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鸣
柳小华床底下的塑料袋,像女色鬼,不断诱惑、骚扰着袁鹰。柳小华收留了自己,还借给自己一千元钱,决不能做对不起柳小华的事,他心里想。另一个声音说,去东北,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小城市,但一千元钱只能做路费,今后如何生存,如何东山再起?有了柳小华床底那包钱,从小生意做起,就不愁翻不了身,翻了身后再加倍还给柳小华。
今天下午,袁鹰找同时下放的知青点朋友借钱。知青朋友说,兄弟,真对不起,最近,我手头紧。知青朋友说完,右手伸进口袋,摸泥鳅一样,摸索了一分钟,才摸出十元钱,兄弟,我只能给你两个盒饭钱。知青朋友的眼睛,四处张望,惊慌而又恐惧。知青朋友又说,昨天公安来了,问你来过没有。兄弟,当心便衣布控。知青朋友说完,抬腿就走,没说再见,匆匆地,逃逸似的。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十元钱。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这手是怎么伸出去的?尽管他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但他不是叫花子,是借钱,不是讨钱。
然后他就遇到了柳小华。他不认识柳小华,但柳小华认识他。柳小华说,我是柳絮的表弟。他和柳絮下放在同一个知青点,柳絮如果不是贫下中农推荐读大学,读了大学如果不出国,他就成了柳小华的表姐夫。柳小华小声说,袁总,您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袁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柳小华的老婆弯着腰,撅着大屁股,从主卧室床底下拿出个黑色塑料袋,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再打开,里面是报纸包,方方正正一小块,砖一样有棱有角。凭经验,一万元以上。柳小华借给他的一千元就是从黑色塑料袋里拿出来的。
窗外,暗夜如一块巨大的黑色金属挡在眼前,黑色金属里有虫鸣,有猫叫。柳小华床底下的小方块盘在他脑壳里,犹如粘在地上的口香糖渣,铲也铲不掉。隔壁的鼾声,似一面大鼓,鼓手是柳小华和柳小华的老婆。柳小华一锤,柳小华的老婆一锤,时快时慢。他想赌一把。如果柳小华睡房门关了,说明钱不是他的,上床继续睡;房门没关,是他命中有那笔钱。
他轻轻地下了床。
窗外的黑金属,透出了一点点白色的光亮,虫鸣被摩托车声盖住了。他站在客厅,对柳小华说,老弟,小华老弟,谢谢了。柳小华夫妻俩,被他叫醒,张开眼睛,神志迷糊。柳小华说,啊,啊……袁总好走。他匆匆地出了柳小华家,明知柳小华暂时不会发现钱不见了,但他的脚步还是紧张、慌乱。
他打开包,从外摸到里,不见塑料袋。塑料袋包着柳小华床底下的九千元钱。从柳小华家出来后,他买了两件衣服和牙膏牙刷,还有一个包,到北京后又买了一张假身份证。九千元钱,和衣服牙膏牙刷一起放在包里。他把包里的两件衣服、牙膏、牙刷,一件一件往外掏,空包底朝天,仍不见包钱的塑料袋。他不死心,把丢在床上的两件衣服用手捏了一遍,捏完又翻衣服上的口袋。翻完床上的衣服,又掏穿在身上的衣服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仅有三百一十二元。
九千元丢了。
袁鹰仿佛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船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他眼睁睁地看着船往下沉,无能为力。命,这就是命,天要灭我的命。从省城潜逃故乡,在县城呆了十天,这里躲一天,那里躲一天,有时一天就吃一餐饭,他也没如此悲观过。此前,他心中还有一团火,这团火支撑着他,鼓励着他,度过这一劫难,他仍要做叱咤商界的袁鹰总经理。
老天爷哎,你惩罚得还不够吗?你一次次把我逼上绝路,还要怎么惩罚我?我这半辈子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惩罚,惩罚,你惩罚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能把我怎样?
嘭嘭嘭。门外有敲门声。崔先生,崔先生。烦死了,敲什么敲,他这样想,但没说出来,他正准备说,敲错了,这里没有崔先生,话到口边,就回过神来了,自己就是崔先生。离开故乡后,他就不叫袁鹰了,在火车上他叫唐浩,他觉得唐浩这名字俗,于是在北京买假身份证时,就把名字改为崔长春,把自己的出生地也改到长春,这样就彻底东北化了。
门锁咔的一声,大妈用钥匙把门打开了。这是一家私人旅馆,叫“悦来旅馆”。经理、收银员、服务员,就大妈一人。大妈把手中提着的开水瓶放在桌上,眼睛盯着床上零乱的衣服,后又将客房角角落落巡睃一遍,最后才把目光落到他脸上。
崔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
刚才是您在说话?吓死人了。
没事,没事。和朋友吵架。
吵架?
啊,电话里,手机。
其实,他身上没带手机。警察堵着他的门,他从窗口跳出来后,就没用过手机,也不敢用手机。
大妈半信半疑地出了门,顺手轻轻把门带上了。门在即将关上时,她又回过头:崔先生,有事您就说。
好,好!
他看中这家旅馆,是因为价钱便宜,每晚只要三十元。
喊了那一嗓,他的气顺了一些。他想开了,几千万转眼就没了,还在乎九千?他觉得对不起柳小华。柳小华如果发现钱不见了,会不会像他刚才一样发疯?柳小华收留了他,他却做了对不起柳小华的事,偷了柳小华九千元钱。他恨自己怎么这样迷糊。不,不是偷,是借。怎么没写借条?是借,是借,一定要还的。
冷静下来,他又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怎么这样不冷静?这一喊不就暴露了身份?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
他承认潜逃,但不承认自己是逃犯。
靠窗一张小桌,桌上的牌号是四号。王广胜要他点菜,他推给王广胜,王广胜不再客气。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一碟咸菜,一份手抓羊肉,半斤白酒,四个馒头。
王广胜是边城水果行的司机,每天开着小面的拉货送货。
老兄,你的脸型和体格不是做搬运的料,但性格太老实了,又只能做搬运。他装作反应迟钝,不作回应。王广胜又说,瞎说,瞎说,老兄莫介意。他的眼球一两分钟才动一下,王广胜说了三句,他才说一句: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赚钱。
王广胜单租一室一厅,月房租三百元。王广胜说,搬来一起住,每个月收你一百元房租。他单独租房时,每月房租一百五十元,每天还要坐二元钱公共汽车。从王广胜租的房子,走路到水果行,只有五分钟。这样,房租加车费,一个月节省一百元。他没经住省一百元的诱惑,把原来的房子退了,搬到了王广胜租的房子里。
房子一退他就后悔了。他的处境,不宜群居,不能和同事走得太亲近,为了每月节省一百元,把这些都忘了,好糊涂。王广胜太热情,热情得让人无法拒绝。他说,在客厅放张活动床,晚上铺开,早上收起。王广胜说,睡卧室里。他开玩笑说,你带女人来怎么办?王广胜笑说,让你看,馋死你。王广胜呵呵笑。王广胜又说,庆祝老兄加盟寒舍,喝一杯去。他说,我不会喝,你自己去吧。不行,不行,非去不可。王广胜又推又拉,搂着他的双肩,他再坚持,就是不给面子。
我喝四两,你喝一两。王广胜把酒分成两分,多的给自己,少的放在他面前。不喝酒不叫男人。
他把酒杯放回王广胜面前说,我不会喝,一口都不能喝,喝一点心就发闷,死了一样。他曾有酒圣的名声,不是量大,是豪爽,半斤量,常把一斤的人唬住。只要喝上二两,他就开始兴奋,话如河水溃了堤堵也堵不住。自从来到这个小城,他就告诫自己,不能喝酒。
王广胜独自喝了一口,脸上幸福的笑纹堆到了一起,眼睛也眯了。我哎,两天不喝,心就烦,酒能解愁,才听说,喝了酒会心发闷的。说完,伴着咸菜吃馒头,馒头里有地雷似的,一个馒头吃了十分钟。
老兄呀,今天开始,你是我大哥,亲兄弟,有钱大家赚,我们是真正的亲兄弟。
酒喝一半,王广胜说,老兄身上有股南方味,在南方打过工?
生在长春。老爸在长春当兵,老家在南方,所以我的名字叫长春。
没错,南方味。我曾为洞庭湖边的滨湖北方纯味饺子馆开了两年车,饺子馆的生意好得排队,先拿号牌,才有坐位。饺子馆对面,是大地宾馆,四星级。
额上冒汗,他偷偷地用手擦了。大地宾馆是他一手做大的,又在他手中破产。北方纯味饺子馆的老板是个哈尔滨女人,他们一起吃过饭,是他请客,一餐吃了五千多元。世界太小,说话做事更要谨慎。不能和王广胜住一起,要找个适当的机会搬出来。一步不慎,步步出错,和王广胜共租一套房子,这一步已大错。幸亏王广胜在喝酒,没看出他额头上有汗。
找个时间,兄弟我带你去大地宾馆。大地宾馆桑拿中心,有个小姐叫婷婷,柔软柔软的,捏不到一根骨头,确实韵味。王广胜讲了一句他家乡的方言。确实韵味,普通话是过瘾的意思。他觉得,王广胜说韵味的那种感觉,至少有两年南方生活的功力。他用馒头塞住嘴巴,装出听得入神的样子。大地宾馆和宾馆的桑拿中心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他不知有个叫婷婷的姑娘。他有个准则,找情人也好,玩鸡也好,必须远离居住地一百五十公里。
他的眼睛盯着王广胜,见王广胜起身买单,便说,我来买。他右手伸进口袋,仿佛在掏钱,两分钟后手还在口袋里没出来。王广胜快到收款台时,他才站起来,跟在王广胜后面。他的口袋里只有一百元钱了,每个月只留下生活费,其余都存进了银行,离发薪还有八天,这单少说也在五十元钱以上。他安慰自己,不是小气,是无能为力。王广胜不是第一次邀他喝酒了,这是第三次,他不肯应邀,一是想远离酒精,二是他买不起单。
王广胜一见他,就抱着他,在他脸上一阵猛亲。王广胜像捞了不义之财的暴发户,兴奋得双手发颤。老兄,老兄,发财的机会来了,我们要发财了,发财了,发财了,一定发财。王广胜的唾液粘到了他脸上,一阵恶心升了上来,还有股劣质酒气,臭。他生气了,打架一样,用力从王广胜的搂抱中挣出来。你有病啊!王广胜的眼睛里只有兴奋,看不到他生气。他看好了房子,准备告之王广胜后就搬家,搬家的理由也想好了,是夏亿茹。夏亿茹是做假证件生意的,像藤一样,缠住他不放,他一直躲着夏亿茹。王广胜处在发财的亢奋中,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生意绝对赚钱,不是赚钱,是送钱。
送钱?做白日梦。
绝对稳赚不赔。不骗你,骗你是小狗。我有个表兄,在边城石油公司当副总,管后勤,他答应给我赚笔钱,搞二吨荔枝,给职工做福利。价格不是问题,质量要好。
忽悠我?是送钱给你。
我们是亲兄弟,有钱一起赚,有财一起发。
你是菩萨,还是雷锋?
什么都不是,本钱不够,邀老兄加盟。
他动心了。粗粗算了一笔账,生意成功后,存款就接近二万元了,不但可以把柳小华的钱还上,还可以给他利息。他放弃了搬家计划,决定做完这单生意再说。
他放下边城石油公司的合同文本,懒散地不发一言,王广胜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准备签字,他慢腾腾地说,货到付款要改。他拿起笔,把“货到付款”改为“货到之时二十四小时内付款”,并另增一条:“付款方式:现金。”王广胜看后,忍不住大声说,高,高,高。
回到出租屋,他说,我们也立个字据。
立字据?我们亲兄弟,立什么字据?
亲兄弟,明算账。
他找了一张纸,写了四项约定。他要王广胜仔细看。王广胜说,看什么?老兄写什么都对。王广胜拿着笔就准备签字。他抢过王广胜手中的笔。王广胜才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
百分之五十五,百分之四十五,什么意思?他解释说,利润分配比例,假如一百元钱纯利润,你五十五元,我四十五元。王广胜说,平分就行了,还分什么高低?王广胜边说边签上名字。利润分配,他心中留了余地。如果王广胜嫌少,就四六开,王广胜六,自己四。王广胜不做声,就顺水推舟。
老兄,你做搬运太浪费了,老总的料子,你肯定当过老总。
放什么屁?好臭!
王广胜把八千元现金给他,他在刚买的本子上做了账,给了王广胜一张收据。现金放在王广胜手中,他不放心,他没费力气就把现金管理权拿到手了。根据边城水果行的进货价,他们做了预算,总成本在一万六千元左右。他存折上有六千,再找夏亿茹借二千,可凑足八千。他觉得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心跳才稍许平稳一点儿。
还。还。
老兄,老兄,醒一醒,做恶梦了吧,叫得好吓人的。王广胜从床上起来,推了他一把。他迷迷糊糊中带着不满,干什么,干什么?你在做恶梦,我要是个女的,早被你吓死了。他回味刚才的梦,他梦见了柳小华,柳小华说,他要出远差,不再回来,要他还钱。一间房子装满了人民币,全是一百元一张的,他正要给柳小华数钱时,王广胜把他叫醒了。他紧张了,不知说了什么梦话。不知道,我迷迷糊糊,只听到一个“还”字。做梦讨媳妇?正要进去时,我把你喊醒了?对不起,要知道你在做好事,兄弟我绝不叫你。瞎说。我梦见了一屋子钱,插脚的地方都没有,都是我们做生意赚来的,好多人来借,借了不还,我就找他们还钱。
真的?真是好兆头,这生意一定赚。我一看就知道,老兄是福相。
醒来时,下午四点半。揉揉眼睛,再看还是四点半。起床,一双赤脚,走到挂钟跟前,仰起头,双目距挂钟不到一米。四点半。病了?没病。没病?怎么一睡不起?他想起来了,昨天和王广胜说好了,今天去边城石油公司结帐。
昨天下午,他和王广胜把二吨鲜荔枝送到边城石油公司。验完货,后勤处负责收货的科长在货单上签了字,他接过货单,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王广胜说,喝一杯,庆祝庆祝。他响应说,好,今天我买单,喝个痛快。他想,明天上午结了账,下午去车站买票,后天就走,先把柳小华的钱连本带息还了,再看破产案的情况,决定下一步。
王广胜呢?上班去了?怎么没叫醒我?客厅茶几上有个安眠药瓶子,他拿起瓶子,见里面还有三粒白色药片。他明白了,他睡到下午四点半,是安眠药在捣鬼。不祥的预感乌云一样飘过来。喝酒,他的酒量不到王广胜的一半。他记起来了,喝完酒,凌晨三点才回。回来后,他躺着不能动,口里干。王广胜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喝了,又要了一杯。估计王广胜把安眠药放到水里了,一定是这样的。
他翻遍身上所有口袋,就是找不到边城石油公司签收的货单。打电话的IC卡在口袋里。他记得货单和IC卡放在一个口袋里的。他拿起IC卡,在街上电话亭找了公用电话。他一直不敢用手机。王广胜劝他买个手机,他说手机太费钱。王广胜骂他守财奴。夏亿茹说要送他手机,他说,你送给我,我就砸掉。他把IC卡插进公用电话里,拨了王广胜的手机号码,嘟嘟了几声,话筒里传来千篇一律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再拨,还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一连五次,都是这句话。他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打电话到水果行,接电话的是老板,说,王广胜辞职了,半个月工资也领走了。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王广胜家住什么地方?不知道。再打电话到边城石油公司,对方说账结了。
打完电话后,到晚上八点,他一直坐在客厅里,没开灯,无声无息地坐着,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不思维,就像道行高深的和尚圆寂了似的。
咚,咚,咚,咚。
他从凳子上弹起来,奔去开门。
狗日的王广胜,终于回了,把老子吓死了,以为你这狗日的拿着钱跑了呢。
夏亿茹站在门口。诧异地问:谁跑了?
他双腿一软,全身往下坐。夏亿茹扶住他,焦急地问:发晕?她试了试他额上的体温,不烧,有些凉。夏亿茹关切地问:长春,病了?被人抢了?他的眼泪突然下雨一样。王广胜这不得好死的家伙,带着钱跑了。
报警。趁那小子跑得不远,把他抓住。
他直摇头。
下班后去蛋糕店取蛋糕。蛋糕是昨天订的。他交代蛋糕店老板,在蛋糕上做一个心型图案,写上“祝亿茹生日快乐”。他还买了一条18K金的项链。开始打算买24K金的,一看价格,太贵,身上不足一千元。金铺营业员说,送女朋友,要买24K金。营业员把两条项链摆在一起,说,你看,一比,高低就出来了,24K金放光,好亮啊,戴在脖子上,人都显高贵了。他穿的西装、皮鞋都是夏亿茹买的,他的剃须刀,充一晚电,只刮了一半,就转不动了。夏亿茹送他了一把飞利浦剃须刀,他去商场看了价格,三百二十元。他从没给夏亿茹送过礼物,两人在一起,用的都是夏亿茹的钱,有几次,他假意买单,夏亿茹抢在他前面买了。他听从了营业员的建议,出了金店,还没到银行时,他又返回了金店。现在是困难时期,单是还柳小华的钱还差二千元,等还了柳小华的钱后,再给亿茹买一条24K带钻石的。
买了蛋糕和金项链,他没告诉夏亿茹,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让她发出快乐的惊叫。
夏亿茹的门上贴了封条。封条上的红印章是公安局的。他一下懵了:夏亿茹出事了?会牵连自己吗?
担心夏亿茹出事,果真就出事了。夏亿茹有两个手机,一个手机号码,写在电线杆上、公共汽车候车亭、墙壁上,有时还写在街道上的沥青路面上。这个手机一响,她的名字就叫小鱼儿。这座小城的角角落落里,每走几步,就能看见小鱼儿三个字和那个手机号。夏亿茹不制作假证件,只联系业务,假证在什么地方制作,什么人制作,她一概不知。她只和玉姐联系。
夏亿茹要他把出租房退了,搬到她那里,他婉拒;夏亿茹又提出把自己的出租房退了,搬过来,他也找理由搪塞。他从不在夏亿茹那里过夜,夏亿茹到他这里,也只许她住一夜。夏亿茹是一枚地雷,随时都会踩爆;夏亿茹又是海洛因,他成了好这一口的瘾君子。有天夜里,做完爱后,夏亿茹抱着他,不让他走。她说,长春,陪我一夜,你从没陪我过过夜,就陪一夜。他摸了摸她的脸,说,亿茹,听话。她说,不,不,就不准你走。她的手臂,铁丝一样,缠在他的腰上。他突然发力,捏住她的手,她痛得哇哇叫,手臂无力地从他腰上落下来。她脸一变,骂道:崔长春,不得好死的嫖客,抽了鸡巴就走人。走吧,走吧,老娘再也不想见你这嫖客了,看了恶心!
他站在门旁发呆。房东大娘开门,看了他一眼,关上门。再开,他还在,房东大娘说,上午走的。
谢谢,谢谢。
此刻,房东大娘看他,有了异样,以为他受了剌激,表达出了障碍。他也后悔,这谢谢用得不伦不类。
水果行有个同事,哥哥在公安分局。同事说,夏亿茹的案子在他哥手里。警察捣了制假窝点,玉姐把夏亿茹供出来了。夏亿茹不是主犯,公安掌握的金额不大,交五千元钱就可以保释。
保?还是不保?
印象中,夏亿茹没有存款,赚多少花多少。夏亿茹保释后,至少半年才能还钱,也许一年都还不了。就算保出来了,同伙还在里面,她也就失业了。用什么还?好不容易又一次从无到有,存到八千多元,眼看就要实现还柳小华钱的心愿了,夏亿茹又出了事。钱,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担心,是怕担保交钱,警察识出他的真实身份。夏亿茹出来,自己却进去了,人财两空。
两天过去了,他还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保?还是不保?
不保,良心不安。若不是他的身份特殊,夏亿茹早就是他的妻子了。夏亿茹对他的感情,两个字:真,炽。有天,夏亿茹问他,假如我出了事,你会丢下我不管吗?不……不会。仿佛遇到了障碍物,每个字都小心翼翼。夏亿茹说,我也不指望你,胆子比老鼠还小。他觉得要给夏亿茹一个交代似的,便用玩笑方式说,我亲爱的老婆,能不管?夏亿茹笑嗔,死样,还算有点良心。
这两天一见到警察,他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发软发抖,即便是看到站在交通岗上指挥车辆的交警,腿也软也抖,以前从不这样。他总是担心夏亿茹向警察交代他们的关系。若警察找他取证,肯定要看身份证。他更怕去派出所交保释金时,警察看他的身份证,那张假身份证一到警察手中,就如妖魔遇上孙悟空。
把衣服一件件清理好,再用塑料袋装上,放到旅行包里;又把牙膏、牙刷、剃须刀等日常用品,一件件放进旅行包里,准备随时开溜。要吸取上次的教训,什么都没带,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两手空空。第二天,离银行营业还有十分钟,就在银行门口等。营业员问他取多少,他说全取,存折也销毁。钱是用假身份证存的,警察一旦发现他的假身份证,钱就取不出来了。
接过钱,准备在柜台边再点一次,回头见两个一米八的粗汉看着自己,怀疑不是便衣就是歹徒,心里发慌,不敢再点,胡乱将钱塞进袋子,逃跑似地出了银行。再回头,两个粗汉没跟来,才放慢脚步,但仍心跳不止。回到住处,把钱藏好,才慢慢平稳。
他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放到同事桌上。同事说,送我?太高档了吧。从来没人送他这样高档的香烟,同事的嘴笑得合不拢了。他要同事陪同找他哥哥。同事说,小事一桩,一切手续我负责给你办。同事打通了哥哥的电话。夏亿茹的事,我现在来交钱。上午没空,下午,把钱带上,交钱放人。电话里一个粗门粗嗓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A区十七排,二十一号墓。墓碑上写着“柳小华”三个字,还有一张柳小华站在小溪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连绵的山峰,小溪是从山里跑出来的。这是双人墓,墓碑上除了柳小华的照片还有他老婆的照片。墓碑上没有立墓人,他去公墓查立墓人,想把欠柳小华的钱还给立墓人,最后搞清立墓人是肇事司机。
他在柳小华的墓前跪下,泪水滴到了水泥地上,一个个小小的浅浅的湿印。
小华兄弟,哥给你还债来了!赔罪来了!磕头来了!他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哥身无分文时,你收留了哥,借钱给哥。哥不是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你床底下的钱,哥给你赔罪。
轰隆隆——天际传来的声音,仿佛是没有隔音效果的楼房上拖板凳。他抬头望了一眼,满天空的黑云就压到了头上。糟了,要下雨了。
他打开两叠捆扎的冥钱,有一叠形似美元,另一叠形似人民币,形似美元的面值百万,上有美金二字,形似人民币的面值十万。小华兄弟,哥今天给你带来了十亿美元。他又从包里拿出两叠,这是一个亿的人民币。小华兄弟,你原谅哥吧,哥不知冥钱也与时俱进了,要烧美金和人民币。哥烧后,你就拿走,不生哥的气了,好吗?
一个月前,他买了二斤十六开大的、一斤三十二开大的冥钱,三斤黄草纸上用戳子戳了铜钱。那天他从家里到公墓,一路上树叶都被卡住了似的,他烧冥钱时,烟雾直线似地往上,一堆黑红色的纸灰,还有火星在上面跳。曾听老人们说,给亡人烧纸,纸灰不能拨动,拨动了亡人就收不到钱了。纸灰上的火星夕阳似地淡了下去,仔细瞧那一堆纸灰,一层一层纸的痕迹隐约可见。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阵风,把一堆灰吹得在空中飘落,落在他的头上,也落到了他的脚尖上,还有灰朝他的眼睛里闯,上下眼皮立即启动自我保护程序,他再睁开眼睛时,一堆纸灰吹得翻了一个边,没了形状。这是小华兄弟生他的气,不肯收钱。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几张戳着铜钱的黄草纸。上次烧纸每次放一张或两张,现在是三张或五张一垛往火里放,比打了败仗的将军要抢在敌人攻进指挥部前烧毁文件还急促。小华兄弟,实在对不起,天要下雨了,哥看了天气预报,今天没有预报有雨,不知怎么突然就要下雨了,哥赶在雨前把纸烧完,拿到了墓前的纸必须烧掉,你也明白,活着的人,要图个吉利,你就理解理解老哥,把这些美金和人民币收走吧。
后来发现,一次放多了烧不透,又不能把底下的灰拨动,从每次烧五张又减少到三张二张。印着“美金”二字的冥钱刚烧了三分之二,印着“人民币”的冥钱还没开始烧,零零星星的硬币大的雨点就落到了冥钱上、火苗上,还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刚把印着“美金”的冥钱烧完,大雨就倾盆而下,冥钱燃烧的火苗被浇灭,纸灰也随泥水一起冲走了,未烧完的冥钱拿在手上朝下滴水。
大地宾馆破产案一年前已结,宾馆债务和集资款全平上了。他带着夏亿茹回到滨湖时,才知道柳小华一家三口,加父母,都死于车祸。他现在被华帝集团聘请为华帝大酒店的总经理,和董事会签了协议,酒店经营不出现重大失误,五十万年薪几乎没有悬念。夏亿茹不再做假证件生意,来到滨湖和他结婚后已有八个月身孕。夏亿茹也想和他一起来烧纸,他没让她来。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的风光体面,但他的灵魂却陷落在了沼泽里。
他双膝跪在柳小华墓前的泥水里。小华兄弟,哥要怎样做你才原谅?如果王广胜不拿走那笔钱,哥早就把钱还你了。哥没想到王广胜又跑到滨湖来了,在北方纯味饺子馆开车,那天,老哥在北方纯味饺子馆见到他,他吓得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白一阵,后来哥原谅了他,哥也犯过和他同样的错误。他边说边深深地把头磕向墓地。
磕完三个头,雨停了。汽车刚出公墓,一缕太阳从西斜照在汽车玻璃上。
一个月后,他带着一万二千元真人民币到了柳小华的墓前。去银行取钱时,他站在柜台旁说,美女,麻烦给点新票子。一张一张新票子硬梆梆的,从印钞厂出来,他是第一个使用者,上面的编号还是按顺序排列的。他把真人民币放在柳小华的墓旁,一张张摆好,一层摆不下,叠着,摆二层。小华兄弟,哥把钱如数还来了,还有二千元利息。小华兄弟,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原谅哥,要是不原谅哥,哥下半辈子的灵魂将得不到安宁。
烧了两次冥钱,不是被风吹走,就是被大雨浇息,柳小华都拒绝收钱。他不知如何办时,有天晚上,柳小华对他说,一烧就几亿几十亿,冥界被你们人间搞成通货膨胀,烧得再多也没用了,你把我的钱都还给我,不要冥钱。柳小华说完就走了,他连柳小华的面都没看到。平时做梦,梦一醒就不记得内容了,这个梦他虽记不清柳小华的面容,但柳小华的话几天后仿佛仍挂在耳边似的。
他拿出打火机,手指轻轻一压,小小的火苗升起来。天空是深蓝色,没有一丝风。打火机燃出的火苗,如清晨冒出土的嫩芽,笔尖一样,朝向蓝天。他伏下身子,打火机倒着,火苗燃向人民币。一丝黑烟从墓地升起,火势在人民币上蔓延,一张,二张,三张……黑烟开始一缕一缕往上飘,飘向深蓝色的天空。
疯子,疯子在烧钱,真钱,是真钱!人民币!都是一百元一张的,一堆好厚,有几万。他不理旁人的喊叫,把火苗往没燃的人民币上点。
快!快把疯子扯开。
有三个男人朝他围过来。他身边不远处有把锄头,他顺手拿起锄头,威胁说,不怕死的就来,一锄头敲死你们。抢我小华兄弟的钱?看锄头答不答应。
疯子,疯子。
另一个人说,不像疯子。
不是疯子是什么?正常人会到墓上烧真钱?好几万啊,可惜了,可惜了。
再来,我真敲了!
说不像疯子的男人说,快看,碑上那人在笑。
照片上的柳小华微笑地看着他们。果真笑了。他感到意外,有种兴奋和鼓舞。面对柳小华微笑的脸,他放声大喊:小华兄弟,你原谅哥了?好兄弟,哥的好兄弟,哥晓得你会原谅哥的。
三个男人趁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柳小华的微笑上时,突然扑上去,一个夺过他手中的锄头,两个将他拦腰抱住,拖离墓地。夺锄头的男人,将墓地的火打灭,把一张张没烧毁的人民币捡起来,数了数,大声说,还剩二千八。
他的双臂被两个大汉紧紧地钳住,双脚在地上拖着,口里高声叫喊:放开我,放开我。强盗,强盗。你们不得好死,抢我小华兄弟的钱,我的小华兄弟,不会原谅你们。天呀,小华兄弟,哥连本都没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