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二章

2013-11-16 01:47张行健
山西文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沙山鸣沙山月牙泉

张行健

石头的歌吟

第一次面对贺兰山,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逼近传说中的大山,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山体的石质以及它呈现出的色泽,是撼动人心的。真的不清楚构成这大山的是些什么石料,是花岗岩,是石灰岩,还是玄武岩?抑或是这些石料的混合体的组成。这种色泽给人的感觉是冷峻、凝重、硬朗、苍凉还有一种质感那就是无情,不知道那一刻怎么会有这诸多的视觉效果。这是相对于平时司空见惯的吕梁山太行山而言的,太行吕梁也巍峨峻峭,但没有它这般峥嵘冷峻,太行吕梁也凝重跌宕,却少有它这般雄浑苍凉,真的,当站立在著名的拜寺口双塔附近时,贺兰山的一侧就以它逼人的气势横亘在我面前。它几乎木草不生的光裸岩体犹如一场空前的大火刚刚焚烧过、烤炙过一般,周身,好像能感觉到它依然扩散的热量。

脚下,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滚石滩,大西北肆虐的风暴和日复一日的风沙,还有难得一遇的暴风雨,将这一处贺兰山的大小石头尽性掀起、揭起、冲起,卷扬与散落在这百里滩涂的地方,这里便聚集和收容了大如土丘小如鸡蛋的各类石头,或伫立或爬卧随意在旱滩里时刻准备着滚动。

滚石滩是风沙打磨下的战场。

沿了滚石滩前行,沿了周边由混合岩和花岗岩构成的呈了灰绿色和暗红色缓慢延展的山体,来到了渴望已久也羡慕已久的贺兰山岩画区。

山体几乎成了一色的花岗岩体,太阳下泛了一种结实的却麻白的色泽,西部的日头在一面面石坡上、石面上弹碰出劈劈啪啪的火星,这些坚硬而柔韧的岩石带着上万年的历史风尘和风沙雪雨,在孤寂与静默中,展示着它出神入化的独特符号,吟唱着它艰辛与欢快、悲凄与疑惑的歌哭,这就是形成上万年的贺兰山岩画,是我们的先人最早凿刻在一面面岩石上的亦梦亦幻谜团千载的神秘符号。

这里,能算是曲折幽深的峡谷么,能说是人迹罕至的荒沟么?还真不是过于荒僻之地,沟涧并不如同想象中的那么崎岖难行,而两边的山地也并不奇崛嶙峋,并不悬崖陡壁。这其实是一片我们早期人类文明的遗址,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狩猎、放牧、耕种、祭祀、交配、繁衍……把他们在艰辛的劳作中,在一次次生死攸关的围追堵截捕获猎杀,在寂寥苍天下无垠草坡上的单调放牧中,在欲望驱动之下的交媾野合中,在一次次对太阳的崇拜中,对神灵的祈祷祭祀中,把他们自己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需所想,所欲所求,把原本单纯但却有了思考和认识的一腔心思,把欢乐、悲伤、困惑、痛苦、恐惧、敬畏等等尚属于原始时期的诸多情绪,通过他们手中最简单不过最粗糙不过的石器工具,在石崖上,在石坡里,在大片的石头上,择一处光洁的石面,凿刻下他们的生存状态和满腹心结。

我想,当我们的第一个先民,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或许压根就没有任何动机,只是在劳作之余的一种消遣吧,信手掂起身边的一柄石器,在石面上认真地雕刻下第一幅图案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漫不经心的随意为之,为他的同伴开了一个先河,同时,一种远古文化意蕴和艺术形态,便在这尖锐而响亮的击打声中开始了它的雏形。

用短暂的几个小时,匆忙地却是深情地打量着、凝视着仰望着一幅幅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岩画,有惊讶、有感动、有震撼还有无可名状的激动和困惑。以一斑而窥全豹,据说,在博大绵延,布满了险峻深谷悬崖峭壁的贺兰山区,内容丰富和千姿百态的石头岩画有广泛的分布。我们的先民不把图画刻在树木上,大地上或者兽皮上,而是选择了坚硬无比具有永恒特质的石头上,在坚硬的岩石上表达他们的心愿,抒发他们的玄想,难道他们也联想到了艺术应当恒久的道理么?这实在令人玩味。

来贺兰山观岩石画之前,曾不止一次看到过相关资料和报道。欧洲西班牙岩画和南美洲墨西哥巴西一带山区岩画,特别是巴西境内。佩德罗、莱奥波尔多的西坡,一片面积达一百多平方米的石山上,在怪石嶙峋的悬崖陡壁上,居然有许多奇幻多姿的壁画,有颇富力度的雕刻,有怪异的人像,神秘题词,有貌似牛头、猫和猩猩的动物形象和表现力很强的运载图和游艺图形,构图精巧奇妙,形象栩栩如生。还有许多天然石洞的石壁上,发现有一系列神秘莫测的雕刻绘画,象形符号古怪难辨,而雕工技艺却娴熟精湛。从大量的石刻来看,较多的是太阳形象,这正呼应了贺兰山岩画的多处凿刻的太阳神像。可以肯定地说当时的人们,起码是雕刻者是信奉太阳的,那里也可能是古人祭拜太阳的地方。

曾一度固执地把这一石刻和岩画之谜认定为外星人的所为,是外星人早在万多年前光临地球并在地球荒僻的山坡和无人的悬崖上,留下的印记,诸多的图像是外星人对地球印象的标记,也是他们(它们)先后呼应交流的图像。理由之一是许多的雕刻图像只有运用极锋利的金属工具才能完成,而几千年上万年以前尚无金属工具,而原始的石刀、石凿是力不能及的。

联想到欧洲斯堪的纳维亚的远古字母,南美洲的洞穴岩图和我国的贺兰山岩画,这是否说明了远在几千年上万年前欧、美、亚洲之间就有了文化层面上的联系?还是外星人先后光临了这三个大洲,并留下了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符号图形或文字?

这是我多年来困惑地猜测,并且在潜意识里这样固执的认为。

当贺兰山岩画以它们各自的位置和状态真切地一一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彻底颠覆了以前自以为是的解读,冥冥中有一个声音自远古传来。贺兰山岩画,是贺兰山人毋庸置疑的作品,是他们把古代的象征和原始的生命状态随意结合的经典作品。

这里的岩画数量之密集,内容之宏富,形式之精彩,大约可集约式地代表贺兰山岩画的特质,就其文化韵味而言,它有一种遥远陌生却分外亲切的力量,可以说是远古民俗和文化最为灿烂和生动的一页。

我忽然想到了《周易》,想到了上古时代《易经》的创作,那是先民们在经历无数次的大挫折之后,以他们极其脆弱的生存能力,而对雷鸣电闪和汤汤洪水,面对虎啸猿啼和昼夜更替,面对雨后的亮丽彩虹和天边斑斓的云朵,他们迷茫而困惑,在随时可以碰到灭顶之灾的时候,生活逼迫着他们对那个混沌未知和恐惧的世界进行最初的却是那时深层次的思索,才总结出构成世界的最基本因素,天、地、水、火、风、雷、山泽,从草木枯荣到鸟兽繁衍,从日月交叠到寒暑交更。不是上古时代的每位先民都具有思考能力和创造水平的,在长期的劳动分工中,逐渐分离出一少部分人来,他们是当时的智者,当然巫师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们暂时告别了狩猎与放牧,告别了开垦与耕作,去潜下心来,思索季节变换的规律和大自然的诸多奥秘,他们是一个群体,是最早的劳心者……

贺兰山岩画的凿刻者与《周易》的创作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是从劳作的群体里最早分离出来的,实践证明他们是最具有创造能力、想象能力和凿刻能力的人。远古的母系社会,贺兰山人的统治者我想是较为开明的头人们,他们在生存的艰辛和岁月的迷茫中,潜意识里有了一种对开化的渴望,故而选拔和调集了这一批岩画的创作者,这些默默的顺从者和创造者,这些吃了许多悲苦拥有了丰富积累的无名氏,这些心中蕴藏了无限的创作冲动和表达激情的艺术先驱们,他们便用手中简陋且粗糙的石器工具,开始在石头上直接记录自身经历和所有遭际,让石头这个沉默坚硬却富于灵气的永恒载体来承载他们的悲辛和欢乐,希求与歌吟……

对太阳的崇拜与刻画的似乎是贺兰山岩画中的主旋律作品,是他们凿刻不衰的永恒命题。在诸多的岩画中,只要一涉及到太阳,便可以看到画面的开阔和格调的庄严,能捕捉到上万年前这个凿刻者的神圣情状和严谨态度。它是一种信仰和情绪的集约代表。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在恐惧黑暗的长夜里,在冰雪肆虐的严冬里,在烟雨绵绵的秋季里,先民们忍受着没有太阳的熬煎,也深知太阳的温暖和光明,树木花草皆因为有了太阳才能浓郁蓬勃,太阳便成了他们的神灵和信仰,成了人类敬畏的对象和自然崇拜的对象。这是因为,石器时代那一轮神圣神明的太阳能给先民们温暖和光明。而到了青铜器时代,太阳则与农人的春种秋收紧密相关,定居与农牧,耕种与收割,太阳的运行决定着先民的生活节季。太阳成为万物赐予者和生命保护神,原始图腾意识上的太阳,便成了贺兰山岩画的一大主题。

可以想象,当我们的先民凿刻者在精心选择了一块岩石之后,当然,选择这块岩石可能需要巫师的测卜定夺和相关程序,在凿刻之前,先民得朝了清晨初升太阳的方向,跪拜有加而祈祷连连,之后才带着一颗朝圣的心,庄严虔诚地举起掂着石斧的手来,杵下第一凿。

狩猎题材占有岩画的相当数量,这些画面内容与先民们早期的生活紧密相关。是狩猎必有血腥,必有猎杀的场景和智慧的体现,生死存亡是艰辛的也是残酷的,是甲生命为了更好地生存而杀食乙生命,在残忍的较量中,分出了强弱,兀现了智慧,增加了经验,也有血的付出和一次次惨痛教训的代价。在长期狩猎生活中,人类一点点强大起来,聪慧起来,生命也因之健壮和柔韧。岩画将这一切具象地表现在一面面石头上,狩猎生活那些漫长冷峻的日子也有了石头一样坚硬和冷峻的质感。

游牧题材是紧随着狩猎题材的,它们之间有先后和交叉的关系,当狩猎到成群的野羊野驴野马而一时食用不完的时候,先民们便把它们圈养起来,圈养的过程也是渐渐驯服驯化的过程,等到日渐地多起来的牛羊马驴们失去了野性,而多了对人的依赖性的时候,一种崭新的生活替代了狩猎的日子,那就是放牧。

放牧较之于狩猎,显得诗意且轻松,故而放牧题材的岩画画面,无形中多了几许抒情格调,草地、牧群、天边的太阳、远处的群山,构成了岩画的写意对象……不知为什么,在多幅放牧题材的岩画里,我读出的不仅仅是放达的诗意,释怀的愉悦,还有另外的感觉和触动,那就是岩画中浓浓的沉郁情绪,忧郁甚或忧伤的调子,透过这种原始古朴的忧伤,多少传达出了先民心底压抑许久的渴盼,他们朴素的愿望和这种愿望一次次失落的无奈,只有在长满青草的长坡里,这种希望和失望的情绪才表达的如此饱满和淋漓尽致。可以把那种忧伤理解为一种无望,无望并非绝望,无望中的追求才更具悲壮的色彩。岩画因为具有了这样的特质才显其可贵的艺术价值。

男女相交媾的岩画表现得比想象中要大胆得多,还有极具象征意味的塔形建筑。这是性的启蒙和对性的崇拜风尚。在上古时代,先民对天父地母的理解也已形成,苍天和大地无疑是苍茫宇宙间最伟大最神圣的阴阳两极,天和地催生万物,孕育一切,远古人类敬畏天地其实是有性的因素在其中,是对生命最崇高的理解,对繁衍和发展的咏唱和渴望。在苍凉的原野大漠,在碧绿无垠的草原,在地老天荒的孤寂中,想象一下,一男一女,为了生的需要、繁衍的需要,于山石上、草丛里,尽情交合,释放最原始也最朴素的激情,母性袒露着丰腴的,青草茂盛的人类生命之源的河流与丘陵,无有拘束,热情奔放。那是怎样一些古朴生动的生活画卷。

有关祭祀场景的岩画表现也随处可见,这类画中离不开原始舞蹈和巫师的活动,对巫师的崇拜与迷信自上古时代开始,先民把与天地神灵的传导人都寄托在巫师身上,巫师成了神灵的神秘使者,也是上古时代的先知先觉。祭祀与巫师,形成了原始巫文化的基本元素,巫文化几乎笼罩了所有祭祀场所。祭祀题材的岩画作为民俗的展示,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先民的生活状态和原始的文化状态,也形成了母系氏族民俗和文化温情和动人的篇章。

贺兰山岩画是先民的充满神圣和神奇的艺术创作,也可能是最早形成的具象和意象的符号,这些符号在形体表达和结构勾画上已类似于古老文字的元素了,它们已经可以表达先人的生活情状和传达先民的思想情感。在一幅幅生动拙朴的岩画前,凝视着这些圆形的笔画浑朴的图形,我仿佛倾听到了一首首遥远的声色浑朴的歌谣,歌声在茫茫苍穹下飞越,在这些石面上聚集和扩散。那绝对是原生态的歌吟,或苍莽粗犷,或细腻委婉,把人类的心智,把生存的艰涩,把浪漫的向往,把生命的情调统统唱进历史的宏阔中,唱进岁月的永恒里……

忧郁的月牙泉

月牙泉静静地汪泊在鸣沙山下。

看到你了,碧绿的月牙泉;

走近你了,静美的月牙泉。

当绕过浑黄高大的鸣沙山,走过沙山下几棵浓绿的老沙柳,抬头一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牙泉,那一泓无与伦比的月牙泉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是在沙窝里奋力跑向那一片诱人碧绿的,每一个脚步都插进疏松绵软的沙地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欣喜和期盼多年的愿望,一下扑到了月牙泉的岸边。我一下站住了,木桩一般愣在那里,电击一般。我是被月牙泉的美丽击中了,在那一刻里居然迈不动一步,早听说过月牙泉的娴静和优雅,高贵和自信,当整个泉水以她柔美的身姿呈了典型的月牙状态而沉静地汪泊在高大沙山下的时候,我居然从她的柔韧里看出了几分柔弱,从她的优美里读出了几许忧郁。心,被隐隐地触痛一下,是强烈的对比让我一时无法接受么?四周高大的山沙与中间那么一泊凹陷的水泉;山丘一色的浑黄与其中泉水的碧绿;周边戈壁沙滩的干旱与泉水碧波荡漾着的滋润;还有,风卷沙山的浮躁喧嚣与月牙泉的水波不惊;三危山的逼人气势与月牙泉的内敛汪泊……这种强悍与孱弱,阳刚与阴柔,荒漠与绿洲的鲜明对比,让人毫无准备无从招架地去面对的时候,只能表现出不解和困惑,只能胡杨树般地站立在这种反差巨大的对比面前,茫然无措,神情呆板。是月牙泉固守的那一份孤独和静美触痛了我的心么?是带着一颗好奇、探索、谦卑和敬畏的心,从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原来到这茫茫漠地沙滩戈壁拜谒这一泓传说中的月牙泉的。之前曾有过许多的想象,脑海里勾勒着月牙泉的动人姿态和它周边的芦草与植被,大树与灌木,在它不远处的属于同一水系的姐妹泉或母亲河……没成想,月牙泉就这么一泉独秀,形只影单地点缀在漠漠沙地上,以她独有的明净和清冽,点缀成荒漠上美丽的眼睛。这是大漠的奇迹,是自然的造化,是人类的想象不可能企及的现实。月牙泉就这么孤独而自恋地汪泊在那里,泊成几千年大漠荒塬上的一段传奇。

这是在河西走廊的两端,在闻名遐尔的敦煌市南十余华里的同样著名的鸣沙山的巨大怀抱中。方才,我骑着骆驼缓慢而悠扬地爬上了鸣沙山的南端,从那个角度,能看见东西绵延的四十余里而南北宽达二十余里的鸣沙山的一部分,那是典型的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天黄黄地茫茫,起伏有致延宕不绝,它属于三危山的一部分,索性横卧在三危山下的戈壁荒滩上。这个角度是看不到月牙泉的,这让当时的我遗憾非常,如果再朝鸣沙山的北山脊攀爬,是否居高临下,能目击到山下的月牙泉呢?或许,是因为泉水紧靠紧依着鸣沙山的山根,从而在山脊上是难以鸟瞰到她柔美身姿的。

这却让我大致了解了泉水所处的周边地貌和环境。

鸣沙山是沙漠中的特色之山,它不仅色分五种,且能生发出一种鸣响,那是人与沙地接触磨擦之后沙砾发出的奇特之声,有时候沙山本身也发出奇妙的音响。它绝对是一种纯自然的现象,是天地之间的奇响,是大自然赐给沙地的美妙乐章……只可惜,在那样一个晴朗的初夏日、在众多的旅行者间,在沉着高耸的骆驼背上,没能倾听到沙山之鸣,沙山似乎在刻意地给人们留些憾缺,让美妙的月牙泉给人们另外一种情感补尝。

曾在一位友人的文章里,读到这样有趣的文意,他说,鸣沙山和月牙泉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恋人,作为伟岸丈夫的鸣沙山在用高大身躯和坚实的臂膀抵挡风沙,保护着月牙泉,而月牙泉则用她的柔美与忠贞永远地守望着鸣沙山。这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和艺术的联想。因为从地理的角度去看,鸣沙山的东西南山坡的底部,都紧连着月牙泉,几千年来把远处蛮横袭来的风沙统统遮挡在它的山脊之外,月牙泉才有了如此的柔美和优雅,才有了源头活水的丰盈和水面铜镜般的宁静。

作为沙漠之眼的月牙泉,她看到过多少尘世不平和边塞纷争;目击了丝绸之路上的多少来往商旅的艰辛身影,怀了各种梦想的旅人与战事在身的土兵,在漠漠荒原上,在无望的戈壁,即使绕再远的路途,也要千方百计来到月牙泉的身边,饱饮甘甜的泉水,洗一洗旅途的征尘,让他们干渴的战马,让他们负重的骆驼,在泉水的岸畔得到琼浆般的滋润与灌溉,得到可贵的休整和武装……

千百年来,在沙漠旅人的眼中,月牙泉是一片丰美的圣地,是身心栖息的家园,是令人神往的生命绿洲,她远远超越了一泓泉水的价值,她的昂贵更在于一种精神的层面上,她给人更多的,是精神的慰藉和安抚,是迷茫无望中的指引和希望,是思想处于苦恼干涸甚或崩溃时的精神的雨露和云层中透射出来的光芒。人的漫长一生如同在沙漠戈壁上的长途跋涉,干渴与无望犹如途中的风沙时时袭击着我们。哀莫大于心死,一颗心在跳荡着,在执着着,在寻找着,心中有一泓永不干涸的月牙泉,旅者的脚步就不会停下来。

在月牙泉边,我伫立着,静静地、深情地、仰慕地、爱恋地、久久地注视着她。

一首歌,穿越在鸣沙山的上空,悠悠地飘过来,在耳畔回旋——

就在天的那边,

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

它是天的镜子,

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乐园。

看哪,看哪,月牙泉。

想啊,念啊,月牙泉。

在想念中,

岁月已过去二十余年。

我的心里藏着忧郁无限,月牙泉是否依然,

如今每个地方都在改变,它是否也换了容颜?

这首歌以前曾听到过,也曾被它的深情和忧虑触动过,如今,它又一次从粗大的沙柳树梢上滑过来,一直穿越到我的心里。

真的,我眼里的月牙泉不仅仅是优雅柔美的,我更多地看到了她的疲惫和忧郁,还有,那一缕一缕扩散着的忧伤。

作为沙漠之眼,她肯定有倦怠的时候,且不论往昔岁月里的沧桑阅历,能有哪一个朝代的边塞厮杀与血腥征讨能逃离她明澈眼睛,但就自然处境而言,她无时无刻不在固守着自我的洁净,以无形的内力维持着矛盾又和谐的大自然的神奇。

有地质学家曾说过,月牙泉底有潜流涌动,有源头活水,因而千百年来不曾干涸,其水流处于循环交潜状态,因而不曾腐坏。泉四周沙山高耸,山之形状也随了泉水形成月牙之状。奇特地形致使吹进这个环山洼里的风沙会自然上旋,把泉水四周的流沙又刮到四面山坡,正基于这种地形运动,使山沙和泉水保持着融洽又对立的生存状态,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这种“神”我可以理解成月牙泉自身的不间断不停歇的调解的努力。她要协调与四周沙山的矛盾,她得应对随时袭来的风沙,尽管处于这么一个三面环山的地形,风沙的肆无忌惮和蛮横无情她领教了几千年;她曾经的清凉澄明,水波浩渺,久雨不溢,大旱不涸的水波淡定和细浪无声一次又一次遭遇了严酷挑战,在风沙侵袭亢旱骚扰的恶劣的大环境下,月牙泉着实地疲倦了,她的倦怠表现在曾经丰盈的身段令人可怕地消瘦了,瘦水微波嵌刻在荒漠上,是她的无奈和痛苦,她只会把痛苦深深埋进她的柔波里,而碧绿的水面上,浮出的是让人深深爱怜与悲悯的忧郁。

络绎不绝的游客在攀爬鸣沙山的同时,是对沙山无礼的惊扰,受人驱赶而身驮游客的一队队骆驼的四蹄,是对沙山的践踏,而山脊侧坡的商家撞沙车,则是对沙山的凌辱。这一切,也势必会影响到月牙泉,更有好事的游客,在静谧的月夜徘徊在沙山之巅,游走在月牙泉畔,感受沙山的波浪和月牙泉的安详。岂不知毫无节制的打扰,本身是对山与泉的破坏,还有景点之内的数不胜数的仿古建筑人造豪华是对山泉的肆意造孽,灵性的山泉最需要歇息,需要恢复到当初原生态的幽静里。

月牙泉用渐次弱下来的一泓瘦水来抵御着现代人的矫情喧嚣和毫无节制的掠扰。

我这样认为。

还月牙泉和鸣沙山以原始的古朴宁静和自然形态的荒芜吧,任何人为的雕饰任何不速之客脚步的踏进,都无异于污染和破坏。

笔者听月牙泉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说,面对可怕的水位下降,上峰已着手从疏勒河上游输送生态水达敦煌,还有,也曾引渡党河的水直接充盈月牙泉的,只是,党河的水盐分过高,经过充水的月牙泉可怕地全变为深浊的盐湖。这一工程即刻停止了。还是让上游疏勒河流域修建相关灌溉工程,让河水顺着古河道流至敦煌绿洲,慢慢渗入到月牙泉周边的草场与湿地,使月牙泉的地下水得到保护补充和调节……那人颇为自豪地说,这下就好啦,不用担心月牙泉干涸啦,为有源头活水来么,月牙泉依然是丰采的月牙泉!

但愿如此。

谁都愿月牙泉水波复漪涟,绿树泉边绕,谁都愿月牙泉风姿永绰约,胡杨翠沙地,谁都愿月牙泉明眸透清澈,水势可载舟,谁都愿月牙泉碧波含诗意,漠地共天籁……

可是,这一切毕竟是人力所为,人心所向,是人们理性的思路和感性的激情,面对愈来愈频仍的沙暴侵袭和沙化加速,面对宏观的水资源奇缺和冰川萎缩,面对微观的绿洲锐减和湿地蜕化,面对可怕的生态恶化和沙进人退……一颗心,被紧紧地揪着,非常害怕,由于人为的使然,让月牙泉失却自我修复的能力,久而久之,月牙泉蜕变作一泓人为水泉,成为千千万万见惯不惯的人造景观。同时又忧虑着大环境的恶化使得我们亲爱的敦煌城被风沙掩埋,同传说中美丽的楼兰一样,让后人在戈壁和荒漠中去寻觅当年的文明碎片……

看看不远处风沙中滚动着的骆驼刺,看看几株显然已经干枯了的枝条发硬的胡杨树,揪心的痛和深切的患如同风沙一样拍打着我的整个身心。

但愿我的忧患是杞人忧天。

可是,我看到此时幽静的月牙泉,正眨动着美丽柔弱却也幽怨忧伤的眼,她在忧郁什么呢?在这万里无云的苍天下,在这晴朗旷远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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