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张 波
现在,我住在北方靠近海滨的一座城市。初夏早晨,窗子打开,带一点渤海潮湿气息的风会吹进来,使劲掀动我被夜晚泡肿的眼睑。无论梦境多美好,这时候我要醒来。
与每日相似,此刻我会像信徒祷告般默诵一句:啊!希望今天有艳遇,比梦里还艳!
默诵时,我把双拳攥紧,瞬间的架势像在给自己做战前动员。想绷紧的不仅仅是拳头,还有下巴。让我羞惭的是,手指松散无力,下巴也僵硬异常,似乎没一处听使唤。
但让我莫名的是,只有底下那玩意儿挺动了一番,明显在瞎起哄。
洗手间暴搓。镜子。剃须刀。梳子。香水。摩斯。晚间,和一个女孩约会!
这是一个令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血脉贲张的日子。据介绍人谭阿姨讲,女孩名叫桑小米,是一位平面模特。模特=绝妙身材!对于二十九岁依然单身的我来说,这个吸引力还不够吗?换谁,那东西都可能跟着起哄的。无耻?有吗?
不过且慢。我的冲动来自身体深处,我很难把握和控制。而我心底的计划不是这样。
没错,我今晚是有一个计划,或者说我想做一个局。说来也没什么特别,出口恶气而已。原因非常简单,我被过多的失败约会伤到了,一万次约会换来一万次失败,内脏都会伤成豆腐渣的!对“约会”两字,我基本是抵触,其次是厌恶,最后,终于衍变成了仇恨。发泄的方法只有一个:报复。
并且,我很清楚,今晚将是一次失败的约会。这事一听就很一千零一夜!模特如何能看上我?不错,我是画家,但毫无名气;我是有点钱,但买不起飞机;我是够帅,但国产超不过韩庚,洋货比不过乔治·克鲁尼。模特凭什么?凭谭阿姨的传说?那就更糟糕。那等于我捧着一包定时炸弹一般的谎言来跟一个美人儿交往,结局注定要死一个,或者统统玩儿完!我奔三了,不想玩儿这个危险游戏了。出口恶气便结束一切,干脆利落。当然,我的出气方式也无非是冷嘲热讽、恶语中伤、流氓(口语)滋扰之类。当然,最后是超牛逼的:拒绝!
嘿,桑小米够倒霉!
需要发泄。需要报复。需要一个局。但首先,需要先上班。
走出小区,我手机响。诗协崔会长。午间一位青年诗人为出新书请客,必须去捧场。崔会长口气比我的叙述柔软许多,一边称兄道弟,一边粗话连篇,挺可爱的。
我是个画家,但只是首先,还有其次。我其次还是个蹩脚诗人。是的,说蹩脚一点不是虚伪。一次美协和诗协酒宴上拼酒,我口占几句顺口溜,诗人们大为激赏,都半真半假称像个疯子说话。就此,被收编在诗协门下,冠以理事之职。我这个理事,多参加酒宴,少参加会议,偶有小诗出笼。说白点,混子诗人。
那个出书的年轻诗人我也认识,叫彭彭,一个对诗歌虔诚至膜拜的大男孩。我满口应承崔会长,确定到场。
我在文联上班,任创作评论室副主任。八个字可以概括我的工作:养膘为主,“骂”人为辅。文联在城市南端,一条叫做香河的南岸,一座黄色写字楼的四楼。
走上香河桥,异味汹涌入鼻,我呼吸节奏顿时乱了。我生活在一座很会讲笑话的城市,臭气弥漫、缺乏治理的一条河套竟被冠以“香河”一名!谁说这座城市缺乏幽默感?
走进写字楼四楼走廊。半圆形走廊内,树桩般立着一群同事,男男女女、交头接耳、左顾右盼。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果然。办公室主任孙思淼见我,便悄声说:你来,跟你说点事。
被拉到他办公室。没人。
孙思淼神秘兮兮:政变啦!
孙思淼是我哥们儿,他个子不高,眼睛小小;头发稀疏,待人热情。最后,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逼。是个趣人。此刻,他已经不能再小的眼睛满瞪着,手指抹着薄薄头发,表情复杂地向我传递一个惊人消息:文联副主席苏西坡把文联主席韩大中给告啦!
我笑了:扯蛋吧?苏西坡可是韩主席调来的,原来局级,一下子副处啦!再说,告主席什么?
孙思淼说:主席超龄,早该退休,上边没人知道,据说档案修改了岁数,苏西坡给捅上去了!呵呵!
孙思淼的笑不是幸灾乐祸。这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操蛋人。
我没有笑,也无表达。我还陷在初级判断中。惊讶搅拌疑惑。
孙思淼说:部里领导来了,正和主编说话,据说一会儿要宣布一些事项。苏西坡可能要掌权,昨晚,他给我打电话了,哎,没找你么?
我说:哦,我怕今天手机没电,很早就关机了。找我?做什么?
苏西坡在运作他组阁后的一些安排,操,已经进入角色了。孙思淼说。
我半梦半醒。浮出苏西坡经典式笑容。
苏西坡是一个温柔男人。笑容总是柔情似水,开满春天花朵。声音同样温情绵绵,如丝竹短笛,像和风细雨。甚至,闪耀母性光辉。
相比之下,韩大中却潇洒干练、充满阳刚。他喜欢啤酒和美女,擅长写文章和经济外交。两年前,他从宣传部调文联,到任后只调进一个人,便是苏西坡。苏西坡自幼酷爱书法,当时在一家中学任职,一心要来文联,但学校始终不放人。最后由韩大中亲自出面,苏西坡终于如愿,直接晋升副主席。
这一线索,与眼前发生的事……有链接吗?
走廊飘来丝竹短笛。苏西坡开始亲切呼唤:开会。
来了一位副部长,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何,都尊称他“何部”。这称呼美妙极了,那等于不停有人请示他:喝不?喝不?
何部能喝能说到“非常”程度。可从上午十点喝至晚间十点,且说且喝,无穷匮也。不喝不是何部,何部焉能不喝?单就这点,何部是位缠绵部长。据说他才四十几岁,但绝非因为稍有秃顶,而是整体面貌老成持重到境界所至。据说他是做新闻出身,以新闻撰稿切入事件角度独特,蜚声业界。
切入角度。何部胜似闲庭信步:
几年来,韩主席辛苦工作、日理万机,文联物质精神收获巨大,部里领导看在眼里,但因为劳累,再加年岁原因,韩主席准备休息一下,去外地疗养一段时间,文联工作暂交苏西坡主持,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何部态度和蔼,情感缠绵。缠绵,它远比谎言可爱许多。
何部讲完自己率先鼓掌。缠绵之情霎时波及。此处有掌声。
韩大中和苏西坡双双在座。韩凛然,苏坦然。
韩大中可称高大男人,硬朗健壮,双目炯炯,洞悉春秋。无论如何,他都不像已到退休年岁。但现在看,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必须离开了。
当然需要说几句。告别辞:很难忘和大家在一起的峥嵘岁月,我韩大中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各位,因为我知恩,所以我感恩,我会记得各位对我的好,我,绝不做忘恩负义小人!谁也别做那样的人,因为,没有好下场!
何部轻声笑起来,声音干旱。
苏西坡脸色依然如平坦湖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崇拜感弥漫。直到苏西坡会后将我叫进他办公室,我想我还在以暗恋的方式目奸他。
我很少到苏西坡办公室来,他太过热情,总让我坐立不安。
苏西坡清瘦、儒雅,行路轻微,立人身后却常常不为人觉察。他怕踩死蚂蚁?
苏西坡办公室洁净异常,洗漱用品显眼。我联想到女人闺房。可能对化妆品过敏,我一直喷嚏憋在鼻腔,压抑难出。
阳光强烈从窗外斜射进来,苏西坡锃亮的眼镜反光炫目。我不得直视他。
寒暄。烟茶。推让。之后,苏西坡迅速切入正题。迅速不是语速,是内容。
他温软细语,我感觉沐浴在花香四溢春光中。
他说昨晚就想给我打电话,很想与我聊聊,现在,部里把这么重的担子放他肩上,压力很大——但信心很足!他需要大家配合,所以想听听我对他主持工作的想法。
他身体略略前倾一下。于是,镜片晃过一片白光。
我大概突患晕光症,于是昏头昏脑说了一句操蛋话:你来文联之前是副局级吧?
苏西坡意外。他认真看我:是啊,为何问这个?
思路突然飘移。失去就此深入讨论的兴趣。却想起昨晚看到的一条微博,我复述给苏西坡:“用力过猛”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说话,做事,做爱,行文,表演,表态,评论,施政……轻点搞,你会死啊?复述完毕,我便嘻嘻笑个不停。我不敢停下来。一本正经会引他怀疑我的用意。
苏西坡也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
我真要爱死他。我真要发疯。我简单一套组合拳根本没得点。
随即释然。没有木桩般抗击打能力,岂敢与恩人反目、叫板?我,或许还有文联所有人,明显低估了他。令别人难堪的是,他没做错什么。他是背后弄了一个局,但他站在真理一边,他不会被谴责。他既是审判者,又是受益者。
尽管早晨好一番修饰,但此刻,他确实比我牛逼。
晨起时曾祷告艳遇。这个宝贝儿,算吗?
彭彭比我小五岁。据说写诗有些年头了。他称得上是那种酷爱者,热情不亚于那些男诗人追逐女人。与他聊天,他只谈诗歌。我不知道彭彭真实姓名,只知道这世界添了一位诗痴。当然,对他本人来说,这究竟是找对了人生坐标,还是就此误入歧途?难说。
彭彭在名酒专卖工作。也许,诗歌与美酒真的有缘?
午宴设在西街“最梦园”二楼。圆形酒桌四周,十几名高朋中间,除平日熟悉的几位诗人和崔会长,我还看到了政协的麦主任,商界名流欧阳先生,另外一位邻城著名的牛诗人。女士两位,芳龄与我相近,却很陌生。估计是被谁拐骗来的文学青年。
彭彭腼腆,具体表现不是说话脸红,而是发白。同样发白的还有他很不灵便的唇舌,而喜悦和紧张在他脸盘各占半壁江山。他尝试给每人敬酒,并小心翼翼说一些关于诗歌鉴赏和出书艰辛之类的话,生怕说错半个字而降低层次。而其实,他个子蛮高。
最近,诗协人气陡然增高,素日隐者频频露面,言论踊跃。背景根底:崔会长年过六十,今年入秋面临交权换届。对这样一个尽管务虚却可赢得某种名望的位子,许多资格颇老的人都产生了必要或不必要的攫取之心。此刻,起身要赋诗一首的陶季风便位列其中。
去年,陶季风自费连续出版三本诗集,在作者简介中,他给自己封了一个某某市诗歌协会副会长官衔。协会八名副会长,没有陶季风。
在这个圈子,大家都称他“纳粹”。但我一直没想通这个雅号所指。因他锃亮的背头?因苍白僵硬的脸?因腰板总是挺直?因言行总能出乎意料?
不久前,他当面对我说:诗协以后不论谁当家,都必须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我当时没听懂话里含义,以为那是酒后随口道白。事后看,我很幼稚。
陶季风实在不该赋诗一首,因为我一句没记住。
彭彭像喝石灰似的听完陶季风的诗,双眼居然有泪花闪烁。似乎被东西噎住。
一片沉寂。假如这饭局是面湖,此刻不泛任何涟漪。
只有一个人接话。是那位商界名流,开牙科医院的,复姓欧阳,名字一直被大家忽略,均称欧阳先生。欧阳先生平时喜欢书画和赋诗,偶尔给诗协出资办刊。他身材高大,牙齿洁白,声音洪亮。欧阳先生说:我不懂诗歌,各位都是专家,我有一个问题请教各位诗人,有人说,散文是把句子横着排列,诗歌是把句子竖着排列,这说法对么?
节制的笑声。怪怪的。
咳嗽声。那是麦主任。
麦主任有一副胖墩墩身材,面皮白净,别看身高普通,但仔细看他表情,你会读到庄严、盛气、学识、权威、其他,会对他高山仰止!
他是诗协饭局常客,和崔会长多年交情。
麦主任先给午宴定调,称今天是本市文化生活中一件大事,又一位新星冉冉升起,他作为文化阵线的同志,非常高兴,非常激动,非常……
陶季风插话:是啊,文化阵地,急迫需要年轻人来统领,来更新。
麦主任两眼飞出两柄刀光,径直刺向陶季风。后者当即中刀失声。
麦主任闭眼。腮现肉棱。沉吟。张目。微笑。他本来声音高调,这时反低了许多:
嘿嘿,各位,总得让我把话说完整嘛——没错,我们需要年轻人冒出来,越多越好,像彭彭这样的,但是,没有老一辈的提携、撑腰、掌舵,年轻人哪里会有机会?就说彭彭出这本诗集,如果没有崔会长帮助,这本书编纂,联系出版社,买书号,请名家写评论,一直到设计版面,校对,在座哪个年轻人能摆平这些?哎,今天诗协几个主要负责人都在是吧,我有个建议,供大家参考,好吧?是这样,崔会长身体很好,还能为诗协,为我们城市文化工作干好多事儿,应该继续干几年,正好也带一带你们年轻人,什么六十岁交权?诗协是民团组织嘛,没那么多教条框框!一个超乎预想的话题。一柄如意,挠到了所有人痒痒肉。
涟漪层叠。语声喧哗。
崔会长笑呵呵不语。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喜欢喝酒,骂人。却精明如生意人。
还有一个人不语:陶季风。他在翻弄彭彭赠送的诗集,目光散崩。
一个人突然起身。谁这样激动?
牛诗人敬酒。
他是一个体格健美男人,穿一件白衬衣,留着平头,嘴唇红红,下巴上翘,喉结突出。眼睛分外亮,像冷冷的蓝色火焰。他声音很好,有播音员的风范。牛诗人来自临城开发区,其实也是本市人,几年前因与诗协人发生激烈矛盾,愤而离开。
牛诗人说:我今天属于不请自到,没人通知我,我回来参加一个朋友婚礼的,顺便过来凑凑热闹,主要是跟哥们儿聚聚,来的就都是哥们儿,谁也别装。按理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不方便说话,但借这杯酒,我敬给大家之前,说几句真心话,我真是很讨厌文人这个小圈子,越来越他妈讨厌,互捧臭脚,拿恶俗当品位,泡在虚幻的夸赞中,互相意淫。争什么呀?主席怎么样啊,不是主席又怎么样啊?你没有东西可写,或者你写的都是狗屎,你一年出十本书又能如何?你有那些精力和物力干点什么不好?赚钱,泡妞,帮助帮助残疾人,哪项不比这个有意义?总之一句话,谁不支持崔会长继续干,谁他妈就是孙子,我干了!
他端着整整一杯白酒,仰起脖子就扔进嗓子里去了。
桌上有人叫好。于是纷纷起立,干杯,干杯,干杯。
交口言道:崔会长继续!继续!
我也是其中一员。至少我不想当孙子。
崔会长这时轻轻笑着,他总像孩子一样发出天真的童稚的声音,两眼眯成两道细缝儿,瘦削脸上皱纹荡漾,端着酒杯的手习惯性地有些抖。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喜欢热闹的老头,喜欢局势混乱的老头,喜欢骂娘的老头。局面越乱,越有这样情景出现,他越发兴奋。他曾经说过,越在乱的时候,越能看出来一个人的浅薄与高深。
他是否也说到了自己?
一片喝采和碰杯的声音。于是,崔会长继续留任的事便就此决定了……
我看见一旁一脸茫然而无辜的彭彭,突然恶毒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整整一下午,我在一家洗浴中心泡着。我没上班。单位局面凸显复杂。厌烦。
再说,晚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如何羞辱桑小米?
我需要酝酿状态和气势。
后来,黄昏临近,孙思淼打电话来,说晚间大家欢送韩大中。
我一听,真想抽孙思淼两嘴巴。我想说添什么乱啊?韩大中那个心情,你们还欢送?非把老头子气疯了不可!
孙思淼说都通知到了。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诉孙思淼:我不去。孙思淼问有什么重要事?
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有个女孩等我去糟蹋呢!孙思淼那边当即卡壳。
一个不怀好意的言情之夜帷幕按时拉开。
戏,由香水泛滥弥漫和高跟鞋咔、咔、咔迫近我那一刻开始。
一个城市女孩出现在我面前——是的,桑小米。一个娇柔的城市气氛淌满全身的城市女孩。地点:西城一家书吧。19:00。
书吧静极,因此也像不怀好意,至少有点鬼魅。四壁书橱和沙发、桌几、地板,另外的玻璃器皿及咖啡茶具,都因色泽沉郁而如杀机四伏。
桑小米,以一个与我相熟许久的朋友口吻询问我的名字,听我确认后,她撩撩长发,腰肢一扭在我对面落坐。
她细长雪白的手指在发间轻轻拂过那一瞬间,我还是对她产生了一点好感。我注意到她手指那个动作,很像交响乐队里拨弄竖琴的手。我崇拜交响乐队里每一个乐件。
但好感仅维持两秒钟时间,当她五根手指从长发间抽出时,墨绿墨绿的一排黑指甲顿时让我眉头升起一阵烦躁。
恶心她。从黑指甲开始。
我问:桑小米么?我觉得,你的名字和你的指甲很配。
她歪一下头:怎么讲?
我说:都挺玄虚,不真实。这是你的本性?
她抿抿嘴唇:不,我只不过有点色厉内荏,让美艳含蓄一点,免得男人见色宣淫。
她说完,笑了笑。
饮品端上来了。
她轻轻端起咖啡杯子,但并没有喝,而是将茶色杯子放在唇边,良久不曾移开,那姿态很像在为拍照做准备。她的皮肤非常好,那种细白和娇嫩,让我想起我童年居住的村子东头闫老爷子做的豆腐脑。她穿一件黑色网状镶有细微金色滚边儿的小衫,是那种南韩的料子。她手臂和脖颈十分修长,胸部尽管因为腰部衣服的束紧和身体的前倾而凸出了许多,但总体来说还是含蓄的。
你看人的样子挺吓人。她这时说了一句,偷偷看我一眼。
我冷冷地笑一声:我在研究你的身高。你不太像模特,因为我估计你吻我时没准也要翘一下脚后跟的,不过我不太喜欢你的嘴唇,因为它太肉感,不是我的口味,你惟一让我满意的,是你的乳房还不是很大。所以还不至于让我产生恐惧。
这是我下午在洗浴中心准备好的一段侮辱句子。
桑小米定定看我,似乎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双眼和整个面部迅速掠过几种表情。但最后,她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在一种微笑的态势上了。
她说:我有点对你感兴趣了。
我一惊。意外的接招。
她跟了一句:你刚刚失恋?
我恨恨地心想:她看出来啦?还是听谭阿姨说的?
我回答道:我就没谈过什么恋爱。我只上床,不动感情。
她平静,继续问:听谭阿姨说,你是农村长大的?
我说:胡扯,我就是一公子哥,从小养尊处优。
桑小米半晌没说话,或许她在咒骂这个夜晚太倒霉,遇到我这么一个不上线儿的家伙。
或者,她在考虑离开的借口?
我的判断很快被证明是错的。
她继续聊起来:你好像对女人有成见,为什么?
我说:算啦,别套我了,跟你说美女,你今天在我这里不会听到什么真话。
她兴致勃勃地干脆放下了杯子,用勾魂般的眼睛看着我,酥胸微微起伏。她轻轻说道:大哥,你也别这样,否则,我可真的要爱上你了!
糟糕,我好像遇到对手了!我心说。
但我只能从容不迫、满不在乎:这非常有可能,说假话是最管用的药水,很适合泡今天的女孩子。
桑小米说:你给我的感觉正好相反,我从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真实的男人,你似乎历尽沧桑,但却痴心不改的样子,跟你说,你很吸引我。
桑小米的话让我沮丧至极。这他妈的也是一个说假话的高手啊!
悲哀感让我差点流泪了。我说:如果你现在说的话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会对你很失望。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那都是假话,但是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那真的都是假话。
桑小米微笑着摇头,有点无奈的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她问。
我突然嗓子眼儿有点发干,不是因为口渴,但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内里升腾起来让我口干舌燥。我连续咳嗽了好几声,甚至不想说话了。许多相似的往事情景翻涌上来。
曾经,有那么多次、那么多女孩,就这样与我面对面而坐,为了赢得她们的芳心,我竭尽自己所能与她们聊那些美好的、高尚的话题。那都是我生活与梦想中最真实的部分,最渴望交流的部分。我告诉所有与我约会的那些女孩子们:有几种东西我坚决不碰,一是毒品,二是夜场里的小姐,三是麻将,四是仕途。我不过是想把自己的人生信条拿来分享一下。
然而,越是在我侃侃而谈、真情汹涌之时,我距离可能发生爱情的中心爆发点就会越来越远。那简直就是一幕幕滑稽剧,我一次次在里面扮演小丑角色,居然从未想过更新一下台词。
窗外,夜晚已经降临得很充分了。城市的流光溢彩像一部戏剧,随着车水马龙和霓虹闪烁的渐次稠密步入高潮。每当看到这番景色,我总会固执地认为,在这些繁华与璀璨的后面,一定隐含着某种节奏,某种城市中独有的内在节奏。就如同那些西方的戏剧,不论如何精彩,我总感到里面的某种节奏是我永远也不能体味的。我很想对桑小米说:我了解恋爱,但是,我不该恋爱,对我个人生活而言,爱情是不适合的……
不过,我没有说一个字。我突然感到无比疲惫。我知道,我再次失败。
桑小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困倦:你对模特这个职业……反感?
我说:我突然没有了兴趣,实话跟你说,我今天来不过是想恶心你一下,这和你的职业没关系。桑小米并不吃惊,却说道:是吗?你还真有闲情逸致,我可是选男朋友的。不过……
桑小米这时有点犹豫的样子,她回头看一眼书吧另一个位置。她说: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尽管你会觉得我来也是为了恶心你一下,但我不想隐瞒,这是我的个性!
桑小米的话让我感到一丝不妙。我注视眼前这个美女,忽然觉得她有些狰狞。
我结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桑小米笑了,回头再看一眼,说道:你看到靠最里面沙发上那个男人没有?
我张望了一下,那里果然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头发很光亮,米色西服和蓝色领带很显眼。
桑小米说:那是我男友!
我尽量保持镇静,没让自己滑到地板上去。但随即,我便感到怒不可遏了。我很想把手里的咖啡与杯子一道砸向对面这个“女流氓”身上!
但是看见桑小米正目不转睛注视着我表情上的变化,我转念想:不对吧?是不是这丫在戏弄我?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痛苦万分却要克制一下自己,试探问:我不明白,你搞什么?
桑小米却说得自自然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很难接受,但我这样做完全针对我自己,不是戏弄你。我和他半年前认识的,他是一家韩国公司的中方经理,一切我需要的东西他都可以给我,有一个模特做女友也一直是他的梦想!你一定会说,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了,不是吗?他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男人,他爱好广泛、兴趣多样,文明高雅,艺术素养极高,琴棋书画都玩得动,跟他说话,我有一半内容不知所云,饮酒少许,不吸烟不吸毒,不去夜总会,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我实在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真的,他给我的压力很大,尤其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的生活与他的放一起比较时,会有不是同一世界的疑问。我想这不是安全的感觉,而是做梦,我很怀疑这种真实。所以,我和他达成一个协议:半年之内,我还会寻找男朋友。你别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我找到比他更优秀、更真实的,我们就和平分手。他并不反对,我知道他是太自信了,一定觉得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被糟蹋将死的感觉在这一刻袭来。我只是没发出呻吟声罢了。
但我不能死在这间书吧。离开!而且,以事先想好的最牛逼方式。
于是,我用一句梦话做了结束语:
对不起,我觉得你不适合做我女朋友,你没达到我要求的标准,再见!
我默笑起身。纸币压在杯下。
桑小米开心笑。没动。
没镜子。但四处晃眼……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雨。
我在大街狂奔。雨丝像女人头发般撩拨我,我却没有丝毫快感。脸上淌满液体。越流越汹涌,淹没了视线。
谁死了么?悲伤莫名。
雨中大街当然比书吧热闹许多。几组穿黑色雨衣、橙色雨衣的人,正把大量栽满黄色小花的花盆儿从卡车上卸下,在马路两边摆放。明天,又要迎接哪类验收?一家酒店门前,一个男人半蹲着身在那里呕吐,搀扶他的俩女孩在不停捶他后背,男人边吐边信誓旦旦:放心放心,尽管放心……相隔几小时,许多住宅墙壁上添了画着大圈儿的“拆”字。一辆轿车追尾将路边三轮车撞翻,车内冲出一位二十几岁黄发,开始暴打脏兮兮的车夫。一名着装暗淡的男孩在雪亮的超市门前流连。一辆执法车驶过,溅起污水……
香河的气息在雨中弥漫淫靡。
我回到住所已精疲力竭。虚脱一样沉入混沌之中……
后来,电话短信铃声响。打开手机看一眼,孙思淼发来的:
你那边进展怎样?我们在卡拉O K,韩主席很兴奋,和美女们跳舞呢!你要不要过来?
我关掉电话。心里骂了一句:以后,都他妈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