈地站在灿烂的花丛中。但是,洪乡长却觉得她站在这黄灿灿的油菜花丛中显太得矫情和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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