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葵
一条凳子缺了一条腿儿,就成了废物沦为烧柴。若本着物尽其用的生活原则,给缺腿的凳子“支个腿儿”,这条凳子即可重返生活区,被派得上各种用场。
说“支腿”,总也绕不开大连人极喜爱的一种牌技游戏——打滚子。说起打滚子,我很怯,因为我不会打滚子,前些年和同事出差,因为不会打滚子,成为出差途中最枯燥、最无用的伙伴。最近有友组织去某地旅行,她事先调查我:“滚子学会了吗?”不会打滚子,简直成了人际交往的缺陷、短板。
那么,“支腿儿”与打滚子有何干系?简单地说,每一局都有一人担任庄家,利用庄家的特权尽量不让对手得到分牌。在庄家亮烈的身后,隐没着一位技高一筹、全力拼杀的对家,这个对家被称为“支腿儿”。如果对家抓得一手好牌,也可喧宾夺主,让庄家给“支腿儿”。据说,这是“支腿”的来源出处。
久而久之,“支腿”有了更广泛、更有趣的释义,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当好配角”、“跑好龙套”,是“支持”,是“配合”,是“帮衬”,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下岗浪潮令很多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由“领导层”转为“底层民众”的人,最为不平静。有人四处上访索求补偿,有人却整装披甲准备“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刘欢这首《从头再来》歌唱的正是这些不惧变革、在困境中迸发激情的领军者。他们带领一班人马准备创业,这时有人主动请缨:“我给你支腿儿吧!”支腿儿者,大多也是优秀分子,绝非一般跑龙套的。
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在《活法》一书中提出一个颇为新鲜的“燃烧理论”。他说,一个人要有所成就,有所作为,就必须拥有自发性的热情。换句话说,他必须是一个“可燃性”的人,能够点燃自己的热情。稻盛和夫还将人分为三种:自燃性的人、可燃性的人、不燃性的人。所谓“燃性”,是指对事物的热情。自燃性的人,往往最先对事物采取行动,将自身的能量分给周围人,用自己的情绪和态度去感染、鼓舞别人。这类人内心富有激情,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可燃性的人,是指受到自燃性的人的影响,能够充分活跃起来的人。愿意为别人“支腿儿”的人,一定是自燃性的人或可燃性的人。既有能力,又有热情,是“今夜重又走进风雨”的战友,不可或缺,坚韧不拔。
不燃性的人,即使从周遭感受到强烈的能量,也不为所动,消极、冷漠、懒惰,并且会打击周围人的热情或愿景。这类人,只会“拆台”,绝无给人“支腿儿”的能力,及热情。
在剧组里,场记、摄影、灯光、化妆、服装、美术、场务等,都是给导演“支腿儿”。导演是艺术创作的总负责人,他需要整个团队紧密地围绕着他,为他服务。按国外“制片人中心制”的惯例,导演又是给制片人“支腿儿”。而制片人是给投资方“支腿儿“,代理投资方执行和监督创作、拍摄、制作、发行等工作,有权干涉导演的工作。导演虽然也是给人“支腿儿”,却对投资方和制片人拥有较高的话语权。
在中国封建时代,宰相是给国君“支腿儿”。宰相是辅助国君处理政务的最高官职,夏商是巫史,西周春秋是公卿,战国以后是宰相。关于宰相职责,西汉的丞相(与宰相是一个概念)陈平曾有过总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由此可见,“支腿儿”不仅是左辅右弼,更是一方主宰。
大连话有两种风格,一种具有“越轨的笔致”,越品越有意思,越品越觉高明,比如“干净”、“辣眼”、“浪”、“姿势”等。另一种是不掖不藏,毫不隐晦地将意思摊在字面上,“支腿儿”即属此类。你要做一件大事,我不说给你做帮手,却说给你“支腿儿”,“腿”确实比“手”更给力。
著名学者胡适曾经感慨:“我常常想,假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是用绍兴土话做的,那篇小说要增添多少生气啊!”在语言学家刘半农看来,方言是一种“地域的神味”。今年七月,一张“方言地图”在网络上悄然走红,布满图标的地图上,黄色系表示客家话,蓝色系表示闽语,橘红色系表示吴语,紫色系表示粤语……点击这些图标,便可听到当地人用方言讲述的5分钟小故事。已有的85个音频中,话题广泛,从年轻人热衷谈论的明星绯闻到祖辈回忆下乡劳作的往昔。
这张“方言地图”来自一个叫“乡音苑”的网站,创办者竟是两个美国人——柯祎蓝和司圆直。从2009年初创,到今年4月正式上线,他们用这样一张“有声地图”来记录中国“正在消失的方言”。
有学者指出,与方言流失同步的,是文化传承的危机。方言不仅是交流工具,也是一种文化载体。方言一旦消失,很多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和民间文化根本无法生存,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必然遭到破坏。在苏州,有一位演员曾尝试用普通话来表演评弹,最终失败了。苏州评弹靠师徒口耳相传,以方言为载体,改成普通话根本无法表现其精髓,甚至会面目全非。苏州方言的昆曲、绍兴方言的越剧、安庆方言的黄梅戏、闽南话的高甲戏、咱东北的二人转和小品,莫不如此。
去苏州旅游,在姑苏区乘坐公交车,“第一人民医院到哉!”报站广播用普通话报站后,紧接着用苏州方言报站。外地乘客虽然听不太懂,却一下子跌在了江南意境里。据了解,这种“双语”报站在苏州市区已推行近两年。除“双语”报站,苏州在2012年启动的苏州话保护工程中,还有多项尝试:苏州话进入试点幼儿园、中小学课堂;当地一些高校把苏州话纳入必修课;编写苏州话教材,成立苏州方言培训中心等;建立山歌、昆曲、渔歌等苏州口头文化语料库。
周末乘公交车去“泡崖儿”,报站广播字正腔圆地说“泡崖子”,听起来十分别扭。还有“马栏子”、“青泥洼桥”等站名,被普通话一喊,那“神味”已荡然无存。咱们是否向苏州学习一把,也来个“双语”报站呢?
2008年,国家语委启动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试点,去年咱大连话已经被采集。官方层面还有一个动作,就是大连出版社将“大连方言”纳入地方文化系列丛书“品读大连”重要选题之列。紧接着,本刊开辟专栏续写“大连方言”。在民间,一些小型文化公司热衷于以大连话创作小品、微电影,在网络上传播赚足了人气。可以说,大连话的“神味”得到了较完善的保护与拯救。
在各地方言库中,骂人话可谓层出不穷。对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刻画描摹,贬义词似乎更胜一筹。骂人话不登大雅之堂,但大连话中的骂人话不带脏字,比如“脑子有病”、“潮乎乎”、“脏样儿”等。
两个大连人在街头因刮碰而吵起来。吵,还是辩驳的状态,七分咬理,三分耍泼。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结果就彻底丢了斯文开口叫骂了。在东北地区,大连人的文明程度令人称道。在一场骂仗中,没人敢操持国骂,最激烈、频繁的字眼也就是个“脏样儿”。“你看你个脏样儿,我都不稀跟你一般见识,我打你,都怕脏了我的手。”“你看你个脏样儿,你动我一下试试?”就这样两句话,你来我往,反反复复,直到看眼儿(大连话,即看热闹、围观)的都撤了,两人互唾一口,也撤了。
从字面看,脏样儿,即肮脏的样子。但很多时候,对方的样子并不肮脏,男人衣冠楚楚,女人水光溜滑(大连话,即整洁、精致),都是很上讲(大连话,即讲究)的扮相,却仍有可能被骂成“脏样儿”。所以,“脏样儿”与外表装扮无关,与一个人的品质行为有关。
由“脏样儿”联想到另一句大连话:干净。在普通话层面,“干净”与“脏样儿”是一对反义词。在大连话里,它们仍为反义词,却有着另一番帅气漂亮的表达。“干净”是指人或事物特别完美、特别漂亮,这完全颠覆了这个词的本义。衣服穿得干净,话说得干净,事办得干净,人长得干净,等等,而这两个字与卫生状况无关。“脏样儿”也如此,不是指外表的脏乱不堪,而是对一个人内在质地的批驳、否定和憎恶。比如:张三不孝敬父母,离婚后寄身父母家,不务正业,嗜酒如命,喝醉了就砸锅摔碗,有一天居然跟父母动粗,被一位邻居大哥撞见,上去踹了几脚将其按倒:“你看你个脏样儿,成天腆着个脸在家‘啃老’,居然敢动手打父母,我今天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
尽管“脏样儿”多数时候与外表无关,但大连人创作这个词儿的缘起,还是与外表、与面子有关。
用一句话来概括大连人,人们会想到那句广为流传的民谣: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我认为,这不是外人给咱的评语,而是大连人的自我评价。大连人对自己知根知底,将这一句看作是大连人的自我标榜也未尝不可。大连人其实是以“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为荣呢!这其中的心路历程,作家素素曾有过妥帖深切的解读:一百多年前,我们的城市被外国占领者主宰,给外国人拉洋车的中国苦力,看到了俄国男人束腰很高、挺刮气派的毛呢大氅,俄国女人领口很低、曲线柔美的“布拉吉”;知道了日本男人喜欢穿白色的“挽霞子”,日本女人不论宅家还是出门,都一丝不苟地穿着和服。所以,一旦翻身做主,苦力们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改变自己的穿戴。
大连人的内心受过伤。所以,一身体面的衣服,不仅是美的符号,更是尊严的象征。“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这其中自我勉励的意味多于自我解嘲。我们大连人就是爱面子,好浪穿就是永远比吃重要。攻击、唾骂一个人,从此处着手,攮一句“看你个脏样儿”,那也是很羞很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