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号街
“就这里了!就这里了!”妻子又是叫嚷又是奔跑,还展开双臂,像一只掠出大海奔入天空的鸟。这一刻,艰辛、烦恼早被我们抛到爪哇岛去了。
这里的确是美丽王国。街道像平静的海面一样开阔,任我们朝哪个方向行走,都无法接触它的边界;又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洁净,一面明镜似的,能清楚照出两张单薄的身影。我看到湛蓝的天和妻子洁白的裙,投影在街道的地砖上,不大确信那到底是什么,似白鸽(抑或白帆,抑或白云,抑或白花)漂浮在潮湿的海上。而我们看起来倒有些肮脏。鞋早已铺满微尘,灰头土脸。妻子起先就说我的衬衣很有点地图的感觉,汗水浸出了曲折的轮廓,成了图纸上大海和陆地的分界线。现在,大概陆地的地盘已经给海洋占领去了吧。我整个皮肤都黏乎乎的。一到此地,那种闷得慌的感觉烟消云散,但随即又浮出些许爱惜,担心我们的肮脏污染了这里。我几乎是踮着脚行走,全然不顾行李的沉重。妻子起初心情沮丧,走不了三五分钟便会止步不前,像个走不了远路的孩子,必须又诓又骗。而现在,她轻飘飘地奔到十几二十米开外的前面,还哼起很久都没有哼过的歌。那些歌,还是初恋时常常唱起的呢!
开阔而洁净的街道上,坐落着疏疏野野的几栋房子,高而孤单地伫立,几乎伸到云端上去了。我只觉它们不是那么真实,似乎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失,像一段无端来往的情绪,也许是海市蜃楼呢。但它们还是静静木鸡似地呆立,并不像海市蜃楼一样飘飘渺渺,也不像绝对的事体那样可望不可及。妻子已经跑到较近的一栋建筑下面,背向墙面,两手撑膝,远远地望我,等候我过去。我走上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掌触摸墙身,以确认它的存在,不但确认它存在,还确认它是多么亲近地存在。我甚至以为它不是一个僵硬而冰冷的物质体,而是一段温润的柔情,可以幸福地介入。
“感觉太棒了!”妻子的眼睛闪着久违的光芒,“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嘛!”
虽然我皱巴巴的心情有所舒展,但还是保持着惯有的狐疑。见多了世界的灰暗,突然一天遇上光明的脸,多少会觉得那是化妆、是伪饰。况且,我们受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最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今晚的住处。”妻子太容易冲动。一冲动,脑子便做了一次清洁卫生,紧要的事情反倒垃圾一般,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我有必要提醒她。“住处呀,姑娘。”我又以重复的方式、洪亮的声音强调。
我们绕到这栋建筑的另一侧,却是一面木然而立的电子防盗门。它门神一般威风凛凛,灭掉了两个小鬼进去的希望。
“原来是居民楼。”妻子咕噜着,然后左拳拍打铁门。我们停下来侧耳倾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人影都没见着一个,郁闷。”妻子悻悻言语,抬头向大楼上方望去。大楼太高了,以至她的脖子伸得直直的,脸完全仰向天空。天空俯视着她。没有人从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窗户中探出脑袋。
的确无人。我们转身离开,继续朝前。刚才天空还是无边的湛蓝,现在莫名其妙地浮出一小团乌云。它就在我和妻子的头顶。我们前移,它也向前。我们左转,它也左转。我们小跑,它也加速。总之,我们怎么也甩不掉它。它像跟定我们似的,死死地黏住不放,让人烦腻。
“那块云到底怎么啦?”妻子压抑不住情绪,“跟我们有仇吗?”
不管我们如何埋怨,那团云还是不离不弃、不动声色地笼罩在头顶。它石头一样固执,完全不顾我们的感受。我虽愤怒,但无可奈何,又觉得这一幕多少有点滑稽,终于禁不住发笑。但由于愤怒的牵制和调和,这笑便掺杂进苦涩。我没有办法把这苦涩从笑意中离析出来。
既然摆脱不了这片乌云,我们暂且不加理睬,而是更专注地行走在宽阔、洁净的街面。建筑如此稀疏,以至到达下一栋需要漫长的时间。妻子还保持着极高的兴致,像排头兵,冲锋在前。我则是辎重部队,不紧不慢地跟进。这样一前一后地行军一小时,下一栋建筑好像没怎么挪近。妻子兴致锐减,不再又歌又蹦了,甚至连话也很少讲。我明白她现在也有点疑惑了。而我倒没有觉得讶异,我早有长途跋涉的心理准备。现实的摸爬滚打,让我初步拥有了尼采所说的骆驼精神。我们默默地走着。此地安静得出奇,我们至今依旧没有遇到一个人影。我希望能见到一辆汽车,寻个心理安慰,但也是希望罢了。如果家居此处,我肯定会在有钱的时候买下一部跑车。这里简直是飙车的天堂,没有警察,没有红绿灯,没有时速限制,有的只是一马平川。虽然没有人影,但此地绝不荒芜。相反,它出奇地现代化,比如刚才的铁门,是智能门,再看看高耸的建筑,完全是现代技术的凝成,我们竟没有办法数清它的层数。虽然空气透明度良好,我们竟没有办法看清它的楼顶,它一直延伸,似乎已经刺进了蓝天穹顶。它像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仿佛正是因其存在,天堂才没塌陷。下一栋高楼依旧遥远得可怕,虽然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遥远,也许是心理作怪吧。但无论如何,它现在的确有几分像海市蜃楼。
我不多久便放弃了踮脚前行。妻子几乎完全沉闷。她不再远远地把我抛在后面,而是与我并肩走着,偶尔拿出背包里的水,咕隆咕隆一阵,然后又静静地拧上瓶盖,安静地放到我背后。没有她叽叽喳喳的叫声,耳根清静了,但要是她长久不吭一声,行程便少了许多欢乐。她肯定是累坏了。两个小时里,好动的妻子异乎寻常地静默,有时看我一眼,目光柔软地扫来。我从中读到无奈无辜和无精打采。但她并不抱怨,像从前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即便从前抱怨过,也是轻微地叹息一声,然后自责太贪心、太奢求。她的自责反让我极为不安。她一直随我东奔西波。而我无法让自己不奔波,只能被现实的力量牵引,像绳索上的木偶,处处被动。我们总在拥挤的城市落脚,寄居在嘈杂而逼仄的空间,虽然搬了许多地方,也无法找到像样的居所。也许这是这代人的困境,是现代社会的必然,每个个体都成了小小的“游牧民族”,随能够让人生存的“水草”而居。“水草”要不了多久,便枯竭了,我不得不奔流到另一个地方,携着小小的生活资料。而妻子想要定居,而不是漂浮无根地游荡。现在,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因此,我希望能够在此安定下来。我要以坚定的意志和顽强的工作去完成这个理想。
又拖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第二栋建筑。妻子一屁股坐在地砖上,没有因为到达而兴奋,反而有些沮丧。我也靠在旁边坐下,喝了几口水。持续的风前来,调皮地拨弄着我们的头发,似乎想让我们卸下变得凝重的心情。但那块牛皮糖似的灰云却不这么想,依旧不依不饶地黏着我们不放。有时我想,它也许是谁派来跟踪我们的间谍。谁派来的呢?我猜不出。为什么要跟踪呢?我也猜不出。既然我们拿它没辙,它又那么喜欢跟踪,索性就让它跟踪吧,但我终究没法全然洒脱。它不但黏住我们,还投下一片阴影,刚好覆盖我们,明明亮亮的地方,偏有一块暗影与我们过意不去。这让我有点阴郁、有点忧心,总觉得那是不祥之兆。
五六分钟后,我便起身,吩咐妻子原地等候。她虽然很累,但不愿离开我,尽管是短暂的离开。她便也起身,跟在我屁股后面。建筑如此高大,两只“蚂蚁”围着它绕行。我们又一次来到大楼正门,又一扇智能防盗门,冷冷地锁闭着。这次我们不能再冒冒失失,我们再也经不起折腾。
妻子眼望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拿主意。
“我们原地等一会儿,也许有人从里面出来呢。”我看了看眼神无助的妻子,便移转目光,朝高远的天空望去。如果天空能解人意,就一定也明白我的无助。
“晚上不会露宿街道吧?”她颓然地顺着我的视线,也望向同一方天空。我们都在凝视,仿佛那里有张宝座,上帝就坐在那里。我们似乎在祈求天父的怜悯。但它无言以对,也如同我们凝视它一样,凝视我们。
妻子的担忧,也道出了我的隐衷。虽然之前我们住得很差,但不至于无住。我们关上门,好像关掉白天的烦恼、城市的喧嚣,回到小小的房间,一边吃晚餐,一边看电视。在漠然的城市里,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反而温暖着孤独的房间。而现在,那可以摆脱纷纷扰扰的弹丸之地,似乎也不能得到。这里似乎根本不提供外来住宿。假如无人出现,我们只能露宿了。这个时候,我必须装着很振作的样子,我说天黑之前肯定会找到房子。
“而且,有空调和热水器哟!”我眉飞色舞的模样像平时的妻子。
“但愿吧。”妻子冷静地说道,像极了平时的我。她是聪明的,知道这事的难处。它多少依赖运气。也许今天的世界上,又将增加两个倒霉鬼呢。但她不愿在我面前显得过于忧愁,便强颜欢笑。“这么干净的地面,露宿也不错嘛!”
我略显轻松地笑了笑。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在今晚找到住处,这是必须的。假如没有人咋办?那我只能强行进入防盗门。这是个闪念,却突然照耀出另外一个问题:我有办法进入防盗门吗?
我开始耐心地观察这个其貌不扬的大门。它紧闭心扉,死守秘密。我还用手敲了敲,它几乎没有什么声响,有那么一点儿,低沉得可以忽略不计,我只觉得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我一向是良民,没有干过小偷的行当,既无作案技巧,也无破坏工具。我包里是水和食物,另有若干换洗衣裤。也许真遇上大盗,它也未必败下阵来。我使尽全力踹了几脚,大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它完全不会因为疼痛而呼叫,甚至压根儿就不能感到疼痛,甚至连搔痒都谈不上。这道门打消了我强入的念头,但绕行也许无妨,比如从二楼的窗户进入,也算完美。这栋建筑的二楼,就像其他建筑的十楼一样,高不可及。它的墙壁光滑,像上了一层油。我疑心那黑黑的“眼睛”多半是坚固的防盗玻璃窗。即使我们能到二楼外面,也进不去。也许有不少玻璃窗开着呢,但我仔细看了一会儿,似乎只有第四十层有一扇窗开着。这庞大的立方体,几乎与世隔绝,像一所豪华大监狱。它打消了我越过它的种种念头。现在,我只能寄希望于——几乎是唯一的希望——有人出现。
我俩再次坐下。风很轻很温柔,空气有点湿润,清新无比。我感觉它们都来自遥远的大海,还携着几缕鱼虾的味道。妻子紧靠身边,闭着眼睛。她的呼吸轻轻的、柔和的。我侧眼望去,她已睡去,放下了诸多挂念,完全放松下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婴孩。我身体尽量不动,以免惊扰这短暂的安稳。我不能入睡,只是安静地看着远方。远方真远啊!我也默默地凝望天空。天空真高啊!头顶的那团乌云似也倦怠,也卸下杂念,打起盹来。假如我们用不着为生计发愁,这该是多么幸福、安闲的情景。也许路人甲经过,还以为两个青年演员在拍艺术片呢。
时间似乎越来越慢。我不由得瞅瞅手表,较着急的秒针也惰性十足。我突然心慌,仔细把手臂抬到眼前,另一只手把摘下的眼镜重新挂到鼻梁上。表的指针已经停了。风走得更慢,渐渐像是消失了。空气也不再流动。周围的一切都凝然不动。统治这个王国的是窒息感,但光线正在移动。我无时无刻都感到它的亮度在变弱,尽管其变化是如此微弱。要是平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集中注意力。光线像海边的沙,突然被静静的海水吸走一粒。而我,刚好专注地监视着这粒沙,瞬间看到了它流逝的全过程。
忽然,一个似沙的小点出现,在远方的尽头。它以极微小的幅度长大,越来越近,竟是一辆车!但没有车声,只是沉默地移动。也许,它是想出其不意地到达,突然大声向我打招呼呢!推醒妻子站起来向它挥手如何?可行。但我还是打消了此念头,怕只是一场空欢喜,反而让妻子更失落。况且,车一步步逼近,看样子是不会转身拔腿就跑的,等它过来再拦腰截住。
它终于就近停了。我屏住呼吸,狠狠地盯住它,怕它也像海边的一粒沙,突然消失了。终于,一个中年男人推开车门,朝我们走来。尽管他的脸不可思议地肥大,墨镜还是遮掩了他五分之四张脸。他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天气,但我清楚,他在疑惑地看我。当然,我还死死地盯住他,以免他通过某种狡计突然抽身不见了。我忙推醒妻子,扶她站起来。我们所等的一个人——任意的一个人——终于出现了。但他径直向楼门走去,没有一点儿理睬我们的意思。
“请问,这里有房屋出租吗?”我赶紧抢问。
“没有。”他的嘴脸直对门口,好像在跟那道门说话。他也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两个字是在移动中抛入空气,传播到我们耳朵里的。
我赶紧抢奔过去,石头一样挡在他面前。
“你要干嘛?”
“抱歉,先生。我只是想打听房屋出租。”
“我刚才说过,没有。”一张大嘴在墨镜下面扭了扭。
我赶紧摸出烟盒,正要从中抽出一根。他手掌向空中一推,阻挡了下一个动作。这很像是在阻挡我拔刀出鞘。“我不抽烟。这里是无烟区。”
“那先生,我能在您家借宿一晚么?”我的脸皮大跃进似地长了几厘米。
“当然不能。”他从我身边绕过去,大步流星。
“我会付钱——”
他哼了一声,门自动开了,他消失其中。门瞬间自动合上。我没有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本来还准备纠缠一番。
“这人好高傲呀,他以为他是谁!”妻子站在旁边愤愤不平,但愤怒一点儿用也没有,至多发泄一下。
我只有懊悔,没有充分估计情况竟是如此。事后我还长久停滞在这段神速的拒绝中。墨镜人竟是如此坚决地拒绝,但也透露了关键信息:这里无房出租。但愿只是随便说说,也许他很忙,正急着赶时间,故随意打发我们。但如果他的话是真的——他没必要欺骗一个跟他没有利益冲突的外地人,那情况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们又退到之前的无力状态,且比之前更无力。值得安慰的是,毕竟这里不是没有人出没的。既然出现了一个人,也当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我们就不是毫无希望。但第一个人的冷淡,让我们有所忌惮。我们从他身上看到希望,事后才明白那是多么渺茫。如果真有人不断出现,但希望却不断落空——唉,我竟不敢去想象结果,虽然我不乏想象。刚才我睡意正浓,经过意外的打击,困意海涛一样击在石礁上,全散了。我们想积极行动起来,但怎么行动呢?这个美丽国度虽大,而我们却微不足道,只能在无所事事中干巴巴地瞎等。
妻子在我眼前来回踱步,双臂时而齐抱,时而甩开,有时会晃得我脑袋一阵晕眩。我坐在地上。现在多了个伙伴陪我们,就是那辆车。它在开阔的地方安闲沉稳地站的,不着急,也不烦躁。它四只脚一团黑,窗玻璃也一团黑,像其主人,有十足的墨镜派头。它盯着我们,似笑非笑。有时,我竟隐约听见它细而长尖的嘲弄。妻子说我神经质,我拒不承认,但我真有点受不了它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我,无声地奚落我。它高傲极了,一束光打在它的玻璃上,向我反射出刺目的光点,像是鄙夷的一瞥,又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我真想冲过去敲破它的脑袋。正当我耷拉着耳朵的时候,妻子又神经兮兮地叫喊:
“快看呐!”
我抬举头颅,感觉妻子正在海面游弋。突然,她发现了目标。我的视线沿着她的指头爬过去,碰到不少似动非动的黑点。
“还远着呐。”我纳闷地吐出几个不清晰的声符,但还是提起精神,注视黑点舰队的到来。远处的建筑礁石一般,不少黑点很快不见了踪迹——它们似乎触礁了。只有一个,既不左避,也不右闪,径直向前,十分傲然,渐由黑芝麻点变成黑匣子,最后变成一辆轿车,眉目清晰。我和妻子竟没回过神来,它已来到面前。一个大肚中年男人从车肚子里往外钻,竟卡住了。他又挣扎了几番,依旧无能为力。他无助的眼神,不由得牵动我,让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处境。我小跑过去:
“车的设计也太不人性了。”我一边替他抱怨,一边握住他一条胳膊,把一个完整的人拽了出来,能看见他圆硕的脸面上挺着一根肥大的雪茄。他稳稳地站住了,掸了掸身上的尘灰,瞟了我一眼,仿佛我是灰尘之源。
“请问这里有房出租吗?”
“没有。”他鼻孔朝天,直向前去。虽然他的双腿柱子般粗壮,但行动起来,却很不稳定,看起来整个身体随时都可能倒塌。
“先生,请问这里有房出租没?”妻子焦急地重复我方才表达的意思。
他取下雪茄,把雪茄卡在大拇指与食指间,烟徐徐地探出烟头,慢慢地卷着上升,朝那团乌云的方向走去。它是去会合的吧。他打量我的妻子,眯缝着眼:
“有倒是有——”
妻子紧问价钱。
“价钱不是问题。哈哈,我不在乎钱。你看我像是在乎钱的样子吗?”他斜眼看我一回,又掸了掸漆黑的西装。
“您有房出租吗?”妻子喜出望外。我已站到她的旁边。他又看了看我们,便转移灰色的目光,然后叼上雪茄,脸面朝天。他又大摇大摆,像黄昏里吃撑的肥鸭,只顾着向老巢步行。
我奔过去拉他的手:“先生,钱好商量。”
“哈哈,钱!”他回头吐我一堆烟雾,让我始料未及。烟雾竟如此浓烈,好像从工厂的大烟囱猛地滚向空旷的天空。我只觉一阵呛,呼吸困难,想咳嗽,又咳嗽不出,两眼一黑,头重脚轻,栽倒在地。等我回过神,妻子正扶着我。中年男人不见了。他已经穿进大门,跟我们没关系了,就像之前一样,就像任何时候一样。于他肥硕的身子,大门倒很人性,再用不着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傍晚很快降临。灰暗的面积好大,把整个天空给蒙住了。它好像不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跑来,而是一直就在那里。它好像就是那团乌云的扩展。这时,天空成了蒙面人。
正当阴影也蒙住我们的意志时,一辆乌黑发亮的小车已停泊身边。我和妻子就在车门外,车主却从另一扇门钻出。我俩赶紧向另一边走去。他却一个冲刺,把我们甩出丈远。询问声还没来得及追上他的耳朵,便被防盗门原形打回。
“刚才怎么回事?”我竟想不通这短暂的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它居然就发生在我面前。目瞪口呆的表情早爬上了妻子的脸。
“他是短跑运动员吗?”妻子苦笑。我倒觉得他更像喜剧演员,用行为艺术来进行调侃。他在我们苦涩的味觉里,加了点儿像糖又不像糖的东西,让我们更不知道如何转述滋味。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苦笑。在很无奈的时候,这幕黑色喜剧太逗了。
又一辆车靠拢。我们一人占住一个车门口。一张肥脸从妻子那边出来。
“当然有。”他挺着胸脯,自信外溢,“但不出租。”
“请问我们能寄宿一晚么?先生,您就——您看我们,举目无亲。”妻子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深表同情,但是,同情归同情,同情并不助于解决问题。您说是吧,先生?”他打着手势,礼貌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们都是有理智的人,懂得用理智的方式解决问题。同情要钻理智的空子。对于坚毅的人来讲,同情是要剔除的。它是人的软弱性。我虽然也软弱一回,同情二位的处境,但只止于同情。解决这个问题最公平的方式是交易。”
“怎么交易?”比之先前的那些人,我自信有了把握。奔波这么多年,我干过不少行当,还是学会了不少生存的技能,相信自己能解决对方不能解决的问题。
“这个嘛,我的房间需要打扫。”
“我们可以替您打扫。”妻子紧跟着回答。
“我不需要你去。”胖脸男人歪着脖子,上斜脸面,侧着眼睛,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妻子,以至于我们不明白“你”是谁。
“好吧。”我直视着他。
“不是你去!”他的声音坚定得如磐石。
妻子望望我。我把她拉到身边。我们不需要再理会这个混蛋。虽然妻子抱有光明的想法,说打扫完了,就会领我上楼。但这光明太少了。我明白事情根本不是拖拖地那么简单,但又觉得那比拖拖地还要简单明了。
“我们还有其他机会,亲爱的。”
“如果没有呢?”她一脸冰霜,冷丁丁地直视着我。
“就是没有,我也不同意。”
“独断!”
“这哪是独断?”
“这就是独断!从结婚到现在,你什么时候让我自己决定过?你尊重过我的选择没有?没有!”妻子的脸面,突然在我面前变得陌生起来,我几乎认不出她。“我有权利自己决定!”她一意孤行。
她跟胖脸男人消失了。我一个人在楼下等待,任我怎么踢、怎么砸,那扇门都纹丝不动。它的坚固、它的沉着、它的冷漠,都让我惊异。我坐着,坐不住;站着,也站不住;走着,也不济于事。我想奔跑。我便来回奔跑。
车越来越多,但妻子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我不明白事情竟这么突然,女人竟这么突然。这种突然比之前的任何一幕都还要突然。我们的感情不是一向坚如磐石的吗?她几乎从不抱怨。她总是坚定地和我站到一起。她怎么一说走,人就没有了?当然,也许她的确是抱着打扫卫生的想法上去的,但即使这样,上去之后,她又将如何面对诱惑、威胁呢?但愿这只是我卑劣的想法。刚才那个胖脸男人也许是个正人君子呢。可是,我的确无法坚信。
我忙碌了大半晚,也没有办法进楼。我只能露宿,等待妻子平安下来,然后继续奔赴值得怀疑的远大前程。车却一辆辆驶过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宽阔的空间慢慢地越填越满。每当我躺在一个空地方上,便有车过来停靠。我只能起身,顺便想办法进入大楼。比如我紧跟别人身后,却被智能门给扫了出来,上百次的尝试都轻易地败下阵来。那个智能门的智能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我无能为力。假如我得了幸运,真进了大楼,面对数不清的房间和牢不可破的房门,我又如何找到妻子呢?我只能睡在车与车之间狭小的过道等待,但过道总有人走来,喝我让道。就这样,地面开阔的空间,终于被各式各样的车辆塞满。
那团乌云早已彻底占据了天空。黑夜安静极了。等我终于可以在地砖上安静地睡去,大雨却毫无征兆地哗啦啦奔流直下。我像一条独木船一样,混在一群黑色的汽车当中,慢慢被冲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等一夜清洗,第二天世界便又是一片开阔、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