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 杀

2013-11-16 03:30常捍江
山西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社员孩子

常捍江

中秋节到了,申柏岩生产大队要杀羊。还未杀呢,肉香味已在村街里弥漫了。一清早,太阳闲人还在山梁那头蒙头酣睡。孩子们顶着这凉凉的秋风、晨露,在村街里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往肉香味里投姜放葱、添油加醋,肉香味已不是在村街里弥漫,而是在村街里沸沸扬扬,漫天飞雪了。

要杀羊呢,你还不知道吧。

嘁,用你说,我昨夜就晓得了。

要杀两只呢,人均二两肉。

咦,人均二两半呢,公社革委曹主任批准杀两只小羊,队里实际要杀两只大羊呢。

明显的,语气里有鄙夷旁人的意思了,也有格外的喜悦、得意在其间呢。说的,听的,嘴里都渗出口水,在舌尖尖上滴溜溜滴溜溜旋转,转得转得控制不住,就要喷涌而出了,脖一伸,眼一瞪,咕嘟一声,权当一口浓香四溢的冷羊肉,凉凉的咽进肚子里去了。没有人喊过一二三,千篇一律,一大堆孩子,同时兴冲冲做同一个动作。肉香味实在太诱人,孩子们肚里的馋虫,哪经得起那诱惑,经不起诱惑就往外吐分泌液,吐出来被肉香味轻轻一熏染,孩子们哪分得清哪一坨是肉,哪一坨是分泌液。噢,中秋节夜晚饱满、圆润的月亮,像浓香四溢的羊肉一样诱人呢。

闰月叔、腊八爷相随,从当街走过,脸色绷得紧紧的、亮亮的,看见村人如同没看见,像往日一样庄严、神圣、不可侵犯呢。不过表情都掺水了,造假了,孩童一样顽皮的喜悦、亢奋,眼尾、嘴角、下颌底,正涔涔往外渗,渗成一条河、一座湖,跨沟过涧,淹丘没树,原始标签面目全非、看不出产地、配料、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来了。可惜了,想用庄严、神圣这领旧篷布往死罩孩童气,粗枝大叶没有罩严实,轻而易举就被旁人查获了。

喂,闰月,做甚去。狼则哥提着水桶,扛着担杖,从自家大门里走出,隔老远吆喝,手里的水桶滚回大门洞里,唏里哗啦一片响。隔壁的狗受到惊扰,酣梦顿失,漫无目标乱吠,一村的狗奋起响应,态度暧昧,有一声没一声,间杂着鸡啼、鸟鸣、牛啸、驴号、主人的呵斥声,很快不了了之寂然了。大狗小狗一条接一条窜到街里,绕着孩子们、紧随闰月叔、腊八爷,摇尾巴、颠颠颠、久别重逢的景象。肉香味一样吸引人注意力,感动死人了。

闰月叔自顾走,听见吆喝了,只装没听见。腊八爷忍不过,嘟喃说,问甚,今儿能做甚。没有人能听见,自己也没听见。孩童一样顽皮的喜悦、亢奋,随一溜亮晶晶口水从唇间一跃而出,腊八爷一慌,用手接,没接住,往前冲一下嘴唇,一溜口水飞出去,没落在衣服上,也没落在地上,在空气里播散开,口水顿作倾盆雨。腊八爷甩甩手,一脸羞涩,嘟喃说,死呀,老不值钱啦。还是没有人听见,自己也没听见,自己和自己悄悄生气呢。

闰月叔,申柏岩生产大队队长、村党支部书记。驴有驴架子,马有马架子,生产大队队长有生产大队队长的架子,闰月叔时时不忘端大队队长的架子。人们都理解。尤其面对狼则这种野心勃勃的后生家,闰月叔端架子端得嘎巴硬,不端不行啊。狼则哥想当申柏岩生产大队队长,想入党,越过闰月叔直接找公社曹主任、常书记日鬼,最终没日鬼成。风向一转,曲线迂回,斗私批修、敢字当头,改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烂熟于心、时时炫耀。炫耀时,闭眼,仰头,涨红脸,从《为人民服务》开始,到《愚公移山》结束,浩浩汤汤、哗啦哗啦,一线长江淌下去。然后退到一边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呼呼大喘。有人提问,白求恩是哪国人?愚公移的是哪两座山?狼则哥摇头。提问者说,你不是刚背诵过老三篇了吗?狼则哥大笑,说,老三篇告诉你的会是物质吗?嗤之以鼻,到别处炫耀去了。去公社表演过一回,想上吊——调县上去表演,不明原因,公社曹主任、常书记没让去。狼则哥一心想上调公社、县上,社员们私下就叫他上吊鬼。像今天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那样远、那样高声大嗓吆喝,近来,是常事,全是去公社表演过一回滋出的癖好。没有人爱见这癖好。想要闰月叔支应这癖好,盖十八层被子梦去吧,到十八层地狱里摸去吧。不过,桥归桥,路归路,得不到支应归得不到,狼则哥也不恼,嬉皮笑脸尾随过来了。紧挨腊八爷,拉拉腊八爷后衣襟,和腊八爷挤眼诡笑。腊八爷,村屠夫,杀羊杀得好——噢,杀牛杀猪,都杀得好。全公社出名了,公社食品站张屠夫有事或害病,公社食品站都通过公社、大队,请腊八爷去顶缺。顶缺也罢,在村劳动也罢,腊八爷就是腊八爷,少言寡语,戒骄戒躁,埋头苦干,苦干实干加巧干。有这门技术,年年都比别人家多吃几斤牛羊肉。腊八爷知轻重、晓事理,想做牛鬼蛇神、封资修、入十八层地狱,你就诳,腊八爷不傻。这时候,腊八爷回看狼则哥一眼,知道是想跟自己学杀羊杀牛呢。心中鄙夷,嘟喃说,看你个样儿。狼则哥没听见,腊八爷自己也没听见,其实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五个字只在舌尖上鲤鱼摆尾打一个旋转,就闪回喉咙里去了。闪就闪了吧,反正腊八爷也没多少说话的欲望,往直展一展腰身,学闰月叔样样,端起长辈、名人的架子来了。可惜没端了几时,身后叽呀哇啦,大人小孩、猫狗,早汹涌成一条河了。腊八爷绷不住,孩童一样的喜悦、亢奋,喷薄而出,孩童一样笑了。笑着,被河水漂进大队饲养院羊圈里,羊群认得夺命判官腊八爷,拥挤、哀叫。腊八爷一个鹞子翻身,冲入羊群里。

中秋节杀羊,是申柏岩生产大队一件大事——岂止是申柏岩生产大队,全公社也是一件大事呢。全国正在树立一个公字,打倒一个私字,防止反革命修正主义回潮、复辟。杀集体的羊,利全公社社员之口,是损公肥私,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回潮、复辟的苗头。不是革命化的中秋节,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化的中秋节,公社曹主任、常书记,不能不谨慎行事——革命的主动权,一定要牢牢掌握在真正的革命者手里。所以,全公社各生产大队杀羊,杀多少只,杀多大的,都得经公社革委曹主任、常书记批准。不批准,擅杀,不挨批斗,是太阳从北边出来,哧溜哧溜冒着黑烟往西边转过去了。

昨下午,闰月叔拿着申柏岩生产大队的杀羊报告,到公社走一遭,曹主任、常书记念闰月叔工作勤苦、组织纪律性强,申柏岩生产大队社员百分之百根正苗红,痛快批了。不仅批了,还暗示,羊的只数不可更改,个头大小可自主。前提:本队社员不打小报告。闰月叔晓得这个暗示的利害,回村后,滴水不漏。只在晚上安顿腊八爷磨杀羊刀时,和腊八爷就着土豆丝喝酒,喝高兴了,松懈了,悄悄把暗示向腊八爷透露了一下。只一下,一泡尿的工夫,腊八爷的左邻右舍就都知道了。噢,不怪腊八爷,腊八爷没泄密,腊八爷天生的没嘴石桩,让泄密也泄不出去,透露了和没透露一样。可惜腊八奶长一张象鼻嘴,超强辐射,人在家伺候腊八爷、闰月叔喝酒呢,嘴早伸到隔壁家广播最新消息去了。

申柏岩生产大队杀羊,有一个规矩,也是一个仪式:上庙,上庙祭祀狐爷。狐爷,即狐突,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生前廉洁忠孝务实爱民,死后葬在申柏岩村北海拔两千多米高少阳山上。后人感念狐突爷生前恩德,修庙塑像礼祭尊神,遍及少阳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几百里、几千年了。少阳山因此改名狐爷山。“文化大革命”开始,革命潮流滚滚而来,破四旧,立四新,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申柏岩村狐爷庙在,庙里狐爷神像、龛台灰飞烟灭。正面墙上,赫然悬挂领袖像。像左像右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鉴此,规矩——仪式也破旧立新了:学习毛主席著作,联系实际,斗私批修,狠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庙是小庙,三间砖瓦房,坐北朝南,三面围墙,一块冻豆腐,放在一只开了盖的鞋盒里。大门彩绘过腐朽没落的封资修二十四孝图,拆了,烧了。连累一面院墙不翼而飞,开了盖的鞋盒成了一只纸做的破旧簸箕了。

早饭罢,社员们——男女老少,迫不及待,哩哩啦啦三三两两,往庙上走。笑声时时起落,雀鸣燕语,喜鹊喳喳,乌鸦啊啊,绕树三匝,白云、蓝天,肉香味愈见浓烈、太阳闲人原是馋嘴闲人,经不起馋虫怂恿,目光发直、发烫,要直扑下来了。闰月叔借助大喇叭威势,在村中反复吆喝:全体社员同志注意啦,上午上庙杀羊啦。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啊。谁请假,谁不要想分到羊肉啊。大喇叭的威势,就是闰月叔的威势,闰月叔不把威势使足,不肯罢手——威势里,潺潺流水,潺潺流水底下,游动着闰月叔式的孩童一样顽皮的喜悦、亢奋的小鱼儿。吆喝罢,不和任何人招呼,孤家寡人往庙上走。事实上,村中早已万家空巷,大喇叭的威势其实找不到接收器,是闰月叔自娱呢。

庙院里人山人海,熙攘欢腾,嗡嗡嗡一片吵。庙里庙外,墙壁粉刷一新,或红或黑,一小块一小块,用毛笔工整抄写着最高指示。两只羊拴在庙门外廊柱上、皮毛瑟缩,咩,咩,高叫,哀哀呆望不怀好意、正品评它们肥瘦的几个人。果然是两只大肥羊——耳闻不如眼见,肉香味不仅浓烈,且肥得流油、汤汤水水灼烫呢。谁有福趁热尝到第一口羊肉排骨汤,谁一准第一个大汗淋漓、今年一年不用吃药打针、炕上、地下都要威猛无比了。闰月叔刚出现在视野里,人群就一下静默了,闪开一条通道,面带喜色行注目礼。闰月叔毫不迟疑、大踏步走入通道,轻语,都到啦?人群立刻热烈回答,都到啦。闰月叔走到廊檐下,回身环视大家,目光和腊八爷目光纠结一下,说,开始吧。腊八爷人称腊八爷,其实年纪只比闰月叔大几岁。听到吩咐,从人群里走出,站到闰月叔身边,吭、吭,清嗓子,吭一声,脖子往前伸一下,公鸡打鸣的程式、就差喔一声高叫了。有些紧张,有些用力过度,脸上有了血染的风采,没剥羊皮,先把自己脸上的皮剥了,潮露里的日头一样滋润、闪亮呢。还电光石火羞涩了一下。只一下,突然直脖扬臂大喘说,最高指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嗓门粗宏、厚重,一座久旱无雨、寸草不生的黄土梁,有风无风都尘土飞扬的。说罢,大喘还在进行时。没有人听清腊八爷说什么,最贴近的闰月叔也没听清,飞尘沙沙、沙沙,窗纸都要让打烂了,树叶都要让打落了——不妨事,社员们已异口同声高诵,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声音高昂,汹涌,庙摇地动。几只喜鹊、乌鸦,刚落在小庙房脊上,惊飞起,嘎嘎、哇哇吵闹小半天,又落回来。高诵声没落尽,腊八爷已开始牵羊,从廊柱上解开绳索,一只手抓一只羊脖子。两只大肥羊,像纸做的,哀鸣声不是咩、咩,是呀、呀,凄厉了。人群里,狼则哥突然扬臂高叫,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蜻蜓点水、做表面文章。奋力从老婆手里挣脱出,一脸义勇回看老婆,老婆头发散乱,面容通红,低头整理被弄乱的衣衫。社员们目光都打向狼则哥,狼则哥意气昂昂,面对闰月叔,说,我给大家学习老三篇。闰月叔笑笑,说,学习吧。狼则哥毫不迟疑,仰脸、闭眼,高声哇哇哇、哇哇哇,脸憋成煮熟的羊肝色,不喘气。闰月叔回头,和腊八爷轻语,该做甚做吧。又向社员们扬扬臂,面向庙门肃立,行举手礼,长时间不放下。牛犊哥不行举手礼,挤压狼则嫂身体,狼则嫂一开始羞涩,悄笑,脸埋在前面一个女人后背上,说,看我家那个宝。似和前面的女人说。狼则嫂叽一声小笑,昂首挺胸,举手行礼了。

两只大肥羊紧随腊八爷,飘进庙门里,腊八爷裆间夹一只,手里拎一只,半蹲半立,也向正面墙上行举手礼。腊八爷指定做帮手的几个小男孩,也跟进庙门里来了,侍立腊八爷左右,照猫画虎,向正面墙上行少先队队礼。按照闰月叔、腊八爷事先安排——也是新仪式一部分,一个孩子把庙门关了。腊八爷丢开羊,面正面墙壁而跪,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嘴唇轻动,不发出声音。出声,等于投案自首了,自己把自己告下了。伟大领袖正笑微微看着呢。自己——噢,闰月和大多数社员们,心想的,还是老狐爷。多少年祈祷老狐爷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习惯了,信赖了,灵验不灵验,祈祷一下就踏实了,尽心了——再说了,伟大领袖领导人民闹革命、人民翻身得解放,是人民的领袖,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不认识风婆、雨师、土神、谷神。而老狐爷,在天庭站班,漫说风婆、雨师、土神、谷神,就是玉皇大帝也是拜把弟兄吧——日怪呢,昨天上庙试过了,站哪个角度,都避不开伟大领袖的目光。只要一进庙门,伟大领袖就盯上了,只敢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神了。腊八爷其实有私心,私心就是,默祷狐爷暗中保佑,让上吊鬼狼则能上调、能远走高飞、不和自己争一技之长。腊八爷这个小秘密,闰月叔不知道,腊八奶不知道。今生今世,打死腊八爷,腊八爷只和老狐爷一人说。腊八爷心慌、气急、眼皮不抬、半眯眼,从怀间掏出几炷香,一壶酒,一张黄表纸,划火柴点燃香,挪开靠墙根斜立的一块青石板,把香插在墙根下,学猫盖屎、树遮阳,石板照原样立回去。点燃黄表纸,往黄表纸上一盅接一盅浇酒。趁火焰旺势,一头磕下去,嘟喃出声来了,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哼哼哼。孩子们只当腊八爷要生娃儿了,一阵一阵肚痛得不行了,慌得想喊闰月叔,又想笑得绷都绷不住,紧咬下嘴唇,瞩目伟大领袖像,似求援。完毕,腊八爷起身,一脸肃穆,没一点肚痛的迹象了。抓过两只羊,几个孩子帮忙,让羊并排面正面墙而立,腊八爷往羊头上浇酒,浇一盅下去,说,老人家受礼了吧。嗓眼里,风声雨声一起响,羊听到是风声,孩子们听到是雨声。本要说,狐爷,你老人家受礼了吧。怕领袖听见,也怕孩子们听见,孩子们嘴上没毛,说话不牢,说不准哪一个哪一阵不高兴了,向公社革委揭发了,自己就得上吊了,上吊了,就等着挨批斗吧。不是怕自己挨批斗,是怕连累闰月呢。那样,一辈子亏欠就大了。两只羊瑟缩着身体,往左右探头,想逃跑,凄叫一声接一声。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就要丢戈弃甲了。腊八爷紧忙再浇一盅下去,说,老人家受礼了吧。又一次风声雨声一起响。两只羊猛一蹿,几个孩子零星雪花飘飞了。腊八爷和孩子们挤眼、诡笑,说,小把戏倒先让老人家受礼了,受礼了,就该上案板杀剥了。晴天朗日,风雨交加,风声盖过雨声了,腊八爷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什么。按住一个小男孩,掏鸡鸡,掏出,到身后摸杀羊刀。说,先把小鸡鸡下了。一串涎水鱼跃而出,险跌落在小男孩脸上。小男孩歪脸避过,央求说,爷,你饶了我,今黑夜,月亮底下,我给你捉虱子、抓痒,行不?腊八爷闭了眼朗笑,笑得身颤,手颤,

杀羊刀没摸着,小鸡鸡也从指间飞了。两只羊瑟缩在墙角,不约而同摇头,摇身体。小水珠打在孩子们脸上,酒香扑鼻,肉香蒸腾。孩子们惊喜,悄说,老人家受礼啦。腊八爷大惊失色,放开小男孩,起身,压低嗓门呵斥说,不要胡说,革命小将不能胡说,毛主席老人家不让搞封资修那一套,咱坚决不能搞,从来也没搞。革命,懂不懂,旧社会,像杀羊。手比作刀子,到下巴底一闪,说,谁不服从,咔嚓,斩谁的狗头。忽又大猫腰,双臂向后张扬开,说,现如今,凤凰双展翅,一展一整天,让你们展,怕不怕?声音低沉、清晰,一脸虎狼相,孩子们不怕也怕了,说,怕。腊八爷站直,说,一会儿开了门,更不能胡说,听见没?孩子们嘟喃说,听见了。腊八爷面带微笑,开庙门,高诵最高指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直脖、扬胸,嗓门粗宏、厚重,尘土飞扬。高诵罢,孩童一样笑。闰月叔也孩童一样笑了,高喊,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行举手礼行得手臂酸困、就要支撑不住了,放下,嘟喃,妈呀,好困。甩甩手臂,望后高喊,礼毕啦,解散吧。人群嗡一声轰响,如潮,如洪,涌向庙门,庙门口拥堵成一座人山了。狼则哥学习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刚学过,《愚公移山》刚开头。着急了,加快了速度,哇啦哇,哇啦哇,黄河水暴涨、前浪未落,后浪又起,浪涌浪一泻千里了。狼则哥成一叶孤舟、被潮水涌动,东一摇,西一晃,飘摇起来了。潮水声洪水声盖过诵读声,狼则哥诵读等于不诵读,存在等于不存在。哇啦声一下止息了,狼则哥怒视身后,凄厉无比高叫,革命,不是为吃羊肉,不是为杀羊。广大社员同志们,你们不能受一小撮坏分子蒙蔽,抱这种学习态度。扑向人山,把人当土块,奋力往外扔,扔一个,说一句,革命,不是为吃羊肉,不是为杀羊。扔得兴起,手不停,嘴不停,一部失控的机器,亟待研制控制程序呢。

腊八爷开始杀羊,口噙杀羊刀。杀羊刀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轻盈盈性感。靠庙门摆一张一尺高方桌,靠正面墙摆一张一米高长条桌,方桌下摆一只水桶,水桶里配一小点凉水。几个小男孩分侍左右,分别控制两只大肥羊。腊八爷轻舒猿臂,抓住其中一只,轻轻一提,倏然一丢,砰然有声,大肥羊仰躺在方桌上,四蹄望空乱蹬,头跌入水桶,咩一声厉叫,忽又上扬,长嘴恰撞入腊八爷手里。腊八爷一手紧握羊嘴,一手从自己口中抽刀。羊颈恰迎刀尖而来,腊八爷就势疾送刀尖,刀尖贯通羊颈,鲜血如泉,顺刀尖嘶嘶,嘶嘶,冲入水桶,如歌如舞,如泣如诉。羊蹄羊身,枉自弹跳,蹬踏,蹿跳不起。渐挣渐缓,羊眼泛白,软瘫不动了。腊八爷刀锋旋转,羊头脱离羊颈,将杀羊刀噙入口中,双手捧了羊头,高举过顶,闭眼,红脸,再次默祷:老狐爷暗中保佑,让上吊鬼狼则能上调、能远走高飞、不和我争这一技之长。默祷罢,羊脸朝正面墙壁,端放长条桌上,挥刀当犁,当羊胸骨处往开犁羊皮。犁铧如蛇,游走窜行,尘土飞扬——狼则哥愚公移山,打开一条人行通道,站在腊八爷、闰月叔面前,呼呼呼,嘘嘘嘘,西风刮得猛烈呢。脸上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酸香四溢、和肉香味均匀搅和,社员同志们想不闻都不行了。手指腊八爷,向闰月叔报告:他想谋杀伟大领袖。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遭到惊吓,亮似太阳了,一起聚焦腊八爷。当然,腊八爷眼睛也亮似太阳了,手中刀尖,恰指向正面墙。腊八爷僵了,杀羊刀叮当落了地,嘟喃,我只顾杀羊,忘记伟大领袖像了,我不是故意的,不要给我定罪,不要批斗我,我交刀,我不杀羊了。没有人听见,他自己也没听见。闰月叔目光如炬,只看,不说话,专看狼则哥。狼则哥跨前一步,捡起杀羊刀,比划说,他刚才就是这样。眼看闰月叔,刀冲伟大领袖像。闰月叔阴笑,笑声戛然而止,阴声说,社员同志们,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个披着羊皮的狼,才是真正谋杀伟大领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呢——不仅谋杀伟大领袖,还篡改最高指示。最高指示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狼则老实坦白,你刚才篡改成什么了?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常狼则。山摇地动,天塌地陷,山洪暴发了。狼则哥一脸惊悸、茫然四顾,像要笑一下,却叫起来,社员同志们不要上当受骗。有人一脸惊慌,从庙门外挤进来,和闰月叔耳语,闰月叔说,走,去看看。揪住狼则哥衣领,挤出人群,往庙院后去了。房脊、院墙上乌鸦、喜鹊,惊飞一大片。嘎、嘎,哇、哇,吵闹不休了。

腊八爷站在闰月叔身后,神情委顿,说,这羊,还杀吗?

声音低微,但清亮,很少有的状态。

闰月叔说,怎啦不杀?

还是我杀吗?

你不杀,谁杀,杀,杀,安心杀你的羊。

闰月叔连说几个杀,回看狼则哥一眼,撇撇嘴,冷笑微微。腊八爷说,狼则像是又学习上了。闰月叔说,专心杀你的羊。腊八爷站在方桌旁,眉心卧月,一言不发,又开始杀羊了。鸟雀们欢喜,也聚拢过来了,几只有胆有识又迫不及待的,树叶一般,飘到院里来了。

不用说了,肉香味沸腾、社员们馋涎欲滴、熬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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