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带回的奖品

2013-11-15 23:12倪联斌
西部 2013年1期
关键词:诺贝尔奖莫言土地

倪联斌

诺贝尔奖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历时漫长、复杂难解的命题。2012年莫言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其小说艺术解开了该命题,他也因此成了该命题的答案。虽然我们不能就此断定,莫言是唯一的答案,更不能断定他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他是事实成立的答案。莫言的成功,至少证明对应着他的人生历程,与其平行的一种内在写作逻辑是畅通可行的,也证明了他特有的感悟和抒写中国文化方式的重要意义。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存在另一些通向诺贝尔奖的写作逻辑和表达途径,尽管它们还需要用时间和事实来检验。

在此我不准备追溯并分析莫言小说艺术成就的种种原因,因为我相信,各种对莫言作品的解读和研究分析一定会很快充斥全国各大刊物和媒体。毕竟从一个事实逆向推理出来的解释,总会有事后诸葛亮的意味,也会更加五花八门,难免锦上添花,有可能会被曲解,甚至遭到恶意攻击。我现在关心的,也想说的是莫言获奖带给我们中国人什么样的思考,不,我代表不了其他中国人,我只是说此事对我个人的冲击,并由此萌生一点感悟吧!

诺贝尔奖是个西方奖项吗?这里的西方当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人文概念。因为意识到与我们同处东亚的日本科学家和文学家多次获奖,我们就会更正说那是发达国家的奖项。诺贝尔奖不仅仅掺和了发达与不发达、落后与不落后等经济因素;很多时候诺贝尔奖会被提升到意识形态的斗争层面上来;当然还有形形色色关于瑞典皇家评委内部人际关系的传闻。但诺贝尔奖这些年经常爆冷门,一再挑战众人的期待,表现出其独特性与自主性。诺贝尔奖是个很纠结的奖项,至少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这样的吧。莫言今年获奖,会促使我们重新打量这个奖项,重新思考,再认识这个奖项。其实,诺贝尔奖还是那个诺贝尔奖,不会有什么本质变化。诺贝尔奖本身甚至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与诺贝尔奖之间形成的关系。拥有诺贝尔情结那么多年的我们,该如何探讨分析这种关系会通向什么样的现实意义,是总结和反省的时候了!

诺贝尔奖对我们中国人来说,一直像传奇那么遥远,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个传奇,一艘波罗的海冬日迷雾深处的船只。尽管瑞典与我们的空间距离被网络缩短了,但是诺贝尔奖与我们的心理距离好像没怎么改变。因为传闻中来自经济政治文化等的各种偏见,已使诺贝尔奖成为一个令人仰止、不屑而又神秘高深的概念。这些混合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不断发酵,令人迷醉,令人情绪化,同时也考验着我们的理性。不仅仅诺贝尔奖是传奇,那些获诺贝尔奖的外国人,在我们眼里,也几乎是神仙,是超人。一旦国外某位诺贝尔获奖得者来我国讲学作报告,各大媒体也会宣传得神乎其神。我想象一个西方国家的普通人,面对诺贝尔奖和获奖者会不会有我们这种错觉,他们的心态也许更平常而坦然些吧。因为那些诺贝尔奖获得者,与他们说同样的语言,一样的肤色,甚至有些人就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街区。当然我知道每个人的性格各异,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会有该错觉。但是,我隐隐觉得西方人的创新思维性格,在学术上挑战权威的传统,也许与他们面对诺贝尔奖以及获奖者的淡然有联系,甚至互为因果。

莫言获奖,无法彻底改变诺贝尔奖在我们中国人心中的固有印象,诺贝尔奖的神秘也没有就此消失,但是有一点我能感觉,他把诺贝尔奖从远方向我们拉近了一大截。也许他拉近的不仅仅是诺贝尔奖,而是我们中国文学本身,是我们自己,仿佛我们找回了小时候放丢的一个风筝。从这个意义上说,诺贝尔奖不光是外在的,不仅仅是奖金,不仅仅是荣誉,而是一面直接让我们走入自己眼神深处的镜子,从镜子上反射出来的一道光亮梯形的台阶。在这内外转换的关节点上,是莫言和他的小说起了有效作用。

一直以来,我们内心好像不够彻底自信,这与我们的经济发展迅速没有太大关系,与我们获得的奥运奖牌多少也没多大关系,或者正因为我们的钱包鼓了,面子足了,我们才觉得自己身上另一方面的欠缺,身上有着因失衡产生的焦灼。我不想把这些总结成媒体上宣传的精神文明建设、文化体制改革、提高国家软实力等原因,因为那些字眼亮光太强,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其实我们并不缺乏什么文化和文明,我们首先缺少的是对我们固有文化和文明承认的勇气,承认后才有可能去挖掘和再创造。就拿我们脚下的土地说吧,好像只有等到,或者说读到莫言等作家或诗人作品的时候,甚至说直到听到莫言获诺贝尔奖,得到世界性的承认之后,我们才愿意相信,才敢于最后承认,他笔下描述的,我们相共的土地,是魔幻神奇的。在这之前,我们更愿意去相信、去想象魔幻的土地在西方,在拉美。在这之前,我们承认这一点的勇气不足,尽管我们的国家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的改革开放已经创造了世界奇迹。是什么原因使我们面对一片空地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房地产,是地王,是扩大的厂房面积,是拉动国家GDP增长的工厂设备和拥堵在高速上无法奔跑的汽车?如果我说这是因为在我们心里的土地上没有红高粱,没有喝不完的农家酒,没有一点野性……当然你会予以否认。但是土地,你口里念叨甚至歌唱着的土地,只要你顺着自己的呼吸,安静地听自己说出或唱出的声音,土地这个词就是有点空心,像一个发动机发出的声音,一个假音。当然我们无法让脚下的土地返回到原先的朴实质地,就像我们无法倒退回门槛后面的上个世纪重新去当农民,写《红高粱》的莫言也没有这个意思。我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融合了空气中过热的经济气息,这是事实,也许不完全是坏事。谁叫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呢?那么,我们为什么忧伤?为什么当我想到土地的时候,涌上我们的眼眶的不仅仅是爱,更是一颗泪水里丰盈的忧郁,特别当我们重温红高粱的故事的时候?难道这种忧郁仅仅是因为我们学到了一些环保知识吗?我们早就应该放弃把土地当做母亲和祖国等通俗比喻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卸下堆压在她身上莫须有的重负,承认她的悲伤、变幻和魔力,而不把她仅仅当做物质、工具、资源和黏在嘴巴上的歌词。土地,不应该是被我们长途狩猎后,无法再跑,最后一动也不能动的猎物。莫言获奖了,从一个方面可以说山东高密那片高粱地获得了承认和荣誉。我们期待他的新作,期待他对已经过渡到二十世纪的那片土地有新的解读和创造性抒写。

当然,我们不光要承认土地的魔力,而且要承认土地上的动植物、山水、空气和每事每物,特别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在翻译德里克·沃尔科特的长诗《另一种生活》的过程中,内心的触动总是一个接一个。莫言获奖,使我想起他的诗中的一个细节,也是他了不起的又一实证。他在长诗中,提到了很多加勒比海岛上出生,有着和他一样成长背景的同时代作家、画家和诗人。这首长诗写于1965年至1972年期间。在他写作时,他的作品中提到的同时代人,很多人当时的声望并不高,至少在世界范围里是不知名的。但那些人穿插、交织在他的诗行之间,构成了他的内心世界的毛细组织。他给他们以至高的敬意和赞美。此后,他们当中也有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包括他本人后来也获得了该奖。沃尔科特对加勒比海岛屿以及岛屿上生活的人的承认,还可以从另外一件事情突出地表现出来。记得沃尔科特在诺贝尔奖的授奖词里,提到他来自加勒比海岛屿,岛上各种族的人杂居,他们都有自己的语言,岛屿上的方言众多。他在获奖词中还说,如果他能学会岛屿上那些众多的方言,他的成就会十倍于现在的成就。我记得大意是这样的。那些肤色各异、宗族信仰有别的人们所说的难懂而复杂的方言,对他来说是宝藏。那是些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和意义的方言呀,他给予它们以诺贝尔奖般的认可和价值肯定。这些都指向了他的博大、平民性情和谦卑。约瑟夫·布罗茨基比沃尔科特早几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第一次读到沃尔科特诗歌的时候,曾毫无保留地惊叹:“在我们身边一个巨人出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作家、诗人和剧作家很少在他们的作品或者谈话中提到他同时代的同行,更不要说承认和赞美了。偶尔有,也是怀有炒作的攻击,一个新闻热点,有点类似娱乐圈。有时候,他们会被别人针锋相对地提问,在必须回答他们对当代的同行的看法的时候,他们急冲冲地一句话带过。是什么原因呢?担心批评别人,会伤害与他人的人际关系?担心肯定和赞美,会降低自己,因为是同行竞争?有点不好意思?大多时候他们崇敬地大谈国外的大家名人,原因是那些人是外国人,处于不同的市场和竞技场,说什么都不会产生什么直接影响。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重复提及那些已故大师以及大师作品,推崇备至,他们知道,把再多的荣誉给鲁迅,鲁迅都不会拒绝的,也不会反对,把再多天才美名戴在诗人海子头上,海子都会像收白色花圈一样统统收下。难道生活在我们同时代的就没有杰出的写作者和作品了吗?没有世界级资格了吗?没人站起来说话。沉默就是回答:根本没有。

此时莫言获奖了。我不知道,那些沉默不答的人会如何认错。要不就是找更多理由(这样的理由也不少)来否定诺贝尔奖本身,推断诺贝尔奖评委出了差错,猜测种种内部交易,最后也许他们只有选择无言、发懵、反省,用下半辈子去消化这个不好意思当众承认的错误。

我们常说文人相轻是一种传统社会现象。既然是社会现象,它就早已掺杂了太多与写作和作品无关的东西。这不是什么好传统,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大家需要抗拒的潜意识。其实,从写作者本人出发,不承认别人,不承认同时代的人,不承认身边的人,最后不见得会承认自己,就像我们常说的,不原谅别人,最后就真的没法原谅自己一样。如果我们不承认我们脚下的土地是魔幻的,我们就不会承认土地上的事物都有飞翔的本性,轻风将化作它们庞大的翅膀;不承认这一点,也就不会承认土地上的人具有创造新世界的想象力。

莫言获奖,重新开启了我们对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国家和我们自己的发现之旅。莫言给我们带回来的最重要的奖品,也是它的终极意义,是让我们相信我们的土地上还有莫言第二,更多的莫言,以及一些依然活在当代的杰出的人,以及他们那些往往滞后显现的杰出名字。

此外,我也会想到那位创立诺贝尔基金的瑞典人诺贝尔先生,一位伟大的发明家和科学家。翻看西方历史,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直到延续至今的科技革命,科技成为西方世界进步和发展的源动力。在莫言获奖的鼓舞之下,我们也有理由期盼我们国家的科学界也会创造科学奇迹,因为我们脚下这片充满可能性的土地,除了孕育出山东高密的红高粱,也完全有可能孕育一个个深夜还亮着灯安静等待结果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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