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
一个美好的上午,在疾病与死亡之间
谁制造了这安静?这安静静得就像是假的
这鸟鸣就像是临时浇铸的一粒粒
玻璃球:圆润,透明,却未被祝福过
在处理过的工业废水池里,几尾红色的鲤鱼
游得如此欢快
它们为严峻的现实带来了一个黑色幽默的礼物
仿佛死亡已经被一笔勾销,仿佛一粒药丸
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而所谓的药方
就是用一种疾病医治另一种疾病
生产线上,蓝色的人像鱼一样在蒸汽里漂浮
在疾病与死亡之间,谁发明了
这药丸,这向灵魂提供安慰的镇静剂
洁白的云朵,神那里借来的手帕
一遍遍擦拭我们头顶的天空
一个被弄脏的天堂,仍然需要兑现一个从未
签署的合同
而我们的肉体在秘密地腐烂,就像被胶囊包裹的
一部分现实,在我们的胃和肠道里融化
因为美学已让位给化学,生命已让位给生活质量
一枝孤独的毛笔,在这巨大的墓园里
为死去的词语寻找裹尸布
在我寂静的书房里,一座花园
在隐秘中托举起它所有的
花萼。仿佛是为了应答黑暗中打开的花瓣
陌生的闯入者,你带来了色彩、声音
和梦境:那词语的结晶体
每一本书都静静地肃立
卡夫卡的甲虫,也在晕眩中停止了
啃啮。光线在摊开的特朗斯特罗姆诗选上
小步地跳跃,一会像一枚悲伤的戒指
在锈迹中指认自身的衰老,一会像一支金色的
教鞭,教我读出春天的尸体背后
迷人的碑文:那些无从慰藉的亡灵
直到你出现。直到光线中飞舞的灰尘
在你辉煌的演奏里安静下来
……米沃什、巴列霍、希尼、策兰
……阿伦特、薇依、桑格塔
你依次经过他们身边,你的翅膀差点就要
擦响那永恒的沉默,那不存在的
蜂巢。一张储存或遗忘的唱片
一只挂在峭壁上的无法播放的音箱
仿佛我所有的阅读,就是为了等待
一滴蜜。一勺超验的花粉
那跟唾液一起从深渊里吐出来的名字
仿佛我沉睡的词语之蕊,就是为了等待
你随身携带的、甜蜜而贵重的针
温柔的一蜇:那赠予和救疗的诗学
早晨起来,听到窗外一只鸟的鸣叫
声音依然婉转,圆润,却显得如此陌生
让我想起一次从未获得批准的示威
这从粗俗的噪音中区分出来的获救之舌
这雨点般温暖而明亮的句群
仿佛一笔产业,一夜之间被放弃
透过玻璃,我看到这只鸟全身漆黑
只有爪子是白的,像白铁丝,紧紧嵌入
树枝。仿佛是要戳破那个傲慢的、自我陶醉的世界
在这仁慈的时刻,树皮下的汁液在喷涌
如同针管里醒来的药水
它如此孤独,尖利的鸟喙倾向于政治
像是一种自我的辨认,倾向于毫无用处的愤怒
贪婪的知识里分离出来的病毒
在这个春天,它不幸地成为一场苦难的证词
它无辜的眼睛里流出玻璃定制的泪水
对多数人珍贵的东西,在冷漠的大校那里
死亡仅仅是统计学里的数字
当晨间新闻里升降机长长的吊臂摘下一个个鸟巢
我想起昨天,一个孩子指尖蘸取的新鲜的鸟粪
他的好奇和天真,让大人们惊恐万分
仿佛一个地狱就要降临
1
一个荒废的码头,在扑鼻的鱼腥味中回忆
一个县城昔日全部的荣耀
当年郁达夫用来出发的地方
如今,渔民们摇着乌篷船归来
再也没有大人物要从这里离开
那些雨水锈蚀的地址,再也长不出灵敏的耳朵
同时被废弃的,还有远方,地方志里
一株伏在我们头顶眺望的芭蕉
2
每天清晨,主妇们跟鱼贩子讨价还价
公务员在面馆里跟晨练的老头谈论国家大事
我们则已经习惯在这里喝茶,嗑瓜子
谈论高傲的文学和夭折了的美
仿佛这里天生是个送别灵魂的地方
仿佛我们可以对匆匆赶路的富春江熟视无睹
那么多柳条挂下来,像发源于天堂的嫩绿的泉水
在一颗荒废了的心灵里哗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