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夜晚的花朵

2013-11-16 08:12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小花大学

冯 昱

我要回村里,回去挣男人们的钱。当许小花做出这个决定时,H城红楼的姐妹们都惊呆了。说话间,长长黑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居然蓄满了清泪。

村里还有什么钱可以挣的?有的话当初就不出来了。客人多数是在晚上来,那个下午生意清冷,没有什么客可接。姐妹们的劝说声就和搓麻声一样嘈杂。

会有的。许小花一言不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没有,那也得回去。能不回去吗?不回去王大学就会死。死又怎样?

或许死了更好。许小花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个激灵,好像脊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管王大学算她什么人,她还是得回去。不回去他真的会死。

她没想到,一年后她真的会想:第一次他为什么不死呢?

而王大学在这一刻就开始想了:为什么当时不马上死了呢?

现在,王大学一家只剩下他一人了。

这是我害的吗?不,他是为了他自已,为了讨老婆。可是,他要讨的人是我呀!想到这,许小花感到脑袋都要爆了,像是有一串鞭炮在里面炸响。

如果他要讨的人不是我呢?也会这样吗?

谁说得清呢!这都是竹瓦村的规矩:谁要娶这里的女子,都要出身价钱的。

竹瓦村很多老规矩都没有破。王大学和许小花也没有能力破——虽然他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而她则是村里读过初中的人中成绩最好的。

她原本是很想读高中考大学的。

想读高中,做梦也不要梦着!老子少了那么多酒没喝,才供你读了初中,已是很对得起你了。读初三的日子,只要不补课,有很多次周末,许小花都不怕路途远赶回山里。晚餐时,喝多了的许先都这么说。那时高压电线路还没有拉进崩冲山,村里很多人家都在竹瓦河边搞了微型发电站。许小花家没有。村委主任拉了线到他们家,安了两盏灯,给他们晚上点。只有25瓦的灯泡,灯光昏黄而暗淡,好几次她的眼泪都掉到了饭碗里,但许先都好像没看到一样。

对于女儿,许先的话向来很硬:先是不让她读高中,这回又要了那么高的身价——三万六!比去年运妹嫁给亚帮时开的价整整高出一万。许先要这么多是有他的道理的:现在什么都在涨价,难道人就不该涨?难道人比东西还贱?何况小花那么漂亮!

吃完定亲茶那天晚上,许小花特意给许先煲了他爱喝的猪肝酒,斟了三小杯让他喝了。许先终于咧开了嘴,露出灰黑的满是食物残垢的牙齿,但许小花还是觉得好看、舒心,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过父亲这样的笑了。

看着许先难得的美滋滋的笑容,许小花给自己也斟满了两小杯酒,都一口气喝下了,终于壮起胆来,细声细气地说,爸你看大学也没有妈,才刚读书回来,家里还那么困难,我们的礼金能不能少收一些?

许先那张瘦脸在火锅热气缭绕和猪肝酒的滋润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温度,一下就被没收了似的,说你说什么?

许小花低下头,说你能减少些我的身价钱吗?声音直打颤。

许先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当着那么多人公证说出来的话能改吗?那还不成了放狗屁!即使全村人都破了这规矩,再也没有人收身价钱,我也要收。你自己不想想,你才半岁你妈就跑了,我一个男人供养大你容易吗?我供你读到初中不知花了多少钱!再说,这能用钱算得清的吗?三万六,我是收少了。我们村里有多少个女孩像你一样读完初中,读完初中的又有哪个考过你那么好的成绩?不收彩钱就嫁了去,比狗还贱哩!你问问村中的长辈亲戚们,看看有谁不是这样说的。

是啊,在崩冲山区嫁女,开出的身价,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减少一分的。

大年初五了,吃过早餐后许小花就到菜园里拔草,王大学找了过来,站在篱笆门边,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子,才说小花,我们去崩冲箐摘山茶花吧。

许小花看着略显清瘦的他,脸上掠过一丝潮红,嘴角弯弯地绽成了笑窝,说只有可怜的三株了,都长在悬崖边上,你敢上去摘吗?

敢,为了你,要我做什么都敢。

吹牛不要本,不过,那么危险的事我不会让你去做的。

那我们就看花吧,看看花也好呀,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花?你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呀!我的身价钱你不早点想办法?到时交不了,我爸把我嫁了别人,你可别后悔。

你放心吧,你一定是我的,我会有办法的!

有办法——你真的想出办法了呀?

真的,我又不是骗人的狗。

许小花嘻嘻嘻地笑了,拿拳头连连捶打在他的右肩上。

走吧,村里就剩崩冲箐还有山茶花了,再不看,以后想看可能都看不到了。

就牵了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可是王大学还是觉得有种非常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他们的手分明有一只是块磁,另一只是块铁,磁和铁一旦接近了,就会彼此吸引粘在一起,再也不想分开。

分不开的两只手,最终能牵在一起,第一份功劳应当算山茶花。

你摘花做什么用?稚嫩的男童声。

装(点)太公(神龛)呀!女童细细的声音,带着箐里溪水的甘甜味。

怎么跟我一样?

什么一样?

我也是装太公用的。

嘻嘻……别人家不是也一样吗?

好像很多人家都不摘花了。

才不管别家摘不摘,我家要年年摘的,阿爸阿妈不来摘,我就来,我喜欢哩。

我家也要年年摘的,我爸妈不来摘,我也来,年年都来,我也喜欢哩。

我们年年都来,好吗?

好!

不许反悔!

不许反悔!

拉勾。

拉勾。

那是在他们小时候的某个大年初一。现在,勾过小指的两只手终于紧紧地牵在一起。

是的,看看也好呀!那些野生的、美丽的、可怜的红山茶!

再不看,恐怕以后很难再看到了。就像那些野山羊、穿山甲、刺猬、果子狸、山蛙、白鹇、红嘴相思鸟没了一样。据老人们说,这些东西,先前漫山遍野都是,占据着村里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占据了所有的原始森林。而现在,它们惟一能占据的,只剩下村里老一辈人的头脑——它们只存活在他们的记忆里。许小花和王大学这一代人,也多少还有些记忆——他们在童年时还能见到山蛙、白鹇和红嘴相思鸟,至于那些野山羊、刺猬和果子狸等,他们是没有眼福了。

不说动物,现在连植物都遭了殃。

山茶花只剩下三棵了。

这都是为了通车通电,村委会把公山都卖了,连同山上那些大片大片的松树,卖给山外的老板砍了,然后种上速丰林,承包期是漫长的五十年。村里的山大多数没有分下去,是公山。于是村民们一下子就没有了松油可以采割,断了钱路。

一开始村民们都极力反对,但没有用,所有的意见都给村委会顶了回去:山外那么多村都通了水泥路了,竹瓦村却连泥土公路都还没有通,还没点上电;把山场承包出去是因为村委会年年都要有办公经费。要不,还怎么为村民们办事?

村支书还说:再不开路,再不拉高压电,我们竹瓦村还能成为一个村吗?说不好听点,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村不会灭亡也要消失。你看看,还有哪里的女子愿意嫁到我们村?我们村只要是母的,哪个不往外跑?就连公的也往外跑。大家都跑出去打工了。可是有多少个能真正挣到钱的?

小花会跑吗?难说啊!她阿妈就是村里第一个跑了的。

村里,最想通电通车的,就数跟王大学一个年龄的人了。这个破村子,连手机信号都不好!村支书说,只要通了电,移动公司就会在最高的金鸡山上搞一个信号塔,到时手机信号就不亚于城里,通话上网都方便。这些似乎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小花!王大学要赶在小花想往外跑前娶她回来。

崩冲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箐子两边的公山是通了车路后第一批被砍光殆尽的。这里曾是古树和野生山茶的王国。很小的时候,王大学听爷爷说过,那些树,还有那些野芭蕉都是成了精的,是轻易砍不得的。可是,这话是哄小孩子的,阿爸都这么说,都不信了,比他年轻的更没有人信了。山外的老板和他请来的工仔们更不用说,哪信这一套?在刺耳的油锯声里,那些古树一棵棵轰然倒下,有些树被割断的脖颈处甚至流出殷红的血来。他们甚至连箐里的竹子也不放过,还有那些野芭蕉,全都给砍了,铲了个一干二净。野芭蕉是最养水的。没有了野芭蕉,箐子里曾经丰盈的溪水现在已是奄奄一息,再也没有了潺潺的歌唱。眼下,到处只剩下速生桉了。才种下两年,这些树就已经有泥墙瓦屋那么高了。

王大学捡起一块石头,恨恨地砸向最近的一棵桉树,却没有砸中。

何必呢?它们又不是人,浪费力气。

我恨不得全都砸死它们!

你看,山茶花。

随着许小花的指向,王大学看到山茶花了。去年春节也曾看过它们。才一年,王大学却一时觉得与它们已相隔了几十年。因为长在悬崖边上,悬崖周围又都是石头,种不了桉树,这三株山茶树才得以幸存。树上有十几朵盛开的花,也有一些半开的,更多的是含苞待放的。盛开的花朵,大红的瓣,围成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瓶很深,装着蜜,或许还装着山里少女们的隐秘心事。

好香。王大学吸了一下鼻子。

许小花嗯了一声,连吸几下鼻子。

好像不是花的香。

那是什么香?

像是你身上的。

得了吧。

真的。

真的?

骗你做什么?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你比花还香。

你就会哄我。

不哄你难道哄其他女孩?

你敢?许小花右手食指戳到王大学的腮帮上。他顺势把她搂过来。他闻到的那种香气更浓了,原来是从她的口鼻里呼出来的。她也闻到了他呼出来的气息,也是那样的香。被他的气息熏着,又被他搂着,她不由得气喘了起来,又更熏着了他,直把她往更紧里抱。

我们先不要这样。许小花好不容易才积攒起一些力气,推了一下王大学,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正式娶了我。

怎样才算正式?

阿爸说的,要办了酒哩。

哦……那就要等久了,至少也要两年哩。王大学双眼迷离,说身价还差两万六呢,办酒至少也要三万吧?身上适才还被许小花的气息熏烧得热热的,现在一下子就退了下来。

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小花说,要不我先跟你到县里去领了结婚证吧。偷偷地去,不要告诉你爸也不要告诉我爸,我们两人知道就行了。

这样做好吗?

不知道。这样做你不就可以放心了吗?领了证,我就是你的了,你就是想要我,我心里也……

好吧,小花,我一定挣钱把你正式娶回来。王大学说着把两只手分别搭在她的双肩上,半撑着,定定地看着她羞红的脸颊,又忍不住想亲她了。他舔了舔有些变干的嘴唇,说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要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过了元宵就去广东韶关割松油。

许小花动了动嘴,却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的左眼皮突然跳了三下,紧接着右眼皮又跳了三下。她还从没经历过这样两边眼皮都连着跳的。真不知是祸是福。她想叫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去挣钱,又怎么娶自己?

许小花有些失神地说,我不放心哩。

说没事的,还不是跟以前在村里割松油一样,再说,我自己小心点就是了。去年,村里不是有好多个人去了吗?德明最厉害,捞了三万元,连差不多五十岁的德旺也得了一万七哩。趁这两年松油有价,我也去搏一回,多割些,争取挣得比德明还多,年冬拿钱回来,再借一些,就可以把你娶回来了。

可我还是不放心。许小花低下头,看自己的右脚尖一下一下地踩踏着那些干枯的野芭蕉叶——那是些受害者残缺不全的尸体。

有啥不放心,我又不是一个人去。去年去的人不全都挣钱回来了,又没见谁缺了胳膊少了腿的。

我不要你割那么多,你不怕我还怕呢。累……累……坏了谁赔?那个“死”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临时被许小花改成了“坏”字。后来她想:当时她要是说出那个“死”字来,说不定王大学就真的被她咒死了。

王大学眼里闪烁起晶莹的液体,觉得只要娶到她,拼死挣钱也值得。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让她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她干脆眯了眼。

要不,我去城里打工吧!我也挣些钱回来,我们办酒就不用借了。

不,我不要你去,想都别想!王大学抚摸着她垂洒到背后的长发。他真愿一辈子都这样,他的手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她的头发。

可是,如果你挣的钱不够,又借不到,我们结婚不是又迟一年吗?

好久没有声音。不,应该是有声音的——他们都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还有呼吸的声音。

这是多么真实的声音。千万不要离开这样的声音!

迟些就迟些,就是不要你去!

可是,我想早些呢,千万不要离开这样的声音!越早呆在一起越好啊!

为了我们早些在一起,我还是去吧,你放心,我会管好自己的,顺便进城见识见识,天天呆在这崩冲山里,我都变成傻人了。

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不管你傻还是聪明,我都喜欢。听说现在的城里很乱,人生地不熟,万一你被坏人骗了去怎么办,那我不是一辈子没有老婆啦?

你呀,什么事都往坏里想,好像城里到处是火坑一样。你看村里那么多女孩去,又不见有什么。

有什么她们会说给你听吗?

反正都活得好好的,至少比呆在村里的好。

人家好不好你怎么知道?

你不看呀,人家穿得比我们好。

那是表面,我挣了钱,也会给你买好的,我宁可自己不穿。

去去去,哪有不穿的呢,又不是牲畜。你不穿好,单我穿好,走在一起像哪样?

嘿嘿嘿……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要你去,你毕业回来都三年多了,那么久没出过山去,又傻又漂亮,坏人一见到就会盯上你,想不被骗都难,被卖了就惨了。

真晕?没有那么恐怖吧。你看小时跟我好的小凤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她好不好,我才不管呢。王大学听到自己的鼻子哼了一声。

她的衣服很漂亮哩。

那叫漂亮?依我说,跟那些做、做……鸡的差不多。

你怎么这么说,你认识做鸡的?

哪、哪……哪呀!没吃过猪肉还没看到过猪跑吗?

难说呢,难说你没吃过猪肉呢。

唉,你说什么呀!老实说吧,我真的见多了。就在我读书的那所高中,出校门不远就有很多发廊。那些发廊,说是发廊,其实没多少家会理发的,里边的人当然就不是理发师,几乎坐着的都是那种小姐,也叫小妹,也就是鸡,她们穿的全都跟小凤差不多一个样。

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你是不是进去过?

是进去过,只一次,连进了几家,想找人剪头发,却都没人会剪,说是只会按摩,我就出来了。看就看得多了,不用进去,就从那儿过,一不小心看进去就看到了,傍晚时还不用看过去,她们还坐到门口,见到的大人只要是男人就会拉客:老板,要不要按摩?我们这里什么服务都有,一条龙哦。

想不到,你进城读了三年书,还挺复杂的哦。许小花的脸离开王大学的肩膀,正面对着他,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带着审视。

是社会复杂,可是我没有复杂。王大学迎着她的目光。

你老实说,那些小姐漂亮吗?

你真的是要真话?

说真的,不许你对我说谎!

说真的,她们好多人还真的很漂亮。你知道吗?听说那些人几乎都是从农村来的。说到这里,王大学心里好像突然飞进了一只苍蝇,一只大大的绿苍蝇,哽在里头,有些喘不过来。“那些农村生养的漂亮的女孩,都是为城市准备的”,他突然想起一位比他大得多的网友在网上跟他说的这句话。当时只顾念书,在学校多媒体教室上的网,没有往深里想。现在这句话突然蹦了出来,与那些发廊等娱乐场所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抓了一下。像是利爪,不,是那些小姐小妹们的指甲,涂着或蓝或紫或红的指甲油,又长又尖。

是吗?村里那些漂亮女孩全都是为城市准备的吗?不,至少小花还不是。他猛地又把她搂入怀里。

你那么大力做什么?我都痛了。许小花挣扎了一下,把头抬出来,才喘了口气,脸上溢着一丝幸福的颜色,说难道怕我真的去城里丢了不成?

你不去就不丢。

我偏要去,就不丢,好好的回来给你看看。

你去了城里,我到韶关割油都不得安宁。

好了好了,骗你玩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要是去城里,就是不丢,也可能会变的,变了会丢下我,就像你妈丢下你爸和你一样。

许小花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第一次打湿了王大学的肩膀和胸脯。王大学知道自己说错一句话了,但不管他怎样道歉和安慰她都没有用。

谁让他提她妈呢?

许小花早就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可是,在梦里又多少次见到了她,梦见她没有死,梦见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梦见她穿着那些进城打工的人穿的光鲜衣服,带了好多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笑盈盈地回来了,有几次甚至还给许先买了几瓶酒。可是醒来的时候,眼前要么一片漆黑,要么是天亮了,眼睛上方是发黑的旧蚊帐。

没有妈妈。

那个叫苏莲的美人是竹瓦村第一代去打工的人,在生下许小花后,这位当时村里最漂亮的女子就抛下才六个月的婴儿,往东南边的广东去了。尽管那时村里的山上还挤满了松树,还有那么多松油可以采割,许先挣的钱也能够维持家庭的日常开支,但苏莲还是不顾许先的好说歹说,在他上山采割松油时偷偷跑了。

那天,许先在天近黑时才回来,开始以为苏莲串门去了,可是等了很久还不见她回来,又以为她去地里干活出了什么事,问了半个村的人,才知晓原来老婆出山去了。第二天追到山外时已经迟了。说是去了广东,其实真正到了哪里,许先一点也不知道。

从苏莲跑后的第三个月开始,许仙每隔一两个月还能收到两三百元钱的汇款,汇款地址有本省的,也有广东的。两年后就再也不见汇钱回来,人也杳无音讯。

随后的日子,有几句话像风一样时常飘荡在村里,也偶尔飘荡在邻近村寨,带着许先满身的酒气:我为什么不天天守着她呢?我为什么要上山割松油呢?没有苏莲,我割再多的松油又有什么用?

可是,天天在家守着老婆不上山割油行吗?他不干活全家人还不都得饿死,他不干活老婆跑得更快。

竹瓦村盛产酒鬼。村里几乎每个男人都会喝酒,一日三餐都喝。不管有没有下酒菜,即便是一盘苦不拉叽的老芥菜,男人们上桌也肯定是先要喝酒,吃饭永远是第二位的。许先原来是算不上真正的酒鬼的,虽然三餐也都少不了,但他每餐都定量,不是节日一般都不会醉。老婆跑了以后,许先就再也不控制自己的酒量了。有时早上喝多了,踉踉跄跄上了山。小花怕他出事,细声细气地劝过几次,有一回被他一掌打肿了半边脸,后来就再也不敢劝了。支书和村委会主任也都劝过,后来也都怕他了。每次他都是说你们不要啰嗦!有本事你们就帮我找回苏莲,你们有本事找回她吗?派出所都没有本事!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回苏莲,你们叫我做什么我都能做到,不要说叫我不喝酒,就是叫我吃一团狗屎,我也会一口吞下去。

这样醉酒自是割不了松油的,在松山上睡觉于是成了许先的家常便饭。之所以没有出大事,也是因为醉了,那些高到半树才能割的他都爬不上去,因此也不会摔下来。而老鹰崖那边,他几乎没有去过。看着许小花可怜,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带头,也交待了村里人,要大家割完自己的以后,都去帮许先割一些。而这些,人们都不说,因为说了也白说。能送许小花读了初中,他都说全是自己割松油的功劳。

而此后的竹瓦村,几乎每个夜晚,甚至三更半夜,人们都能听到一两阵撕心裂肺的嚎哭。许先在嚎哭声中喊着苏莲的名字。于是大家就知道许先又醉了——老婆跑了以后,好像他从来没有过不醉的时候,连酒壶都放在枕边,半夜醒来他都要给自己灌几口酒。对于这些,竹瓦村的人们也渐渐地习以为常。有刚嫁来的媳妇开始不习惯,睡不了觉。家公家婆就会说,你就当他是狗叫吧!这样就会没事了。是的,现在只要到了半夜,全村的人都把许先当成一条狗。就像村里的看家狗们,是常常在夜里吠的,不吠反而不正常了。

对于许小花来说,没有妈妈是正常的,从几个月大就都这样过来了。她是村里的女人们这个喂一口奶那个喂一口奶活过来的。以致现在她都不大敢看女人们喂奶,因为一看到女人们奶孩子,她就想叫那个女人妈妈。可是她不能叫,不能叫出声来。她只好咬紧嘴皮,甚至会咬破嘴皮,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是它们止不住要掉下来,她就赶快转身离开。

现在,许小花的眼泪又一次洒出来,不是因为看到有人奶孩子,而是因为王大学的一句话。谁让他提自己的妈,眼泪淋湿他,真是活该!许小花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现在哭一场算什么,谁让他提呢!让他心里不安吧,这也是活该。他的不安是她的幸福。他给的另一种幸福在填补着她的另一方面的伤痛。

王大学只好当了一回妈妈,临时妈妈。

他把哭泣的许小花搂到怀里,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脯上,让她的眼泪穿越自己的毛衣,穿越贴身内衣,钻到自己的心里去。他打开右手掌,放在她头上,来回抚摩她的头发,就像是抚慰一个小女孩。

然而摸着摸着,王大学就渐渐地转变了角色,再也不是妈妈了。特别是许小花哭出的鼻涕眼泪,全都散发出一种袭人的味道,还有抖动的身体也散发出她特有的体香,让他全身燃烧了似的,适才滋生的一点点母性也被体内的炽热驱赶得一干二净。他的手滑到她的肩胛上,滑到她的腰上,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向着那些陌生又神秘的地方探访。而许小花也渐渐地转换了角色,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母亲安慰的小女孩。她觉得全身都膨胀了起来,像一朵膨胀欲绽的山茶,渴望着被狠狠掰开,甚至被生吞活剥。

她嘴里不断发出的嗯嗯啊啊的声音,让王大学像是吃了狗胆一样。这样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次鼓励,也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

不远处,树上的山茶花,正显示着她们鲜艳的红色,那也是一种诱惑。

山茶花清香飘逸。

许小花体香浓烈。

花香和体香让两具年轻的躯体更是意乱情迷。他们都在迷乱中毫无章法地探索着对方,都想把对方据为己有。直到他觉得自己进到山茶那芳香四溢的花蕊里面。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其中的美妙,就被那声尖利的叫喊惊醒了,像是从一场梦幻中退了出来。

许小花身下那些野芭蕉的枯叶上,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艳艳的花朵。她歪着那张细脸,居然昏迷了过去。

他吓得猛地摇着她的身体,嘴里不断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捧起她的脸,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怀里,帮她整理好衣裳,说你吓死我啦!心里有块重石咚地一声落到地上。

没事了。她脸上红得像是涂了山茶花瓣的汁液,干脆又闭了眼,依在他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小花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幽幽地说,这回你放心了吧?

放心什么?

放心地去韶关割松油呀!

有啥不放心的?

我是你的人了哩。她的头又在他的怀里拱了拱。

忽然,他把仍眯着眼睛沉醉在幸福中的她的头捧离了自己的怀抱,放到野芭蕉的枯叶上,然后大踏步地朝悬崖上走去。

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答。

当她又一声更加颤抖地尖叫着说你要干什么时,只见他已经抱住那株最粗壮的山茶树,正努力向上爬去。

许小花努力着想站起来,下身一阵疼痛却让她脑袋直发晕,双眼发黑,她不得不闭了眼,重新躺到铺满野芭蕉枯叶的地上。

当山茶的清香从鼻孔沁入肺腑、沁得浑身都觉得香了的时候,他已经抱起了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了。睁开眼,她看到自己怀里的花,艳艳的山茶,就握在他手里。

我拿不出什么来给你,就采了这束花给你吧!

许小花觉得身体立马没了疼痛。

从城里回乡下的途中,许小花的眼里一直都噙着清泪,也不知是不是刚开始的那些,不知换了没有。她觉得自己软得就像一团湿了水的纸巾,瘫靠在车座上,一点没有心力去打理那些根本不重要的清泪。

不被主人打理的清泪使得车窗外的风景一片模糊。

模糊之后又是清晰。是的,清晰,那片苍莽无边的松林竟是异常的清晰,这反而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不是竹瓦村的松林,而是远在广东韶关的松林。在那片邻省的松林中,许小花看到了王大学的身影。那本来就清瘦的身影,现在变得精瘦;那白净的书生脸,现在又黑又干涩;从脸上到头发上还粘了几层蜘蛛网,网上挂了许多小虫的躯壳。这让她的心好像被野梨树的长刺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个身影飞奔于松树之间,一片乌云一样的蚊群如影随形,不断向他发动攻击,可他根本无暇反击。那个身影牵住了她的心,心给牵了出来,跟着他上了一条架在一棵老松上的独木桥架。

那棵老松就在悬崖边上。这么危险,不割它行吗?当然不行!松树越老越大油越多,割一棵老松相当于割十几棵嫩松。这么危险,他居然那么不小心!他是太赶了吧?不赶行吗?当然不行!一天要割两千多棵,不赶怎么割得完?不赶他又怎能在一年内挣够迎娶她的钱?

可就是这太赶,让他在割右侧那一刀时用力过猛,把独木桥架叉住松树身的杈都给踩裂了,独木桥架很快就往下掉,桥架上的他也就跟着往下掉,牵着她的心一起往悬崖下掉……

许小花听到自己的那声惊叫。直到现在,她仍不清楚同车的人有没有被她的惊叫吓着,但一定被司机的一个紧急刹车吓着了。大家惊魂未定,就听到了司机的骂声:要死自己去找死,别到我的车上来害人!班车差点翻下了悬崖。

许小花觉得有些冤枉,自己好像并没有喊出口,只是喊在了心里。于是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接着就感到有泪水从面颊淌下来,淌进嘴角,咸咸的,像王大学身上的汗。

这是梦就好了。

可这不是梦!

王大学真的出事了。他在韶关的大山里割松油,从独木桥架上摔下悬崖去,大难不死,却瘫了。

王大学不死是因为在接近悬崖底部的地方,有棵缠满藤萝的幼松挂了他一下。为什么要挂他一下呢?不挂的话,让他当场死了一了百了,那多好!一年之后,许小花突然被自己蹦出的这个想法吓呆了。可事实是,王大学就是被小松树挂了一下。小松的枝杈都断了。

王大学在悬崖下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那两个跟他同住一个棚子、在另外两架山上割松油的同村人,虽然困得要死,却因为他的未归整夜睡不安稳,天亮后也不去割油,上山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他。

单是削松皮和挂松油包等准备工作就花了一个多月,王大学真正割油只有几天,就出事了,那点松油还不够给山主山根款的零头。山主说我不要你给山根款了,赶快回去治伤吧,我另外请人。

从这时起,王大学就变成了一截松木。这截松木先是被两位同伴抬下了山,然后被放到了床上:先是城里医院的病床,最后是家里的破床。

不管是被放在哪张床上,王大学真的感到自己成了一截松木了,或许比松木好一点,松木自己是一动也不能动的,他还能动一点,毕竟还是一条活着的生命。或许还没有松木好,松木虽然不会动,但没有什么想头,没想头就少了很多痛苦。人类最大的痛苦或许就是因为想得太多!

王大学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好。他的父亲王富有一点都不富有。当然富有的话也就不会要他去割松油了。不富有的王富有东拼西凑了五千多元钱,让儿子进了城里的医院,检查完再用点药,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王富有于是问那位脸圆圆的稍微好讲一点的医生:王大学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

圆脸医生说动手术的话可能会治好,最好马上动手术,当然只是可能。他说这话时把“可能”两字读得很重,还说谁也不敢保证一定好,而且那得花很多钱,不过不动手术肯定成废人无疑。

王富有就问要多少钱,圆脸医生就说出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让王富有冷不丁哆嗦了一下,他强行镇定一下自己后又哆嗦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发冷。可那时正值盛夏,这座南方小城的天气早已热得要命。因住不起空调房,病床上的王大学正热得止不住地冒汗,那湿漉漉的凌乱肮脏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刚从热水中捞出的死鸡一样。于是王富有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让那个数字给吓着了。

两个哆嗦之后的王富有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让他几乎窒息,用干树枝一样的手按住胸口。

圆脸医生关切地问他怎么啦?

我、我,我没……事。

你看你说话都那么困难,怎么说没事?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有病,你看你的脸那么黑嘴唇也那么黑,你不单有病,而且还是大病,你知道吗?

王富有把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里面的什么东西打死,说我没有病,我都找赵有财看过了。

赵有财是谁?

他是我们村的巫师,又是医生,我们村很多人病了都找他要草药。他还能帮人驱魔赶鬼。他说我这里面住进了一只野兽。

你信他吗?

信,我信,我们村很多人都信他,周边村很多人也都信他呢。我这里面确实是住进了一只野兽,我晚上半睡半醒感到痛的时候,就经常能够透过我赤祼的胸口和肚子看见它。它在里面把我吃下的东西都吃了,还喝了我喝下去的酒。你说它有多坏!它把它自己喂养得愈来愈壮大了。愈来愈壮大的它有了力气没处使,就挥着它的魔爪在我里面到处乱抓,还用牙到处乱咬。那爪真是利啊,牙也真是利啊,比老鹰爪和猫牙都要利!

圆脸医生越听脸色越不对,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听王富有说完后他还愣了好一阵,说那是病魔你知道吗?你再不治它,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连治大学的钱都没有,我怎么有钱治自己的病呢?这句话王富有没有说出口,他说出口的是:我从没听说过什么病魔,也没听说过什么病鬼,你们医院是想骗我的钱吧?

我们怎么骗你的钱啦?

你看我带来的钱几下就全花光了,大学甚至还没用到什么药,伤一点都不见好,你说你们不是骗钱是什么?

圆脸医生的脸开始变得难看起来,好像也得了什么病一样直发黑。这让王富有又哆嗦了一下。圆脸医生瞪了一眼王富有,说我是好心遭雷劈,我再也不管你们了,记住,你要死了千万别想起我来。

鬼才会想起你们呢,你们这些吃人不见骨头的医生,你们这家吃人连着骨头一同吞下去的医院,我们再也不住了,也住不起了!

等心里的野兽终于安静下来后,王富有背起王大学,就像是背着一块石头,颤巍巍地走出那所大医院,搭了一辆三轮摩的到了汽车站,坐班车回到圩镇上。村干部卖了山,进山的泥土车路已经开通了。但王富有没有车,也请不起车。他把王大学放在一家粉店的木沙发上就出去了。王富有回到粉店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他一样的年纪,是同村的堂亲王富银。王富有请王富银吃了一碗米粉,出三十元请王富银帮忙把王大学抬回竹瓦村去。

王大学就像是一截松木一样躺在担架上,王富有王富银一前一后抬着他。看着前面瘦小的弓成一截干松枝一样的父亲,身子随着他蹒跚的步履一起一伏,王大学感到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爸你让我死了算了。

不行!

怎么不行?难道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吗?

就没有!你还没给我生孙子呢,怎么能死呢?没讨老婆没生孩子,你对得起祖宗吗,你对得起你妈吗?你妈生下你就死了,你怎么能对不起她呢?

王大学就笑了,笑出的声音先是让王富有和王富银都哆嗦了一下,然后王富有就感到背后唰地长出毛来。

你看我都这样了,你想要孙子,还要得了吗?王大学的声音大得惊动了几只路边杂木丛里的鸟,扑棱棱地飞起逃命而去。

王富有感到自己分明又哆嗦了一下,这让他险些跌倒。他还是第一次听儿子这样大声地喊叫。他的大学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在家听他的,在学校听老师的,学习方面从不用他和老师担心,只是身体稍微文弱了些。

医生说动手术很可能会好的。

你不是说不信医生的话了吗?

其实他的话,大多我还是信的。

是吗?

只是我们没钱住得起他们的医院哩。

那我怎么能好起来,好不起来又怎能给你带来孙子?这样活着还不是白活,还不如死了呢。

我挣钱给你治。

你连自己喝酒的钱都挣不够。

爸今后不喝酒了。

不喝酒你也挣不来……哈哈哈……你从哪里挣来这样大一笔钱?你连我读高中的钱都挣不起!我看,你就是挣到死也挣不够医治我的钱哩。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好像有人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大脑一样,突然感到后面这句话的不吉利。

你不要灰心,爸会尽最大努力的!

那就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两三年内挣到这笔钱,可还会有用吗?医生说这伤是拖不得的,越早动手术治好的希望就越大,好的程度也越高。

王富有说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爸不放弃,你自己就更不能放弃!何况挣钱也不是我一个人,小花不也正在为你挣钱吗?

你不要跟我说她!

为什么不能说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对你对我们家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现在正在城里受苦受累受气,为什么不让说她?你的心丢山沟里喂野狗了吗?

她好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她瞒着我进城打工,我会这样吗?如果她爸不要那么多彩钱我会这样吗?你再说我就滚下担架去死!

天将亮时,王大学就听到有只镑窟鸟在屋后山叫,好像离他房间的木窗很近。一声一声的“镑窟”尖锐得就像是一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地剜在他的心里,又像是刀子上散发出的寒凉之气,直逼到他的脊背上。“镑窟”是竹瓦村的方言,意思是挖坑。挖坑做什么?当然是埋死人啦。所以崩冲山区的人们都说,这种鸟一叫村里就会有人死。

王大学觉得这回自己必死无疑了。

这镑窟鸟的叫声最终把王富有逼出了家门。他不能让王大学死!可是去哪里挣钱呢?

王富有突然想起那条眼镜蛇来。那是王富银不小心说漏嘴的。先前村里有句俗话:“谁会告诉你钱路呢,不指蛇路给你就算好了。”如今这年头,就连蛇路也没有人指给你了,因为毒蛇越来越值钱。在毒蛇还不值钱的年代,村里人人都怕蛇。后来蛇值钱了,人也变了,越是毒蛇越让人喜欢。崩冲山能卖钱的毒蛇几乎都给人们捉光卖尽了。

只有那条蛇还在,在木冲山的虎嘴崖上,从村寨到那里要走三个多小时。王富银说那条蛇起码有十二斤。如今的眼镜蛇,蛇贩子给价钱已达到每斤三百八十元,十二斤就是四千多元。

这四千多元让王富有踏上了死亡之路。

王富有死在了虎嘴崖下。

其实王大学根本就不知道王富有的死因,因为他没有看到死后的父亲。由于父亲意外死在外面,按照崩冲山区的风俗,不能带回村里安葬。王大学很想见上父亲一面,却没有人抬他去,因为到虎嘴崖的路几乎不是路,荒凉而险峻。

发现王富有尸身的是捉蛇王赵有金。那天早上他睡得死沉,没有听到镑窟鸟的叫声,因此吃过午饭后不久,也想去虎嘴崖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挣个四千多回来。

赵有金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死去的王富有用干树枝一样的右手紧抓着自己的左胸,连同那已认不出什么颜色的衬衣和胸口的一点点皮肉,都被紧紧地揪在手里,好像那里有一条毒蛇一样。抓蛇都不会抓那么紧。他就像一截干朽的木头一样弓身躺着,身上并没有伤口,口鼻耳朵也不见流血。开始赵有金还以为他是多喝了两杯,进到山里就睡着了。也不像是从高处跌下来摔死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爬上崖去,哪怕是一步。

父亲死了,王大学也不想活了,但他的找死却让王富有的话给及时阻止了。父亲下土那天夜里,王大学独守空屋,躺在黑暗中的床上,他分明看到:父亲穿着那身早已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衣裤,随着推开木门的长长的吱吱声,一步一步向里屋走进来,来到他房门前就停住了。

父亲是来接自己的吗?

爸,我要跟你走,你就带我走吧,带我找我妈去!

你说什么?你要跟我走?你这不中用的东西!黑夜中,父亲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衰老,不许你跟我走,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死!父亲苍青的面容在那一刻异常清晰,他的话刚说完就吹进来一阵山风,又隐隐夹着一阵哭声。

王大学眨巴了一下眼睛,父亲随风而逝,眼前又恢复了无边的黑暗。

你在家不准寻死呐,你知道吗?你妈在地下瞪着眼看着你,小花在城里也瞪眼看着你呐!还没留下后代你能死吗?就是我死,你也不能去死!我死你也去死的话,死了我都不会放过你!父亲的话在黑暗中再次响起,这是他在去虎嘴崖那个早上出门时说的。

早上说这样的话是不吉利的。自己怎么就没意识到这点呢?那样的话,在父亲服侍自己洗漱好吃完饭后就不该让他出门。可是,即便意识到了,又能拦住他吗?他也只是说出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挣钱的。村里还有什么可以挣钱?有门路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到韶关去割松油或是到城里打工了。当然自己也不会这样成了半个死人,而小花也不会瞒着自己去城里打工了。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

过去的事都已成为定局,说那么多可是又有什么用?

好在王富有下葬两天后,许小花就从城里赶回来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吗?

不回来还好!王大学宁可自己死在床上,也不愿意许小花回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给许小花打了电话后,除了每天轮流给他送两餐饭外,已经有四天没有人打理过他了。大小便自然是全都拉撒到了床上。他的房间简直就是茅厕,甚至比茅厕更臭。

那个下午,当匆匆赶回来的许小花仍含着清泪,看到躺在臭气熏天的床上的王大学时,那些清泪终于掉了下来。

要先烧几锅热水。许小花找遍了柴房和房前屋后,也只找到了两根手电筒般粗的柴。看来,自从他出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打过柴了。她只好拿了柴刀走到后山去。才出去几个月,回来干活就不顺手了。那些木柴像是存心要欺负她,让她砍得很是艰难,还险些砍中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才砍了一捆,绑好了放到肩上,一阵疼痛立马就从肩膀钻到心里。咬咬牙,硬是顶着痛背了回来。

烧了六锅热水,每一锅都能装满一大木盆,是那种洗澡用的大木盆。第一盆水先给王大学洗。当她把他从床上抱下来时,她的身上也沾满了粪便。因此她自己也要洗。各自洗了三盆水才算洗干净了。

许小花一边给王大学洗一边呕吐。他是那么的不听话,不停地说你让我死了吧,你干脆把我掐到盆里溺水死了吧!我求你了!在她面前,先前他觉得自己至少是个不算很帅的帅哥,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已然成了一团粪便,甚至连粪便都不如。

你不回来还好,不回来多好啊!你不回来我到死都是干净的,在你的眼中,我只愿意干干净净地死去,真不愿这样肮脏地活着出现在你眼前!

许小花不说一句话。她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一不小心就又伤着了他的心。

给王大学洗了第一盆水后,她就进到厅屋右侧他的房里,把床上那些被单床单席子等全都裹成一团,然后拽到屋外,用竹枧引来的泉水冲着。

给王大学洗第二盆水时,她给他全身都涂了香皂,全身上下都搓遍了,一共搓了三轮。这三轮她觉得自己没有白搓,因为每搓一轮她都看到了希望:每次搓到他那个地方,特别是搓到那点让她成为真正女人的东西时,他的脸就会红一下。他的脸居然会红一下!重要的是他不是看到她动他那里才脸红的——在洗的整个过程中他都闭了眼,就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或许他是万念俱灰,真的想暂时变成个死人吧。他没看,那就说明他是感觉到的,感觉到了才脸红。是的,感觉,说明他那里是有感觉的,感觉到了她温柔的搓洗和抚摸。

有感觉就还有救,就还有治好的希望。

这让许小花已经干了好一阵的眼泪又开始涌了出来。于是她很快地烧了第五锅水,这是给王大学洗的第三盆,放了紫苏熬的,有发汗、排毒和健身作用,又可以祛除臭味,让身体变成香喷喷的。第六锅水也放了紫苏,这是她自己洗的第三盆,她也要自己变成香喷喷的。

王大学的床铺转移到了天井右侧的厢房里。屋里摆设虽然简陋,但经女人的手一变,就又成了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了。还用干艾草和菖蒲烧了,熏走了蚊虫。整个房间也变成了香喷喷的。

天黑的时候,被许小花弄得香喷喷的王大学半躺在香喷喷的床上,吃完她用勺子喂的最后一口粥后,面对同样散发着紫苏清香的未婚妻,他的泪水突然噼噼啪啪地掉落下来。

眼睛跟醃了醋一样酸楚,但许小花强行止住了泪水。你哭什么,一个男人哭什么哭!说着啪地把那只瓷碗放到桌上。沉默了一歇,她又用发白的手指为他整理已经长得遮耳的头发,说我一定挣到钱给你治好伤!

我不要你为我挣钱!你再去城里挣钱我就去死!

放心,我不去城里了,我就在村里,一边挣钱,一边好好照顾你。

不管在哪里,我不要你为我挣钱了!你这样为我挣钱,我宁可去死。

别拿死来威胁我,你以为我怕吗?你死了我也去死,你想我也死吗?

王大学就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像是一只不幸染上了瘟病的鸡一样无力地垂下头,而且又流了不少的眼泪。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城里做什么吗?王大学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在泪水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大雾弥漫的日子。

那绝对不是一个好日子。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雾。他的割油刀刀口居然很亮地闪了一下。后来当他躺在病床上时,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那本该在阳光强照下才会发出的闪亮刀光,怎么会在大雾天里发出来?那次闪光让他的眼睛哗啦一声就花了,他用脏黑的手背去揉了揉双眼,然后他就看到他的小花了。

他的小花被小凤拉着,从小花做工的那家“天天来”饭店出来,转过几条街就来到了那个叫“桃花岛”的健身城。

王大学看到的那个男人的面相有点模糊不清,只是头顶比灯泡还要亮,肚子比就要临盆的孕妇还大。十个光头九个富。村里的长辈们都这么说,看来这是一个有钱的男人。

这时小凤说话了:阿芳(小凤给小花临时取的化名)是第一次做生意,你舍得出钱吗?男人说多少?小凤说至少两千,这是很优惠的了。

男人狡猾地一笑,说我找的小姐个个都说自己是第一次做生意,你说我会相信吗?如果真的是第一次开苞,我给她五千,另外给你一千。男人说完,就从扣在腰带上的鼓胀的老板包里掏了一打钱来,全都是红红的,就像是山茶花瓣的红。不,是像小花的那种红,小花在山茶花下被他要时泛出的那种红,不,这种红既不是山茶花瓣的红也不是小花的那种红。那是百元钞票的那种红。一张张红红的大钞牢牢地吸住了小凤那双眼球,几乎要蹦出来,很快眼球也成了红的,不知是让钞票映红的还是它们自己发红。

男人说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如果你真的是第一次,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

小花不做声,脸像是被火烧烤过一样,直往小凤身后躲闪。

男人靠过来逼近她,像是要吃人。

我不要你的钱,我不做!小花扭身想走,但给小凤抓住了。小凤说阿芳你去吧去吧,你只要闭着眼睛忍受一下,就那么一下子,就挣够你在饭店里挣一年的钱了。

我、我、我不缺钱用,大学他……

在眼前,在雾做的幕布上演这一幕时,王大学正在接近悬崖上的那棵巨松,但他看到了本不情愿的小花最终还是被小凤推着跟那个男人进了房间,就高喊了一声不要,然后飞奔过去想拦住他的小花,但分明感觉到自己一脚踩踏在了什么地方,只听吱的一声,然后整个身体就往下坠去。

窗外有只夜鸟在叫苦,声音拖得老长,阴森恐怖。

咕鸟都叫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跟我说说话不好吗?

依旧无语。许小花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那些眼泪像醋,一下把王大学的心醃软了,他动了动嘴唇,我想说的又不好说。

你说吧!

王大学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我还是不说的好。

许小花拿过床头边小木凳上的玻璃杯,给他喝了几口水,你说吧!

我还是不说的好。

说吧!有什么不好的,我承受得了。

沉默了可能有一分钟,王大学说,我在韶关割松油时,你偷偷跑到城里那阵,是不是就已经跟小凤做那种生意了?

许小花的脸刷地一下从两腮红到耳根,身子微微颤动,眼泪又涌了出来。

如果你硬是要相信这样我也没办法。在你出事之前,我确实只在天天来饭店做工。挣那种钱,我连想都没想过。

小凤没找过你?

找过。

你没跟她去?

去什么,她只找我一次,就被我骂走了。

王大学就想不明白了,那天自己为什么会看到那一幕呢?

是不是因了那天的山雾?那样的雾以前崩冲山也常有,只是村里所有山上的原始树林都被砍光以后就很少有了。有雾不下雨或是下点小雨,他都要上山割松油。这种天气松油产量虽然比不过晴天,可同样会有,同样可以挣到钱。所以他一天都不想浪费,除非是下大雨或雷雨。

这或许是山雾给他的启示吧。

还小的时候,王大学就常常听村里的老巫师说,山里起大雾时是有雾仙降临的。雾仙能看清世间所有的过去与未来,看到所有的不幸。所以好心之神也没好日子过哩,她几乎没有一天是不被忧伤淹没的。知道吗?那些雾其实就是她愁白的长发。村里人常常在雾中看到各种预示他们未来的景象。

许小花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在泪雾中,她又回到了城里,回到王大学出事的那一天,那时,她想他了。

你是几点钟摔下去的?

九点多吧。

她怔住了。那时正是她突然想他的时候。她想着他对自己种种的好,想着他为了今后能与自己生活在一起,去韶关做那么苦那么累的活,随之而来的是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双眼涌满了雾,漫山漫岭漫沟漫壑都是大雾。

你现在在城里做什么?

现在我不是回来了吗?

我是说我出事后,你去城里打工的这两个月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连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我说什么你又能相信我吗?

那么说她是真的做那种事了?王大学听到自己内心发出一阵尖锐而撕裂的声音,像是正被宰杀的年猪一样。

你是怎么回到村里的,坐木头车吗?

许小花一时没有回答,像是读书遇到难题要仔细想过一样,过了一分多钟才说是的。

为什么要坐木头车呢?那些进山来拉木头的司机大佬个个那么坏,专搭女人不搭男人。他们搭出山去的女人,跟先前走路出山去的一样,当晚都不回来,谁知道她们在镇上和司机怎样呢!

王大学听过很多闲言碎语。可是先前,那些闲言碎语虽然引起村里很多年轻夫妇吵架,但遥远得就像那些当时他还没去割过油的外省松树,与他无关。

可是现在,还能与他无关吗?

自从村里公山被村委会卖给山外的老板承包后,越来越多的车进山来,先是运木头,然后是运化肥和桉树苗。听说还要开发比竹瓦村更远的崩山村的温泉,还有金鸡山旅游度假休闲村,已列入H市重点开发项目。于是有了更多进山的车经过这里,当然更多的不是木头车,而是各种面包车,随着路铺得更平,后来连小车都能进山来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其实坐什么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回来了,回来照顾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王大学的家单家独户地在田垌边的山脚下,离寨子稍远。十分钟后,许小花才回到自己家里。许先还在喝酒,就着那张又黑又脏的四方木桌,这应该是他的宵夜了。听到许小花进门的动静,他抬起头来,接连打了几个酒嗝,说你怎么就从城里跑回来了?

许小花只觉得心里一冷,像是给山风钻了进去,她颤抖地说我不能回家吗?

许先又灌了一口酒,接连呃呃地打了几个嗝,然后说我一个人公鸡带仔一样,又当爹来又当妈,养了你二十年,容易吗?你说过要报答我,就这样报答我?

我回来怎么就不报答你啦?

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这次不是从山外给你带回三十几斤酒了吗?

回来以后你拿什么报答我?

不就是钱吗?你要的每个月三百元的酒钱我一分也不会少你。

你回来拿什么挣钱给我?

这你不要管,反正我有钱给你。

许先不再做声,可是他的脸色依然难看,不知是不是那盏只有25瓦的电灯泡太过于昏暗,还是由于他长期嗜酒,脸本来就难看,总是黝黑黝黑的。

只要有钱给你,其他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你要管我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你能做到吗?

许先在酒桌上想了想,又喝下一口酒,抓了几粒油炸花生丢进嘴里,嚼出脆嘣嘣的声音,然后脑袋上下摆了摆,也不知算是点头还是喝醉了。

尚在美梦中的赵有财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很不情愿地爬起来胡乱地穿了衣服,就去开门。原本想发火的他看到迎面进来的是一个美人,马上换成笑脸,嘴巴张得老大,许久,才惊讶地说是小花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啦?

许小花说昨天回的。赵有财说哦,那晚上也不来我家吃饭?许小花说从小我在您家吃的还少呀!放心,还会去吃的。

进屋后,许小花开门见山:有财叔,你家路边那座木楼,听说都空了半年了?

赵有财笑了,说是啊,车路通了,我家亚称也算争气,做了这两层水泥楼,就搬出来了。

许小花说我想租,行吗?赵有财怔了一下,呵呵笑了,说小花呀,你不在城里做工了吗?

许小花说不做了。赵又财又一怔,说为什么?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我听你爸说每个月你都有钱寄给他买酒买肉呢。

许小花说我得回来,得照顾大学。说话间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那张美丽的面庞在阳光还没有抵达的清晨,阴影重重。

那你要木楼做什么?

做生意。

赵有财又一怔,进过城回来,你果真不同了哩。

哪呀?有财叔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要租给我呀!

我本没有出租的打算的。

留着也是浪费呀,没人住很快就被虫子蛀了,你还是租给我吧,我会给你租金的。

哦……租金,你出多少?

你要多少?

你能出多少?

许小花想了想,说我也没底,在我们村,还没有人租过房子吧!月租二百行不?

哪说没有人租过房子呀!你看,转过田湾路边那间杂货店,就是山外人租支书家的。

那要多少钱?

三百五。

许小花抿了抿下嘴唇,说那我也出三百五。

可惜你迟了一步,有个山外人先来问了,说是开汽车摩托车修理铺,他愿出四百。

许小花咬了咬嘴唇,说那我给你四百吧。

小花呀,不是我不想租给你,人家先给了定金了。

有财叔,我又要照顾大学,又要挣钱给他治病,你就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吧。

我不好毁约哦,毁约要赔一大笔钱哩。

许小花咬了咬下嘴唇,说我出五百,求求你,就租给我吧。

赵有财唉了一声,然后想了大概有两分钟,说好吧,我从小就看着你长大,我们不帮你,还有谁帮你呀!

这句话,让许小花感动得几乎流了眼泪。然而,开业几天之后,当她问了来开汽车摩托车修理铺的那个山外人时,才得知他当时根本就没有交什么定金,只是问了一下赵有财而已,甚至都没有意向租那木楼,他要自己搭棚屋。而支书家的木楼,租金也不过才每月三百元。

赵有财又问,你想租来做什么生意?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租金每月给你就是。

赵有财连声说是。

随着进山的人越来越多,“甜MM”甜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许小花租下木楼,白天专卖土鸡煮甜酒。竹瓦村盛产酒鬼,也盛产酿酒师,家家都有人会酿酒。酿的酒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蒸酒,就是用大米或木薯、番薯、玉米等杂粮酿成酒糟,再用木甑蒸溜成低度白酒;另一种则是甜酒,用崩冲山上的特产——旱地红糯米酿成,不经过蒸馏,发酵后酒糟和酒水一起喝,这种酒酿后三到五天就可以喝了,但还不算好,若是沤上二十来天,甚至一两个月后,酒水就会变成金黄,而酒糟依然保持着旱糯米的红色,整体色泽显得非常尊贵,酒甜得太浓了,浓得简直腻人喉咙,要加进开水冲淡些喝才行。酿这两种酒,许小花都很拿手。许小花只卖甜酒,用山里的土鸡肉煮甜酒,这本来是崩冲山里女人坐月子的滋补品。现在,许小花把它做成自己店里唯一的招牌,用来挣钱。H城有甜酒煮蛋,也有甜酒煮鸡,许小花都吃过,但她第一次吃就知道,城里的这些东西是远远无法跟竹瓦村的相比的:H城的甜酒,颜色甚至是白的——甜酒又名黄酒,不黄怎么算是黄酒呢?不但不黄,连甜都不够甜,煮时还要加糖,真是笑话!而鸡呢,城里用的几乎都是饲料鸡。许小花没有时间经营其他的,也无法自己酿酒,只是跟村里人订购,鸡也是买村里人的。因为要照顾王大学,每个白天,即使是很忙的日子,她最少也回去三四次打理他。

进入高寒山区,连甜酒也成了男人们的所爱。

又一个夏日的傍晚,有一个吃土鸡煮甜酒的男人迟迟不愿离开,留到了最后,这是个从山外来运木头的司机,四十来岁的样子。

许小花走到他坐的木桌边催促他走。

我不想走!司机说着站了起来,足足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来。看着他的络腮胡子,她怔了一下,以她在H城里两个月的红楼阅历,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

我每天的生意只做到这个时候。许小花不敢正面迎接他浓眉下的那双眼,那种眼光像刀。

我想要你,要这个夜晚!男人说着从后面抱住了她,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司机,个个胆大妄为。

不行,我没有空的!许小花知道他的意思,她掰了几下他的手,却没有掰开。他箍得似乎更紧了。

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钱吗?

钱也要。

要多少?我给你三百。

不行,我要五百。

怎么这么贵?在H城二百就可以了。

那你回H城找吧,这里是崩冲山区。

不回,我就要崩冲山区的女孩。

就是,你那些钱反正不是自己的,花了也不心痛。

男人呵呵笑了。

在崩山村赢来的,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们这些外边的男人,特别是开车的,有谁不在崩山村赌一把?你们的工作就是挣钱,赌钱,吃喝玩乐,泡妞。有清泪开始闪烁。山外男人看不到。他还在后面抱着她,想推着她往里间走。

她撑住了脚步,说不行,我还有条件。

还有条件?我都出到五百了,小妹,你别开玩笑!

许小花严肃了自己的表情,说不是玩笑,你做不到,我就不做!

你还要怎的?

我要花!

花?

对,花,我要一大束鲜花,把我房间的那个大花瓶都插满了。

你要什么花?这山里哪来的花?

不论什么花,只要不是菜花就行!没有种桉树的地方,还会找得到。许小花没有说崩冲箐,那里除了悬崖上的三棵野山茶——野山茶这季节有果无花——可能还会有一些其他的野花,那么危险的地方,她不能告诉他去。

告诉他又怎样?他算什么?他危险算什么?连大学都不怕危险,上去给自己采摘山茶花!眼前这个人就是死了又关她什么事?

不能让这些山外的野男人到崩冲箐去,那是她和王大学的地方,那里只能有她和他。

快去,我没空了,记住,没有花不要来;找到花了,天黑后两小时再过来,门我为你留着,我不会为你点灯的。她说着,挣脱了他的怀抱,就像是推一截松木一样,很艰难地把他推出了门外。然后出去锁了门。天还没有黑的这段时光,还有天黑后的两个小时,都是给王大学的。

这个男人一定会找来花的。许小花知道:有时男人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会想尽一切办法。

用来装饰夜晚的花朵,是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那时许小花已经进入H城的红楼上钟。在她的工作间,每三天都要换上一支鲜花。H城的花贵,要五元钱一支。花店的小妹说,因为H城没有通航,花先是从昆明空运到桂林,再经高速公路送到H城的。她舍不得多花钱。现在每一分钱对王大学都至关重要,所以她每次只买一支。有时有熟客白天带花过来,她就会高兴那么一会儿,也不过是一两分钟——只为省下了五元钱。她不用玫瑰。她选了百合,白色的百合。无辜的百合!她每天都这样想。等客人离开房间后,她会进到卫生间冲洗自己的身子,把水放到最大。

在崩冲山区,这个时节已没有野百合了。野百合只在四五月份才开。这个夜晚,那个男人真的采了花朵拿来。这些花朵是祭奠给黑夜的,因此她看不清它们。但她闻到花的香了,像是野菊花的香,又像是那种叫不上名字的小树上开的细细的白花的香。她好喜欢这种小花,因为自己的名字就叫小花。

木楼开始摇摆的时候,在阵阵花香中,许小花看见,她正躺在崩冲箐枯干的野芭蕉叶上,她的身上是她的王大学……王大学采下了山茶花,整个箐子都是花香……

从此以后,竹瓦村的每个夜晚都属于花朵,都属于花香。那些花朵,有些是从山上没有种速生桉的地方采回来的——那是些幸存者;更多的则是从山外买来的。

十一

贱货!贱狗!贱猫!贱猪!贱牛!贱马……真是贱×生不出好东西,全学你妈了!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许先对刚进家门不久的许小花连声骂道。在他出口之前,一记重拳早已击打在她的右脸上。那被打的半边脸足足肿了一个星期。

许小花一句话不说,眼里又噙满了清泪,真不知这些清泪是被骂出来的,还是右脸上的痛痛出来的。

我明早一把火烧了那座破木楼。许先把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杯里,然后把酒瓶猛地砸到地上。随着砰的一声,许小花看到那些瞬间破碎的玻璃片全都飞进了自己的胸腔,心被扎得千疮百孔,鲜血飞溅。

你烧吧!许小花声音打颤。

你以为我不敢?

你去烧吧,烧了好,烧了我就不用给你买酒了。

许先说我不要你的酒,不要你的酒、酒……骚酒……

许先伸出右手,斜着身子指着许小花,却因重心不稳一下子翻到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许小花身子抖得厉害,好不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了一些,瑟瑟缩缩地走过去,用食指和中指探了探他的鼻孔,感到出入的气息还是很大,知道他只是又醉了,于是走出门去,融入黑暗之中。

这一天是怎么啦?大清早眼皮就跳,把她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真是不顺,整个上午基本上没有什么生意。而中午过去看王大学时,发现他把屎尿居然又都拉到床上。

看到她进门来,王大学也不打招呼。她已经习惯了,他不打招呼是家常便饭,他打招呼才怪了。但这一天他真的很怪。她给他换铺盖,他死拽着不让。给他换衣他也是顶着不让,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身体和手上的动作来抵抗她。

是不是有人来跟他说了什么闲话?

看她还装什么?还能骗我多久?说是卖什么土鸡煮甜酒?其实是……是卖自己,她自己就是鸡!她还能装多久?看来村里人说的不错,真是跟她妈一路货色!难怪她夜里总不来陪他,总是把漫漫长夜留给他一人,说是要守店,害得他夜里都不敢多喝水。医生说过,病人要多喝水,但他不能多喝,要不,天没亮就会憋得难受。可她这是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他吗?为了他就一定要这样吗?

这个中午,许小花煮了半只土鸡,还像是留给小孩子一样,给他留了一条整鸡腿。她不停地撕下扯碎鸡腿肉,一点一点地喂他。她很久没有这样细心地喂他了。实在是太忙。他有两手可用,有时他不想让她喂,但等她来了之后,又变得非常非常的想要她喂他。但不管想还是不想,他都不说。他喜欢她的主动。她的主动,是每天她停留在他身边那非常有限的两三个时辰里有限的幸福。每次随着她的离开,他的心里就又变了,瞬间的幸福跑得飞快。为什么要她来喂?应该是他照顾和保护她才对!可是……

你就不能跟我说说话吗?她望着他,声音哽咽,眼里像是进了醋,酸楚得有泪要涌上来。

说什么呢?

我想去死!王大学恨恨地张嘴蹦出这一句,把嘴里的饭菜全都喷出来,床上、地上、他和她的身上都有。

你怎么又这样想?许小花只好放下碗筷,拿来纸巾,清理起他喷出来的饭菜残渣。

你要相信,你一定能治好的!我现在已挣了蛮多钱了,等到明年春,我就带你到H城或南宁去看病,不,还是去广州吧,广州离我们更近,城市也更大,那里的医院应该也更大,医生也应该更有本事。

我不去,我现在真的想死!难道你跟我爸一样,连死的权利都不给我吗?

你说的什么话?我每天不怕辛苦为了什么?看来我是白白为你挣钱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不要你为我挣钱!

又说气话。

不是气话,我真的不想要你这样为我挣钱,你再这样为我挣钱,我真的宁愿去死!

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了上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虽然够大,但终于盛不下了,像泉一般溢出眼眶,叭嗒叭嗒地掉落下来,滴在刚换的毛毯边沿上。

你不要多想。流过眼泪,已是十余分钟之后,许小花说。

我没办法不多想。

你要多往好的方面想。

我没办法往好的方面想。

你要想着有一天你的伤治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竹瓦村,离开崩冲山,我们也到城里去生活,我打工来养着你,我不要你做工,我只要你好好养着你的身体。我们永远不回这里来!

我想不到那一天。说完王大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从深井冒出来的雾。

会有那一天的,老天爷一定会照顾我们的,你等着,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许小花把目光投向窗外,满目迷迷离离的向往。

我不愿等了,也不想等了,我累了,我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我只想死。王大学自己努力着躺了下去,干脆闭了眼睛。

你不要听那些闲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我回来也是为了你,你也不要多想了,我还要回店里照顾生意。许小花说着,拉了被单帮王大学盖了胸部,就离开了。

王大学也还是没有做声。

她可是为了我啊!换成是自己,能这样对待她吗?能对她那么好吗?换成是另一个女孩,能像她一样吗?不知早跑哪了,婚约早解除了!父亲说得不错:小花是个好女孩,点灯上到天都难寻的好女孩!可是,这样的女孩,是让自己害的,是让自己毁的!你还想要求她怎么样?你还嫌弃她怎么样?她挣钱,不管怎样挣钱,不全是为自己吗?为什么还要责难她?你有什么理由责难她?闭嘴吧!闭上自己的臭嘴!

王大学把脸转向下,埋在垫被里,他不想许小花看见他那些止不住涌出来的泪水。

天近黑时,许小花去给王大学做饭,喂他的过程中,他依旧一语不发。

在这里,她遭遇了沉默的对抗。

她没想到的是,晚些时候回到家里,又遭遇了父亲酒后的暴怒。

十二

许先让女儿以后没事少进家门。除了许先来讨要酒钱,许小花与他见面是越来越少了,她几乎不回家去。她也越来越忙了,因为扩大了经营,买了冰箱,卖起杂货——主要是吃的喝的。她还腾出一间房摆了两桌麻将。天天都有人来打麻将,甚至晚上都有人要来打——但她的夜晚不属于麻将,不开门。只要有人打麻将,她的小吃与饮料就不愁卖。因为越来越多的山外人从这里路过,在这里停歇,土鸡煮甜酒也就更好卖了。

忙碌的白日,王大学给予许小花的,是无尽的沉默。而黑夜呢?对于许小花来说,黑夜早已不属于自己了。幸好每个黑夜都有花朵陪伴她。那些黑暗中的花朵,散发出诡秘的香气。不管怎样的香气,最终都能变成野山茶的花香。在山茶的花香里,王大学一遍一遍地要着她。在花朵的芬芳中,夜夜都是大年初五那个日子,她也永远都是躺在野芭蕉的枯叶之上,等待着那个傻乎乎的王大学,甘愿冒着生命危险给她摘来山茶花……

日子不等于土鸡肉煮的甜酒,总是艰涩的多,但日子也不比那些进进出出的汽车,能够停留下来,想逗留多久就多久。

第二年的春节踉跄着脚步向崩冲山区走来。

腊月下旬是最忙碌的日子,在廿八那个白天,许小花甚至都没有空回去打理王大学,而让他最终把屎尿都又拉到了床上。当她近天黑回去伺候他时,发现王大学拿床头的那堆卫生纸,居然垫了自己的屁股,厚厚的一层,避免了床和铺盖被弄脏。她先是烧了水,换了两盆水才给他洗净身子,然后做好饭,还专门炒了他爱吃的牛肉——这是她叫一位司机帮忙从圩镇上买回来的。盛好了饭菜,她拿着来到他的床前,准备喂给他吃。

但那只盛满了饭菜的大碗在瞬间就脱离了她的手,砸往地面,只眨眼间的工夫碗就破碎了,饭菜也随之解体,撒到地上,到处都有。

这是王大学瘫在床上后打出的第一拳,但他没有打人,他打的是碗,自己的饭碗。

许小花愣怔了好一阵,说你做什么?

做了近三个月的哑巴,王大学终于开口了:我想死!

你想死?真的想死?许小花呜呜的哭出声来,鼻涕眼泪也都跟着出来,甚至还喷到了王大学的脸上。

是的,我想死,死了一了百了,这样,我就不会因为身子动不了躺在床上,只能脑子在动,只能想,什么都想,越想越难过……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漫长,长得就像是给你一头大水牛,让你一根一根地拔光它身上的毛,不知何时才能拔尽……如果死了,那就是尽头,痛苦走到了尽头,而且就再也不用连累你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呢?你当初为什么不一下子死了呢?你一下子死了多好,这样对谁都好!就不会害我害成这样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啊?

许小花突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几句话吓住了。她的声音高得像要打架,可能全村人都会听到。她说的这叫什么话?这是人话吗?

是啊,我当初为什么不死了呢?他妈的小松树,为什么要挡我一下呢?不挡我我就摔到崖下的石头上死了,一下就死了,甚至连痛都没感觉到痛就死了,那样死得多爽!你他妈的赵金富赵金贵,你们两兄弟为什么要找我呢?不找我不救我说不定我就死了!

王大学内心汹涌如春天的山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许小花垂下了头,她觉得自己沮丧得真像是一条狗,一条又饿又累差不多要死却连屎也找不到吃的狗。

但许小花只是停了一会儿,又止不住地继续说下去,死呀,你现在就死给我看!有本事你就死给我看!不就是今天没有回来看你吗?你看不到,但你可以听得到,马路上车子的声音、喇叭的声音有多少,有多少车子从这里过在这里停留,有多少客人要我招呼,我忙得要死,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这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什么?你倒好,你在床上养好了精力,却一句话也不说!都差不多三个月了,你几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让我怎么过?好不容易等到你现在开口了,可开口就说要死。死吧!去死给我看!

王大学身子一倾,头朝下想往床边的地板撞去。许小花及时地阻止了他。他的头撞在了许小花的胸口,那里的丰厚和弹性把他的力气瞬间化为乌有。他的脸就埋在那儿,他像个哺乳期的婴儿一样,闻到的不是乳汁的浓香,而是另一种香,似乎夹有淡淡的山茶的香气。这些清香先是进入他的鼻子,又从他微张的嘴巴沁进来,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从内到外都香完了,五脏六腑的气也全都被这些香气化为乌有,于是逐渐平静下来。

既然你当初没死成,既然已经害我害到这个时候了,有本事你就给我继续活下去,继续把我害下去!没你害我了,我也去死吧!

有热热的东西逐渐濡湿了许小花的胸口。那些男人的眼泪告诉她,这个男人暂时不会去寻死了。

我已经挣下一大笔钱了,或许够你动手术用了。春节时会更忙,你看,村里打工的人们差不多都回来了,这是生意最好做的时候。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带你到城里的医院去。说完这些话时,许小花感到自己的胸口更加湿了。

他还有救,他一定还有救,一定能治好的。刚才给他洗澡时,她曾叫他闭了眼,把头枕在她左手的臂弯里,他像是睡着了的时候,她的右手抚摸了他的那个地方。在灯下,她看见他的脸倏地红了。是的,他那里再次感受到她了。有感觉就好!有感觉就一定能治好!看来,那套按摩术还是挺管用的,她没有白学,给他看病的圆脸医生其实是好的,只收了她很少的学费!这是她在H城红楼的那两个月里抽时间去学的。

广州虽大,医院虽然可能会更好,路也近,但我听在那儿打工回来的亚兰说,那边的医院收费太贵了,只怕花完了钱还治不好,我们还是在广西的医院治吧!你看,上次那个圆脸医生其实一点都不像你爸说的,是挺好的人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大学把脸从许小花的胸口处抽出来,用袖子抹了抹脸,擦了几下眼睛,然后定定地看着她。从出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她。她的头发乱了,一定是他弄乱的,在她给他洗澡时或是在刚才弄乱的,有些发丝披散到两肩来,有些披在身后。她的脸还湿漉漉的,一定是那黑黑的眸子干的好事!不,应该是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能再让她流泪了!这样的她好生妩媚,比崩冲箐子那些带着晨露的山茶花还要妩媚!那三棵最后的山茶又开花了吗?他一把把眼前的人搂进自己的怀里。

十三

没有什么比心安下来更好!时间在两人达成的融洽中过得比往常快了许多。活着,还是有奔头的!

很快地,又一年的正月初五就又到了。从初一以来就有着很好的天气,连续五天的晴朗,这在崩冲山区的春节,确实是难得的。

大年初一以来,这几天的生意比年底还要好,打工回来的人都爱比面子,都舍得花钱。初五这天,许小花忙到中午十二点多钟,从早上就开始跳的眼皮跳得更密集了,终于放心不下,于是让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小凤帮忙照看一下店里,就匆匆赶往王大学家。到了那里,却发现大门半开着,这让她感到有些惊讶,但她顾不上想那么多,就往里走。刚进门,还没到天井,一股从没闻到的气味就扑鼻而来,熏得她一阵眩晕。她不得不站定脚步,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然后走到天井右侧的厢房。床上空空如也。被子被掀起,有一个角还耷拉到地上。王大学去哪里了呢?他自己可是从来没离开过床的呀!许小花一下子就呆住了,然后找遍了屋里屋外,却全不见踪影。后来,她连荒芜的菜园、门前的小水沟、废弃的牛栏和猪圈、茅厕粪舍,甚至旧鸡笼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他去哪里了呢?他自己动不了呀!门开着,是谁进来带走了他呢?

大学!

大学!

大学——

大学——

……

许小花爬上门前的晒楼,站在上面纵目寻找,目光一遍遍拉长到极点,也没能看到王大学。她急得开始叫了起来,越叫越大声,越叫声音越长。但无论她怎么叫,也都没能听到王大学的声音。后来她听到的是很多人的声音。那是村里人的声音。他们听到她的叫喊,纷纷赶了过来。

整个竹瓦村的人,除了还不会走路的娃娃,全都来了,就连那些正在赌钱的、打麻将的、喝酒的,也都停止了自己的活动,赶来为她寻找王大学。甚至连一些山外人也参加进来。

就像是一窝倾巢而出的蚂蚁,人们四处分散流动在竹瓦村附近的山间岭上,沟里壑里。整个崩冲山区在那个下午发出的全是一个声音:

大学——

但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是没有找到王大学。

在后来赶到的小凤劝说下,许小花从枯枮坳上折回来。很多人跟着回来,在王大学的屋里商议怎么办:天都那么晚了,要不要吃了晚饭继续找,要不要到更远的地方去找?

在许多人的包围之中,许小花坐在王大学的床沿边,不知是第几次的清泪又开始在眼里打转。

突然,有个人踉踉跄跄地挤进屋来,围在床前的人有一个闪了一下,那个人挤得急失去重心,摔到地上,来了个狗啃泥!等他翻了一下身,把脸转回来的时候,人们轰地笑了。只见一张纸贴在了他的嘴巴上,就像是电影电视中那些挨批斗或是游街的人。赵有金一步上前拿下那张纸,人们才看清了原来是许先。赵有金发现那纸上面有字,于是递给了许小花。上面写着:小花,又是大年初五了,我要永远记住这个日子!让这个日子永远都有山茶花!

我知道他在哪了。

人们问在哪里。许小花没有说话,只是忽地从床上下到地上来,连鞋子都不穿就转身出门。就像小鸡跟母鸡一样,一群人紧随着许小花,向崩冲箐奔去。

悬崖上边没有王大学。

王大学在悬崖下,四仰八叉地摊在一块石板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的下半身全是泥土,手臂弯处的袖子上也沾满了泥土,手指上也都是泥土,有些指甲都掉了,有血凝结在那些泥土上。

于是人们都逐渐明白了:这个人是靠着手的力气,硬是拖着自己已经瘫痪了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爬到这里来的。

爬到这里来做什么?找死吗?这不是找死吗?

许小花感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一棵古树,确切地说应该是那种被虫子吃空了心的古树,竟然呆呆地站在王大学尸体的旁边,孤独像那就要来临的暮色铺天盖地而来,眼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王大学爬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你看,他摘到花了。许小花说,声音很细很轻,却让人感到冰凉,像雪突然飘落下来,洒在人们的后背上。天,他只靠手的力气,居然也能爬上去摘到了一朵!

人们果真看到,在王大学的右腮边上,正躺着一朵盛开的山茶花,但已经离开他的面部有半尺远了,显然他是用嘴巴衔的花呵。

你当初为什么不马上死了呢?为什么不马上死了呢?当初就死了多好!

许小花喊完,那双蒙眬了的大眼,再也无法盛住那些清泪,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滴落下去,滴在那鲜红的花朵上。花朵的前部很深,有着瓷酒盏一样的丰润和质感。

但黑夜不管这些,它哗啦一声,像幕布一样一下子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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