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木诗稿

曹有云（藏族）

空白

空白之页展开

唯有空白

昆仑之墟大雪覆盖

依旧空白

众鸟飞尽

万径踪灭

相对空白

举笔四顾茫然

恐惧而颤栗

绝对空白

除非你再来

写下唐诗

写下千古绝句

一锤定音

空荡——题德令哈海子诗歌陈列馆

巴音河在破碎的月光下扬波

你挥舞的十万狂暴的词语

疲惫不堪

终究安息

在德令哈小城荒凉的星空下

你破残的诗卷

被塞进了空荡的博物馆

你日渐远去的名

在涣散的会议桌上

被反复撕扯

面目全非

更复空荡

是谁，从广场败北归来

如是愤怒默记

上帝杀死了我的孩子

是谁，复又杀死了你

春天，是最残忍的季节

今夜，要命的姐姐她不在

早夭的兄弟们都不在

你更复不在

唯有野蛮的草原莫名疯长

抒情流淌

金色的幻象着火

词语叮当

敲打史诗空城

寂寞而回

你狂野无边的梦

前无古人

似乎也后无来者

巴音河在破碎的月光下扬波

散文时代

《荷马史诗》在杳渺峰巅永久封冻闭关

但丁在金蔷薇环绕的天庭微笑不语

抒情之火熄灭

浪漫灰烬纷飞

世界破碎成渣

吃喝拉撒，鸡零狗碎

悠久的理想主义被反复嘲弄唾弃

我赫然看见肤浅之极的欲望祸水

竟然毁掉了那么多

优秀的男女

低处更低处

头颅霉烂

群蚁碌碌

冗长无效的散文之页向四处展开

万物之令

秋天深了

万物丧乱四野

众口一辞

令我们尽快命名

从种子到果实

从枝头到大地

从生到死

究竟有多远

究竟有何分别

天地苍茫如幕

寂然无语

人也更复无语

天地苍茫如幕

拟古意：秋风引

秋风起

摇荡满树黄金

天光云影徘徊

鱼群穿梭时光之海

众华即将凋尽

节序摧颓万物

满眼风光瑟飒

秋魂遍野，挽歌四起

人更何以堪

我目击：辉煌秋天终极之运命

存在普遍荒芜

硕果丧失殆尽

文物仅存

存在者坚守那最后之荒原

大地中央，人群依旧在焉

依旧在言语，歌唱，建筑

期候那轮回中必然而至的春天

期候远古黎明中动荡呼啸之海

蓦然回首

时光穿透落叶之幕

乌鹊南飞

万物归根

梦想秋风过后

寥廓寰宇澄澈

苍茫大地干净

词语开花，石头对话

山上众神复又合唱

山下叙事再度起源

天真的歌，传遍万众之心

一炷香一首诗一个人

一炷香燃尽

一首诗读完

是一首诗燃尽了一炷香

还是一炷香燃尽了一首诗

是一个人读完了一首诗

还是一首诗读完了一个人

无论如何

唯有灰烬在窗台在书架在大地

一炷楠木香

一首艾略特《荒原》

一炷香一首诗一个人

在荒原

记忆：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

不能忘怀。还是久久不能忘怀

透过四十年漫长的瞬间之窗

我复又目击：

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

惨淡夕阳

三百头黑牦牛闻着浓稠的血腥之风

闻着同伴被屠宰的噩耗

向着盲目楞钝无辜的死亡之躯

黑压压云阵般冲跑而来

它们抖翘着笔直的尾巴

用铁铲般的蹄子疯狂踢踏刨土

昂首向着苍天吼叫，撕心裂肺

其声沉闷凝重如高原秋雷阵阵

它们把坚硬的犄角戳进血污的泥土

挑起万千黑血浸透板结的土石块垒

抛撒纷扬，遮天蔽日

犹如太阳炸裂粉碎陨落后的地狱之窟

夕阳震颤，秋风啸嚎

三百头愤怒的黑牦牛泪流满面

徘徊往复，往复徘徊

久久不肯离去，不肯离去

它们硕大粗壮的身躯终被黑夜驱赶吞没

它们孤立无援的心却坚定如石善良如水

寂然垂悬于天地之间

怦跳于记忆苍茫之海

不能忘怀。还是久久不能忘怀

那死的悲壮动魄情的执拗忠义

西风残照，昆仑之墟

三百头黑牦牛

它们还在啸嚎的秋风中

愤怒刨土吼叫流泪哀悼

一直没有离去

至今没有离去

注：上世纪70年代，每逢中秋，生产队便会宰牛分肉给村民，也算是那个时代奢侈的福利了吧。每次动辄宰杀几十头老迈的牦牛，而那些耕地归来的青壮“幸存者”每每路过我家门前的屠宰场，便发生这残忍而悲壮的一幕……

喜马拉雅雪豹之恋

整整一百个黎明和黄昏

我都在等候你

雪豹

雪山圣殿威武庄严之高士

闪电般活灵活现

赤羊攀越摩崖

赤狐飘过峰巅

鹰，猛力搏击十万长空

欲飞越所有灿烂之幻象

而你依旧踪影全无

雪豹

喜马拉雅脐带深处静谧的神圣呼吸

百丈冰峰尖顶劲舞缥缈的唯美火焰

它不朽的传奇，辉煌的象征

引领我

走向万古寂静，百年孤独

苦修彻悟的真理之途

没有言语

致萨福

勒斯波思海岸

一条黑色的鱼

裹缠芦纸破残的碎片

裹缠还在呼吸的节拍

漫游过来

怀抱竖琴

头戴碎花的彩色缎带

走向春天

走向天边一棵挺拔的白杨

情欲复燃

词语挑逗

天花纷纷乱坠

留下永恒的美誉和诽谤

我爱你

黎明中裸睡的萨福

和世间所有的

善男子善女人

深度：听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弹钢琴

你独坐冬天寂静的中央

弹钢琴

用左手

用温柔的音锤敲打

敲打漫天的雪花

敲打坚硬的空白

弹无虚发，很快就命中

梦中奔跑的鹿群

简洁而精准

这数学般美好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