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曲

2013-11-15 23:12庞培
西部 2013年1期
关键词:口琴

庞培

1821年,一个十六岁、名叫Friedrick Busckman 的德国青年基督徒,为他自己发明的一种乐器申请了欧洲专利。这个被其发明者称之为“aura”(神灵头上的光环)的乐器很快风靡全世界,被世人誉之为“口琴”。

口琴

口琴有诚挚的味道。这是为什么呢?回忆中好像有可以吃到口中的音质。一般而言,金属外壳使它葆有时光纪念品式的不动的形体。它身材修长,一如它最初的德国主人、它的发明者,一名青年基督徒般苍白消瘦的面容。是灵魂漂泊者独自置身在黑夜中的感觉。而且第二天天一亮还得继续上路。漂泊,这是短小的时常被打断的幻念,属于世间人群中那些无家的归者。四处漫游,把各自到达的每处异域他乡当成美丽忧伤的故乡。口琴似乎天生隶属海上生涯的水手,他们习惯了黄昏时分踱步到甲板上,把它从口袋里顺手取出,吹奏出声时鼓足了脸颊两边的腮帮子,这时连底下的浸透着晚霞和宇宙之荒凉的阵阵海涛,也一时显得柔顺温存起来。每一扎浪头里面都鸣响、呜咽着同一把口琴。实际上,水手没头没脑地,只吹出了两个字:远方。

若干年后,口琴传入东方。在俄国,它们遇见夕阳冬雪中的一排排白桦树。后者仿佛是这个北欧和鞑靼草原之间的古老国度之上的另一种乐器;手风琴声音在旷野隐修室的翻版,是它隐秘的味蕾。于是,口琴这种有时因过分年轻而受冻、风雪肆虐中的琴孔,又添加上了一点点篝火的热量,一些往昔的余温。

它的音质,制造出某种恍惚,遗世独立。

像手机中被删掉的一个电话号码。

树荫

一小片树荫多美啊!

密布的藤蔓下,人心多么可怕!

午后洁净的风,仿佛水流冲刷出的渠道,在我房子走廊的渠道之上,太阳光,热得多么慷慨,多有异国荒凉的风度。

夏天吞咽着自己的食物:

大楼。云影。竹林深处的风。我想起两百多年前一名作者写就的书。一个法国人,他是部队的上尉军官,驻防在大文豪司汤达的故乡,一座偏僻的南方小城。闲来无事就写作了一部长篇,供自己消遣。而这是何等漫长、惊心动魄的消遣啊,整整两百又一十八年!1782年春天,《危险的关系》问世,初版两千册,转瞬间售罄。

夏天吞咽着地名。初版书。“亵渎宗教”、“……”、两度入狱。更大的厄运。超自然抑或不言而喻。迷人的信件。

那旧梦重温的夏天。

水比话语更管用。

物体比任何生命更有资格享有生命,看起来也更像是生命,更简单,更有起色,更神奇——每样物体似乎比我们人类占有更多的世界,尽管表面看来,它们巍然不动、了无生气、一如死亡。

因某种特殊的缘由——比方说:神话——它们买通了死神,甚至可以说,达成了生死间的秘密而内在的默契。

比方:桌子。窗台。岩石。山峦。

比方:汪洋中的一个浪。

它们拥有真正的法人身份。它们拥有表决权。一大杯水足可以否认一个人的丑陋。

而表面上,它们是死神统领的那个亘古恒常的世界。

清晨,一缕曙光投射在我的寝室外墙,在微微翕动着秩序之清新的棉质、纤维质窗帘上——

这时候水来了。水在人的体内——以及灵魂深处苏醒。

水的另一种印刷术。而在我书房的一侧书架上,摆放有“名字被书写在水中”(济慈语)的另一拨著作……

(有时,水是我的读者。)

我常常到书店里去寻一本书。我常常空手而返。

独自回到家的我,寂寞更深了。

这件事情过后,身上有别人不易察觉的喟叹。于是,在书店和空手而返之间,愿望会更加频繁。

有时,会在雨果、奥登、洛特雷阿蒙、叶芝等这些光辉的名字下面,找到其中的一两页。有时更多。可是,随着我伫立在书店空地翻阅的时间和次数的流逝,忽然!……那本书隐身匿迹,消逝不见了!

我在普鲁斯特那里,几乎寻觅到手最完整的篇章!这种巨大的幸福几乎使我窒息失声,使我流下快乐而哽咽的眼泪!然而……一个孤独莫名的我,在一天黄昏,又从普鲁斯特的书页上巧妙而金色地流淌着,汩汩而出。

我走回家中,又恢复了原初的我。

我多么绝望!

堂吉诃德

书,人类爱情集体的呈现。它是爱的信物,是恋人般的心灵永恒的追求。它有一个古怪的俄国名字,叫屠格涅夫。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写了一本书,叫《复活》,又名《德伯家的苔丝》,又名《卡门》、《珍妮姑娘》、《花边女工》或《茶花女》。

还有一个世人根本遗忘了的名字,写了一本永不被遗忘的伟大的书,叫《危险的关系》,又名《沙尔特海岸》或《一个吸食鸦片者的自白》。

所有这些人名和书名,加起来都叫一个名字,更古怪,也更加古老:

《堂吉诃德》。

每一部书籍后面,都隐藏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爱情,大多在尘世得不到实现。书籍,因此而成为作者个人那种爱情迂曲而深沉的表达。是通过失败来实现的会面,通过完全独自的相处而抵达的……热烈拥抱。

书,这一动听的拥抱——恋人间最称心的吻,最长久的拥抱。

(爱情……有时竟使人手酸!)

隆隆的夏天

隆隆的夏天。清晨快车道上滑出的鸣蝉。蓝天的云,仿佛蝴蝶的幼虫。一辆停靠路旁的小车门窗紧闭,充满秘密羞赧,像极了高楼林立的城市角落的一小块擦字板。这一天,生活被擦掉的内容多么忧伤,多么美!而这一切完全随机,完全不可猜测和毋庸置疑。只有黑板最高处的几行字,独自坚持着……一些日期和数字。

是的,文学,诗歌,……幸免于身。有时,仅保留下来命运最枯燥的部分。

不可解的脸,无价值的目光,路上飙升至一百六十码的粗蛮无知。

如今仅有愚昧这一项还属人类。还有些美,还占有这一年夏天很多假期,很多爽朗,欢笑声,海边的篝火晚会,不错的身板,书法也说得过去。

手机铃声(包括彩铃)还可以接听(仍有信号)……

像素很高。

午睡

午睡会使诗人的思想变得更简短:

今晚一只蟋蟀又把我从这土中掘出来,来见这夏日清晨的爽朗,四周阔畅、静悄悄的宇宙,在这深黑的土中,乳白色的窗帘翕动着,证明眼前几乎不动的晨曦有薄雾,有微风。蟋蟀,多么像我童年的院墙,墙上我用手摸过的那一块砖。

树,一动不动,仿佛加入了一场伟大的仪式。

我被一缕阳光晃花了眼。

蟋蟀,传统刺绣,传统纺织女工的声音。她们经过遥远的世代,凑在一起边低头做针线活,边闲聊一些附近村镇的家长里短,没有一部书籍曾经记录下她们普通平凡的谈话。她们在各自的手工活面前遭遇了日蚀般全然漆黑的遗忘。在《阅微草堂笔记》或《聊斋志异》里,有一点点她们死后的声音(身影)。这些谦卑的娴静美貌,同样谦卑的朴实女性,在《搜神记》或《海国图志》里。今晨,在我的周围露出一点点“蟋蟀”走动声,仿佛仍旧在为她们各自可能的灵魂转世忙碌……

她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往昔的胸腔音、隔膜音、低声嘀咕和呼吸在树上一只知了颤动的薄翼里,被一阵清风从树上吹来。

这一阵风湿漉漉的,含有世代的眼泪,世代草木的馨香。

只有蟋蟀,成了她们秘密嫁妆,首饰、女红最后的见证,最后穿金戴银的守持。入土千年后,仍旧在自然中存留下一份欢喜。

我嚼着面包片……这世上可疑的食物。

我试着在口琴声中抓着我那件夏天的T恤。

我已不再能回到昨晚的枕上。

我曾头枕星空。

我曾……

水面

我到江边,江水竟沉积有我昨夜的忧郁。

上游某地的一场洪水,水面零星的漂浮物,从岸上看,构成完整的印迹。屋舍、牲畜、婴儿的哭喊,半截树梢……仿佛曾经伸出急流深处的活人手臂。此刻一切都很安静,非常安宁恬淡,这些如今可称为“泄洪垃圾”的残留物,表面有一种渴望成为水,已经快要实现各自愿望的难熬的喜悦。站在水边上,你仿佛看得到人死后的结局。一小截木板,曾经是一幢民宅墙体、门窗的局部。

它们都有一些怨怼,或曾有,但却有气无力,欲说还休。不说也罢。它们表面热烘烘的,即使一小捆稻草,那已经是最后的自我,很快,即要被更加恢宏庞杂的江水的自我所吞噬……

水面有一行婴孩赤足的脚印。

小说弹道学

我属于一把黄昏时的口琴。

一本美好的小说,我只读了个开头。书放下,窗外一个盛大的夏日。

印刷术可以局部地对应人类生存的自然。如同其中的四季之盛衰、草木枯荣。桌上这本小说,仿佛由窗外那棵大柳树印制装订成册……小说的作者,就像此刻枝头的小鸟。

埋首阅读更好一点儿,还是细听鸟儿啁啾?

小说讲述一名青年旅行时吹奏口琴。火车隆隆到站,前方即将进入广漠荒凉的沙漠。

他父亲的父亲曾是旧时代雇佣军中的一员,所隶属的小分队最终在沙漠深处消逝,没人确知那几名雇佣军的下落……

我们唯一的将来,只是被沙漠所吞噬的过去。

口琴声音既旁若无人,又有点儿若无其事。带几分淡漠、傲岸,几分人年轻时特有的焦躁不安。在一个空旷无人的黄昏,旅行者即将进入父辈们行踪不定、焦渴难忍的沙漠。此刻,夕阳恍若他心目中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战斗的身影……发出一滴水滴落进沙质土层所特有的“哐兹……哐兹……”声响。

在树上,孤独的诗人开始为亡灵们歌唱。

我属于口琴音阶表层的呼气和吸气。

音乐是心灵再次加重了的呼吸。

空气的闪光点,思想的窒息。

有人旅行。

桌上端放的口琴,像极了黄昏时一个无名站台。

子弹,曾经在士兵的胸膛上横穿。

伤口迸溅出鲜血,如同锃亮之音孔。

未被子弹击中的那个人,仍将是一名青年。

他还将在世上漂泊六十年,存活六十年。仿佛天命如此,仿佛世上从未有过飞行中的弹头和弹道这类事——一把黄昏时呜咽的血迹斑斑的火车车厢。车厢内的口琴——弹道学。

金斯堡的一首诗

早年,诗人刚出道。不会玩女人,甚至不会使用一台打字机。

他身无分文,把自己关在贫民区一个房间里,遇见了一个特别炎热的夏天。墙上、地板上全是撕碎、丢弃的手稿。他在这满房间的废纸中间,赤身裸体,走来走去。

被大学开除,而警察局专用的警车正停在楼下等他——等着给他下一首新作戴上镣铐。

那副在诗人头顶上晃动的镣铐啊——多么守时!多么体贴!

阳光,仿佛被碾碎成粉末状的毒品!骄傲自满,不可一世!

他没有意识到,诗歌,原本就是人类最古老的毒品,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儿词的剂量,近乎于人类被世代之爱情肆虐、折磨后的幻觉。哦,死亡之大度,自然之静谧。人类集体的幻听……

浑身赤条条的美国,仿佛鬼魂,消瘦地附身在这名犹太籍后裔的青年身上,催动果实般催动他一颗羸弱的心。

于是,鬼魂成就诗人的创作,撬开他的嘴,缚住他的双臂,把属于诗的营养、词语、梦魇往他肚子里塞、塞:

把我压碎吧,虽然我会呻吟痛苦

把我的情人带走吧

她总要叹息无论躺在何处

……

——艾伦·金斯堡:《骷髅对时间的抱怨》

命运弄人

坐在床边上,躺下,起身走几步。完全不明白的一系列举止,没有能走动的目标,没有想法。这时候手机短信响了:命运弄人。

命运,藏在装茶叶的茶叶罐里,藏在桌上每一件细小的摆设——从笔到纸,到任何一摞书不同的叠放。上下,多少。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下面是我的那本私人笔记,笔记下面是那本“花城版”的《夜之卡斯帕尔》,再往下是《中国传统文化精华二十二讲》,山西古籍版,然后是备受大诗人奥登称赞的M·F·K·费雪的《写给牡蛎的情书》(为了看清这本书的书脊命运或我把它从中抽取出来),再往下是最新中文版,也是第三种中文译本、徐和瑾先生的译文《追忆逝水年华》。命运弄人在这堆书里面,命运弄人也在那一堆书里面。

关于命运(我桌底下的风扇正响着),我不再一一罗列。

诗句

一个人在沙滩上的足迹。

漫过的海水像人的啜泣一样多余,无力。

风,海风吹彻整个黑夜的苍穹。

人人皆有的那段少年时光。

建筑师的测绘仪对准沙漠。

在夏天

我的杯子上也有水乡清晨的涟漪。我是说一阵风吹来的快要凉了的茶杯。有一座花园,一份岑寂。多数时候,生活是被隐蔽、被深藏起的那部分。你知道时间,但你听不见秒针指针的“喀哧”走动。我吃了一口茶,夏天仿佛从我嘴里落下来一道帷幕。

在如此剧烈变革的今天,变化其实很少,很少。在县城某些区域,我的童年仿佛完好如初,又可以重新来过一次——即使在饥渴幻念中……

一堵弄堂围墙,一个清纯的院子,一阵小河边的涟漪,刚刚开头的大热天的上午,空气有着河滩、剥毛豆子、墙上刚摘的丝瓜味道,淡淡的苦涩。天气毛绒绒,仿佛乡下瓜田里的西瓜表面那一层绒毛,刚刚被露水浸透。

戴红袖套、鸭舌帽的厂里的民兵,回顾茫然,坐在一辆大卡车的后车厢。

正是这个早晨,这一阵风,使我仿佛重新拥有了信仰……

我信仰人的童年。

我信仰夏日之清凉。

我信仰自然界投射到人们日常生活各处的奇迹的印迹。

……有时候,与其说我重新拥有了信仰,不如说我重新拥有了童年。

我所经历的年代难道不像一座奇异的森林?我的身体上难道没有一只怪枭、一条夜间的蟒蛇和一只踱步到泉边去喝水的老虎?我难道不是老虎眼睛里偶尔瞪视的白色、金黄色?我像树上披挂的藤蔓,或高原山区特有的“树挂”……那些毛绒绒、白色如霜的树挂通常只生长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原松林间。寒冷难道没有洞穿过我的心房?

街道、县城、工厂、居民区……所有建筑物慢慢褪去其外形,仿佛山洪暴发把树丛中蜕下的银白轻飘的蛇壳卷没冲走,四下是只剩下一棵又一棵的仿佛在原地腐烂的大树。哦!森林的静谧遮天蔽日!

我是植物花粉,化为尘埃的山体、河流。我是我自己不知名的兽类,我和宇宙的混淆、闪电、虫鸣声为伍。我和大地唯一的真相为伍。在奔跑中我贫病交加,在中午时躺倒在街边上一间无人光顾的小屋里……

除了火的余烬,人还收获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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