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库
我家大姑,人极豪爽,为巾帼丈夫也。其一生历民国、伪满洲国、国共内战拉锯、新中国诸时期。人生遭际,忽富忽贱,历尽坎坷,又颇随时代跌宕。我于文学院进修期间,曾对人讲起大姑。或曰,“能写篇东西”。孰知悠悠岁月,大姑早已仙逝,我的文字还没着落,真怕梦里大姑骂我小子无能。
于是仿着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样式,就我的记忆,不溢美,不避讳,描摹、还原当时大姑的形象。
大姑生于1924年,平民家的女孩,亲属邻居有的说胖,有的说俊,都是些恭维话,鲁迅先生的《立论》早已阐述过的,因此也就没留下特别的故事。等长到十来岁,大姑像模像样了,大眼睛,头发还带点自来卷,特别是性格豪爽,风风火火,因此就惹来一场诉讼。
深秋,一场急逗的秋雨过后,大姑便和一群男孩子到村边的一块地里,捡拾雨水冲刷出的花生,泥泞的地里便留下一串串天真活泼的小脚印。这一场景,如被今天的先锋艺术家撷取,也许是一段很好的行为艺术,借以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展示儿童美好天性的主题。
但不幸的是却被土地的主人,九垄地村的一位曹姓地主所见,又偏偏是在伪满洲国时期。这地主极刁蛮,典型的为富不仁。曾因他家的坟地被羊所踏,把我村的关家告到区公所,到底勒索了两桌赔礼道歉的酒席。这一次,他轰走了孩子,又好一顿查访,又上告了。
其实,这曹姓的地主,不冲别人,就冲着我家,也是不该告的,因为他是我三姑爷的血缘关系不算远的本家。现在,一些人,一些文章对当年土改的形式、范围颇多微词,但我还是基本持肯定的态度,像曹姓的这位做派,就该有这一劫。
传票下来,就把我爷爷等一干家长传到了区公所。那审案的,官不大,却十分的威风,呼天喊地,开训;“我说你们家长,孩子怎么教育的,现在就这样,长大了做贼为娼啊?”我爷爷等一个个低头戳着,大气不出。坐在一旁的曹姓地主,眼光扫过众人,好不得意。一堂下来,听判。我爷爷等就出来商量,这样捱下去,非摆酒席赔礼不可。于是众人商定,托人说情。
我二姑的干妈老李大姑奶的丈夫时任熊岳警察署的副署长,几家齐钱,买了进口的一袋洋面,送给老李大姑的丈夫,说明了情形。人家就给写了一封八分书,封好,递给我爷爷,嘱咐下次过堂时递上去。
过二堂时,审案的依然威风,曹姓的地主也依然神气。我爷爷递上信,真灵。那审案的马上变脸,冲着曹姓的地主喝道:“你起来,别坐了。小孩子捡花生这点事,你也告状,区公所你家开的?”把姓曹的好顿训。转过脸,对着我爷爷等被告说:“你们回去也得好好教育孩子,省得人家告状。”没想到一袋洋面就把事儿平了。转过年,我爷爷把伪满的一位姓萧的警察打了,也是靠这袋洋面平的事。由此得知,当时的行贿程度远不及现今,抑或时代发展的必然?
按曰,我大姑蒙童时即“被诉讼”,是否一生坎坷之兆?又可窥当时世态。因此写出。
我爷爷一生交朋好友,最大的成功就是把我大姑嫁到熊岳城开大药房的何家,做主持家务的长房媳妇。
中国传统的婚姻模式,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以此衡量,何家是城里极殷实的富户,繁华的北关街上有前店后楼的铺面,城边另有一处七连间的大海青房,很是豪华。另外家里还间或做些应时的买卖。而我们家,也就是农村里的中等人家,种地,打渔,和何家不能相比。因此,这桩婚姻,就应该有着为我家所不知的谜。
我爷爷跟熊岳城的买卖家都熟,因此被称为“西三旗的老发”。买卖家无利不起早,他们图的,是通过我爷爷把货物赊给村民,秋后算账,以扩大营业额。我爷爷也因此得些好处,除了借以抬高身份外,还能吃吃喝喝,每到过年就领着我大伯、我父亲进城,就那买卖家开串。这时各家都现出夸张的热情,临走给包双洋袜子或剪挂小鞭什么的。交往之间,拜把子,结儿女亲家,也就顺理成章了。
村里的吴家把闺女许给了城里的窦家,出嫁后才发现男的是人事不懂的傻子,窦之不窦,悔之莫及了。因此我爷爷便多了心眼,好一顿查访,甚至找机会,偷偷地把我未来的大姑父相了。我大姑父还真经住了相,人本分老实,绝无城里富家子弟的纨绔,只是前额的头发有点少,再看看何老爷子,就知道那是遗传,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挺有派。
多少年后,我和弟弟等,还试着解开亲大姑婚姻上的谜团。终于有一天从大姑父的嘴里了解,他和那四个弟弟不是一母所生。其生母早逝,连他也是被瞒的,多少年后才偶然知道的。其时我正读陈忠实的《白鹿原》,便联想,难道何老爷子也像那书中的人物,专克女人?俗曰,隔层肚皮隔座山。何老爷子就因此给头一窝的儿子娶个农村的媳妇。推演下来,似乎也不成因果。再推演,就推到我大姑的小婆婆身上,算来不是二奶,而是三奶了。
大姑的小婆婆,大概有青楼的背景,狐狸精似的,极不安分。因不能生育,就要了个孤儿当女儿,在家养着。按说相夫教子,也是女人的本分,可她偏在外边招摇。先是跟人信“一贯道”,信着信着就着了魔,跑到大石桥的“一贯道”佛堂,跟那上一级的点传师男女同功对练。二人脱得精光,男绕女三匝,女绕男三圈,然后交媾,就接丹了,也就取得了点传师的资格。回家,逼着何老爷子腾屋,设佛堂,何老爷子就成了戴绿帽子的坛主。
何老爷子虽然外边风光,但岁数太大,在家里镇不住那三奶,就得另想辙儿,给大儿子娶媳妇,主持一大家子的家务。大概他也经过了解,知道我大姑的豪爽,压茬,加上姓郑,(何老爷子有点迷信),就用来以正压邪,因此才定下这门婚事的。
大姑出嫁时,一溜的马车,都是三套的,到城边换轿,很是风光。更时髦的是,何家的二少爷骑了台富士牌的洋车子,招招摇摇。那时骑台自行车,也就跟今天开奔驰似的。大姑支起红盖头悄悄窥视,看到这二小叔子样儿,恨得牙痒痒,进门后就找个借口把他好顿骂。
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大姑的齐家却不修身,整天嘻嘻哈哈,又张嘴闭嘴骂人,一件痞子的披风下,却也深谙御人之道,在大家里斗智,斗勇,甚至斗趣,令人叫绝。
过门一个月,何老爷子召开家庭会议,宣布:“家里的事情全由大媳妇主持”。这一个月里,大姑恭维公爹,降服丈夫,对小叔子们,先拿二小叔子开刀,找茬,就接亲时骑自行车的事骂个狗血喷头,简直就是杀威棒,把一个个制得服服帖帖。特别是对收养的小姑,处得如同亲姐妹,也就成了她在小婆婆身边的“卧底”。大姑已成了家里实际上的管家婆。
但这时,大姑却推脱:“我说老爹(大姑进门就把婆婆的填房一事明挑,管公公叫老爹,婆婆叫小妈)呀!这一大摊子,前面拿点贵重药找,后面买点油盐酱醋找,我嫌烦,干不了。”何老爷子明白过来,这是跟自己要权呀!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于是就把家里钱柜的钥匙和保管贵重药品的钥匙交出。大姑接过钥匙,扫视众人,也就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地把家里的大权系在身上了。
于是跟小婆婆开斗。
中国传统的婆媳关系,基本的模式是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战争,母亲争儿子,媳妇争丈夫。但我大姑的婆媳关系是个例外,婆婆对儿子没所有权,也就不存在争的本源。但大姑看不惯小婆婆的那股妖劲,那股得瑟劲,又碍于是跟老爷子睡觉的,辈分摆在那里,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拉下脸死掐,而改为斗趣了。
大姑的小婆婆享受惯了,一日三餐外,还吃糕点、干果等,平时都一个篮子装着,挂在她睡觉房间的梁上。食色性也。面对这篮子里的诱惑,大姑想吃,她的那帮小叔子也想吃。但小婆婆不给,人家要的是高人一等的“妈”身份,物质之上的精神享受。于是大姑开始谋划。
一天小婆婆扭扭搭搭外出了。大姑觑得机会,进小婆婆的房间,摘下梁上的篮子,开始做手脚。大姑绣花似的,在包着各种糕点的纸包上,撕出啮齿类动物的齿痕,破绽处掏出糕点,随口尝了,再把些糕点掐成小动物啃过的样子,里外撒好,篮子挂回原处。
小婆婆外边疯够回来,吃糕点,一看傻眼了,便喊来大姑。大姑看了,现出吃惊状:“这是遭耗子了,前些日子我还看到两只大耗子在走廊里跑,转着圈配对呢!”大姑边说边盯着小婆婆。小婆婆感到浑身不自在:“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呀!快把这糕点拿走你们挑挑吃。”于是大姑就和小叔子们,加上望风的小姑,大家都享受起“婆婆级”待遇了。
自此,小婆婆的糕点篮子隔三岔五就遭了耗子。大姑也就添油加醋说:“别是耗子精盯上你了。”小婆婆本来迷信,这下更犯了嘀咕,就把那篮子挂到大姑的屋里了,大姑也就堂而皇之地分吃那糕点什么的了。
大姑的小婆婆有一坛大酱,质量好,开坛时一股浓郁的酱香。这酱她自己吃,金边小碟盛着,连何老爷子也不让抹。本来大酱就是中国特色,大家围着抹,围着蘸的东西。这位小婆婆非把这浸润性、包容性极强的货色分出等级,吃独食,也就违背了中国文化的传统,犯了忌。大姑就开始琢磨她,琢磨那大酱。
端午节,小婆婆的新大酱发好了,大姑治她的招法也就有了。大姑把黄米粽子搓了两小条,找个机会放到小婆婆的酱缸里。小婆婆舀酱,发现了问题,悄悄把那两条疑似排泄物撇出扔了。过了一天,喊来大姑:“大媳妇啊,今年这酱没发好,你和孩子们吃吧!”大姑近前闻闻,煞有介事地说:“是有点发臭了。”于是吃饭时一大家子就享用那酱,别人吃得越香,小婆婆越噤鼻子。
大姑嫁到何家一年多,她一生的坎坷就开始了。
何家的大药房生意兴隆,就难免遭人嫉妒。一不小心没答对明白,事儿就找上门了。一天傍晚,大药房正在关板(窗户外上木板)时,来了一位顾客,买点西药,答对走客人,就关门了。谁知过了十几分钟,一队稽查人员来到,敲开门,检查账目,看有无偷税漏税。前面的账走过场,主要查刚才卖药的一笔。你这药房没来得及上账,就是偷税漏税,一下罚三千元,罚得何老爷子差点吐血。
其实那时的买卖家,小来小去的往来,都不上账,省去麻烦,也能少缴点税。精打细算,是买卖家立业之本。何家就曾在我大姑的引导下,到仙人岛的崖上采红花,回来后炮制,当藏红花用。仙人岛海拔几十米,与西藏的海拔差了千倍,那红花的疗效能一样吗?我小时多病,而大姑的药房已充公多年,却还给我刮了珍藏的犀牛角,冲服退烧。我父亲说:“开药店的,镇店的好药有,但不是要命的病症他才不给你用呢!”中国的文化,历来就有玄而又玄的一脉,中医中药尤为如此。名医名家都能说会道,甚至编故事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不小心就成了江湖骗子,医巫不分了。
何老爷子明白,富贵富贵,富还得有权势罩着。他小老婆的“一贯道”点传师,自己的坛主,都是虚张声势,还需要有社会强力部门的人撑着。舍不出孩子套不着狼,他决定让我大姑父当伪满洲国的国兵。那时的国兵有身份,敢随便打街上维持秩序的宪兵,警察和其他公职人员,就更不在话下了。大姑那时还没孩子,舍不得丈夫当兵走,但也被那罚款罚的,咽不下那口气,就同意了。大姑父穿上军装,转了几天,找到那位到大药房放线的“顾客”,暴打一顿,给家里出了气,坐上有名的“亚细亚”快车,去哈尔滨了。
大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但没过几天,人就缓过来了,每天依然风风火火,哄好老公爹,骂着小叔子们,拉着小姑,没事就逗小婆婆。但长夜孤灯,大姑也惦记着远方的亲人。哪知这一别,中间经历了伪满洲国的垮台,国共在东北的三年“拉锯”,大姑父都是音信皆无。大姑甚至怀疑起这人还在不在了。
大姑这边独守空房,大姑父那边也是历尽劫难。大姑父当的是伪满的江上军,海军性质的江上舰队。前些年有一部《啊,海军》的电影,其中有这样的镜头:日本的水兵在舰上列队前行,长官的口令不下,士兵的脚步便不停,一个个前仆后继地落水……而伪满洲国的江上军也是这样。刚开始训练时,大姑父站在舰上不敢下水,被日本教官一脚踹了下去。掉进松花江的大姑父喝了不少水,心想这回死了,回不了家了。哪知身上穿着救生衣,等水喝得差不多了,人也漂上来了。多少年后,我还逗大姑父:“松花江的水比矿泉水好喝吧!”
转过年,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江上军联系上苏联红军,就杀死日本教官反正,大姑父也报了一脚之仇。局势稳定下来,苏联红军就变脸了,把反正的江上军当俘虏对待,押上闷罐子火车,扔几草袋子生土豆当干粮,一下就拉到苏联远东的赤塔。大姑父因此成为我家亲戚中出国的第一人。过了一段,又给拉回哈尔滨放了。大姑父流落街头,就到中长铁路干活。祸福相依,三年的时间,大姑父成了电工,当时很吃香的手艺,回来不久就到熊岳城最大的工厂印染厂上班了。
大姑见到丈夫回来,刚开始还矜持着,脸上带笑,嘴里骂咧咧的。但一会矜持不住了,抱住丈夫咧嘴大哭,临了还在那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传为笑谈。夫妻团聚,他们的孩子,我的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姐、二表姐等,也就一个接一个出生了,全家其乐融融。
但时代的变迁再次波及到这个家庭。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打击“一贯道”,何老爷子是坛主,小婆婆是点传师,都够线。更绝的是,政府工作人员通过诉苦、教育等方式,把小婆婆的养女争取了,出来揭发控诉养父养母。何老爷子、小婆婆就被收进大狱。
小婆婆当点传师时,曾神神秘秘地给信众一道符,说急难之时能保佑平安。那符上的几字真言,挺难写的,可笑的就是《西游记》中,压住孙悟空的五行山上那道符上的字。那符,我母亲通过我大姑,也曾讨要过。但真到了急难之时,不仅救不了别人,小婆婆连自己也救不了。她娇生惯养惯了,哪受了蹲大狱这个苦,一股急火,不久死狱里了。两年后,何老爷子也得了重病,保外就医回家,捱了一段,也死了。
相继发送完两个老人,收养的小姑由政府做媒嫁到营口去了(大姑从此与她恩断义绝),城里前点后楼的大药房因设有“一贯道”的佛堂也充了公(三十年后以货币形式返还),大姑就领着一群小叔子和孩子们回到城边的房子,成了以种蔬菜为主的农业人口。而她那人生的坎坷,仿佛命里注定的,排浪似的一个接着一个。
大姑父在印染厂当电工,六级,钱不少挣。可套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矛盾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大姑父所在的电工班,一群从旧社会过来的手艺人,都觉得自己的手艺好,别人的不行,结果就叽叽咕咕,常掐。电工班的班长,人好,上进,厂里信任,但那电工技术似乎差了点。于是就有人出来,争夺猴王似的挑战。但人毕竟比猴进化,不是单挑,而是密谋于室,研究扳倒班长的策略。
这事本来与大姑父无关,人家根本没拿他当盘菜。但他怕扳倒班长后自己地位上不去,受气,就挑了一担白菜前去投靠。熊岳城是古城,土好(据说修城时要称量土的比重),长蝎子(一般村庄不长),又经过两千多年先人血汗的浸润,特别肥沃,那大白菜就长得格外好。不看人面看菜面,大姑父因此就算入伙了,接着成了所谓的反革命集团的一员,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从1958年到1963年,大姑父足足蹲了五年“东风”。
历史往往演变得十分滑稽。当年讲阶级斗争,就非把我大姑父等打成反革命;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就开始给我大姑父等平反。这一“集团”的人又聚在一起,由我大哥给执笔写平反的申诉材料。我大哥从上熊岳二中起,因常到大姑家吃住,就成了大姑父刑满释放反革命分子的“御用”秘书,每年都要替写思想汇报、检查什么的。这一回写平反申诉,也算是有始有终了。怕光申诉不行,几位还齐了四百多元钱,买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送给了县里的办案人。因案情重大,卷宗报到营口市中级法院。其时我刚师范毕业在中学教书,被抽调到中院帮忙做平反冤假错案工作,就接触到大姑父那个“集团”的卷宗。
那卷宗,有百十卷之多,放在卷柜里,满满的一柜。但典型的假大空,没真凭实据。卷宗中认定的大姑父“集团”的所谓罪行,概而言之,一是密谋扳倒或挤走印染厂电工班的班长,上纲上线,也就是“反对”的行为了。二是在厂里配电盘中发现一小段铜丝,呈弯曲状,金戒子大小,但没金戒子粗,正常推理应为接线时掐下的电线头。但那时的推断是“集团”所为,就是“破坏”了。两宗罪,证据链条不成立,与事实不符。
人总有良心。关键时刻,当年大姑父的电工班班长,已是石家庄市印染厂厂长的那位领导,不记仇,也实事求是,打证实讲,“他们几个哪是反对共产党,就是看我有气,想扳倒我,没想到事闹大了。”因此,大姑父的案子终于平反,人又回印染厂上班,转过年让小女儿接班,大姑父就领了块“光荣退休”的牌子,回家了。一次我在大姑家看到这牌子,竟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亲人的生离,或死别,大姑都经历过,也咬牙坚持过,有团聚的日子,也就有希望。但大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起,她就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这梦魇不是公爹公婆的历史反革命帽子,也不是丈夫的现行反革命帽子,这些毕竟是身外之物,而大姑需要的是身内之物,填饱身体的实实在在的东西——粮食。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记事起,大姑家就缺粮。她家属于蔬菜队,统购统销的粮食定量少,孩子们干体力活饭量大,加上大姑大手大脚惯了,好吃,又会吃,新粮下来,吃上顿没下顿的危机暂时解除,大姑就开吃了。她今天煎饼卷豆芽菜,明天油梭子拌馅包菜饺子,可着自己的味觉,配合着庄户人家的时令,变着花样吃,仿佛有今天没明天似的。
等到五六月份,大姑家就没粮了,那梦魇也就开始了,于是亲朋间转圈开借。
大姑人好,面子大,因此借给大姑家粮食就是每年必有的程序。大姑好借好还,每到新粮下来,就马上把借粮还上。或等到年关,生产队分红了,大姑就把粮作价,还钱。大姑家所在的蔬菜队分值高,她家劳力多,每年分红都开个千八百元,在那时是相当不小的一笔钱。但大姑家把钱大多都填补粮食上去了,底漏,日子还是不行。还钱时,大姑是一脸的灿烂,遂报号,“大爷有钱!”我们一群小的便开始恭维,那场景,那神态,至今在我脑海里还新鲜如昨。
大姑一家每年缺粮约四个月。按一家六口人,每人一个月五十斤毛粮计算,每年缺粮一千多斤。当年花钱填补的,堵得是当年的窟窿。这四个月,就是典型的寅吃卯粮了,一年年地往下推。大姑就为这一千多斤粮,一年年,一次次求人舍脸,尝尽世态炎凉。前些年读小说《狗日的粮食》读着读着,那书中的主人公就变成了大姑。直到八十年代末,大姑的儿女都已成家,中国也进入了改革开放新时期,她才摆脱了缺粮的梦魇,回归到一个正常人家的生活方式。
俗曰,捧着金碗要饭吃。
此话也就是一比喻,阐释生活中的悖论。但大姑家二十年的缺粮、几近要饭的生涯,还真是捧着金碗要饭,甚至是端着金盆、抬着金锅要饭。因为大姑富过,而且是相当富过,只是没有佛家所说的那个“缘”,把那金碗、金盆、金锅都撇了,没能享用。
国家镇压“一贯道”,抓何老爷子和小婆婆时,小婆婆哭得不行。何老爷子还能稳住架,瞅着我大姑,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下去了。往外走时,又无缘无故地差点被花盆绊倒,政府工作人员扶住,给带走了。
城里临街的房子被政府收去,大姑就领人往城边的房子搬家具什么的生活用品。何老爷子在家镇不住小婆婆,花养得却挺好,甚至还在盆中载一些中药材,长得各美其时,令人新奇。大姑嘱咐人,都小心地搬走。心想,这可是老爷子的宝贝,得好好侍弄,老爷子仨月俩月回来好交差。
这些花中,有一棵夹竹桃,栽在一硕大的南泥盆里,显得很有档次。由于沉重,搬来搬去的,等到大姑给花浇水,才发现那南泥盆裂了,于是少浇,夹竹桃的长势就大不如前了。
老爷子和小婆婆一等不回家,再等还不回家,大姑的心情就渐渐沉落,那些花就少人管理,有些渐渐地枯萎了。等着等着,等来了政府的口信,说小婆婆死了。处理完后事,家里清静下来,大姑猛然发现,家里不少的花,特别是那棵大夹竹桃,仿佛一夜之间,都死了。大姑心想,大概这就是红白喜事所说的“红煞白煞”了,小婆婆这是回来要花呀!
大姑选了个日子,等到晚上,一家人用手推车,把那些枯萎死去的花推到门前苹果园旁的沟里,几镐头把盆敲碎,又烧了纸,磕了头,就算给小婆婆送了。那知这一送,竟把家里的本能不错的日子送了。
又过了将近一年,何老爷子因年纪大,在监狱里得了重病,人不行了,保外就医回到家里。他挣扎起来,颤颤巍巍的,人扶着,把家里巡视一遍。然后屏退众人,问我大姑:“那棵夹竹桃哪去了?”大姑联想到老爷子临走时的情景,心头猛地一震,就小心翼翼地讲了经过。
“快,去看看那花土还在不在。”大姑疯了一般跑出家门,寻那夹竹桃的花土。果园旁的大沟里,还真有几块南泥盆的碎片,别的就没了。那碎片质地良好,仿佛述说着昔日的养尊处优。一阵风从沟里轻轻掠过,和着大姑的失望和叹息。
何老爷子失去最后的一丝希望,连声感叹:“怨我,怨我呀!我留心眼,没给你交代,那花土里埋着我几十年的积蓄,黄的,白的,还有南珠,翡翠,田黄……几十年的心血啊!”一辈子不知道后悔的大姑这回后悔了,拳头不断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唉,花落人亡两不知呀!”何老爷子说着说着,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大姑能度过人生中那些的艰难,全凭着胸中的那一股豪气。这种豪气,不是大姑的刻意而为,而是生命状态的一种自然的恣肆泼洒。其中的那一哭,一骂,一唱,至今仍为亲朋们所津津乐道。
一哭是大姑哭她那小婆婆。小婆婆死在狱里,那时也不兴火化,政府让家人去取,一家人听后都麻爪了。这时大姑却挺身而出,领着大姑父和小叔子到了监狱,打开白茬的薄棺材,看到小婆婆都瘦得变形了,想到昔日和小婆婆的逗趣,就动了真情,扯着嗓子放声大哭。那哭声粗胜男儿,极具穿透力,又带着莲花落子般的唱词,真的是如诉如泣……小婆婆有这一哭,也不枉她们婆媳一场了。
一骂是大姑骂生产队长。青黄不接时,大姑除了跟人借粮,也常下地,借着割猪草从生产队的地里踅摸点可吃的东西。这一次掰了几棒苞米,恰巧被生产队长看见了,非要罚一百块钱不可。大姑刚开始还低声下气,看看不行,便翻脸了开骂,人聚得越多骂声越高:“你不就罚钱吗?大爷有钱,就是撇出去的也够你活三辈子的。你今天出息了,你小时抽风,要不是咱家老爷子一针给你扎过来,你小命今天不知在哪儿飘呢!”需知那时大姑顶着反革命分子老婆的帽子,又是在文革期间,大姑她也敢骂,到底骂得那队长熊了,晚上到大姑家赔了不是。
一唱是大姑上神开唱。一年正月间,大姑到我们家串门。她的大儿子,我们叫大哥的,跟我大伯家的二哥岁数相仿,说话谁也不让谁。喝酒时,两人斗嘴,掐起来要动手了。大姑见情形不好,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呼唤,好长一段时间,大姑苏醒,以我去世的大娘口吻上神开唱,把两人好一顿数落。哪知大姑习艺不精,也许是见好就收,突然之间就笑了,大家才明白她是典型的装神弄鬼,也都笑了,继续喝酒。
大姑老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还是属穆桂英的,阵阵到。其实她心脏病很严重,医生说他那心脏已是紫色的了,她却毫不在乎。上火车时,她先往嘴里扔颗救心丸,嚼吧嚼吧,抻脖咽了,再往车上挤。有一次我和弟弟回仙人岛,竟意外地看到大姑和几个老太太雇了一辆小驴车到海边旅游。大姑看到我弟弟买了两条大鲈子,要在仙人岛住的我大姐家炖一条,说多少年没吃到这么新鲜的桃花鲈子了。弟弟因要送人,没舍得。哪知大姑冬天就走了。弟弟这个后悔呀!现在还常跟我提起。
大姑的豪气之外,也跟大多数女人一样,爱传个瞎话,讲究个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姑父平反后,和我大姑搬到印染厂给的房子,成了我舅的邻居。我舅大学毕业,其时任印染厂的职高校长,曾考我似的,和我探讨过我大姑的为人。我说,大姑的豪爽性格之外,更多的是生活的历练,生活所逼。而那爱讲究什么的,是站在超越的高度,对世态的评判,也是一种心理满足,女人的天性。
小时候,大姑家是我们心灵的一个驿站。在她家,能感受一种真正的放松,享受大姑对孩子们的溺爱。
一回我跟父亲坐马车进城拉煤,中午时父亲到大姑家吃饭,回来时给我带两个大菜饺子。那菜饺子,高粱米面皮,亮晶晶的,萝卜馅,拌油梭子。绝对是菜饺子的正宗,吃过那一回,天下似乎就再无菜饺子了。而这种菜饺子,我母亲是舍不得包的。
文革前,读熊岳二中的三哥、大伯家的四哥便常到大姑家混点吃喝,冬天冷时就住到大姑家。受这种熏染,我们也找理由去大姑家。十一前后,蔬菜队的芹菜割了,我们就到大姑家,由她家的二哥领着,去挖那芹菜根腌咸菜。晚上起来尿尿,不好意思了,尿罐放在屋里,那尿滴进尿罐,叮当作响。后来找出窍门,顺罐壁尿,就消了音。前些年喝啤酒,讲什么“歪门邪道,卑鄙下流”,就联想到那尿尿的情景,后悔当年自己没申请专利。
大姑1995年农历腊八去世,停在老房子。我天黑前下汽车,就在当年玩耍过的苹果园,现在的客运站的小吃部里,要了一碗羊汤,两张饼,一面慢慢吃,一面透过窗玻璃看大姑家那七间大海青房。隐隐地似乎有哀乐传来,最后的一缕夕阳下,有些穿白带孝的人在当年大姑扔夹竹桃处徘徊,那是送盘子的仪式,啊,大姑要吃晚饭了。看着想着,就有了一种超脱人世的感觉。于是走进那熟悉的房子,给大姑磕了三个响头,送别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