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甘肃境内有两条黑河,一条是纵贯河西走廊腹地的泱泱大河,一条是隐藏在陇东南两当县境深山峡谷中的潺潺溪流。
这里说的是两当的黑河。
两当,特别的县名,特别的天地,若是对甘肃地域没有全面了解的人,初来乍到,绝不会把两当与概念中的甘肃的厚土黄天联系在一起。两当确实是甘肃的一个县,而且位居陇东南门户,一县连三省,所谓秦陇之锁钥,巴蜀之门户。说两当之特别,主要在其山川形胜,整个县境像是谁把一块石板竖放在西秦岭群山中,南北纵长,东西溜窄,北抵北秦岭南麓,南达南秦岭北麓,境内群峰纠纷,林木弥漫,溪流奔窜,九曲回环,一块块山间平地,酝酿出一片片人文荟萃村寨。
黑河峡谷就是这样一个所在。
天阴而无雨,太阳隐匿在薄云中,透过云层的余晖却让山川大地历历毕现。到了黑河峡谷谷口,眼见得巨石嵯峨,洒满河滩,只听水声喧哗,却不见水流奔涌。而有过山区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一地乱石均拜流水所赐,而平水期与丰水期,水量变化极是剧烈。此时,正是平水期。便道贴一面山根而走,一面是举头望不见山顶的峰峦,一面是看不见水流却流水盈耳的溪流。河谷中,只见形状百变的石头,大者如巨象横卧,小者如燕雀蛰伏。两岸青山相对出,逶迤的乱石连成一条白线,将满目绿色隔开。黄昏时分,抵达黑河林场,今晚要投宿这里了。
在这样的夜晚,关门睡觉无疑是对大自然的一种辜负行为。饭后,出门回环四望,天地浑然一体,唯有哗哗水声远远近近传递着清凉之音。已是夏季,而峡谷中却只有凉爽。有亮光时分,已经知道周遭地形了,峡谷里进出一条路,听着水流声辨别方向,而河谷中乱石泛射的白光,却成为无月之夜的路灯。看不见,却能觉得出两面山峰的挤压,看不见,却能觉得出林木的茂密。下到河谷,小了的是人,大了的是乱石和水流。远看如巨象横卧的石头,其实是一座石山。常年的激流磨洗,四围光滑如砥,摆出一副不允许攀登的姿态;远看如燕雀蛰伏的石头,则如牛如马,攀登上去了,视线却仍被眼前的巨石遮挡着。流水穿梭于大小石块间,或潺潺,或淙淙,或汩汩,或哗哗,发出什么流水声,一切以横挡在水路上的石头大小形状而定,如同一个乐队的乐手,奏出什么旋律,手中的乐器已经告诉你了。而此时,你方才真的明白,峡谷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来自何方了,而你也可以真正认识到,水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力量,人又何其渺小。
逆流而上,峡谷益形逼仄,两面山崖好似不满水流的棒打鸳鸯,万千分离,斩不断的是那一线情丝,时不时的做出觌面耳语状,挂在石崖上的树木,则可以互相握手寒暄了。忽然,一盏孔明灯似的光亮,在两岸山崖间,摇曳顾盼,晃晃悠悠,打开强光手电,急速追踪过去,那盏灯,分明地隐没在林木中。鸟雀因此啾啾唧唧,林木因此瑟瑟簌簌,涧水因此呜呜咽咽。所谓鸟鸣谷更幽,所谓沉默如雷,黑河峡谷的夜晚,在天籁之声的声声断断中,奏响的是大自然的和声。
夜深了,山风渐起,流水声碎,把天籁还给天籁,方是对天籁的敬畏。
回到平房居所,一觉睡起,隔窗望去,仍是沉沉夜色。终是不愿错过在都市早已不复重现的夜晚,推门出来,却见一物横卧门口台阶。心中无有准备,着实吃了一吓。细看,此物却唇吻抵地,尾巴轻摇,分明是友好的表示。恍然记起,晚饭时,一只鸡爪跌落地上,瞥见门外有一只小黄狗溜达,便捡拾起来,出门扔给它吃。此物便是那条小黄狗。一只鸡爪之缘,拥有十几间平房的院落,它却独独为我守夜,天亮后,我出门散步,它仍然在身前身后相伴。所谓天籁之地,原来是一种自然状态,所谓天籁之音,原来是一种自然之音,所谓天籁之情,原来是一种出自心灵本源的自然之情。
黑河峡谷之于我,只是暂时收容了无数匆匆过客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我之于黑河峡谷,却是平生第一次,也许是一生仅有的一次流连,而仅有的这一次流连,在我的心灵中,却是永远给它留有一抹印痕的。
秦岭多峡谷,甚至可以说,没有众多的秦岭峡谷,便没有秦岭的名动古今。一切似乎都是精心的设计,秦岭是打在华夏中部的一道隔墙,由此,地有南北之分,文有秦楚之别。而所谓墙,从来都不是为了阻断,而是为了穿越。因为被穿越了,反复地穿越,不间断地穿越,墙的存在,才有了意味。
一道横亘东西的墙,彰显了秦岭无上的存在,一条条沟通南北的峡谷,又为秦岭的存在赋予了无限的意义。在无数的秦岭峡谷中,灵官峡本来是排不上号的,可是,自从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问世后,灵官峡一跃而为声名远播的峡谷。不是灵官峡本身一夜之间得到了什么神仙点化,便人间天上了,而是人间的文士幸获神仙点化,施展那锦心绣手,让静止于地上的灵官峡以文字的形式飘荡于人们的心神中了。
文字如风,风是不受边界限制的,天地有多广阔,风便可以走多远;文字如水,水走顺路,亦可冲决拦阻,从而,水行万里,滋养万方。入了文字的灵官峡,便不是静卧西秦岭深处的那条寂寂无名的峡谷了。山川形胜带给文士以灵感,文士以卓越的才情赋予山川形胜以灵气,谁造化了谁,还真说不清。能够说清的是,穿越灵官峡的宝成铁路沟通了秦陇蜀,从而使蜀道之难不再难于上青天,而《夜走灵官峡》为那些在风雪之夜的劳动者们点燃了一堆温暖的篝火。
灵官峡中,一段废弃的隧道被有心者开辟为游乐设施,而那篇让灵官峡走向远方的名文,被镌刻在灵官峡的岩壁上。明艳的阳光,纷飞的鸟儿,翠绿的山,碧绿的水,鲜红的碑文,熙攘的游人。所谓名山胜水,从来都不是一种纯自然的存在,没有文化元素的加入,山不过是那座山,水不过是那条水。山而已,水而已。大地上,美的山,秀的水,何其多也,公平地说,天下无山不美,无水不秀,而在人们的心中眼中,为何又要给山水评出等级,让一些山水人流滔滔不堪其扰,又让另一些山水门前冷落车马稀呢?原因不外乎:名山胜水必有名人名文为其呐喊张目也。
无数不堪红尘纷扰的人渴望回到自然状态,但已经被社会化的人是无法真的回归自然状态的。人类是从大自然离家出走的孩子,出走了,便是永远地出走了,出门有路,回家无门,无形之墙,金锁铜关,所谓回归,只不过是回家看看,大多的情形,心里梦里而已。而偶尔的,短暂的亲山亲水,山水之门,从来都是向人们敞开着的。登山望远,张掖胸怀,临水借鉴,濯足沐发,从而有了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之论。却原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无情山水有情人,山水因之用情四方八面。
我本俗人,俗事缠身,灵官峡只是匆匆浏览;灵官峡亦是繁忙之地,只容得我片刻驻足。流连生执,执则生厌,两相辜负,非山水本义,亦非登临者初衷。匆遽来去,客走主安,见好便收,是为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