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出售

2013-11-16 07:19樊健军
飞天 2013年9期
关键词:老头

樊健军

谢静的水煮店就盛开在花街23 号。

这花街23 号很有些来历。花街原本不叫花街,叫花柳巷。听名字就知道,是旧时男人们寻快活的地方,脂粉青楼,明妓暗娼,淤塞了整条巷子。一般正经的人家,不管男人和女人轻易不进花柳巷,遇事绕道而行,似乎只要打巷子里经过就会染上花柳病。他们不进花柳巷并不表示内心干净,取缔妓院那会儿,义宁州城的人们将花柳巷挤得水泄不通,个个将鸭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都盯在了残花败柳们身上。一个比猴子还精瘦的老头让人从花柳群中扔出来,引起一阵轰然大笑。瘦猴抱着只黑布袋,在地上打了两三个滚,三蹦两跳,眨眼钻入鸭脖子的缝隙不见了影踪。妓女遣散后,花柳巷就改名叫花街,脱胎换骨,安置了好些穷苦的人家。

花街23 号的原名叫十八间,是花柳巷有名的妓院之一。义宁州城的建筑离不开数字,从一到十八都有说法,叫一殿二坊三寺四坛五庙六宫七祠八门九井十八巷。十八巷就有十八条巷子,十八间就是十八间藏秀纳柳的脂粉屋。这十八间扯人眼球的不只女人,还有建筑,画栋雕梁,镂花的门窗,翘耸的飞檐,比万寿宫还精美十分。十八间上下两层,底层是客厅,客厅后有扶梯上二楼,二楼的屋子正中是张雕花大床,锦被云帐。十八间屋子都以花命名,每间屋子的檐梁上挑一盏红灯笼,灯笼上画着怒放的花朵,牡丹芍药,芙蓉玫瑰,梅兰荷菊。十八朵花就是十八个女人,不管她们之前叫什么名字,进了十八间就是牡丹芍药芙蓉玫瑰。进出十八间的女人不同旁的女人,个个鲜嫩欲滴,娇柔可人。十里八乡的乡绅骑马坐轿,都蜂拥进十八间。有个叫雪后梅的女人被国民党的某个师长看中,用两箱银元十根金条赎了身,可叹师长命薄无福消受,雪后梅落入另一位高官之手,几番辗转后来去了台湾,活了九十多岁,寿终正寝,脱出了红颜薄命的宿命。

谢静的祖父就是那个让人从花柳丛中扔出来的瘦猴,是个浪迹于青楼赌场的混混,不知怎么在十八间落了户,得了三朵花,青梅、芙蓉和白菊。这瘦猴老大不小才捡了个从湖北逃荒过来的女人,生了谢静的父亲谢老头。谢老头快四十岁才得了谢梅,之后每隔两年谢家就多个女儿。谢老头没读过几天书,懒得劳思费神,就拿房间的名字给女儿当名字了,大女儿叫谢梅,二女儿叫谢芙蓉,三女儿叫谢菊。谢老头的懒惰招来了女儿们的白眼,长大后她们自作主张将名字改了,谢梅改名叫谢青,谢芙蓉叫谢筝,谢菊改叫了谢静。她们的祖父瘦猴抱着的黑布袋里装的是副象牙麻将,一百三十六张麻将,每一张都是精雕细刻,刀法娴熟,都是挺精致的微雕。这副象牙麻将成了谢家的传家之宝,传到了谢静手上。

也许得了那些花柳魂灵的荫护,谢家的三个女儿并没有让十八间的浊气污染,个个出脱得齐齐整整,不妖不秽。老大谢青是朵梅花,冷艳得吓人。老二谢筝是朵木芙蓉,泼辣辣花枝招展。老三谢静是朵白菊,文文静静,却洁白得灿烂。义宁州城的人常拿谢家三姐妹说事,看人家谢青,不卑不亢,高傲得都到骨头里了,哪像你没脸没皮,不知道害臊;瞧人家谢筝,走路有板有眼,腰杆挺得笔直,哪像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瞅人家谢静,有脸有笑,细声细气,哪像你疯疯癫癫,比大老爷们还疯。义宁州城的小年轻喜欢成群结对往花街窜,大呼小叫的,去十八间看女人喔,去十八间看女人喔。他们都是些烂种,光膀子的,秃头的,胳膊上刺青的,脸上砍着刀疤的,头发红一缕绿一缕,三分像人七分像兽。谢家的三个女儿没少受他们的骚扰,从谢青上初中开始就没有片刻安宁的生活,不是这个讨好老大,就是那个纠缠老二,老三还在小学时屁股后就有人跟着。偏谢老头是个糊涂蛋,全然不把女儿们的安危放在心上,反而因此浑身得意。本来女儿们能得到娘的照顾,可她们的娘死得早,谢静十岁时她娘就患胃癌死了,临死时肚子肿得像水桶。终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出事了,某个晚上谢青让人拖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将身子破了。谢青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十八间呆不到半年,只身去了南方,接连几年都杳无音信。谢青的遭遇让谢筝和谢静吓了一大跳,为了自身的安危她们不得不寻求庇护。谢筝念到初三时就有个男孩子亦步亦趋守着,她上哪他跟着上哪。谢筝没接受也没明着拒绝,只拿话套着男孩子,如果他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她一定嫁给他。谢筝怕步了谢青的后尘没敢再念高中,考上卫校走了。毕业后碰巧义宁州城的医院招护士,谢筝就进了第一人民医院做护士。那男孩子信了谢筝的话,一半心思放在谢筝身上一半心思读书,不知是太愚笨不开窍还是别的原因,在高中折腾了七八年都无缘上大学,成绩最好的一次都差了二十多分。那男孩子绝望了,竟然从义宁州河的大桥上跳下去了。谢静同谢筝的做法不一样,她交了个铁姐妹,从初中到高中始终形影不离,高中毕业谢静没能考上大学,先在一家超市坐了两年办公室,后来赶上州城的电信公司招聘员工,就弃了超市进了电信公司,做了收银员。

谢家的三只凤凰都飞走了,十八间就此空落。虽然另外十五间十五朵花儿也有些风景,可怎么也比不上谢家的三朵花吸引州城人的眼球。谢老头早些年寂寞惯了,偏半老不死时犯了风流性子,今天招了这个半老的女人,明天又换了那个风韵犹存的徐娘,初一十五折腾个没完。谢老头的风流韵事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有些片断还有声有色钻进了谢筝和谢静的耳朵。谢筝经常上晚班,早搬进了医院的单身宿舍,平日里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次。谢老头折腾时她更懒得回十八间了。谢静上班的地方远一些,在新城那边,隔着一条河,坐公交也得半小时,如果走路抄近道也得将近一个小时。谢静每星期只有半天休息,绝大部分时间回不了十八间。同谢筝一样,谢老头身边多了那些女人之后,她也没兴趣回花街了。谢老头得了自在,更加肆无忌惮,不分白天黑夜。十八间终究是个淫邪之地,别的不兴盛,这样的破烂事遇火即着。折腾个三五年,谢老头乐极生悲,半夜里不知下楼干什么,从扶梯上滚下来,摔成了半边不遂。谢静得到消息赶回家,谢老头瘫在床上,嘴巴哆嗦个不停,就是没句明白话。谢青早中断了同家里的联系,谢静只有去找谢筝商量。谢筝在宿舍里用水果刀不紧不慢削着黄瓜片,半天没吱声。削净一根黄瓜,仰着脸,一片一片贴在脸上,直到黄瓜片将脸全葬没了才说话。那些女人呢?让她们来服侍他吧。我没那个闲工夫,还得上晚班。谢筝的话尖声细气。谢静再说,谢筝依旧顺着她自个的话头往下说,你去排个表,让那些女人轮流来值班,谁迟到就扣谁的奖金,谁旷工就除谁的名!说完,谢筝尖笑了一声,黄瓜片翻了两层波浪,又平静了。谢静一愣一懵离开了医院。

谢静狠不下心,再有过错谢老头还是自己的父亲,这种血缘谁也改变不了。她向公司请了假,公司领导很宽容,给了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不回公司上班就是自动离岗,以后别想进公司了。谢静就这么返回了十八间,整日里帮老父端茶送药,洗衣换被。原以为谢老头会很快康复,一年下来却不见任何起色,谢静在电信公司积蓄的几个钱很快花光了,得回公司上班,又丢不下父亲,只得去了电话感谢公司领导关照,告之自己没法回去上班了。经济上的困难,她没告诉谢筝,也指望不了她,只有自己想办法。凑巧有人想租间铺面开发廊,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个铺月租五百元。十八间的房子是临街的,楼下一层原本就是客厅,只要将插销从里面拔了,两扇门一开就是间铺子。不久又租出去一间,也是五百元,给人开了间裁裁剪剪缝缝补补的裁缝店。余下的一间,谢静没再租出去,给自己留个进出的门,她自己也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渴望干点什么,只是一时没想到该干什么。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好多琐碎才想到水煮,原来电信公司上班的地方旁边就有家水煮店,不做饭时谢静就到水煮店对付一餐,不要说拜师学艺,就是吃也吃出味道了。她将仅剩的那根插销拔了,敞开两扇门开了水煮店,店名就叫梦里香,是她自己取的。

十八间的存在是义宁州城的一个奇迹。那些年月破四旧,连万寿宫、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山谷书院都拆除了,它却保存完整,毫发无损。之后无数的失火事件,将州城的百家祠堂化为了灰烬,只有它风韵犹存。这些年旧城改造,一些老建筑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夜之间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替代的是拔地而起的楼房,仿佛高耸的墓碑。十八间的四周都开发了,它的背后是阳光宾馆,正面是电业大楼,左面有滨江小区的小高楼,右面是粮食大厦。唯独十八间这一块,二层的楼房,矮遢遢趴在地上。周围的高楼围成一口井,十八间就成了井底之蛙。

谢静曾梦想着从井里跳出去,跳出十八间,跳到一个远离十八间的地方。那里谁也没见过十八间,谁也没听说过十八间。这并不是说她有多么讨厌十八间,相反她的内心藏着几许别人察觉不到的喜爱。它的飞檐,每块木板上的花纹,斑剥的油漆,沧桑的光芒,她都很喜欢。她临摹过门板上的花纹,月季、红茶、夏荷、白菊,一朵一朵素净的花,一根根干净的线条。铅笔在纸上游走,她的心思却飘出了纸外,这怎么会是女人出卖肉体的地方呢?她琢磨不透,为什么这样一块地方竟然完美如初,这州城里的人保留它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谢青走了,谢静隐隐感觉到一种也许同自己有关的不安,她说不上不安的原因,她的内心毫无来由地忐忑着。去电信公司上班的前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像蝴蝶一样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她飞啊飞啊,飞过一幢幢高楼,将十八间抛到了九霄云外。谢静去电信公司上班时脸上飞满了笑。可才飞离几天,就让谢老头拽了回来。她是只风筝,线还在十八间系着。别的人家有事找老大,可在谢家只有找她这个老三。老大谢青没了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二谢筝从小就像谁欠了她十八辈子的债,见了谁都是张冷脸、两只白眼球。谢老头能指望的就只有谢静了。

义宁州城的水煮店一律都是长方形灶台,白铁皮的,蒙着层散漫的银光。灶台中央是汤锅,隔了好多间隔,每隔的吃食都不相同。绝大部分菜蔬都是用细长的篾签串着的,白白嫩嫩的鹌鹑蛋、憨头憨脑的芋头、藕片、白菜帮子。有些只能用捞勺,如猪血鸭血、金针菇、香菜、薯线粉。客人都是就着灶台坐下,吃什么点什么,案板就在掌勺的厨师身后摆着。捞锅时将篾签抽了扔在灶台上,这篾签就是计数的,一根篾签五毛钱,抽出的篾签不够数就另加篾签,结账时数一遍篾签就完事了。所有的水煮店都是这个样式,谢静的梦里香也不例外。可梦里香有别于其他地方,别的店烧锅用的是煤炉,她用的是电磁炉,屋子里少了股刺鼻的煤气味。她也不让客人靠灶台坐着,而是摆了几张条形小几,让客人坐在小几边静等。小几上摆着白瓷瓶,瓷瓶里插枝花,花是花店里订的鲜花,萎了就换掉,花色几天不同。铺底扶梯下放张小桌,小桌上是台小彩电。铺子的左边靠墙立了花架,高高低低摆了几盆花草,有芦荟吊兰,也有文竹水仙,都是清清爽爽的植物。有人劝她,小几上的鲜花多浪费,不如用塑料花。也有人建议将花架撤走,摆张小几还多坐一桌客呢。她只是微微一笑,花草照摆不误,鲜花几天一换。遇上心情爽朗的日子,她还在菜蔬上下些小功夫,将萝卜藕片白菜帮子剪出各式各样的花色,这样的菜蔬捞进青花小碗别有一番情趣。

有了这间水煮店,十八间又热闹了。那些吃水煮的人似乎不是吃水煮,而是为了欣赏谢家这朵白菊。水煮店在州城里不少,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食客们未必一定老远跑到花街来。谢静的日子像个钟摆,每天晨起蹬着三轮去菜市场,买了菜接着料理谢老头,再洗菜切菜串菜,烧汤锅,十二点开业,零点打烊。这一天站下来,腰硬了,腿肚子粗了,两条胳膊都酸软得没了骨头。偏谢老头不消停,静养半年后身体有所恢复,让人搀扶着可以走几步,多半时间还是躺在床上。谢静在扶梯口挂了个铃铛,将吊线拉到谢老头的床头,只要拽动吊线铃铛就响了。只要铃铛有了动静,她就赶紧扔下捞勺,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上跳。也没什么大事,无非谢老头一个姿势睡久了想翻动身子,或者喝口水,背脊骚痒了得抓挠几下。谢老头掐准了时间,只要小几边坐满了食客,铃铛就叫得格外欢快。只要谢静慢了半拍,铃铛尖叫一声就哑了,拽线断了。嘭嘭,嘭嘭,楼板紧接着吼了起来。谢老头扬起那条能活动的胳膊用拐杖狠命戳着楼板,不将楼板戳个洞来绝不会罢休。等谢静气喘嘘嘘跑上楼,谢老头的眼眶里早积满了泪,一张脸都胀成紫色了,嘴巴不住地哆嗦着。苏梅,苏梅。谢静老半天才听明白,谢老头叫喊的是“苏梅”两个字,这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如此反复多次,铃铛的吊线都拽断了好大一把,楼板上都戳出木坑了。谢老头哆嗦的仍就两个字:苏梅。

隔壁发廊的美发师是个女人,身边围了五六个女弟子,劝谢静雇个保姆,既方便照顾谢老头,没事时还能帮着干些闲活。谢静只当耳旁风,吹吹也就过去了。她不是没想过雇人,这服侍人的活年轻的没人愿意干,年老的还得替她捏把汗,不如咬咬牙自己挺着。可谢老头一天都不肯安静,她将他弄下楼,在街檐下摆张躺椅让他半躺着,不过半小时谢老头就将躺椅弄塌了,连人带被跌翻在地,嘴巴歪歪咧咧叫着,苏梅,苏梅。谢静想,如果不找到这个叫苏梅的女人,也许谢老头一刻也不会安宁。她没见过这个女人,可左邻右舍绝对有认识她的。没生意的空当,她就到邻居家串串门,十八间住了七户人家,都是多年的邻居,没有不熟识的,有两户将房子出租了,老邻居还有四户人家。毕竟是探听父亲的隐私,她不能直截了当,只能假装漫不经心将话题往谢老头身上引导。有位同谢老头差不多年岁的婆婆终于说到了苏梅,可又含糊其辞,只说苏梅好像住在南门头,具体怎样的一个人,老婆婆不细说,她也不便盯着问。南门头有个小广场,平日里老人们闲着没事,就聚集在亭子里的长廊上打扑克、拉二胡,唱的唱、跳的跳,闹成一堆。谢静抽空去了趟南门头,从一个吹唢呐的老头嘴里打听到苏梅,老头鼓着腮帮子说,苏老徐娘呀,刚走呢,明天下午来吧,她准会在。第二天,她干脆关了门,休息一天,下午早早守候在南门头广场。靠着吹唢呐的老头站了一个多小时,满耳的唢呐声,连耳膜都快闹穿了。谢静的心绪有些浮动,该不该来找苏梅,找到苏梅又能怎样,脑子里挤满了没有答案的问号。走神的间隙,唢呐声突然变得轻轻扬扬,无比的欢快。朝广场的一角望去,一个半老的女人正踩着唢呐的节拍,摇曳着身子,一步一步向谢静走了过来。女人的身材没有变形,胸部挺拔,腰肢柔软,一脑头发卷成大波浪。就外表,她会瞧得上邋里邋遢的谢老头?谢静藏着疑惑向女人走了过去。女人的皮肤也相当白净,只有眼角的鱼尾纹泄露了她的秘密,它们聚集在她的眼角,像是成堆的丝线。你是苏梅?谢静的口气生硬,没法启齿叫她阿姨。叫苏梅的女人狐疑地盯着她,没肯定也没否定。谢静从她的表情上认定了她就是苏梅。我叫谢静,是谢立勤的女儿。谢静对视着女人的眼睛说。女人像是让谢静的话扎着了,慌忙将目光挪开,偏过头望向吹唢呐的老头,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苍白得没了颜色。唢呐声是支调皮的曲子,活像个顽皮的孩子,向她们蹦跳过来。我不认识什么谢立勤。有了唢呐声的迎接,女人趁机溜了,扔下谢静一个人在广场中心。

谢静拿定主意,让谢老头见一次苏梅,不见苏梅他可能会念叨一辈子。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谢静将谢老头扶下楼梯,让他坐到了轮椅上。她推着轮椅去了南门头广场,将谢老头藏在一簇桂花树后。她已经看到叫苏梅的女人推着辆童车,混在人堆里。如果她往回走,得从桂花树前经过,只要将轮椅推出去几步远,就能截住她。吹唢呐的老头没吹唢呐,粘在苏梅的旁边,低头逗一手车厢里的孩子,仰脸又瞅一眼苏梅。苏梅脸上挂着笑。谢静推着谢老头在桂花树后来来去去转了半个下午,才见苏梅推着童车走了过来。她扬着脸,表情很舒展,吹唢呐的老头卷起的笑还没完全退潮。谢静掐准了时间,突然将轮椅斜插在她的童车前。苏梅猝不及防,竟在原地怔住了。苏梅,苏梅!谢老头尖声叫喊了起来。苏梅的脸在急剧变幻,惊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而僵硬,不知所措。颜色也跟着在变,由白净变成了涨红,转而褪成了死白。谢老头的叫喊让她清醒了,她将童车后撤两步,避过谢老头的轮椅,绕过两棵树,眨眼走得没了影。谢老头还在喊叫,苏梅,苏梅!混沌不清的喊声,也只有谢静听得清楚。不知是喊累了,还是枯竭了,谢老头的声音渐渐暗淡,到后面声息全无。谢静低头瞄一眼他的脸,他的双眼积满了泪水,她掏出面巾纸揩干净他的眼窝。

从南门头广场回来,谢老头不再闹腾了,只有真正需要谢静帮忙时才拉响铃铛。绝大部分时间,他就一个人躺在楼上,静悄悄的,好像他这个人不再存在。他没再叫喊过苏梅的名字。有时谢静将他弄下楼,放在街檐下的躺椅上,他就一声不吭躺着,整整一个下午不会有任何动弹。谢静想,她是不是太残忍了,父亲仅有的一点梦想就让她这么给浇灭了?她知道了答案,就不应该安排他和她的相见。可她又不忍心他仅有的生命在叫喊中虚耗,直到生命彻底结束,梦想完全覆灭。

苏梅事件让谢静的内心梗塞了好多天。她不敢轻易上楼,也不敢轻易去看谢老头的脸,更不敢对视他的眼睛。谢老头的脸蒙着厚厚一层死灰,眼珠子像被什么固定了,不管谁走近他,都一动不动,视若无物。乍一看,以为躺着个死人。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萎缩,上午见着还长一些,下午再看已经短去了一大截。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萎缩成一根火柴棍,又短又瘦。谢老头的萎缩让谢静的内心也佝偻了,他萎缩一分重量就增加一分,她就越发佝偻了。压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她想着要不要将事情告诉谢筝呢,她也是他的女儿,她有权知道。

谢静下了碗水煮,两串鹌鹑蛋、一把金针菇、一串芋头、小扎香菜。她替自己找到了借口,就是给谢筝送水煮。谢筝的房间有面镜子,占据了半堵墙,镜子前是个精致的化妆台,台上搁着许多小瓶子,奇形怪状的,谢静认不全。谢筝正趴在镜子前用镊子修整自己的眉毛,镜子里的脸瘦薄了许多,白嫩中透着某种隐隐的忧虑。谢静说不清自己的感觉。谢筝是三姐妹中最丰满的一个,要不然谢老头也不会用芙蓉给她命名。可这朵芙蓉含苞待放时就讨嫌自己的丰满,甚至嫉妒青梅和白菊的苗条,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少吃饭或不吃饭。她的身体偏偏与她拧着劲,吃什么都进了身体,连喝进去的水都长成了肉。待到花开,她的身体才瘦下来,比谢静还瘦削。去梦里香吃水煮的有谢筝的同事,谢静听她们议论过,先说谢筝是骨感美人,后又称是铅笔美人。谢静区别不了骨感美人和铅笔美人,将谢筝的身子前后对照一遍,这中间的距离就明朗了。谢筝虽然瘦了,叫她铅笔美人似乎有些过分,她的胳膊她的腿瘦成了铅笔,可她的胸部和臀部依然浑圆浑圆的,都骄傲地挺着。谢筝是从十八间走出去的女人,又是第一人民医院的院花,她们谈论她,一半因为谢筝的花边新闻,另一半则是满怀妒忌。

那些花花絮絮点滴不剩都刮进了谢静的耳朵。谢筝让男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了。从那些小护士嘴边流出来的名字就像水煮,一串一串的,谢筝就是篾签,将他们一个个串了起来。篾签只有一根,有些名字就只能滴溜溜在旁边转着圈。因为篾签,那些菜蔬相互撕咬、辱骂、掐架、争风吃醋,闹得医院没有片刻安宁,院长警告谢筝不要招是惹非,如果她不能收敛就卷铺盖滚蛋。情人节那天,谢筝收到的玫瑰摆满了房间,花朵枯萎后清洁工装了整整一板车才拉走。中间还让人恶搞了一回,扔出去的花朵让人拾回来,一束一束用安全套扎着,堵在谢筝门口。清洁工收拾到最后,花朵的底部是个纸盒子,拆开纸盒是个解剖模型。清洁工将模型托在手上左看右瞧,好半天才弄明白是个什么玩意儿。流氓,真是晦气!清洁工红着脸嘟哝了两句。那玩意儿是个女性生殖器。受了双重刺激,谢筝谁也不理会了,谁也讨不到好脸色。只有马一文例外,不管谢筝的冷脸,照旧一刻也不放松。他是外科医生,听小护士们说,他的长相挺斯文的,言语之间藏不住爱慕。就是脸皮厚,闷骚型的。她们格格笑着,这是她们对他的惋惜。谢静没见过马一文,架不住想见见,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

对谢老头和苏梅的事情,谢筝相当冷淡。她放下镊子,朝脸上薄施了层脂粉,接着拧开口红,直到两片嘴唇都红透了,也没吐半个字。谢静揣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她看见的只有她的背部和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的脊背很单薄,如果没有衣衫的遮掩,那里已经薄如纸页了。那张脸也因为脂粉的掩饰,瞧不出任何表情,就是张脸,作为身体的一部分,仅此而已。二姐,你倒是说句话呀!谢静说。你叫我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谢筝转过身,两眼喷着生冷的光芒。这些混账事,以后少来烦我,你就当没我这个姐!

谢静缄了口,不知该怎么同谢筝说下去。十八间的一切似乎同谢筝没任何关系了。谢青一去不返,谢筝回去的次数少之又少,不到一千米的街道,半年都走不上一个来回。不要说回到十八间,就连十八间的人和事,她们都不愿见到,不愿意听到。谢老头不是她们的父亲,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谢静也不是她们的姐妹,同她们没有血缘。他和她都不是她们愿意再见到的人。十八间是牢狱,十八间是罪犯。十八间是符咒,是瘟疫,是传染病,是非典,是埋藏在她们骨子里的罪恶。她们连血带骨头将十八间从身体内剜去了,从内心剜去了。那个空壳子留给了谢老头和谢静。尔后,她们用冰冷的白铁皮将自己包裹起来。隔着这层冷硬的外壳,谢筝彻头彻尾成了陌生人,谢静触摸不到谢筝跳动的心,谢筝更没心思顾及谢静。谢青出事之后,她们三姐妹的关系就是这样,突然支离破碎了。受到侵犯的似乎不只是谢青的身体,而是她们三个人,三个人的共同体,她们的处女膜在某条巷子的深处,在黑暗的深处,在同一瞬间破裂了。

谢静只有离开谢筝的房间。就在她抬腿跨出门时,让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挡住了。男人比谢筝高半个脑袋,偏瘦,文静得有些秀气。他的左手提了饭盒,右手是袋水果。谢静只得后撤两步,将男人让进了屋子。他有可能就是马一文吧?谢静猜测。溜一眼谢筝,依然是张冷脸,见不着任何热度。谢筝,我替你打饭了,趁热吃吧。男人说。别拿这些垃圾给我吃!谢筝别过脸,对男人的饭菜不屑一顾。男人并不在意,将饭盒和水果放在小方桌上,转身笑对谢静。是小妹吧?我是马一文。男人说。谢静微微还了一笑,没来得及开口,话头就让谢筝截了去。别见了谁都是你亲娘似的,小妹可不是你叫的!谢筝的声音尖细得扎耳。马一文却不见尴尬,只朝谢静无可奈何笑了笑。谢静发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呆下去只会增添他们的紧张,就同马一文招呼一声退出了房间。小妹,我送送你吧。马一文追了出来。谢静没有拒绝他,他可能有话想对她说。走了好长一截路,临到医院门口马一文才叫住谢静,小妹,你劝劝你二姐,让她吃点东西吧,减肥不能这么减,会减出毛病的。谢静的内心隐隐有了一缕酸楚,还夹杂了一丝感动。酸楚是对自己的,感动是替谢筝的。两个人静默了半晌,谢静最后一言未发走了。

谢静的心境被搅了个稀烂。从医院出来没有直接回花街,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转了半天,直到天色发黑,才回到十八间。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铃铛也没有响动。她干脆关了门,什么生意也不做了,和衣躺在床上。窗外的灯光辉映进来,屋子里的一切慢慢从黑暗中显现了,镂花的窗子,墙壁上的浮雕,天花板上的彩绘。它们清晰可辨,栩栩如生。这是谢青居住过的屋子,到处都是怒放的梅花,东西两面是两扇对称的窗子,四扇窗门镂着四枝梅花,像是用模子铸出来的,完全一个模样。南北两面墙壁,浮雕两树不同的梅花,相同的是梅枝间嬉戏的鸟雀,交颈缠绵,啁啾和鸣。最繁华的是天花板上的那一树,有一枝好像伸到了谢静的鼻尖。她似乎嗅到了梅的清香,淡淡的,在鼻尖缠绕。有人在楼板上走来走去,踮着脚尖,绣花鞋印在楼板上悄然无声。屋子里突然空旷起来,那些梅花一步一步撤退,慢慢模糊,完全隐入了黑暗中。谢静的耳边响起了无数女人的声音,娇柔的,圆润的,清脆的,梦呓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块,构成了一曲独特的乐章。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叫喊。有的凄凄惨惨,有的悲悲寂寂,有的像淫荡的歌唱,有的像濒临死亡的嗷叫。一种陈年脂粉的香味在谢静的内心缓缓流动,慢慢变热。她的身体软绵无力。有一个男人向她走了过来,她迫不及待将他搂入了怀中。他就在她的胸口跳动。她极力想看清楚他的脸,他却别过头,不让她看到,她见到的只有一簇黑暗的头发。她睁大眼睛,发现天花板的梅树上悬着一个女人,吐着长舌,满身青白。谢静赶紧闭上了眼睛,耳边突然炸起一种撞击的响声,有人从窗子上跳下去,溅起了经久不息的水花。

下半夜谢静让铃铛声惊醒了。她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她将它抱得死死的,抱成了一具实实在在的肉体。她的眼角流满了泪痕,她明白自己多么渴望一个男人,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谢静浪费了许多时日来回想梦中的情景,一遍遍翻看男人的后脑勺,就是记不起男人的模样。她极力搜寻记忆中的男人,想印证梦里的后脑勺是不是个熟悉的男人,却没搜寻到一张完整的脸,凡是同她有过交往的男人,都是模糊的、朦胧的,一个也看不真切,一个也记不牢靠。读书时,她就没少有男孩子粘着她,她的铁姐妹却是个假小子,见谁都有一股子狠劲,加上她爸是州城治安大队的大队长,谁也不敢招惹她。有个男孩子偷偷往谢静的抽屉塞过一次纸条,让她的铁姐妹知道了,不知怎么收拾了他,只要见着她们,那男孩子赶紧绕道而逃,从来不敢正面相迎。有了这层保护,谢静在读书时代再也没受到他们的骚扰。铁姐妹考上大学,毕业后去了香港,再也没有回来。谢静失去庇护后有些不知所措,不管对谁都保持了几分距离,对谁也热乎不起来。在电信公司上班时,有不少男孩子追求过她,其中有个叫陈蚁的,比谁都殷勤,只要她得了空,他就寸步不离,她吃水煮,他也吃水煮,她上洗手间,他就在门前蹲着。谢静回了十八间,刚开始陈蚁经常跑过来,后来见她不再回公司上班,他也就慢慢淡了,不再出现在花街上。再见时,陈蚁已经搂了别的女孩子,钻进了婚纱影楼。

谢静梦中的男人不可能是陈蚁,她没搂过他,连手也没碰过。这样的男人幸好没碰过,没有过肉体的任何亲近,否则谢静就是谢青,掉进州河里也洗不清白了。她恶心陈蚁,也恶心自己,居然同他有过那么多在一起的时间。她将陈蚁的脸谱叉进汤锅里,煮了个稀烂,舀给食客们当汤喝了。

在梦里香,谢静给自己多睁了一双眼睛,就是寻找梦里的那颗后脑勺。本来陈蚁和苏梅没少给她打击,谢老头的痴情,苏梅的冷漠,陈蚁的游戏,谢静的内心不要说绝望,多少有些心灰意冷。那颗后脑勺却极不安分,时不时从她的脑海里跳出来,跳到男性食客的后脑勺上,等她睁大眼睛,它又立刻溜走了。梦里香的食客大多是女人和孩子,瘦不点的女人,丁不点的孩子,偶有个别男人,后脑勺不是瘪的,就是尖的,没有一颗是梦中的形状,圆不了她的梦想。在义宁州城,一个大男人是很少光顾水煮店的。可天长日久的累积,梦里香接待的男食客也不在少数。某个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从十八间背后绕道前门一次走进梦里香四个男人,经常有阳光宾馆的住客来吃夜宵,都是这么绕道进来的。这四个男人满脸的疲倦,一个秃了顶,一个秃了脑门,一个寡瘦得成挤扁了的芋头,另一个高大一些,脑门很宽,头发葱郁。高大的男人正对谢静坐着,她没法看见他的后脑勺。他们叫他段局,她听食客们瞎编过,义宁州城有十大赌局,说的是好赌的十个机关单位的局长,不知这段局是不是其中之一。除了十大赌局,还有十大美女、十大寡妇、十大混混、十大鸡头,食客们东拉西扯,什么都编排过。这十大美女,谢家就占了两席,谢青不在,否则就占齐前三甲了。四个男人挤在一张小几上,轻声说着什么,其中的一个朝谢静张望着。谢静没多少剩菜了,食客们也没挑剔,让她随便上几串鹌鹑蛋什么的。谢静有些歉意,怠慢顾客不是她的做法,可又拿不出更多的菜蔬。他们吃了二十五元,收银时她只收了二十元,算是弥补,叫段局的男人给她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也没找零转身就出了门。段局走在最后,谢静梦境中的那颗后脑勺突然跳了出来,它就附着在段局的脑袋上。那里是一簇黑暗的头发,深厚的,稠密的,同梦境里完全一个样。她怔住了,好半天才醒过来,慌忙从抽屉里抽出三张十元的票子,追了出去。她想记住那张脸,那颗脑袋。

谢静走失在一个梦里,走失在一个晚上。她走失得有些恍惚。她不知自己去了哪里,将要去哪里。她将头发挽了髻,换了身白底青花的衣衫,加上细腻的嗓音,谢静成了素面朝天的古典美人。她的另一半心思花在菜蔬上,花瓣状的萝卜片,菱形的血块,每一刀都有模有样。白瓷瓶的花朵每一朵都鲜艳欲滴。她立在银白的灶台后,静静地等待那簇黑暗的头发。她感觉自己就是十八间的风尘女子,寡廉无耻,守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男人。她不知怎么想到了雪后梅,幻想那个传奇的女人,颠沛流离,绝世的美丽让命里必然的一个男人带走了。

一切都在谢静的期待之中。叫段局的男人隔三差五总要来梦里香一次。段局叫段剑虹,是州城商业局的局长。对商业局的理解,谢静仅限于十八间背后的阳光宾馆,那就是它的产业。后来商业局同企业脱钩,暗地里同阳光宾馆还死粘着,阳光宾馆的老总原来就是商业局的司机。段剑虹出现的时间大多都在晚上,时间就是他第一个晚上出现的前后,误差不超过半小时。只要他出现过,谢静晚上一定会做梦,一定会梦到那簇黑暗的头发。它飘扬在她的内心,像水草一样疯长。而在梦里香,他和她几乎没什么交谈,没什么近距离的接触,也没兴趣谈论水煮的味道。他是她的食客,点单,买单,之后离开。最亲密的一次,是段剑虹独自来的,让她陪着,在十八间的二楼走了一遍。二楼有条走廊,将十八个房间连成一体。从素雅的白菊,到国色天香的牡丹,一间一间走过去的,只有白菊芙蓉青梅的门开着,其他的房门都是关闭的。谢静走在段剑虹的身后,那簇黑暗的头发一步步飘远,慢慢模糊,又一步步飘回来,一刻比一刻清晰。他慢慢悠悠飘进了谢静的卧室。在那树梅花的下面,段剑虹驻足良久,凝神屏气,似乎让嚣张的梅花压住了。谢静的脸不知不觉潮红,她的心绪又飞到了雪后梅身上,飞到了众多遥远的女人身上。十八间的某个女人领着某个陌生男人,在十八间里游荡,让他进入她的卧室,接下来他和她还会干些什么。段剑虹的一句话将她从幻想中踢回了现实。我是你姐姐谢青的同学,她现在在哪儿?谢静哦了一声,恍然醒了。他成为梦里香的食客,进入十八间,全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的姐姐谢青。他是她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谢静慢慢回到了过去的平静状态。她收拾了自己的幻想,将段剑虹看作普通的食客,下菜,捞锅,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不再盯着段剑虹的后脑勺。其实这种平静只是一种掩盖,夜深人静时那簇黑暗的头发又会横兀在她的梦里。之后不久,因为十八间的原因,谢静不得不去找段剑虹,她找他的理由就是他是她姐姐的同学。阳光宾馆觊觎十八间已久,借口保护古建筑,召集十八间的所有业主,提出整体收购十八间。收购的条件相当优惠,按十八间的建筑面积置换十八间同等面积的店铺,每户还可得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有两户私底下同阳光宾馆达成了协议,另几户却是死活不愿意,他们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如果十八间的业主联合起来将房子拆了开发,怎么也不是这个收益。阳光宾馆一语戳破了他们的幻想,十八间有几百年历史了,是文物,谁开发谁就是犯罪。十八间的人本想说,不就是妓院么,算哪门子文物?可又张不开嘴,毕竟妓院不是什么光彩的门面。在此之前,有人找过谢静,想将十八间租下来,开按摩店,她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几乎将来人赶出了梦里香。谢静将阳光宾馆的事情告诉了谢老头,谢老头拄着那条能活动的胳膊想将身体撑起来,撑了几次都颓然倒了下去。除非我死了。谢老头歪扭着嘴,戳着谢静的鼻子说,我死也要死在十八间。他已经是个半死的老头,估计谁也没法说服他。她转而求助段剑虹,摆明了谢老头的态度,他是她的父亲,只能由他说了算。谢静是冲着段剑虹的后脑勺说这番话的。段剑虹听了没做声,她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很快阳光宾馆就变换了方案,改整体收购为整体租赁,每朵花每月八百元的租金,外加每户在阳光宾馆安排一人就业。

段剑虹替谢静算过账,二千四百元的租金,加上谢静在阳光宾馆的工资,足够请个保姆照顾谢老头了。谢静答应了阳光宾馆,关了梦里香,在附近的小区租了一套住房。将谢老头弄出来还是拖延了一些时日。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死活也不愿离开。她将租赁合同放在被褥上,谢老头抓住合同就往嘴里塞,若不是她反应快,差点就让他吞进肚子了。直到整个十八间都空洞了,谢老头才勉强低下了头。他让谢静搬来梯子,按他手指的方位,在天花板上找到一只木盒。木盒的油漆都剥落了,落满了灰尘。盒子里装的就是谢家的传家宝,那副象牙麻将,一百三十六张麻将,一张也不少。谢老头是流着泪离开十八间的。哪天我要断气了,也要留口气回来。谢老头的话同他的眼泪一样混浊不清,很快被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声音吞没了。

谢静有过开间时装店的梦想。之前十八间的位置不合适,加上她手头上没有足够的资金。梦里香虽然是小营生,收入却不菲,两年下来,开间小小的时装店不成问题。阳光宾馆履行合同,将她安排在贵宾楼,她毫不犹豫拒绝了。对于她的态度,阳光宾馆有些惊讶,别的人家都接受了,连退休的老头都安排看了门。谢静的拒绝其实有另外的原因,阳光宾馆距离十八间那样近,从哪个角落偶然抬头,满眼都是十八间镂花的背影。就像谢静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簇黑暗的头发。这种日子她是受活罪,过不了。阳光宾馆却热心得有些让她感动,三番五次问及她的原因,她不方便说,只能含糊过去。阳光宾馆却捉住不放手,她只得将开时装店的想法说出来,却一时找不到开店的地方。没过几天,阳光宾馆告知她,在另条街道替她找到了店面,是商业局下属公司的房产,租金同十八间的一样,每月八百元。店名都有了,叫美人坊。谢静明白段剑虹在背后做了手脚,可他始终没出面,似乎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这些帮助正是她需要的。开张的那天他才露面,给她送来了一对花篮。花很特别,是两簇菊,金背大红,放在花丛中很露脸。谢静只说了声谢谢,段剑虹连水也没喝一杯就走了。走了不过一刻钟,谢静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上说,水煮天天吃,衣服却不能天天买。这一次她睁着眼睛,那簇黑暗的头发从脑海中飘了出来,将眼睛遮没了。

接连好多天,段剑虹没有出现,谢静的日子过得像个钟摆,出租屋,时装店,两点一线,一个人飘来飘去。谢老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托人从乡下请了个老头来照顾他,买菜做饭,还能给她送饭。谢老头比在十八间时还安静,以前还能听到铃铛声,现在连铃铛声也没了。谢静每天煎一杯人参汤,给谢老头当茶喝。这是她的全部孝心。此外,她的心思全在时装店,店里的生意也不赖,不让她有多余的想法。只有晚上,同两个孤老头子共处一室,内心难免落寞,那簇黑暗的头发见缝插针又钻进了她的梦里,赶也赶不走。

谢静神思恍惚了。接连几次,卖出去的衣服都叫错了价,不是贱卖,就是多找了零。她暗暗替自己可怜,甚至不如十八间的一个女人,她们天天不抱希望或者天天抱着希望,而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绝望。她想到了陈蚁,想到了众多追求过她的男孩子,她需要他们,渴望他们,他们却一个个不见了,一个个溜之大吉。生活以他们的出现和消失来拒绝她,冷落她,折磨她。谢静的内心没了白天和黑夜之分,一会儿让她伫立生活的峰巅,一会儿又让她沉入生活的海沟。她在渴望中煎熬,又在希望中跌落。这对她是不公平的,可没有人在乎她的公平与不公平。在美人坊,有男人约她喝茶吃饭,她洞悉喝茶吃饭背后的用意,委婉谢绝了。有个男人还去过一次她的出租屋,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有可能他让两个糟老头吓跑了。在美丽和现实之间,美丽只是让男人产生短暂的幻像,现实才是永远清醒的定律,没有人愿意将现实当包袱背着。有几个人有雪后梅的幸运呢?

就在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唤起了谢静内心久违的热情。谢青回来了!她背对着阳光,一步步走入美人坊。谢静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穿了身黑,却戴着一副红框的眼镜。她施了薄薄的脂粉,淡淡的红唇。她的身材是窈窕的,也是饱满的,有着一种成熟的绽裂。她已经不是谢静记忆中的青梅,而是怒放的牡丹。不,不!不只是怒放的牡丹,是芍药是吐艳的石榴是映日的荷花,是十八间所有花朵的总和。她是她们的共同体。谢静的体内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冲动的燥热,在谢青面前,她好像不是女人,眨眼变成了男人,一个无比勇猛的男人。她无法抑制自己,这种燥热快将她烧成灰了。她朝谢青扑了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她终于拥抱了一具实实在在的肉体,一具梦寐以求的肉体,一具离去多年又失而复得的肉体。她在内心叫喊着,苏梅、苏梅,陈蚁、陈蚁,段剑虹、段剑虹。那簇黑暗的头发在内心摇曳。她终究没喊出声,只喊出满脸滚烫的泪水。

谢家的三姐妹在义宁州城团聚了。十八间的三朵花,又成了州城人茶余饭后的中心话题。她们姐妹三个没来得及说几句话,甚至谢青连谢筝的面都没见着,段剑虹就掐准时间出现了。他在十八间设了宴,替谢青接风洗尘。十八间出租给阳光宾馆后成了中餐厅,这不是一般的中餐厅,价格昂贵得让人咋舌。谢静瞅着谢青,看她怎么回答段剑虹,谢青却连句推辞的话都没有就爽快应下了。她的表情很恬淡,似乎十八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她同段剑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有了这番浅层的观察,谢静有了心情来打扮自己,原本小时候她们姐妹三个就争妍斗艳过。她偏爱古典的妆扮,依旧选了白底青花的衣裙,这身衣裙是她进货时看中的,青花的线条像小河流水一样轻畅,束身的,将身体勾勒得曲线玲珑。谢青没戴眼镜,只在颈脖上假披了条红色丝巾,同黑色的衣裙搭配得极为默契。谢筝画眼描眉,显然精心修饰过自己,可掩饰不住满身的骨瘦。她已经不是骨感美人,而是骨头美人、骷髅美人了。同她们相比,段剑虹的穿着却很随意,深色的T 恤,不显山不露水,洒脱自然。

吃饭的房间选在青梅厅,是谢青小时候居住的房间。房间的布置同梦里香的风格差不多,三个墙角都摆了花,都是同样的一树梅花。连餐桌的正中央也是一钵梅。不是真花,是塑料仿制品,足够以假乱真。菜也是普通的,都是州城人喜欢吃的家常菜,茄子炒豆角、炭烤虎皮椒、糯米甜藕片,等等。有几样是谢青喜欢的,也有几样是她谢静偏爱的。这顿饭似乎偏向了谢青一个人。谢静内心起了波澜,暗自揣测,也许她和谢筝都是陪衬。饭局没有吃出想象的热烈,都是段剑虹一个人在挑起话题。段剑虹问到谢青在南方的生活,这也是谢静希望听到的,谢青却只字不说,将话题巧妙挪移了。问及谢青的婚姻,谢青答得直白,独身。还不忘反戈一击,怎么着,给我介绍一个,还是你也独身?轮到段剑虹转移话题了,谢静,你什么时候卖男装,让我也成为你的上帝?问话时,段剑虹的目光直往谢静的身上瞄。她没接他的目光,搛了菜往谢筝的盘子里送。盘子堆成了小山,谢筝却连筷子都没碰一下,她的眉头微锁,明摆着有些厌烦。我可供奉不了你这尊上帝。谢静撇着嘴说。其实她的内心是欢喜的,他并没有因为谢青而冷落她。她想不透自己,为什么害怕他会给她冷脸,难道是因为那些男人的离去让她滋生了阴影,还是因为他有着那簇黑暗的头发?段大局长,别转移话题,我在聆听你的回答呢!谢青提醒段剑虹。谢静支起了耳朵,段剑虹却一脸诡笑。这是秘密,就像女人的年龄。段剑虹说。因为这一笑,饭桌上才有了些轻松的气氛。这种气氛勉强维持到结束。不过菜几乎没少什么,谢青只在最后吃了两片西瓜,谢静随便夹了几筷子,吃了个半饱。段剑虹也没动几下筷子,临到散席,又呵呵笑了几声。有趣,我都让你们姐妹的秀色撑饱了。段剑虹说得夸张。可不能让你白撑了,你得买单。谢青假意板了脸说。他的话让几个女人很有些受用。

从十八间出来,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马一文,骑了电动车,守在门口。马一文向她们点头笑过,就径直走向谢筝。谢筝,回医院吧。谢筝却没拿正眼瞧他,我回不回医院,关你什么事!马一文转脸向谢静,小妹劝劝吧,你二姐身体虚弱,需要多休息。谢筝却拧拗着,谁的话也不听,同她们一块回了谢静的出租屋。马一文只有老老实实跟着。谢老头见了谢青,捉住谢青的手嘴唇哆嗦了老半天,话没出口眼泪倒先出来了。你总算回来了。谢老头说。我回来了。谢青也含了泪,说,不走了。不恨老爹吧?谢老头问。谢青哽咽着摇了摇头。这都是命,谁也挣不脱的命。谢老头叹息说。父女几个眼泪鼻涕一回,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段剑虹接了个电话,有人在等他,最先离开了。随后谢筝又让马一文纠缠走了。屋子里只留下谢静、谢青和两个老头子。谢静给谢青铺了床,谢青却说在宾馆里开了房。姐,你还要走么?谢静问。不走了,真不走了。以后这家你做主,姐只想找个人嫁了,做个好好的女人。谢青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两扎钞票,整整两万元,塞到谢静的手心。等谢静缓过神,谢青已经走出了房门,她追过去,谢青早下了两层楼梯,不见了背影。回房时,谢静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条短信,去阳光宾馆上班吧。她飞快地打出一个字,不!压下大拇指,摁下发送键。

有段时间,谢静怀疑谢青当初的出走,究竟是不是那个原因,那次掩埋在小巷深处的伤害。她怀疑它的真实性,至少值得质疑。她回忆那个晚上的情形,谢青捂着脸跑进家门,除了让夜风吹散的头发,她的衣衫整洁,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她的行动怪异,她没在公共地带停留,直接冲进卧室迅速将房门闩死了,隔着墙壁,隐隐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声。关于谢青的受伤害,是谢筝告诉她的,谢筝撞见谢青偷偷搓洗她的内裤,躲在墙角里,埋着头,她的手底下是汤汤血水。洗过之后,那条内裤再也没在十八间现身过。有可能,谢青将内裤连同羞辱一起扔掉了。

谢静给谢青收拾了房间,让她搬回来住,谢青却不肯。谢静以为她同某个男人在一块,去了两次宾馆,都只见着谢青一人。谢青见了谢静,莞尔一笑,不见有任何惊诧。她的脸那样平静,常态。谢静怀疑那盆血水是不是谢筝虚构的,是个恐吓谢静的圈套,是个恶作剧。她没法将谢青的脸同一盆血水联系在一起,要知道那盆血水在谢静眼前波光荡漾了好多年才慢慢淡去。满盆的血水,那是多少血液,谢静假想过,如果换了她,她的体内会不会有那么多血液,它们流出来,她的身体会不会干枯,她的生命会不会丧失,她的命运会不会改写。那盆血水的主人回来了,她就活灵活现在她的眼前,她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过去的痕迹。十八间的生活没了影子,南方的生活也不着边际。谢青在十八间真正经历了什么,在南方又经历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还有一种解释,生活是每个人自己的亲身经历、亲身感受,并不是给别人表演,也不是拿来让别人观看的。

谢青并不在意谢静的猜疑,有条不紊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她没同任何人商量,在远离十八间的新城购置了一套住房,又紧锣密鼓请了工程队装修,不出三个月,她就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她个人的天地。装修期间,谢静多次去过,每一次都见谢青穿了件蓝色的长袍,在屋子里颠来跑去,同工人们说这说那。门框做成什么样子,窗台用什么质地的石板,墙壁又漆成怎样的颜色。她步履轻盈,满脸桃红,连嘴角的绒毛都披上了莹光。谢静遇到过一个男人,中年人,额头微秃,腹部有些觍凸了。是州城某某局的股长,有着州城男人自以为是的作派。哪儿摆个酒柜,哪扇门得封了不然冬天就会有穿堂风,哪堵墙是风水墙,不能碰,碰了就破了风水。俨然他就是这房子的主人。男人唾沫飞溅,谢青含笑称是。工人们停了手头的活计,盯着他和她,不知该听谁的。待到装修结束,房间早不是设想的模样,到处粉红一片,墙壁是粉红的,窗帘是粉红的,沙发是粉红的,连床铺上的被褥也套着粉红。那个股长的话不管用,人也撞不见了。

谢青的日子过得比天堂还闲适,懒散。她没给自己找份事做,而是像个影子一样在州城里飘来荡去。有几次谢静偶然抬头,谢青刚巧从美人坊门口经过,一头妩媚的波浪,淡淡的口红,嘴角一抹笑,辨不清是冷艳还是矜持。她的身边总是走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同她相比,他们要么是粗糙的砖块,要么就是猥琐的垃圾。州城里就这些男人,有些粗糙不堪,有些又俗不可耐,外表阳刚的,内心却没长骨头,孤傲的,又有些冷漠。谢静以为谢青会进来,含了笑等着,谢青却连头都没扭一下,就像云朵一样飘过去了。她的心思全在那些男人身上。他们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这也不奇怪,州城里的男人都是喜欢卖弄的,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何况是十八间的一朵花,是州城的十大美人之首。有一次,谢青主动走进了美人坊,一次收走了五条裙子,都是深色的,像蛇一样窈窕。闲聊时她还是那句话,只想找个人嫁出去。但她同他们的关系都是短暂的,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谢静没见过哪个男人第三次走在谢青身边,谢青仍旧孑然一身。走得累了,谢青就逃到谢静身边,叹口气,说,找个人怎就这么难呢!姐,别着急,总会有缘的。谢静宽慰她。我只想快点嫁出去。谢青揉着脚踝说。默然坐上半天,临走时又收走了大包的衣服,那些衣服很少见她穿过,好像是她进入美人坊购买的门票,用过就当垃圾扔了。

州城的男人是暧昧的。他们恨不得将全世界的美色一口吞下去,另一方面却对谢青有了种种猥亵的猜测。这样一个女人,不见她做事,也不见她祖上有什么遗产,哪来的那么多钱财?州城里有传言,谢青可能做了什么下作的事,女人变坏才有钱,她不变坏哪来的钱呢?她本来就是出生在十八间的女人,十八间说得好听是青楼,是烟花脂粉之地,露骨一点就是妓院,粗野一些就是鸡窝。这地方的女人,再怎么清纯,也逃不过耳濡目染。甚至有人宣称,十几年前,小巷深处的那桩风流事就是他干下的。时过境迁了,谁也拿他没办法,白让他快活了一回。

谢青有可能走累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州城里露面。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呆到后来,可能忍受不了封闭的孤寂,又走出了屋子。她盘下座茶楼,将它改造成咖啡厅,亲自打理经营。咖啡厅成了她进入州城的通道,谢青就是在那里认识西皮的。西皮是州城里的九混混,十大混混中排名第九,别人背后都叫他九先生。西皮是个长相标致的男人,让州城无数的女人神魂颠倒过。他没有正当的职业,也不做什么正经事,无聊时爱看些书报,谈吐比一般的男人儒雅。他父亲是州城宁河戏团的顶梁柱,自小受他父亲的影响,西皮也会哼几句。后来戏团不景气,解散了,那些演员走的走散的散,有的经了商,有的跳了槽,再也没人愿意唱戏学戏,在州城里会哼几句宁河戏的,都成了珍稀动物。西皮的嗓音磁性,有腔有调,没少惹人们的青睐。如果有女人嚷嚷,西皮更是浑身来劲,让人如痴如醉。西皮很有女人缘,明着的,暗藏的,都心甘情愿粘着他。谢筝有个女同事,原是妇产科医生,不知帮西皮弄瘪了多少女孩子的肚子,竟然架不住西皮的三招两式,做了他的俘虏。事情没隐藏多久就败露了,纠纠扯扯闹了一场,女医生让她老公弃了,至今困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同谢筝隔了不过两道门。

西皮靠了这点本事,挣了个九混混的名号。别的混混都是打打杀杀,硬拼出来的。将西皮同他们放一块,那是莫大的污辱,谁也不屑同他往来。西皮的身边少不了漂亮的女人,这很让混混们眼红,也是他们允许西皮接近他们的唯一理由。西皮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属于啃老族,可他家的老父老母没几两肉,西皮只有转向啃女族,反正身边有的是女人,不啃白不啃。据说谢青同西皮粘连上,起因是他同混混们打了个赌,不过五杯咖啡。混混们知道西皮的口袋空空,偏让他买单,瞅他出笑话。西皮夸口五分钟搞定女老板,让她给他免单。如果西皮赢了,混混们请他到十八间的中餐厅搓一顿,如果他输了,就五杯咖啡,没钱买单就将他押给女老板当龟儿子。这事情是谢静在美人坊偶尔听到的,说话的两个小姑娘浑身让一股浊香包裹着,她们不熟悉谢静和谢青的关系。让谢静大跌眼镜的是,西皮根本不用五分钟,三分钟不到,女老板就给他免了单。谢青将自己卖了,成了五杯咖啡的牺牲品。

晚上收工时,谢静没回家,去了谢青的咖啡厅。正是夜生活的开始,州城的人没去处,泡在咖啡馆的红男绿女扎堆,软绵绵的音乐听不见了,贯耳的都是嗡嗡嘤嘤的嘈杂声。幽暗的灯光,加之弥漫的烟雾,到处都是悬浮的人影。靠了服务生的指引,才在临窗的台几上找到谢青,她的身边围坐了大帮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其中就有西皮的磁嗓音。他们见了谢静,声音突然冻住了。姐!谢静叫了声。谢青偎在西皮身边,朝西皮耳语了一句什么,扬起手,让服务生搬了张椅子过来,又给谢静叫了杯炭烧咖啡。听着西皮的磁嗓音,喝着咖啡,谢静的内心忽然窜进了某种幻像,西皮的前生有可能就是十八间的某个女人,是十八朵花中的一朵,投胎转世才有了西皮。谢青则是进出十八间的某个男人,在西皮床榻上拍了胸口,发誓将西皮赎出来却没有兑现,今世来还前世欠下的情债。谢静为自己的幻想哑然失笑。瞧一眼谢青,脸上闪动着藏不住的满足和妩媚,还有小女孩的娇嗔。

整个晚上,谢静一语未出,就静坐在那儿。她埋着头,将目光浸在杯子里。她不明白自己跑到咖啡馆来究竟想干什么。杯子里的咖啡流动着,慢慢变了色,成了血红的液体。谢静尖叫了一声。所有的眼睛一起扑向了她,谢静赶忙掩了口。好不容易静下来,再凝神杯子,一簇黑暗的头发从杯底浮了出来。那些发丝像是无数柔软的手指,从杯子里爬出来,穿过氤氲的烟雾,一根根深入她的内心。她搅动小匙,将那簇黑暗的头发搅散了。她的手稍有安静,它们又汇聚在一块,一根根又往她心里生长、生长。她的内心有种声音在呼喊,我是十八间的女人,我是十八间的白菊!白菊的魂灵附着在她身上。她只有将小匙插在杯子里,逃出了咖啡馆。

第二次进入咖啡馆时,谢静已经洞察了自己的内心,阻止谢青和西皮。如果西皮真是谢青前世在十八间欠下的风尘债,她决不让她今生将他赎走。西皮只是个混混,犯不着她用一生的幸福来赎买,她要让谢青将这个遗憾永远留着。如果谢青是十八间的一枝青梅,她也不让街头的一个混混随随便便将她摘走。这枝青梅最终折在谁的手里,她无法预知。她将自己视做谢青的守护神,视做十八间所有女人的保护神。她不允许别人亵渎她们,不允许任何男人染指其中的花朵。

对谢静的二次到来,谢青先知先觉,没有丝毫的意外。她的脸上挂着一抹精心修饰的微笑,上了脂粉的脸,鲜艳的口红。在化妆上,谢筝同谢青有着表面的类似,谢筝浓烈得凄冷,谢青厚郁得热烈。谢静却不同,只有自认为重要的场合才上点淡妆,绝大部分时间都素面朝天。谢静张了张嘴,说,西皮。才吐了两个字,谢青就摆了摆手,将她的话堵了回去。谢静张开的嘴没法合拢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你也别替姐瞎操心。谢青的话轻描淡写,却骨棱分明,他在替姐张罗生意,已经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了。说话间,西皮托着两只花篮,朝她们走了过来。娘子,请看!西皮用宁河戏的腔调逗引谢青。谢青噗嗤一笑,嗔骂说,别贫嘴了,放到台几上吧。遵命!西皮托着花篮,故意拿捏着身段,一步一扭细步走向台几。谢静介入不了他们,瞅着他们打情骂俏,只有主动回避。

谢静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又拿谢青无可奈何。虽然小时候一起长大,但毕竟分开了这么多年,谢青的脾性她了解甚少。她们三姐妹有个致命的共同点,那就是执拗,生发分歧时谁也说服不了谁。谢静想到了段剑虹,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是谢青的同学,谢青刚回来时他迫不及待替她接风洗尘,可见关系不一般。如果让他去劝说,也许效果不一样,她听得进他说的话。倒过去想,谢静又担心自己看错了,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谢青和西皮的事情早传遍州城的每个角落,不可能传不到段剑虹的耳朵里。在州城里,正经事儿没人传,可杀人放火偷盗劫掠偷情养奸一类的龌龊事跑得比风还快。也许他说过,或者她在他那里碰了壁,就算他和她的关系微妙,那也是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就像十八间的女人,都无影无踪了,再也找不回来。生活替他们打上了句号,替他拒绝了她,也将他拒之她的门外。如果她让他去说,会不会将他推向了谢青?谢静也不想因为谢青的事去找段剑虹,在主动和被动的起伏中,她始终徘徊着。相见,不想见,渴望,拒绝,又疑心重重,她不知道自己偏向哪一种,到底想要哪一种。也许谢青是快乐的。

美人坊开张后,谢静很少能见到段剑虹,那簇黑暗的头发却没少飘扬在她的梦里。那已经是个驱逐不散的梦靥。她梦见自己发足狂奔,扑向那团黑色的火焰。她想让它吞噬了自己。她听见它燃烧的声音,烧灼她骨头的声音。她预感自己会主动去找段剑虹。她有些模糊,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她的预感。州城的工商局执法检查时,在美人坊查出一批假冒的品牌服装,将近二百件,占去了美人坊的半数。除了没收假冒服装外,还得缴一大笔罚款,吊销营业执照。这横生的枝蔓让谢静傻眼了,事情完全脱出她的意外。这是她承担不起的损失。慌不择路时,她想到了段剑虹,只有找他,也许他会想办法替她解决。她的要求很简单,进货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假冒服装,她也是受害者;假冒服装没收了自认倒霉,罚款能不能不缴或者少缴?段剑虹在省城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当夜赶了回来。这让她有几分感动,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他没有敷衍她。对她的事,他是上心的。经过段剑虹的通融,谢静没缴罚款,营业执照也保住了。按照谢静提供的线索,州城的工商局将案件上报上级工商部门,那制假方人去楼空,谢静的损失怕是没法挽回了。只要不缴罚款,谢静已是心满意足,她想请段剑虹吃顿饭。原以为他会爽快答应,段剑虹却推托说不过举手之劳,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谢静的内心有条暗流在汹涌,找不到出口。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那簇黑暗的头发让人流彻底淹没了。

经过这一劫,美人坊的生意一落千丈,从此一蹶不振。这州城的人看待问题要么多了根筋,要么少了根筋,他们认定坏蛋就是坏蛋,坏蛋不可能变成好人,十八间就是青楼脂粉地,十八间的女人同别处的女人就不一样,十八间不可能成为佛堂,妓女也不可能成为淑女。反过来却行不通,好人不会永久是好人,好人可以堕落成恶棍。你某日顺手牵羊了,你就永远是个贼。他们的眼睛里藏了块牛皮癣,盯谁谁就粘上了,那牛皮癣会永远长在你的脸上,刮也刮不掉。谢静绞尽了脑汁,美人坊的生意就是没法起死回生。路过的人,对她不屑一顾,熟悉的人,对她嗤之以鼻。改做别的生意,一时又想不到。进退维谷时,阳光宾馆突然找到她,他们的贵宾楼正在招聘一名主管,问她愿不愿意应聘,给她一星期时间考虑。在签订十八间的合同时,阳光宾馆就答应给她安排工作,他们不忘兑现他们的承诺,如果她再不答应,就面向社会招聘。谢静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考虑后再回话。她琢磨他们的说法,好像同段剑虹扯不上关系,他们只不过在履行他们的诺言。又隐隐觉得,同他不无关系,她陷入困境时他们就雪中送炭,对她似乎知根知底,她什么时候需要他们就什么时候出现。她的背后像有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她,一眨不眨。她的心莫名其妙牵动了,那簇黑暗的头发又像火苗子一样在心底窜了起来。

谢静说考虑,只是维持仅有的不堪一击的矜持,同时拖延时间处理美人坊。其实已经别无选择,这是她需要的,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摆脱经济上的困顿,谢老头已让她不堪重负。她感到心力交瘁,身体随时有可能垮塌,轰然倒地。她渴望有只手撑着她,能撑多久算多久。阳光宾馆给她安排的工作相当轻松,几乎不必做什么事情,拿的薪水却不比别人少。她正好静养时光。贵宾楼的每层楼都有服务员,表面上她是她们的主管,实际上她们的工作并不由她布置,宾馆早分工了,各干各的事,谁也不管谁。谢静在九楼,这幢楼本身也就只有九层。宾馆有规定,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九楼。这给九楼增添了某种神秘。九楼只有几个套间,大部分时间都空荡荡的,没人入住。谢静的工作室在楼梯口,窗户正对十八间的后背。没事时她就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盯着十八间。它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满目可及的建筑,只有它与众不同。屋顶上是齐齐整整的瓦脊,有草在瓦脊上扎了根,沐了风雨,长得颇为逍遥。那是十八间的毛发。十八间的后背同前胸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飞檐,一样镂花的门窗,甚至它的脊背比它的胸部更精美,更加吸引人的眼球。如果关闭门窗,谁也没法区分它的前后。它们已然浑成一体。

看得久了,谢静有些走神,仿佛有个女人进入了十八间。那张如花的脸,在十八间前一晃就让瓦脊吞没了。再见她时,她在临窗沐浴,她的后背有如十八间的后背,一样精致美丽,如雕如画。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后背,是十八间无数女人的后背。她们聚在一块,所有的脊背排列在一起,她们的后背构成了十八间的后背。谢静的一只手不知不觉绕到了自己的后背,她的后背柔滑无骨而又滚烫无比。她的指尖漫过一串悚人的颤栗。

认识不到两个月,谢青就和西皮结了婚。据说,请柬发出后谢青接到过不少电话,有男有女,一样冰冷的腔调,有些寒骨。有个男人说,有人出钱买谢青的两只乳房,一万元一只,两只两万元。一个女人说,如果谢青胆敢同西皮结婚,她就废了西皮。谢静听到恐吓的传言,心惊肉跳的,找谢青证实。谢青却像个没事人,跑进跑出,风风火火筹办着自己的婚礼。混混们是不甘寂寞的,西皮虽然只是个让人不齿的九混混,但丝毫不影响他们闹腾的兴致。谢青也舍得花钱,婚车象征性地从花街走了一趟,州城的街道都让婚车堵塞了。谢青不知用什么法子请到了州城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浓妆艳抹替她主持婚礼。谢静是伴娘,穿了身粉红,这颜色不是她喜欢的,一身青花缟素又不协调,只有穿着。她是娘家唯一出席婚礼的,谢老头瘫在床上,谢筝也没见踪影。婚礼过了半截,才见马一文呼哧呼哧跑了来,他是来替代谢筝的。

谢静瞎想,如果谢青不是同街头的一个混混结婚,将西皮换成其他男人,她会不会阻止他们?如果换成那个额头微秃腹部觍凸的股长,谢静也许不会说什么,她不了解那个男人;如果换成马一文,她肯定不会离间他们,反而会想方设法促成谢青同他结合。假如,假如他是段剑虹,西皮就是段剑虹,同谢青手挽着手,当着她的面拥抱、亲昵,步入婚姻殿堂……谢静内心哗啦拉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撕裂了,她想象不出,如果真是段剑虹,她会怎么做。她暗暗在哄笑的人群中搜索,段剑虹没有来,这样的场合他不会出现。是他不敢面对谢青的婚礼,还是婚礼的嘈杂有损他的体面?总之他没有参加。

谢青的婚礼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那些恐吓的人一个也没出现。到最后,就剩谢静和马一文,他们是一起离开的。马一文好像有意等待谢静,他的眉宇紧锁着,隐藏了某种忧虑和不安。谢静想起那些小护士的话,马一文是厚脸皮,闷骚型的。他的确是脸皮厚,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谢静想笑,可他的神情让她笑不出声。小妹,去看看你二姐吧。马一文的声音里含了哀求。我二姐怎么了?谢静被他吓了一跳。接下来都是马一文说,谢筝的点点滴滴,生活起居的每个细节,一个陌生的谢筝。他的思维不怎么清晰,有些颠三倒四。但不妨碍谢静的聆听。谢筝刚进医院那会儿,身体并不见瘦,甚至称得上丰盈。马一文说谢筝美得让人揪心,他喜欢的就是那时的她。他说到喜欢,脸颊红润,呼吸急促,似乎难于启齿。他并不像小护士说的脸皮厚得像口罩。隔着半肩的距离,谢静感觉到他的心跳,像有支鼓槌在撞击他。他的身体也跟着抖动,不过让行走掩饰了。谢筝除了上班就是美容,减肥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不吃饭,成天用水果充饥。她一天比一天瘦削,像有把刀子,细碎地、不停息地收割着她的身体。她的脸颊塌陷了,颧骨耸了起来。腿上的肉剜去了,两条腿成了两根棉签。她的身体成了一具骷髅。马一文变着法子想让她多吃一些,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不听他的,他买来的东西她碰都不碰,全当垃圾扔掉了。她说话比谁都尖酸刻薄,换了谁都无法忍受。马一文从没停止他的劝说,谢筝也有可能意识到自己太瘦弱了,愿意吃些东西。她的身体却不愿接纳那些本不属于它的物质,吃什么吐什么,什么东西也进入不了她的身体。它排斥它们,它在惩罚她以前的任性。她得厌食症了,她的胃在萎缩,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她不让我告诉你们。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慢慢的,就说不下去了。

马一文的绝望让谢静无比的惊悚。一个如花的女人,在他的注视中衰败、枯萎,直至凋零,可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她自生自灭。这是十八间的女人,十八间所有的花朵共有的宿命。

谢静见到的谢筝就是这副狰狞的模样,脸上涂了厚厚的海藻泥,一动不动仰躺在床铺上。她的身子让丝棉被笼着,见不到多少分量。窗子闭着,窗帘也闭着,屋子里幽暗在流动。那张脸绿得有些可怕了,虽然明知那是海藻泥的颜色,谢静仍止不住莫名地紧张。马一文的叙说没有任何夸张,就是涂了海藻泥,谢筝的脸也不见胖起来,依旧颧骨高耸。马一文走得蹑手蹑脚,谢静跟着走得小心翼翼。谢筝的眼睛死闭着,他们进来没引起她的任何动作。谢筝。马一文轻唤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谢筝的嗓音压得很低,不让人犹豫。小妹来了。马一文站着没动。谢筝这才张开了眼,表情让海藻泥蒙住了,现不出来。马一文暗暗向谢静使了个眼色,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并且随手将门掩住了。屋子里更加幽静。谢静在靠近床头的椅子上坐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谢筝却从从容容爬了起来,绕过谢静,揭去面膜,就着水盆,轻轻碎碎洗着脸,屋子里跳荡着轻轻碎碎的水声。谢静不忍心惊动她,也许只有这种时候她是欢愉的、忘我的,她沉恋在她美丽的世界。因为撩水,她不得不捋起袖子,其实不用捋,只要她举起手臂,袖子就滑落了。谢筝的手臂只剩下皮肤和骨头,暴露的青筋根根可数。二姐。谢静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水声停顿了,谢筝将袖子捋回手腕,水声断断续续响了几声,整个屋子就安静了。临走时,谢静不管谢筝的反应,将她搂在了怀里。谢筝也没挣扎,木然地让她搂着。二姐,搬回家住吧。谢静轻声说。谢筝没回答,退回到床边,又躺下了。

依旧是马一文主动来送谢静,谢静推辞说不用,他已经走到了她的前面。这一路走得沉重。半道里,他回身挡住谢静的去路。小妹,去大姐的咖啡厅坐坐吧。马一文说。谢静却答应不了,她的内心像压了块石头,呼吸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又不忍拒绝他,沉闷片刻后谢静说,有什么话现在说吧。马一文推了推眼镜,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周围。有个穿白大褂的胖女人迎面走过来,冲他们点了点头,马一文不知还了什么表情,等胖女人走远了,才开口说话。小妹,我想娶谢筝,你能不能同她说说?谢静愣住了,马一文拿眼睛盯着她,急促之间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只有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马一文却不让她逃避,跨身抢到她的正面。谢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这事你直接同她说吧,也许那样效果更好一些。我不敢同她说啊,怕她讥笑我。马一文的声音低落了,眼睛里却有火光跳动。我试试看。谢静的内心起了悲悯。

离开马一文,谢静拿定了主意,决不将他的话转告谢筝。如果说了,那就是害了他,不管他如何爱着谢筝,也不管她怎样回应,她已经承受不了爱的重量,也没法付出她的爱。她要将她接回家,从马一文的身边消失。这是谢静的决定。谢筝却不依她的安排,无论她怎样努力,谢筝就是不为所动,哪儿也不愿意去。她将自己闭在宿舍里,将门从里闩死了。谢静再去,碰壁而回。只有去找谢青商量,谢青沉浸在她的幸福里,对于她的做法不置可否。谢静逼得紧了,谢青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由着她吧。谢青说。西皮却自告奋勇去当说客,谢青嗔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谢筝是我啊,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就你个流氓相。

也许因为西皮的花言巧语,或者别的原因,后来的一天,后半夜,谢静突然让电话吵醒了。是谢筝的电话,她告诉过她手机号,可极少接到电话,谢筝对她几乎无话可说。这半夜的电话让谢静心惊肉跳,摁下接听键,谢筝声嘶力竭的喊叫立刻撞进了耳朵,接我回去吧,我要回家!谢筝的嗓音沙哑,满嘴哭腔。谢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胡乱穿了衣,风急火燎往医院跑。谢筝的房间灯火辉煌,进去了才见着两个人,马一文和谢筝。谢筝将脸埋在被子里,身体抽搐不止。马一文手足无措立在旁边,满脸的无奈和无辜。屋子里狼籍一片,椅子翻倒在地,到处都是丢弃的物什,衣服、毛巾、鞋袜。门边有一汪水,水桶踢到了门背后,只露出半张脸。化妆台倒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瓶子滚了满地。墙上的镜子碎裂了,墙跟积了堆碎片,更多碎片弹到屋子中央,满眼的锋利和细碎的闪亮。谢筝是谢静和马一文架着离开医院的。她已经没多少重量,其实谢静一个人就够了。谢静见马一文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让他搭了把手。谢筝抖抖身体,也没力气抖落他的手掌了,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谢筝的房间是谢静收拾的。她在谢筝的床头发现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本子,满纸都是美容减肥的字眼,各种美容的小秘诀、减肥的小窍门。本子写了一大半,翻到后面,谢静见着几行字,蘸着紫药水写的:我减肥成功了,你却看不到,可恨!我太瘦了,你看到会恐怖的,我想多吃点东西,可什么也吃不下,真可恨!

可恶!可恨!

十八间的灯火黯淡时,贵宾楼才开始热闹起来。它的热闹是内敛的,不为人知,只有在内部活动的人才能知道。它的每个窗口都用厚厚的窗帘蒙蔽了,不泄露一线灯光。地板上铺着比草地还柔软的地毯,无论谁走在上面,都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从外部看,它是静寂的、黑暗的。它肚子里的人物也是不存在的。他们都是些别人看不见的影子,谢静就在那些影子中间走动。他们离开了,她就见不到他们了。这很像在十八间进出的男人,他们走了,十八间的花朵们就再也别想见到他们。

段剑虹不过是影子中间的一个。但对谢静来说,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物,立体,活生生的,可触可摸,那簇黑暗的头发更是致命的利器。他们在九楼的楼梯口撞见时,他却愣怔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她就是谢静,她怎么会在这儿?谢静也很惊讶,他怎会觉得突然,这一切不都是他安排的?她只不过在走投无路时走到了他替她铺就的道路上。他不知详情还情有可原,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那他太善于伪装了。当然,也能合理解释,他不想让谢静难堪,更不想她确认就是他的安排。

谢筝的回来打乱了谢静的时间表。她不得不将自己劈为两半,白天照顾谢筝,晚上属于贵宾楼。刚开始,谢筝还能安静地躺着,但很快就不安分了,屋子里被搅了个鸡犬不宁。谢筝嚷嚷着,没有镜子,没有化妆台,面膜没有了,口红也不见了。谢静让她吵得晕头转向,没有了片刻的安宁。马一文帮她解了不少困,原来的化妆台摔坏了,另买了一个,式样和颜色都是一个样。镜子仍旧占据了整面墙。面膜是海藻泥的,绿色的那种,口红有好多种类,淡紫的、玫瑰红的,不下六七种颜色。扔掉这些包袱,谢静用心料理谢筝的饮食,从一个老中医那里找到一些配方,炖了汤,熬了粥,变换着花样给她滋补。收效却甚微,谢筝什么也进不了肚,刚入口立马就吐了出来,她的体内像埋伏了一架反胃的机器。不断进食,又不断呕吐,反复的折腾中,谢筝一天比一天干枯、颓败。她的脸蒙上了层死白,只能靠涂抹胭脂来维持一种假象。临到后面,谢静也绝望了,谁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谢筝却闹腾起来,她的闹腾是怪异的,她的武器就是那些呕吐的秽物。先是将它们吐在容器里,空着的碗、脸盆、水桶,凡是能盛装东西的容器都成了她泄秽的对象。之后慢慢升级,盛了汤的瓷钵、刚泡茶的茶杯,都漂浮着她的呕吐物。有时坐在饭桌边,正吃着饭,她突然张开嘴,一抹秽物就飞落在菜碟上。她的体内像装满了类似的秽物,要将自己的身体吐干净了才肯罢休。两个老头原本极是忍耐的,经她这番闹腾,就连谢老头也不安静了,又咕哝咕哝起来,谁也听不清他叫喊什么。只有马一文耐得住性子,依旧转在谢筝的左左右右。谢静不得空时,就由他来填补。她原想过将谢筝接回家,断绝马一文同她的往来,可现在是他在替她断后,充当她的替罪羊。

谢静让谢筝的秽物击败了,逃进了贵宾楼。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她的内心慢慢松弛了、平静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温和的,私密的,没人的时候,整层楼都属于她一个人,谁也不会来打扰她。她因此特别喜欢人去楼空的时候,随便站在哪儿,都不用担心谁会窥见她。十八间的那些女人,那些花朵,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过这样的时刻,不让人窥探内心的惊恐和不安?她反思,也许不该那样对待马一文,如果没有他,她此刻仍深陷在谢筝制造的恐惧中。对他,她有了愧疚。她很清醒,纵容马一文其实是害了他,他和谢筝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可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解脱出来。这种反复的思虑,只会让她越陷越深,她甚至不愿回到他们的身边,不敢面对他们。多数晚上,她就留在了贵宾楼,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十八间就在不远处,她感觉到十八间的女人,她们中的一个,也像她一样躺在床上。她听得见她的心跳,闻得到她的呼吸。她们的身边也许睡着某个陌生的男人,她们在酣睡还是身陷反复的思虑。她摸摸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摸到。这样的夜晚,她渴望有个人守着她,守住她的身体。可她的身体之外空无一物。

撞上谢静,段剑虹进入贵宾楼就频繁了,每次出现都像他去梦里香吃水煮一样掐准了时间。他见到的谢静,依旧是梦里香时的样子,穿着青花的衣衫,微笑守候在楼梯口。整个人就是只身材窈窕的青花瓷瓶,加上温软的声音,他疑心她是十八间的女人,几百年前就从十八间逃逸出来了。他读出了她脸上的安静和憔悴,又不敢在她面前作过多停留。从谢静这边看,段剑虹似乎并不在意她,出示会员卡后,就直接走向某个套间。进入九楼的客人每人都有一张会员卡,黑色的背景,金色的文字。用这张卡,能够打开九楼的任意一个房间。这是个秘密,除了持卡人,州城几乎没人知道。谢静见着他后脑勺的时间比他身体的任一部位都更长久,幽暗的灯光下,空旷的走廊,那簇黑暗的头发忽隐忽现,最后一闪,消失在某个房门口。

进出九楼的客人并不多,少时四五个,多时也不过七八个,基本上是固定的客人。三几个来回,谢静就同他们熟识了,虽然说不上具体的名字,但他们的称呼不会叫错。要么是段局、陈局,要么就是周总、瞿总。谢静的工作简单而又轻松,待客人齐了,给他们沏一道茶,就没什么事了。再每过半小时,敲开门,替他们续一道水。九楼就五个套间,每个套间的前间都是同一布置,一套真皮沙发,一张茶几,几幅字画,或几盆花卉植物。后间就不相同了,一间摆了麻将台,一间是只根雕的茶几,靠墙的柜子里藏着几套不同的茶具,有瓷器也有紫砂,另一间是会议室,一张圆桌,几把皮椅,坐不下十个人。还有两间摆了床榻,是休息室。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谢静不知道,也不去知道。他们都是些影子,只有在晚上才出没的影子。他们走后,她进入他们的空间,除了烟头,见底的茶杯,他们没留下任何印迹。久闭的空气闷得人有些发晕,推开窗门,十八间又从窗外浮了出来。不见精雕细镂的花纹,它就卧在那儿,像个女人一样头枕夜色。

回想进入贵宾楼的过程,谢静止不住迷糊,段剑虹竟然这样难以把握。他用手在背后揪住她,将她攥在手心,可她连他的手指长什么样也没看见。她的内心有了排斥,她不想进入他的生活,不想听他在套间里说了什么,也不想看见他做了什么。她呆在这里,完全是谢老头和谢筝的原因,此外没有更好的去处。她的抵制却绵绵软软的,没有丝毫的免疫力。从踏进九楼开始,她就不可遏制地陷入他的生活。段剑虹进入麻将间越来越频繁,有时一个星期都有四五次。某个晚上,他又进了麻将间,几个人闭门鏖战。续第三遍茶水时,段剑虹从座位上站起来,将谢静叫住了。来,你帮我顶几把!段剑虹让出了座位。这是第一次让她来替代他,谢静有些慌乱,不知该怎么来推辞。来吧,美女!段剑虹对面一个瘦脸男人向她招呼,他姓管,都叫他管总。我不会玩,我不会玩。谢静不住地朝门边退缩。不会玩那就更妙,你别心疼段局,他有的是银子。管总说。就顶半小时。段剑虹表态。她只有硬着头皮坐上去,以前在梦里香时见开裁缝铺的女人打过麻将,多少懂得一些。她的运气却出奇的好,不过两圈就顺手了,只一个小时抽屉就塞满了钞票。段局火眼金睛,请了个美女财神。管总笑谑说。段剑虹将场子完全丢给了她,到散场都没回来。谢静收着那一沓纸币,像搂了个火球,左右不是。挨到另个晚上才见着段剑虹。他似乎将她顶替打麻将的事抛到了脑后,怎么也不接她递过去的钱。那是你赢的,都归你。谢静不由他推托,将钱扔在茶几上,反身出了门,连茶都没给他沏。

谢静很气恼,段剑虹是个没心没肝的男人,将她扔给那些男人就不闻不问了。不错,她的确需要钱,但那样的钱对她是种污辱,就像当众扇她的耳光。他将她当做了十八间的某个女人,什么钱都会拿。她暗暗发誓,再也不顶替他了。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想推脱就难了,隔三差五,她就让他们叫进去,今天顶替张三,明天替代李四,没完没了。后来的一个晚上,包括段剑虹才来了三个人,有张面孔是陌生的,听他的口音不是州城人。他们叫他胡老板,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们用老板称呼别人。谢静让段剑虹拉上了桌,上桌前他塞给她一沓纸币,叮嘱她,谁的牌都可以和,唯独不能和胡老板的,最好是将钱全部输出去。段剑虹将她介绍给胡老板时称她为谢总。胡老板长了颗扣子脑袋,窄脸,眯着两只眼,全罩在了她身上。谢静本来就让段剑虹的话弄得懵懵懂懂,加上谢总的称呼和胡老板的目光,整个晚上都稀里哗啦的,没和几把牌。终场时,如段剑虹所愿,那沓钱输得所剩无几了。谢静浑身酸软,好像输出去的不是金钱,而是她自己,整个谢静,物质的和精神的谢静。她已不复存在。

也许因为爱情的滋润,谢青完全变了一个人,从一枝冷艳的青梅怒放成一枝灿烂的红梅。之前她很少去谢静的出租屋,现在三天两头往回跑。她将咖啡馆交给了西皮,全心全意做起了家庭主妇。她的到来,正好填补了谢静和马一文不在时的空白,出租屋里终于响起了久违的笑声。谢静因此有了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八间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共处的时光。

可这种时光是短暂的,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接连几天,谢青都不见露脸,没去出租屋。等谢静觉察,一段日子就过去了。对谢青和西皮的婚姻,她是有隐忧的,并不看好他们。仔细琢磨,她的隐忧又是茫然的,说不出个确切。偶然间,一串关于谢青的流言窜进了她的耳朵,她的内心戛然一声,像有什么折断了。有人传言谢青在南方做过小姐,准确说是暗娼。传言绘声绘色的,谢青整天守在咖啡馆里,假装一脸的落寞,等待男人上钩。她是很媚惑人的,浅色的衣衫,眉头锁住淡淡的哀愁,无论哪个男人见了不免都会有几分动心。这不难解释,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有了钱为什么会开咖啡馆。在南方,她泡在咖啡馆里,是为了抬高自己的价格。在州城,她选择咖啡馆,是为了找个傻蛋娶了她。你想啊,十八间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货色,不干那点事还指望她们干什么!谢青的破绽是让谁发现的呢?是西皮的一个哥们,他在州城犯过事,在南方躲避了多年,等事情平息了才溜回来。他碰到过谢青接客,她挎了只坤包,包里装了安全套和洁尔阴。那时他并不知道她就是州城人。回到州城,他在咖啡馆里撞见谢青,一眼就认出了她。谢青说他认错了人,那混混戳着她的大腿说,要是看错了我将眼珠子抠出来,你的大腿内侧有块红斑,像朵梅花一样的红斑,你脱了裤子让人瞧瞧!

谢静说服自己不去相信流言,他们是诬蔑谢青的,州城里的男人就这副臭德性,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她又没法不相信流言,为谢青开脱的理由何其苍白,绵软无力。她不能追问谢青,又不能辩解。也许他们说的才是事实,谢青对南方的事缄口不谈,刻意隐瞒,就像当年逃离州城一样,其实是为了掩蔽被强暴的身体。南方不会知晓她在州城的过去,州城也不会掌握她在南方的秘密。她努力同过去割裂,却怎么也割裂不了,过去的事情长成了尾巴,走哪都附着在她的背后。她是只驼鸟,以为将头藏进草丛就安全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谢青送过只手袋给谢静,白色的,皮质细腻,造型别致,价格应是不菲。谢静常携在手上,听到流言后再打开手袋,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洁尔阴的味道。她疑心,谢青真像那混混说的,曾用它装过安全套和洁尔阴,它是她在南方的罪证,居然将它送给了她!她再提不起兴致将手袋拎出去了。

谢静自问,对待谢青是不是太苛刻了,太残忍了?谢青遭受强暴的那个晚上,她什么安慰也没给她,她同西皮刚开始,她就想着拆散他们,而现在又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流言。她想不透自己怀了怎样的一颗心,究竟希望看到谢青怎样才满意。如果谢青知道她和段剑虹,虽然暂时扯不上实质的关系,可如果她看到那簇黑暗的头发在她梦里飘荡,谢青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也许会想方设法来阻拦他们。她还阻止过谢筝和马一文,想切断他们的往来。虽说没得逞,可毕竟事情做出去了。还有谢老头和苏梅,通过那样残忍的方式断绝了谢老头的幻想。谢静迷糊了,她在她自己眼里成了不可理喻的怪物。

谢青的过去彻底暴露在西皮的眼皮底下。这个让混混们不齿的混混,对付女人半点不手软。某个夜晚,谢静又在梦里飘飘忽忽的时候,让一阵突然的敲门声惊醒了。九楼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她一个人。谁有可能来敲她的门?她的脑际迅速滑过那簇黑暗的头发。她摁亮灯,没忘梳理一下自己,添了件衣,打开门,跌在怀里的竟然是谢青。她穿了身睡衣,胸口部位裂了好大一块,半只乳房露了出来,有只衣袖撕裂了,肩头赤裸着。大姐,你怎么了?谢静赶紧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才发现她赤着双脚。谢青铁青着脸,咬着牙关,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没回答半个字。谢静花了半夜的时间清理谢青,她的身体到处都是伤痕,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奇形怪状的,有像指头拧的、鞭子抽的,也有像杯子砸的,背部的一处伤痕,足有两个巴掌宽,不知用什么拍打出来的。两只腿肚子淤青一团,可能是皮鞋踢的。在大腿的内侧,有朵梅花怒绽着。谢静用毛巾在梅花上拭了一把,毛巾上立刻沾染了血,鲜艳的颜色吓了她一跳。这是她第一次目睹谢青的裸体,谢青也不回避。恍惚中,谢静的思绪飘远了,那个晚上,小巷的深处,谢青是不是如此狼狈,她被迫裸露身体,任由那些强暴的男人胡作非为?擦拭到后来,谢青的眼角滚出了两滴泪,谢静抑制不住抱着谢青的身子嘤嘤哭了。

谢青的伤害印证了街头的流言,她是个暗娼,这是不争的事实。谢青无处可去,谢静在谢筝的房间摆了张单人床,让她们姐妹共处一室。谢青的爱情之花开得急促,败得也迅猛,谁也无力挽留。试想,如果她是十八间的一个女人,谁能够保护她少受或不受伤害呢?谢静的出租屋成了暂时的避难所,谢青的加入,给屋子抹上了一层阴沉。谢筝也少了闹腾,她的气力好像快耗尽了。谢老头却躺不住了,让服侍他的老头搀扶着,时不时就往外面拐。这日子有了惯性,好歹还是平静的。谢青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原来淤紫的地方不管她的心情,都透出了女人该有的粉嫩和光泽。只有脸蛋不听话,像蒙了云朵的天,阴白。这种阴抑的平静是有限的。某天上午,谢静从贵宾楼回来,刚近门口就听到屋里有人吼,你个婊子,卖菖的,你说你给我戴了多少绿帽子?谢静冲进去,只见西皮一手掐住谢青的脖子,将谢青顶在卧室的墙上。西皮的脸扭曲着,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磁性,狼嗥似的凶野。两个老头不在,谢筝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瞅着他们。谢青的脸转了紫,眼睛现了死白。谢静赶忙扑上去死拉活拽,才将西皮的手掰开。

谢青的婚姻很快走到了谢静隐忧的路上。她的预感是正确的,也是恶毒的。如果不是她及时出现,也许谢青就让西皮掐死在卧室里。谢青剩下的道路,就是尽快结束这段噩梦似的婚姻,别让她的后半生毁在一个混混手里。惊吓过后的谢青提出离婚,得到的回答是西皮的几声冷笑。你跌了我这么大的脸面就想开溜?门都没有,老子还得从你身上捞回来!他戳着她的鼻子说。谢青反而镇静了,出了出租屋,回到了她自己的新房。谢静挡住她,她拨开她的手,甩出两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静终究放心不下她,每隔一段日子就去探视一次。有一天,她撞见了谢青遭罪的场面,西皮一手拎着她的头发,一手握了根细软的钢丝。你这只鸡,说,肚子里的野种是哪个王八蛋嫖客的?老子不抽你的肚子,就抽你的腿,抽你的屁股。也许这狗崽子是我的。西皮抽一鞭骂一声。谢青躲不开,只有缩着身子承受着,眼睛里是两束森冷的光芒。

谢青的忍耐和愤怒最终达到了极限。某个夜晚,趁着西皮醉酒的时候,她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他的生命。等谢静得到消息,她早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婚床上到处都是暗红的血迹,连棉被都浸透了。州城的警方是在开往南方的火车上抓到她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被晨起的阳光笼罩。她双手被铐住时仍旧在睡梦中,满脸的轻松。那个替她扣上手铐的警察溜了她几眼,大概被她的美色吸引了。他的内心也许在嘀咕,这样美丽的女子怎么拿得起刀子,成为杀人嫌疑犯?

十一

经历输钱的那个晚上,走向段剑虹的通道轰然洞穿,谢静最后的矜持也没法藏匿了。九楼是个陷阱。她挣扎着,可越挣扎陷落得越快,陷入得越深。她无可救药,一步步陷入段剑虹的生活。阳光宾馆又推波助澜,任命她为副总经理,工作范围仍在九楼。并且更换了她的工作服,给她量身裁剪了几套旗袍。她在别人眼里总是一身单调的青花,瞧多了就倦怠了。有了旗袍,她就变幻多姿,生出许多风景。她没法拒绝,这是工作需要,别人的理由堂而皇之。

对于这种陷入,谢静身不由己,又心甘情愿,有过抗拒,却默然接受了。她看不明白自己,她的心就像那簇黑暗的头发,在半空里飘飘荡荡。她想捉住它,等她伸出手它又不见了,留给她的是某种幻觉。它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她渴望的时候,段剑虹却玩起了失踪,无声无息,谢青出了这档子事他都没露面。他是个影子,无可捉摸的影子。她想打个电话给他,拿起手机又放下了。如果他接了电话,她想对他说什么,能对他说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迫使她不得不拿起手机,给段剑虹去了电话。其中之一就是谢筝死了。十八间的这朵芙蓉一天天虚弱、枯败,可她的凋谢还是让人感觉心背生寒。一天下午,谢筝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嚷嚷着肚子饿了,喝了半碗谢静熬的稀粥。接着坐在镜子前,和了海藻泥,对着镜子将脸抹了个绿。揭去海藻泥,洗净脸庞后,又一笔一画开始描眉。谢静没想到这是她的回光返照,临出门时瞧了她一眼,进入眼睛的是身飘飘荡荡的睡衣,以及镜子里半张干枯的脸。这是谢筝留给她的最后一眼。等她第二天下班回来,谢筝已经寂然去了,马一文趴在她的床边不醒人事。谢筝仰躺在床上,她的脸经她精心修饰过,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瘦削和憔悴掩饰了。乍一看,她像是在睡梦中,嘴角挂着些许的笑意。她的衣衫也换过了,是她常穿的颜色,也是她最喜爱的颜色。谢筝做这一切都是从容不迫的,也许她预感到她要离开了。

谢静的脑子一片空白,谢家的两朵花,一朵成了杀人的利器,另一朵悄然谢世了。她在电话里哽咽着,谢筝走了。段剑虹哦了一声,像是愣住了,但很快就出现在谢静身边。他好像一直守着她的电话。谢静还是懵懂失忆的状态,甚至没认出段剑虹来。他不过是个陌生人。去休息一会吧,让我来处理。段剑虹用手抚了抚她的肩说。她缓过神来,差点就扑进他的怀里,终究控制住了没扑过去。谢筝的丧事是州城的第一人民医院主持的,治丧期间,马一文自始至终寸步不离守着谢筝。进入火化间时,他突然昏厥倒地,是段剑虹同另一个人将他架走了。临到下葬,他才醒过来,又跌跌撞撞跑到了墓地。他来晚了一步,谢筝的骨灰早落入墓穴了。给谢筝立墓碑时,马一文将谢静拉到一边,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他失声了。他向谢静摊开手掌,掌心写着两行字:爱妻谢筝之墓,夫马一文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乞求。谢静没敢看他的眼睛,转脸段剑虹,段剑虹没接过他们的眼神,将脸别向了别处。谢静的鼻子发了酸,眼眶里有泪转动,有个男人这样对待谢筝,死而无憾了。她的内心说不出什么感受,有可能还有妒忌谢筝的成分。她点了点头,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谢筝的丧事处理完毕,马一文就离开了州城,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只在清明节的时候,谢静替谢筝扫墓,在墓碑前发现一束玫瑰。鲜艳的红玫瑰证明了一个人的存在,无论他去了哪里,总之没忘记义宁州城,没忘记十八间沉睡的一朵芙蓉。

也许是受了谢青和谢筝事件的刺激,谢老头紧随谢筝之后辞世了。离世前他给谢静出了道难题,口不能言,那只能活动的手却指向了窗外。她读懂了他的手势,那是十八间的方向。谢老头说过死也要死在十八间,他在履行他的誓言。将一个垂死的老人抬回十八间,那已是热闹非凡的中餐厅,阳光宾馆肯定不答应。这是老人最后的请求,她只有求助于段剑虹。可阳光宾馆最终没能答应,不知是段剑虹没有努力去通融还是别的原因,谢老头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带着满腹的遗憾离世了。阳光宾馆给了两千元安葬费表示歉意。这两千元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有可能照顾段剑虹的面子,另一方面谢静是宾馆的员工,出于对她的体恤和对逝者的尊重。谢老头生前没有单位,丧事全靠段剑虹张罗,治丧的人有段剑虹和谢青他们的同学,也有阳光宾馆的员工,还有亲朋好友。谢静托人请了乡下做道场的一班道士,吹吹打打闹了一夜,谢静端着谢老头的灵位,在十八间走了一趟。这个临死没能进入十八间的老人,就让他死后的魂灵回到十八间吧,假如人真有灵魂的话。治丧时,谢静没忘记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回,苏梅没来,传说中同谢老头暧昧的女人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丧事结束,谢静一个人回到了出租屋。屋子里的阴抑消逝了,有的只是孤寂和空荡。她的内心也像这屋子一样突然被掏空了,剩下的只有物质的躯壳。就像十八间,那些女人一个个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幢古老的建筑证明她们曾经的存在。她坐在谢筝用过的镜子前,怔怔地盯着自己。镜子里的人寡白着脸,眼神黯淡,一身疲沓。她几乎认不出了自己。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镜子里的脸随之变幻,一会儿浓妆重彩,一会儿素面朝天。那是谢青的脸,嘟红着嘴,翘起的笑容。眨眼又变成了谢筝的脸,覆盖了厚厚的海藻泥,表情都染上了淡绿。到后来,谢老头的老脸、苏梅惊惶失措的面孔、马一文绝望的眼神,都从镜子里跳了出来,将谢静死死包围了。无论她从哪个方向逃走,那个方向立马就有一张脸谱堵住了去路。她无路可逃。

谢静睡了三天三夜。睡梦中,她又重复了镜子里的情形,她的身体不断分裂,脸谱不断变幻。她成了谢青,独坐在咖啡馆里,用眼神瞟着男人。可转眼间,她好像同西皮搂在一起,搂得死死的,有血从西皮的嘴角涌了出来。谢静感觉自己脸上沾满了血,用手一抹,却抹了满手的黄瓜片,一片一片往下掉。她不是谢青,而是成了谢筝,她身后的黑暗处好像藏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叹息着说,你太胖了。谢静的心一惊,身体上的肉块就纷纷剥落,叉开双手捂着,却怎么也捂不住,那些肉块从指缝间冲出去,她的身体很快成了一副光秃秃的骨架。往后的变幻就加速了,她好像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飞驰的火车,弥漫暧昧气息的小房间,幽暗的咖啡厅;她同时又是好几个人,谢老头扭曲的脸,苏梅歌唱时张开的嘴巴,十八间里扭动的腰肢;无数杂乱的响声,洗麻将牌的声音,男人的嬉笑,轻轻扬扬的唢呐声,突然砰的一声响,玻璃碎了,满地破碎的光芒。最后是轰隆一声巨响,她从桥上坠落到了水中,有人用钢丝绑着她的双脚,将她往深水里拽。她尖叫一声,一簇黑暗的头发飘了过来。她将它紧紧抓在手里。

醒来时谢静全身汗透了,她的双手死死抓住被子的一角,将它当做了那簇黑暗的头发。她在虚空中枯坐了片刻,让自己慢慢活过来。她不能再等待了,必须尽快做点什么。她不能让时间吞没了,也不能让那些影子吞噬了。这世界总有一个开始或者结束,不开始就没有结束。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段剑虹的电话。你快点来吧!她命令他。她没有等他答话就挂了电话,她想他应该明白她潜在的台词,她害怕听到他拒绝的声音。之后,她迅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跑进了浴室。他给她的时间不多。她要将自己干干净净交给一个男人。从浴室出来,她没忘记伪装一下自己,她坐在谢筝的镜子前,用谢筝遗留的眉笔描了眉,又施了薄薄一层脂粉,甚至往私处喷了淡淡一抹香水。她再没时间欣赏自己的身体,门就让人叩响了。她拉开门,趁那个男人还懵懂的瞬间一把将他拽了进来,一直拽进自己怀里。他们发生战争的场所就在谢筝睡过的那张床上,一个死亡刚刚离去的地方。她躺在那儿,一个世界锋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没感觉到痛,那是谢筝的身体,那是谢筝在喊着痛。那也是谢青的身体,谢青在小巷深处喊着痛。谢静耳闻目睹,十八间的花朵在同一时间盛开了,所有花朵都在喊着痛。

十二

谢静从疯狂中平静时,谢青的案子已经判决了,谢青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法医检查她的身体时发现了四十三处伤痕,以及五个月的身孕。谢青延缓一年收监,回到出租屋待产。她的脸上见不出悲喜,也见不着阳光和阴霾。在被告席时她就是这样的表情,旁听的人群中有人啧啧,十八间的女人狠呀,杀个人就像捏死只苍蝇,什么事儿也没有。也有人对她的肚子寄予了同情,可怜的孩子,在肚子里就没了爹。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她始终仰着脸,不见任何风云变幻。

阳光宾馆给了谢静一个月的假期,让她好好休养。她谢绝了宾馆的好意,只休息了一个星期就去上班了。她不敢留在出租屋。她没法面对谢青,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对待她。她小心翼翼收敛着自己,生怕谢青看出她的破绽。而一旦进入贵宾楼,谢静如释重负,她躲在工作间狠狠哭了一场。她不用担心,没有谁能听到她的哭声。段剑虹每天晚上都会来呆上两个小时,不打麻将,只约了三两个人在茶室里喝茶。有两次离开时,他假装遗忘了什么东西,返回九楼。谢静看得出他眼神里的关切和热烈,可她没有挽留他。他也很乖觉,拿了东西,又老老实实下了楼。如果他拥抱她一下,拉一下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有可能她就会搂住他,不让他离开。他没有这样做,她只有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不让他看穿。

日子就这么虚耗了。三个月后的某天,她接到段剑虹的电话,让她将那副象牙麻将送到贵宾楼。她听了一愣,他怎么知道她有一副象牙麻将?经过这段时间的沉静,她多少淡化了淤积的悲伤和阴影。她记得她从来没将麻将的事告诉过他,有可能他是从谢青那里知道的。她将十八间丢在了脑后一些日子,他这一问,又勾起了她的记忆。她弄不懂他的意图,也许他让她拿麻将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又设了个牌局,来的依然是那个窄脸的胡老板。牌局没开始,胡老板就欢喜了,见了象牙麻将爱不释手。多精致啊!他拿了张牌在手头摩挲着,赞叹说。如果胡老板喜欢,就拿去玩玩吧。段剑虹顺口说。他没征求谢静的意见,好像麻将原本就是他的私人物件,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这可是谢家的传家宝,谢静偷偷瞥了一眼段剑虹,内心起了丝波澜,可又说不上什么感觉。不敢不敢,这么精致的东西别让我糟蹋了。胡老板推辞说,玩两局,过过手瘾。牌局拉开了,赌资又是段剑虹背地里塞给谢静的,还是那句话,将钱输出去。胡老板似乎瞅破了段剑虹的阴谋,笑着对谢静说,谢总啊,三猪一老虎,你想吃谁就吃谁,可不要拘束。谢静的手气却臭到了极点,几圈下来,那沓钞票就去了一大半。好不容易和了胡老板一把,以为手气好转了,谁知急转直下,输得压不住了阵脚。段剑虹没法在桌面上将钱给她,玩了不到两个小时,只得草草收了兵。离开时,段剑虹将麻将收拾了,头也没回,就下了九楼。

谢静怅然立在楼梯口,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电梯门打开,又迅速合上,将那簇黑暗的头发完全挡住了。这一夜,她梦见了谢老头,他向她伸出那只能活动的手,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她明白他想要什么,可他讨要的东西不在她手上。他见她没动静,又抬起手指了指天花板。天花板上是个黑洞,空空的,深不见底。她看不见里面藏了什么。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接到一楼服务员的电话,说有东西交给她,她们不敢贸然送上楼来。谢静下了楼,拿到手上的竟然是那只油漆斑驳的木盒,打开盒子,那副象牙麻将好好的,一张也没少。盒子里还多了张名片,原来胡老板不是什么老板,而是省城的一个人物。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张麻将牌,无论谁抓在手里都会将她投掷出去,生活会将每一个人投掷出去。她毅然决定,她要离开阳光宾馆,离开段剑虹。她找不到离开的理由,也没理由劝说自己留下来。那簇黑暗的头发不过是生活给她的一个幻像。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在敲打她,离开,离开,越远越好。

谢静想给段剑虹打个电话,将她的决定告诉他,回答她的却是个机械的女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许他在开会或者有什么不方便,过会儿再打,他的手机仍然关机。连着三天,段剑虹的手机一直不通。就在她纳闷时,九楼来了几个穿制服的陌生人,是州城检察院的,让她跟他们走一趟。谢静在检察院呆了一个晚上,他们问的全是有关段剑虹的问题,什么投资啊项目啊,她听得云里雾里,一个也没弄明白。原以为她深入了他的生活,谁知他藏得这么深,她不知道的事情这么多。之后他们又拿出一大堆照片,让她辨认是哪些人经常进出贵宾楼。她隐隐感觉,段剑虹落到了他们手上。她避重就轻,挑出了管总和另外的两个,那几个频繁进出的让她隐瞒了,打麻将输钱的事她也没说。州城检察院决意挖出九楼那些神秘的影子,临走时又叮嘱她,如果想起什么,让她及时告诉他们。

谢静让检察院传唤时没几个人看见,等她回到贵宾楼,有关她的风言风语早传开了。她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可他们的眼神泄露了他们的秘密。她对这些流言习以为常了,十八间的女人没有不遭人非议的,谢家的三朵花更是他们议论的中心。她没有等阳光宾馆下逐客令,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贵宾楼。既然她决定了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九楼的那些影子最终让检察院揪了出来,段剑虹只是其中之一,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这个结局不是谢静想看到的,但替她解决了一个负担,她不必向他解释什么,五年后说不定他早将她忘记了。

过一段时间,出租屋终于迎来了满屋子的欢笑。谢青生产了,是个女孩子,她给她取名忆男,姓谢,谢忆男。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给谢家的两个女人增添了无限活力,也给阴沉的屋子送来了无限生机。谢忆男成了她们共同的骨血,是她们共同的话题。那消逝的一切,谢静不提及,谢青也回避了。背地里,谢静多少会有些叹息。半年后,谢青收监了,临走时谢静说,姐,你放心去吧,我会带忆男去看你的。谢青却阻止了她,可别,我只要她的照片就成。谢静应下了。谢青是带着满脸笑容离开的,阳光给她的身体从头到脚添了一圈光环。她走得很轻松,就像小时候上学的步伐。十五年后,她回来时,谢忆男早就是青春少女了。谢静想。

送走谢青,谢静决定搬到另一个地方。这出租屋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夜深人静时她免不了会胡思乱想。谢筝的死,谢老头离开时怨毒的目光,她和段剑虹缠绵的夜晚,它们不可阻挡地从她的脑海里浮出来。她一边逗着小忆男,一边收拾房间。小忆男会发出格格的笑声,就是她放肆的哭泣,也让房间充满了无穷的温馨。她不免会收拾那只木盒,打开盒子,象牙麻将散发着一层温暖的漫光,那张名片还在。她的脑子刹那间滑过一个念头,掏出手机,拨打了名片上的手机号。回答她的是个冷冷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她笑了笑,将名片从窗台上扔了出去。名片在空中翻飞着,最后飘落在一堆落叶上,恰好让一片刚坠落的叶子盖住了。

谢静思索了几天,都没有想着好的去处。她想她还是回到十八间去,那里才是她的家。因为段剑虹的牵连,阳光宾馆也乱了套,当初的合同也到期了。谢静将房子要回来还是费了一番周折,但终究要了回来。让她这一闹,十八间的用户纷纷效仿,阳光宾馆的中餐厅只好关门了。他们不甘心,威胁说,总有一天他们会收购十八间的,走着瞧!谢静听了只当耳旁风,照旧将另两间铺子出租了,自己留下一间,本想重开梦里香,刚有这想法,那簇黑暗的头发又闪现了一眼,迅速从脑际滑过去了。她只有放弃了,改开了一家花店。既然是花街,总要对得起这名字,花街怎能没有花朵呢?过些时间,州城的文化局说是保护文物,按照原来的色泽,修旧如旧,将十八间粉刷一新了。

谢静终日带着谢忆男守在花店里。忆男满周岁了,她抱着她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给谢青送去了。忆男会走路了,她又拍了张照片,给谢青送去了。每隔几个月,她都会往谢青所在的监狱跑一趟,每一次她都见着了谢青灿烂的笑容。后来的一天,谢静的花店接待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佝偻着腰,让人搀扶着,一间一间走过十八间的屋子。走到谢静门口时,她让满目的鲜花吸引,挪不动脚步。谢静听到她在喃喃自语,雪后梅,雪后梅,就是这一间。花店正对的楼上就是谢青居住过的屋子。那瞬间,她全明白了,站在她眼前的老婆婆就是雪后梅,那个传奇式的女人。她飞快地从花篮中取出几支康乃馨,用花带束了,伴上满天星,扎成一束。奶奶,送给您,祝您健康长寿!谢静将康乃馨放到老婆婆手上。谢谢你,小姑娘。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谢静摸摸自己的脸蛋,摸出了一手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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