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死亡深渊的羸马
——我看黄梅戏《雷雨》

2013-11-15 01:48康式昭
艺术评论 2013年10期
关键词:繁漪黄梅周萍

康式昭

曹禺先生当年在《雷雨》的序言中写道:“在《雷雨》里,宇宙正象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么呼号也难以逃脱这黑暗的坑” ;“《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和‘冷酷’” ;这些人“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大口”; “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先生指出:“代表这样性格的是繁漪,是鲁大海,甚至是周萍!”

也许,这是一把钥匙,打开认知原著话剧《雷雨》大门的钥匙,也是打开解读黄梅戏《雷雨》之门的钥匙。稍加思索,我们明白了:何以隆学义先生制作黄梅版之际,会把眼光聚焦在周萍身上,会把周萍置于全剧的中心!——这自然是基于为主演蒋建国量身打造;但能作此选择,不正因为“周萍”也如曹禺先生所言,是一匹“跌落在沼泽里” 、“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的 “羸马”吗?如此看来,作为改编的再创造,编者不正是作了别出心裁、视角独到也是有根有据的选择吗?当然,问题不在如何写,而在写得如何。

这让我联想起了隆学义对曹禺另一名著话剧《原野》——化为川剧《金子》的改编。这两部改编本都玩了相似的花活:“主角换位” 、“阴阳倒错”;两剧改编中都充分展示出他深厚的文学修辞功底,都取得了非同寻常的成功:双双携手成为“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资助剧目”,跃升“精品”,同获重奖!前者,川剧《金子》,第一主角由彪悍的复仇汉子仇虎,变为纤柔的弱女子金子;后者,泼辣偏执率性而为的周公馆女掌门繁漪,其舞台中心位置,则为游手好闲阴柔寡断的大少爷周萍取代。男女换位,阴阳颠倒。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主角换位必然带来相应的情节结构的调整。就川剧《金子》说,从重新设置的序幕中,金子于被逼出嫁之时,对情哥哥仇虎的凄绝呼唤;到煞尾之际,仇虎己死,她于茫茫原野中茕茕孑立、四顾茫然:金子始终处在舞台中心,导引推衍着矛盾情节的发展。就黄梅版《雷雨》而言,则起始于第一场“雷雨前”周萍四凤的浓浓爱情,私赠荷包;终结于第五场“雷雨急”,谜底揭穿、他彻底绝望的拔枪自裁:周萍也成为黄梅版剧情的中心和引导。可喜的是,两者都和谐自然,情通理顺,尽显作家功力。

主角换位,就作家说,则为着主题的深化和题旨的展延。川剧《金子》就在一定程度上对原著中的某些不足,如在同情弱者、惩处邪恶、伸张正义的同时,也包含着“父仇子报”“父债子偿”的冤冤相报的狭隘, “斩草除根”、滥杀无辜的良莠不分的过激,作了调整和弥补。 “剧作通过金子善良本性的展示,形象地对狭隘的复仇主义、恐怖的杀戮行为(特别是无辜婴儿小黑子之死),表示了保留和批评。这就深化和拓展了主题内蕴,给人们以新的思考和启示。”(见笔者1999年评《金子》文,收入《说戏.戏说集》) 在黄梅版《雷雨》中,则突出表现了作家对人性的深层开掘和展示。论者称它“揭示了爱与恨的碰撞,展现出怒与怨的冲击,情的伤痛、愁的疯狂,暴露出的正是这深不可测的人性和无法描摹的人情” (《中国戏剧》周慧)。但从根子上说,也都未能脱出曹禺先生自己的界定:人性在“残酷的井”和“千万仞深渊”中挣扎,终于陷落入“死亡的泥沼”!改编者沿着原著的导引,下了大的深化、强化的功夫,使之更集中,更突出,也更尖锐,更鲜明了。个中,悲剧主人公——这匹堪怜的“羸马”,在罪恶陷阱中的无望挣扎,对灵魂愧疚的叩问和自赎,对真爱的追求和向往,归结于那一声枪响:黑暗王国中一线光明的终于破灭……唱响了一曲深沉而凝重的人性之歌!

处于黄梅版《雷雨》中心地位的周萍,剧作对他有何新的开掘?赋予了他何等新的因素?

也许很多,也许称不上。比如,它不像前边引述的川剧《金子》对原著某些明显不足的弥补和修饰,对主题意旨的新的解读和探寻。基于原著不同的基地,它并没有迈开那么大的步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隆学义先生忠实而坚决地沿着曹禺先生的既定,集中了——就笔墨的专注而言,扩展了——就关键处即结点的放大而言,进而升华了——就全剧的整体面貌而言。如果说,这是新开掘,新因素,黄梅版的确告知了我们许许多多!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周萍,是熟悉的,又有少许陌生。纵观全剧,作者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示了他心路跋涉的艰难旅程,丰厚而沉重,凄美而悲怆。他:犯罪(出于怜悯而与继母偷情)——心死(自责却又难以摆脱的无奈)——沉沦(纵情于声色犬马)——复苏(期盼从四凤身上寻到真爱)——洗心(断绝继母兼情人的乞求和诱惑)——挣扎(决然离家出走冲破周公馆黑暗囚牢)——至痛(获知这罪恶之家骇人听闻的种种罪孽)——自赎(灵魂叩问却又欲赎而无可恕)——解脱(生命自戕为大悲剧划上句号)。这是贯穿全剧的经络和血脉,也是周萍的人生轨迹和终结。黄梅版《雷雨》精心经营的种种,最终成就了周萍更为丰满鲜活的艺术形象。从中我们不难体察到编者的良苦用心,窥探到作家的深厚功力。

周萍,何许人也?他身上体现和折射出了些什么?他也配站在舞台中央?如实说,这是个屡屡犯下人伦之罪的浪荡公子,无所事事也一事无成的阔少爷。他老爹周朴园的斥责和禁令,揭穿了他的放荡和无行:“从今后不许赌博败门第!不许喝酒醉如泥!不许戏班狎浪女!不许走马与斗鸡!自古玩物最丧志,红楼歌馆当远离!”在外界,他吃喝嫖赌,斗鸡走马,可谓五毒俱全——这还只是老爷所掌握的!府内呢,一是和继母在后花园“闹鬼”,长达三年,直至厌倦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罪孽;其后又获取了天真无邪的侍女四凤的爱情,让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子怀上了他的孽胎,一如当年他老子周仆朴园让四凤之母侍女鲁侍萍生下了他一样!他,承继和发展了这罪恶之家的种种罪恶!

这让我们想起了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多余的人”的艺术形象。在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典型长廊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 ,被著名文艺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概括为“多余的人” (见老杜著名文学论文:《什么是奥勃洛摩夫性格?》)。 这些出身贵族家庭的青年,对贵族社会生活的空虚庸俗感到厌倦,却又无力摆脱这种寄生生活。他们失去生活目标,无所事事,理想幻灭,苦闷傍徨,只沉溺于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的境况之中。他们,有时也会突发奇想,于虚幻中完成梦中伟业,却又多半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有时,也会作些自我剖折,祈求自赎;彳亍于“罪与罚”的痛苦绝望中,否定一切,玩世不恭,悲观厌世……他们是特殊时代的畸形产物,其全部价值就在于对造成这种畸形儿的社会制度的无声抗议和无情声讨。

显然,话剧《雷雨》的作者,或多或少地受到过某些影响,在一定意义上,周萍完全可以纳入“多余的人”的艺术典型的行列。尽管,他还有着某些新的特点。就共同点说,“它”也是畸形社会的畸形产物,其价值也只是在认识层面:即,对旧制度的揭露和批判;而就对社会制度的抗议而言,按剧本规定情景,周萍的自杀,那一声清脆的枪响,似乎更具抗争力和震撼力!——繁漪只是无情地揭开了疮疤,他却干脆来了一通爆破!论及周萍和俄罗斯前辈们的不同点,必须指出,剧作赋予了他对真爱的潜心追求,给予了他对新生的真切愿望及付出的种种努力,进而让我们看到了“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尽管是那么微弱,那么渺小,而且还终被无情地扑灭!

从话剧到黄梅,该剧实现了非常漂亮的转身。他们2007年赴日本静冈交流演出时,曾引起轰动,被誉为“经典名著与中国戏曲的完美结合”。此言不虚。黄梅版《雷雨》在戏曲化方面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异常显著,弥足珍贵。

通常,话剧是以语言、动作来表达思想、塑造人物、推动剧情,完成戏剧创作的。而戏曲的改编则涉及编剧、音乐、导演、表演及舞美等诸多方面。成功的改编,是艺术的再创造。其间,剧本的戏曲化,是为第一要素。这就要求大刀阔斧地删枝蔓,立主脑,简化情节,压缩对话,腾出演唱和表演的空间。同时,关结处,还要扩展撑开,做细做透。力避坠入“话剧加唱”的俗套。一减一增,功力自显。

黄梅戏《雷雨》剧照

试看周萍、繁漪单独相处的对手戏:在繁漪爆发出:“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周萍几尽精神崩溃边缘呐喊:“不要再说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作者让时间停下来,安排了一大段背躬唱:

周萍 为什么拯救沉沦自沉沦?

为什么助人拔苦苦更涩?

繁漪 为什么情到浓时情冷却?

为什么爱到深处爱分裂?

周萍 为什么迷途邪路越走越窄?

为什么越走越黑越走越绝?

繁漪 为什么屈从男权得施舍?

为什么女人叛逆遭毁灭?

合唱 为什么向往光明坠黑暗?

为什么追求美好变恶邪?

繁漪 为什么真情真爱无处泄?

周萍 为什么血泪泪血心痛裂?

繁漪 为什么伤心伤情一夜夜?

周萍 为什么总是廊桥水中月?

繁漪 为什么万缕千丝丝未断?

周萍 为什么抽刀断水意难决!

帮唱 为什么?为什么?悔不迭,悔不迭!

这一连串十六个“为什么”,可谓声声泪,字字血。道尽了心中悲苦,喊出了愤懑不平!

我注意到,学义先生对这种方法非常娴熟,除这番二重背唱外,还有多处三重对唱、四重对唱、五重对唱,最多地方是全部主演的六重连唱。充分发挥了戏曲重唱的本色,尽显戏曲的优长。

本来,顾名思义,“戏曲戏曲”,就是以“曲”演“戏”,以“曲”唱“戏”,以“曲”保“戏”。唱腔音乐设计,和剧本编写一样,都应纳入剧目的一度创作。在我这个外行看来,黄梅版《雷雨》的音乐创作,也非常成功。主要角色的主题音乐,形象鲜活,旋律动听。周朴园的专横伪善,繁漪的乖戾不驯,四凤的活泼善良,鲁贵的巴结谄媚,侍萍的不卑不亢……都借助音乐形象,活龙活现地展示了出来。特别是周萍的唱腔音乐,有相当大的发展和突破。相对于黄梅戏向来以女角为主,音乐偏于阴柔绵长而言,周萍的音乐形象极富创造性,是传统黄梅音乐基地上广泛吸纳、迈向丰硕的重要成果。

音乐理论家冯光钰先生有过极中肯的评价,引以为结:“黄梅戏《雷雨》不仅体现在改编本的戏曲化上,同时也体现在它的音乐创作的标新立异上。正是由于这出戏音乐结构的活力、音乐形象的丰满,浓郁的剧种音乐风格以及音乐表现手法的多样性,才达到了堪与同名话剧媲美的艺术效果。”(载《新戏剧》)

想说该说的话似乎还有很多。比如,这出戏的演出阵容非常可观,饰演周朴园的黄新德,饰演繁漪的吴亚玲,都是资深戏剧梅花奖获得者,饰演周萍的蒋建国(安徽省黄梅戏剧院院长)更是以该剧勇摘梅花重奖。三朵梅花撑起一台戏,加上优秀新秀何云(饰演四凤),想不精彩都难!而说到舞台总指挥总调度——导演王向明,他和编剧隆学义早就是老搭档、老朋友。两位大艺术家的合作,真个是得心应手,珠联璧合,优势互补,相得益彰!黄梅版的种种成功斩获,王导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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