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颐
美国早年的总统罗斯福曾说,每个美国人都要去看看科罗拉多大峡谷,因为峡谷是用时间缓慢雕刻出的惊心动魄。我想,中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应该说,每个中国人都要去游一次三峡,因为同是大峡谷(三峡是全球排名前五位唯一可以乘船游览的大峡谷),三峡在漫长的时间里不仅雕刻出惊心动魄,还演绎出风情万种。这样一条哺育了人类五千年文明的通道,科罗拉多大峡谷有如此厚重吗?
最早对三峡的向往,来自中学课本中刘白羽的《长江三日》,这篇文章应该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承载着一代青年的梦想;其后的《长江之歌》旋律,更令人迫不及待地去领略那从雪山一路奔腾而来的磅礴大气和柔肠百转。十九年前,我就是背诵着这篇经典文章,哼唱着这首时兴歌曲,激动地登上游轮的。
今非昔比,这些年重庆凭借长江黄金水道打造出“黄金号邮轮”,号称“豪华五星级酒店邮轮”,房间都配有临江阳台,比起当年8人挤在一间、只有一个圆形窗口的船舱,舒适惬意多了。这样我可以模仿刘白羽先生1960年秋乘“江津”号的样子,在船上读书、思考和赏景,而不必像初次游三峡的妻子,跟随同船四百多位游客,不停地下船上船,走丰都鬼城、登石宝寨、访白帝城、探小三峡、观三峡大坝……
很喜欢读“大禹开江”的传说,说是蛮荒之时,天下洪水泛滥,大禹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三过家门而不入,决巫山,令江水“东流之注五湖”(洞庭湖、鄱阳湖、太湖、洪泽湖、巢湖),于是,“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猿声啼不住”了。大禹导江治三峡,是有史料记载的,我不仅读出了古代人民在与洪水搏斗中的美好愿景,还读出了古代伟人如何尊重和遵循自然规律。
“朝辞彩云白帝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的船开得飞快,尽管动力只是江风,他便“一日游”了今天我们“三日游”的三峡旅游核心区域,即从奉节白帝城至宜昌南津关,全长193公里。李白那天春风得意轻舟疾,走马观花了“山水峡林泉洞,包罗万象,雄奇秀险峻幽,无奇不有”。而我却有充裕时间慢慢品味。从自然风光上讲,是雄奇绮丽的百里山水画廊,从人文上讲,是长江文明的华彩乐章。游览三峡,可以品读积淀厚重的历史文化和历代骚人墨客的迎风歌咏。
瞿塘峡以雄伟险峻著称,虽只有8公里长,但自古有“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之誉,峡江两岸似斧劈刀削,南岸的白盐山和北岸的赤甲山对屹而立,形成一座天然的雄伟峡门,称为“夔门”,此乃瞿塘峡的点睛之笔,古诗云:“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又有俗语“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门天下险,夔门天下雄”。此时伫立邮轮顶层甲板,顿觉山高峡窄,仰视碧空,云天一线,真正体验到什么是大山压顶;脚下江水汹涌,奔腾呼啸,邮轮疾驰而过。顿觉右边白盐山粉壁最大幅题刻:“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也太举重若轻了。还是郭沫若先生的诗好:“若言风景异,三峡此为魁”。
巫峡是三峡中最长峡谷,以幽深秀丽闻名,负有盛名的十二峰,峰峰奇绝。陆游诗云:“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吟罢,尚不过瘾,又吟:“十二巫山见九峰,船头彩翠满秋空。”十二峰自然以神女峰最具魅力。船进巫峡,甲板人头攒动,争看神女峰。适逢夕阳西下,亭亭玉立的神女金碧辉煌,圣洁之极,大家久久不愿离去。我回船舱再读《长江三日》,对刘先生描写神女峰一段颇感失望。他是这么写道:看到万仞高峰之巅,有一细石耸立如一人对江而望,那就是充满神奇缥缈传说的美女峰了。据说一个渔人在江中打鱼,突遇狂风暴雨,船覆灭顶,他的妻子抱了小孩从峰顶眺望,盼他回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终未回来,而她却依然不顾晨昏,不顾风雨,站在那儿等候着他——至今还在那儿等着他呢!
学问深厚的刘老先生肯定熟读宋玉的《高唐赋》和历代文豪名士咏神女峰(即美女峰)杰作。赋中称:“昔日楚怀王巡游云梦之台,远眺高唐之观后,曾梦见一窈窕仙女从太空中冉冉而下,愿自荐枕席。云雨之后,先王问曰:卿是何人?该女答曰:妾乃巫山之女,高唐之客,住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岖,旦则为云,暮则为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而当地传说神女乃西王母最小的女儿瑶姬,她在帮助大禹斩孽龙、导大江之后,自愿留下来,为航行于峡江的船只导航。唐朝诗人刘禹锡诗曰:“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而唐朝诗人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是成了千古绝唱。我想,可以这么认为,挚爱与真情使历代文人墨客,无不为三峡云雨而动情,足以使巫山云雨冠盖天下。但刘老先生对此似乎有意充耳不闻,杜撰了一个代表劳动人民情爱的、神州大江大海随处可见的“望夫石”故事。如今读来,味同嚼蜡。想想也可理解,国家三年经济极度困难时期,作为“歌德派”的刘老先生只能抒发“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我们创造的新世界多么灿烂”等诸如此类的豪情壮志。
还好刘老先生描绘的西陵峡很是到位。西陵峡本为三峡最险处,礁石林立,浪涛汹涌,两岸怪石横陈,滩多流急。三峡工程建成后,江面骤然开阔,水流由急变缓,江中千帆飞驰,两岸橘林遍坡,风光殊异,何险之有?只能在文章中体验“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青滩泄滩不算滩,控岭才是鬼门关”了。
世事就是如此矛盾,自从“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之后,许多延续千万年的风物从此沉入江底,就如19年前,我乘一叶扁舟,溯流而上小三峡,那河滩白花花的鹅卵石,历千年沧桑的大昌古镇,高亢惊魂的纤夫号子,一一皆已不复存在。
船过秭归,这里是英雄和美人的故乡。千古英雄屈原的青铜塑像正“低头沉思,迎风徐步”。而出生在香溪畔的绝代美人王昭君,17岁奉旨入宫后,便再没有返乡了……此时船已鸣笛,提示泊港。但愿笛声不会惊扰他们。
长江三日可读书,但长江是读不够,读不透的。当我以为收获颇丰下船之时,隔壁舱的少年郎、一位新疆来的初三学生问我:“伯伯,你都不上岸游览,多可惜啊!”妻子替我回答:“伯伯认为船舱设施太好了,不在里面呆着才可惜。”
在一片开心笑声中,我觉得问答都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