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王 开
1 夏月十二日,午时,蓟辽督师府的气氛骤然紧张,众人屏住呼吸,听探哨一报再报:八旗军西渡辽河,正穿越宁远城东;八旗军至首山与螺峰山隘口;八旗军在城北五里处设扎大营。
督师端坐大堂,喝令左右,授意军机,之后手提长剑,率领参将副将出门而去。我心里陡然一紧,憋着泪,顶着雨,一路跟他登上城墙。
这一次与1626年正月二十三日不同,彼时宁远城尚余新年喜庆,艳红的炮仗皮与白雪映衬,春联还闪着墨汁的光泽。与这份热闹相反的景象是,宁远住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古怪的静谧中,一只老鼠钻出洞穴,晃两下尖胡须,眼里流露惊恐之色,一缩头,瞬间没了踪影。
因缺乏查阅依据,我无法确认那一天的天气情况,但我分明感知,大战前夕宁远城上空翻滚的云层。
天阴郁晦暗,雨时急时徐,我撑着伞,放眼四望:宁远城方方正正,威严中不失几分闲淡,几株芙蓉将粉扇子似的花朵伸过城墙,装饰来往的观光客。树下的百姓人家,由街巷划出区块来,各自安守生活。也有一间小学校,一座孔庙穿插其中,稀释了堆聚宁远城的战争粉尘,传播着儒家文化温婉的气息。远处,首山云雾昭昭,渤海正涨潮,淹没了养殖鱼蟹的滩涂。
三百八十六年前,宁远城正蒙难。
督师定睛观察来势汹汹的后金军团,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寒风吹来,他的猩红征袍梳起水纹浪,掩盖了微微发抖的双腿——我觉着,这种生理反应很正常,因为他没有胜算。
屈指细数,督师本是福建邵武的县令,借着进京朝觐之机,被御史候恂破格提拔,任职兵部。末流小吏因何平步青云,已不为我们关注,重要的是,个人职务的升迁,意味着朝廷在辽东败局的扭转——据悉,督师上任之前,曾与革职听勘的熊经略有过交谈,廷弼问,操何策以往?督师答,主守而后战。廷弼闻言心喜,视他做收复失地的不二人选。
督师乍到辽西,委任兵部佥事、山海监军,一切事宜均应服从经略,尔后方可动作。但督师一到宁远,就毫无遮掩地暴露性格:王再晋坚持放弃辽东,退守山海关,重修城池边墙,以卫京师。督师决意巩固宁远,将防线推出山海关二百里外,再连通锦州。两人意见相左,督师便给首辅叶向高写信,陈明心迹。这件事情干得叫人捏把汗,若搁在今天,恐怕督师一辈子的功名前途到此休矣。也可能,惯于奴颜媚骨的我们,根本就拿不出督师的勇气,敢直上司的罗锅。所幸王再晋大度,所幸这封信没有层层批转,直接落在叶首辅手里。叶首辅阅罢,急与大学士孙承宗商榷,其结果,是大学士出关替代王再晋,亲理辽东事务。
国家命运把两个文人捆绑在一起,他们要筑一道钢铁般的辽西走廊,抵御后金。
督师与大学士修筑城池,整饬边事,为的就是迎接这一场恶战。
我觉着,下令开炮之前,督师内心的担忧和怕都有道理——他的良师益友孙大学士受阉党排挤,被迫离职。取而代之的兵部尚书高第,尽玩些釜底抽薪的勾当,竟下令裁撤各处防御部队。督师守辽四年,付出太多心血和汗水,他望着锦州、右屯、大凌河、松山、杏山、塔山撤出的军民,一路丢弃的粮谷,禀高第,宁远不撤!
可宁远不撤有何良策?我俯视城下嘈杂的商业街,老旧的民居,在心底问他。彼时的宁远,满打满算不足二万人,谁敢指望对未来充满焦虑的平民同仇敌忾,士兵们面临强大敌人,谁又敢保证战斗意志不动摇?这场仗,与其说督师泣血山河,不如说他输不起。真的输不起!
我为他寻出四个理由:
一是,宁远落入敌手,他愧对师长们的厚望。
二是,宁远失守,高第将乘机报复督师藐视上级,殃及东林党。
三是,宁远战败,督师报国的雄心全被千夫指为狂妄。
四是,宁远城毁人亡,督师罪累子孙。
宁远孤悬关外,不仅在地理位置,还在政治环境。不利条件都摆在那儿,能为督师倚重的,恐怕就是架设城上的十一门弗朗机,因此,他没答我的话,只看了一眼炮手罗立。
2 宁远城共开四门,东春和、南延珲、西永宁、北威远。淋着鼓楼的细雨,我想,按旧制,四门该有匾,字体遒劲,笔画纵横着魏晋遗风。而今只简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我就琢磨,待宁远城恢复原貌之日,四门旧名也一起复原吧,以便历史纤毫毕现。
当年,努尔哈赤勒马永宁门外,打量着叫做袁崇焕的主帅,怀疑他角斗后金的资本——一个书生,无丁点儿实战经验,凭万余人之力,企图据城固守,岂不可笑?他默默说道,纸上谈兵的小子,本汗驰骋辽东时,你尚在襁褓,本汗勇夺辽沈,你还没谙熟用兵之道,我以几十年的血拼,和你这白面书生对阵,难免欺你之嫌呀。
督师似笑非笑,心底回敬道,天命汗,今我用满头青丝,换你苍然白发,谁胜谁负,请见招。督师再看一眼罗立,那个他从家乡带来的忠诚炮手,点燃引信,炮弹出膛,射向杀气腾腾的八旗军团。
轰——
宁远城山呼海啸。
瓮城之上,我抚摸着一门葡萄牙制造的弗朗机,弹膛虽集着雨珠儿,仍觉热得烫手,就像刚刚发射完炮弹。而绵密雨声,裹夹着隐隐杀声、炮声,那细细的雨珠儿,如同弹到空中又重重砸下的身体、战马、旌旗、石头和金属碎片。那一天,后金的冲击波一次次发起,明军的抵抗异常顽强。
督师和天命汗都杀红了眼。
恶战持续到二十六日,若按战局走势,这还是胜负难料的一天。但一次偶然,让战事急转直下:天命汗中炮负伤。
战争不可思议地结束。
于节节败退的明朝廷来说,宁远之战堪称大捷,鼓舞人心士气。仔细一想,这大捷又存几分侥幸——假如努尔哈赤不中炮,亦不撤兵,跟督师死磕到底,先困你城池,再断你粮草,外阻你救兵,孤城宁远,又能坚持多久?这绝非无稽之谈,事实上,后金攻城不下,的确派遣分队突袭觉华岛,火烧岛上储存的粮草。
一切假设必须服从现实,后金汹汹而来,怏怏撤退,给了明廷举国欢庆的理由。然督师未见乐得起来,我亦不乐,原因有三:
一是,觉华岛损失惨重,一万五千多明军和商民俱遭八旗兵屠戮,八万余石粮料、二千多艘船化为灰烬。
二是,庆贺的酒宴还没散席,天启帝已盘算着给辽西增派力量,并马上付诸实施。很快,宁远驾临一帮子太监,个顶个端着内臣的架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唯独没有人坐下来,耐心与督师计议下一步防御步骤。
三是,主将之间裂隙。督师与王之臣、满桂三人,战时合力誓保宁远,战后却生摩擦,互相弹劾有之,要么上疏求去,奏请“乞休”。总而言之,宁远城出现了战后人事变动相当诡异的局面。
军资被创、制度无序、将帅离心,这样的胜利,称得上大捷?但朝廷需要,勾心斗角的官员们需要,全国百姓需要,所以督师如何不展颜,也要咽下抱怨,在吵吵嚷嚷的宦官圈子里周旋,努力调和同仁关系,继续率兵驻守宁远。更何况,督师对病入骨髓的朝廷尚存幻念,为显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决绝,竟将老娘和妻子从东莞接来。游览蓟辽督师府的时候,我念及这个事情,继而想到,督师守辽的决定一下,就已经埋下惨死的伏笔,这是他个人、明朝廷,乃至历史的遗憾,却是中国式权制的必然产物。惜督师步步深渊,却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至少平台召对之前,他毫无察觉。
无论如何,宁远一仗,袁崇焕由督军而巡抚,他满怀热情地带领军民,陆续修缮宁远、前屯卫等城垣。现在,宁远城新砖补旧砖,在循环往复的时间接力中,已很难判断督师摸索过哪块砖,他在城上穿梭多少趟,或者如我这般,满腹心事地专注于城墙中挤出的小枣树,看饱蘸雨滴的枝叶朝下垂着,开着浅淡的花,那纤细的语言,是奔向大地的姿势。
3 兴城政府针对宁远古城酝酿了一系列计划,其中之一是部分移民,减轻老城的压力,逐渐恢复旧貌。该项措施能否顺利进行,还得以观后效,但目的是好的,我愿意为它祈祷——宁远城饱经明清战争、解放战争的摧残,屹立到今天太不容易,我们应该给它一个更好的交代,给历史留下记忆的承载。
宁远城有此规模,第一应感谢袁督师。史籍确切说明,宁远城始建于明宣德三年(公元 1428 年),隆庆二年(公元 1568 年)毁于大地震,之后宁远城再没有大型修筑的记录。直到建州女真剑指辽西,督师以超人的战略眼光看待宁远,这座城才凸显价值。
后金一战撤退,督师抓紧时间修复宁远诸城,调配部队,建立宁锦防线。此期间,天命汗的身心倍受摧残,他疼痛于炮伤折磨,愤恨竟栽在无名小子手里,终于带着遗憾离世。
荣登大位的皇太极具有比其父更多谋的性格,他清楚地看到,后金要坐拥辽沈,占领辽西,必先砍断明朝廷的左膀右臂——喀尔喀蒙古和朝鲜李氏王朝。因此,操持父汗大丧之时,他心里已经合计着对策。作为优秀军事家的袁督师,想摸清对手路数,当然,也存干戈息止之意,于是派人前往吊唁,同时捎给皇太极一封信。
议和的把戏,就这样半真半假地开始了。
事实告诉我们,议和之事没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反将战争拖入临界点——父汗安葬之日,是皇太极派兵攻袭朝鲜之时。面对督师的指责,皇太极狡黠地笑道:我与袁巡抚议和,可没说不打朝鲜。督师不好太多发作,本来,议和成与不成两可之间,他的深意在为建立宁锦防线争取时间,他也不能去援朝,不是不想援,是自顾不暇。
朝鲜李氏在皇太极兄弟子侄的强势攻击下,与新后金盟兄弟誓约。
然后,皇太极来了。
一切均在督师预料之中,只是时间比想象的提前,他紧急部署副总兵朱梅、副总兵左辅统余国奇、平辽总兵赵率教火速驻防锦州,御敌于辽西防线之前沿。
满洲军团遭到锦州明军的有力抵抗,其中副总兵朱梅功不可没。朱将军墓在绥中李家村,给我印象极深刻的,是墓地牌坊前的两尊石狮,那对石狮呈站立式,比之常见的蹲式不知威猛多少。想来,是工匠感念朱将军功德,特意选了奇异的形制。
朱将军等共同御敌,皇太极初战受挫,索性直奔宁远。这一次,他要替父报仇。
督师正在城上等着天聪汗。
一年多过去,两人的心情均有别于1626年的正月。天聪汗铁了心雪耻。督师胸有成竹——如今宁远城人心思齐,军民一致,给了他莫大的精神和感情支持。若说第一回交锋督师只能抱城死守,今天,他敢于放手一搏了。最有力的证明,是他派总兵满桂、副将祖大寿等率精锐出城迎战。
东门春和,比之热闹嘈杂的南门延珲寂寥许多,即使白日里也少有人通过,刚好这样的安静,让我望见两军搏斗的景象。这又是一场恶战,从早晨到中午,宁远城杀声震天,炮声不绝,满洲军和明军死伤累累。呛人的硝烟中,督师立于城上,皇太极立于城外,两人虽看不清彼此面容,已然猜透对手心思。
最终,督师逼退皇太极。这一仗真的令他高兴,欣喜地给朝廷上疏说:
“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
在城上,默背督师此言,我亦心潮起伏。想着,督师把敢与满洲大军贴身肉搏视为扬眉吐气的果敢,在他心里,智勇者不是死守,而在掌握主动,进退自如。此次宁锦大战,才算真的大捷,是督师军旅生涯中的一次骄傲,身为命官的尽职尽责。
然督师因空前的胜利处境尴尬:朝廷颁布的庆功名单中,督师作为辽东巡抚、宁锦大捷总指挥,仅列第八十六位,“升官一级,赏银三十两,大红缫丝二表里。”而一帮子阉党、宦官竟趁机鸡犬升天,封侯重赏,还挤压督师,迫使他写下《乞休疏》,称病回归故里。
宁远城雨水淅沥,漫步中的我浑身透湿,感到丝丝凉意——古今有别,但古事今事义理相通,即成事者必遭怨嫉,善攀附之人八面见光。关于督师与努尔哈赤父子的再次过招,我说不出太多感慨,但我至少能望穿雨幕,目送督师携家人告别宁远城,落寞一路,风雨飘摇。
4 督师急流勇退乃明智之举,他就该呆在东莞老家兼一闲职,读书交友侍奉老母,日子散淡而舒服。可天启帝一死,崇祯一继位,命运彻底将他掷向地狱。
崇祯帝推翻魏氏奸党,东林派重新启用,崇焕为兵部尚书兼右都御使,督师蓟、辽、登、莱、天津军务。到达北京之后,崇祯急召督师咨询辽东方略,督师有感朝廷重用心情澎湃,承诺五年复辽。督师又说,凡有利于边疆之事,皆不利于自身,敌人也会想方设法离间边臣关系。言外之意,将来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还望皇上明察秋毫。崇祯对督师这种担忧的回答,是赐予尚方宝剑,以示信任。
我想督师跪接尚方剑的那一刻,定是浑身喷张书生意气,以为真正到了许身报国的时候。他聪明的太过天真,忽视了朱由校和朱由检皆姓朱,忘了当权者一贯出尔反尔的德行。但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作为旁观者,无法修改时间,改变当事人的态度。
很巧,督师重返宁远的日子也在七月,时间是1628年。
远在盛京的皇太极审视着这位南方书生,奇怪他哪里来的惊人能量,他想着,诱降、对垒的手段全使过了,既然不能收为己用,那就剩下最后一招。辽西的仗怎么打,天聪汗自有妙计。
皇太极在盛京调兵遣将做军事打击部署的时候,督师在整顿关宁锦防务。当他听说满洲军团破大安口,杀奔京畿,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急调祖大寿、赵率教等弛救京师。这一路狂奔极其辛苦,督师由山海关出发,昼夜兼程,终于在大战之前赶到。
这是督师与皇太极之间展开的最惨烈的一次交锋,督师与祖大寿率辽军忍饥挨饿,迎战广渠门。而他的兵力只有九千,满洲军团及左翼蒙古骑兵多达数万,从兵力来讲,督师明显处于下风。
真正的生与死的较量开始了,这场恶战不歇气儿地进行十小时,杀得天地失色,最后,双方各自暂退。皇太极对此心有余悸,说,十五年来,未曾遇过如此劲敌。也正因此,皇太极下了借刀杀人的决心。
后来的事情,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结果:崇祯中了皇太极圈套,毫不客气地收回当初承诺,先下督师于大狱,再将督师磔刑菜市口,替皇太极除了心腹大患。
督师眼看着自己为国家披肝沥胆的心脏活活被刽子手剜掉,看着他誓死保卫的人民像豺狼一样,发出狞笑,伸出利爪,争食他的肉,夺喝他的血,他会疼吗?这是我为什么在蓟辽督师府眼中含泪的原因。我明知那是一场表演,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负责表演的人也不大认真,对话缺乏情感,在厅堂议事还习惯性地颤动大腿,但我就是在整个过程中双眼润湿。
我为督师哭,为一个民族哭。
想来,督师千古奇冤,连乾隆皇帝都看不过眼了,命人查找他的子孙,朝廷要恩养。督师舍命捍卫的国家人民,残害起他来歹毒之极,却赢得敌人后代的敬仰,岂不是绝妙的讽刺?
走下城墙的时候,雨已停歇,我站在城根往上看,眼前就出现幻觉:疲劳的督师坐在筐子里,被人从城下吊到城上,这个过程中,他还在想着请求皇上准许他的兵马进城休息,好迎接下一次战斗。他根本就没想到,第二次平台召对,皇上已经抛弃了他。
1 温泉与海,是宁远的两个文化符号。远在唐初,温泉就开始浸润宁远人的生活。后来,蒙古部落不惜千里之遥,架着勒勒车,赶在端午节那天到宁远沐浴汤泉。海给宁远带来的正能量更多,海滨度假、休闲旅游已成宁远的招牌,由此孕育的泳装产业,在全国乃至世界都排上座次。
体验宁远温泉很惬意,且益于思考——肌肤享受暖水滋润的时候,我脑子里没来由地蹦出一个人,猜他也常借助袅袅蒸腾,冲洗浓重的杀气,自我抚慰心灵。
教我思维漫无边际的人是祖大寿,他在宁远土生土长,祖宗儿孙,亲朋好友,同僚士卒,全在这块陆地上。他的双脚如同一棵树的根须,牢牢扎在宁远城。
祖氏一族,骨子里传承着尚武精神。晋朝时,其远祖任镇西将军,明初祖氏一族由滁州迁至辽阳,宣德五年(1430)再迁宁远卫,之后,祖氏族中,有人历任百户、千户、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较之先人们,大寿的父亲祖承训军旅生涯更显功绩,他参加过援朝抗倭战争,声名也在抗倭战争中得以传世。
大寿性格的形成,源自祖氏的一脉相承。大寿系祖承训长子,字复宇,据说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大寿青年时代在广宁军中供事,受巡抚王化贞赏识,升为游击。天启二年(1622年),后金突袭广宁,王化贞虽组织抵抗,怎奈技不如人,将广宁拱手相让,大寿遂率部分辽兵撤驻觉华岛。蓟辽督师割韭菜似的换了两茬,老臣孙承宗出关,与袁崇焕一起守辽。大寿就在关键时刻被重用,协助袁督师修筑宁远城。
天启六年(1626年),即天命十一年正月,努尔哈赤来攻宁远,大寿坚守城南,兼顾城东。激战中,大寿指挥守军积极防御,后金在城南与城东均未实现突破。第一次宁远之战宣告结束,大寿作战有功,受朝廷封职奖赏。他和袁督师的感情,也在炮火烧灼下凝结。
2 宁远最具魅力的不在温泉,不在海浴,亦不在新砖老砖咬合的方城,细研究的话,延珲街的两架牌坊才是宁远文化的代表。我这么说,皆因那两架牌坊完全属于明代,它的建筑背景、材质、雕工等等,多角度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艺术特色。牌坊的另一番意义还在于,它们极力夸耀的两个忠臣——祖大寿和祖大乐兄弟,后来都背叛了国家。但我对他们的背叛,没有任何憎恨和鄙夷,尤其大寿降清给我的悲凉况味,极近宁远时,愈发刻骨。
两架牌坊中的一座,专为大寿所立,赞扬他效忠朝廷,镇守边疆,扫平战乱的功绩。如果仔细观察,额枋边柱刻着有趣活泼的一个人戎装骑马出征的浮雕,马儿四肢粗壮而短,体现了明代动物雕刻的风格,最让人思绪连篇的,是谁全副武装,欲马上征战?无疑,工匠通过画面告诉你,此人乃祖将军,他正为保卫辽西走廊奋勇战场。
沉寂一年的皇太极卷土重来,直扑锦州,势头之猛烈甚于其父汗。袁督师兵力有限,考虑再三,派大寿、满桂、尤世禄飞驰锦州。大寿等与锦州城内守军里应外合,皇太极啃不动第一打击目标,挥师转攻宁远。
大寿作为袁督师的干将,又一次与皇太极面对面交锋,他和满桂、尤世禄三人同心,力阻皇太极于宁远城外。皇太极屡屡发动攻势,大寿竟像根钉子,拔不掉,砸不弯,袁督师借机狂发炮弹,与皇太极互相炮击。一时间,宁远城硝烟火海,哀嚎不绝。攻方与守方僵持,精明的皇太极料定这一仗仍难获胜,遂以天热为由,撤回盛京。
再战宁锦不下,皇太极极其恼火。而在明朝廷,却于渺茫中看到希望的光芒,权贵们情绪热烈,点数着谁该记功,记几等功,数来数去,竟千人余。这么多有功之臣,连总指挥袁督师都排不上号,仅象征性地颁发一点物资奖赏了事,大寿自然也捞不到太多好。我认为,大寿出生入死,亲历战阵,他一定对此心怀不满,私下里和袁督师唠叨怨怒,为自己,为督师,为参战辽军鸣不平。
他若没有思想波动,就不是血肉之躯。
更让大寿喉头哽咽的是,袁督师在胜利的锣鼓声中离职了。徜徉商业气息浓郁的延珲街,有那么一刻,我看见大寿穿越四百年时光,现身牌坊下,日影将他的沮丧拉得老长老长,黯然送别督师。尔后,他挥鞭打马离去,头也不回。
英雄的宁远弥漫着失望情绪,具体到大寿,他心生悲观、寂寞。但他不能放弃这座城,祖氏的传统不允,袁督师行前也会有嘱托。他的妻子儿女部属亲朋财产都在这儿,他必须顶住压力,誓与城共存亡。
大寿在抑郁中守着宁远,这期间,皇太极曾借给天启帝吊丧,致书大寿,表达议和意愿。大寿看完信,一字未复。他也没有意识到,随着天启皇帝的死,崇祯皇帝继位,他和袁督师、皇太极之间重续纠结关系。
我有一百种理由相信,大寿听说袁督师再度起用,担任蓟辽督师的消息时发自内心的振奋。他也为崇祯和袁督师说的那句“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欢欣,这让他深切感受到朝廷对督师的倚重,督师地位高了,意味着大寿一类的猛将有了轴心,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大寿的预计没有错,袁督师重返宁远,大寿受封前锋总兵,挂征辽前锋将军印,驻守锦州。此举等于让他站在抗击满洲的最前沿,替宁远、山海关、乃至北京挡皇太极射来的当胸一箭,这是督师对大寿莫大的信任。
基于大寿的不合作、袁督师再次挂任蓟辽,皇太极再攻前夕,打的还是投石问路的牌。史书说,他先后给袁督师发了六封议和信,试图和平谈判。不过,这一次皇太极判断失误,问题在于,袁督师已立下五年复辽誓约,岂能掌掴自己,引满朝文武耻笑,招致杀身之祸。而皇太极也从督师辣手整顿军纪,斩杀毛文龙等果断行为,看出议和是万万不能的。遂率领大军,绕过关宁锦防线,取道蒙古,破边墙入塞,杀奔崇祯老巢。
3 说不清为什么,宁远的水文化与战争文化割裂开来,宁远人向外来客介绍他们的温泉,他们的海,以及那座古老的城,都是各讲各的,好像它们之间没有内在联系。但那个大雨天,我乘车奔驰在宁远的新城老城,在风雨渤海的岸边驻足观潮,心中想到最多的,是终年生活在这片海洋和陆地上的人就像一个两栖动物,他可以骑着马呼喝来去,也乐于漫步海岸,陶醉海风的吹拂。我觉着,大寿和袁督师的工作和生活中,一定有这样的情节。极可能他们的某一个灵感或成熟的思路,就从一次看似悠闲的散步中获得。比如,袁督师写给朝廷的奏疏。
督师说,臣在宁远,敌人越关西进的算盘必不得逞;臣忧蓟门薄弱,恐敌人钻了空子,宜宿重兵把守。
观此言,督师可谓苦口婆心,只是,崇祯和朝廷官员们终日忙碌,没工夫搭理督师,结果不幸言中。
即便督师早有预测,一旦变成事实,也险些让他乱了方寸。史书这样记载道:
崇祯二年即天聪三年(1629年)十月二十九日,蓟辽督师袁崇焕由宁远往山海关,行至中后所,得报八旗军团破大安口,立即部署赵率教点四千兵马,弛救遵化。
三十日,皇太极抵遵化。督师紧急抽调大寿,随其入京。
十一月初一日,京师戒严。崇祯于慌乱之中,谕选智略者御敌。这时,袁督师和大寿等正浑身汗水,策马狂奔京师。
初四日,皇太极攻陷遵化。
初十日,袁崇焕得崇祯谕旨:“调度各镇援兵,相机进止。”被迫调整防御部署。
十五日,袁崇焕和大寿抵河西,商议进京师援救。奈何崇祯下令,不准督师越蓟州。
我以后来人的眼光看得明白,事到此时,崇祯已被流言蜚语蒙心,不再信任督师,可怜督师一心保卫圣驾,浑然不觉圣上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十七日,袁督师率大寿到达京师广渠门外,忍着饥渴寒风,露宿扎营。
二十日,皇太极率八旗铁骑滚滚而来。京师脚下,狼烟四起;京城之内,人心惶惶。遭遇劲敌,督师和大寿只有一个念头:拼死抵抗,绝不能退半步。两军对峙,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号角声、喊杀声,骤然响起,双方人马搅成一团,刀来剑往,难分彼此。那一天,在多尔衮三兄弟为首的左翼八旗旋风似攻击下,督师与大寿背抵城墙,血溅蓟门。目睹这场恶战的朝鲜使臣向他的李氏国王如是描述:“贼直到沙窝门,袁军门、祖总兵等自午至酉,鏖战十数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贼退奔三十里。贼之不得攻陷京城者,盖因两将力战之功也。”
然而,袁督师的拳拳报国心却被阉党流言及皇太极的反间计所害。
大寿亲眼看着督师被捕,惊得丢了三魂七魄。他愤怒、恐惧,颤抖着回到大营,与何总兵率辽军离京出关。
谁能想到大寿离京时的表情?他必定咬着牙,青着脸,回望北京巍峨的城墙,狠狠地骂一句,策马奔回辽西。
大寿一声招呼不打,带着人马走了。接下来惊呆恐惧的是老臣孙承宗,他明白老部下为什么突然撤走,更担忧大寿一走,京师怕是无人能保。
焦急万分的孙承宗派人带上自己和袁督师的手书,急吼吼追赶大寿。
大寿手捧督师亲笔书信,义愤填胸,伤心哭诉。为解救督师,大寿真的剖出肝胆:“京师城门口大战堵截,人所共见,反将督师拿问。有功的人不蒙升赏,阵亡的人暴露无棺,伤者呻吟冰地,立功何用?收复遵化,皇上哪知我们的功劳?既然说辽人是奸细,今且回去,让他们厮杀!……”
大寿一字一句,动容动情,辽军一片呜咽。那哭声犹如海潮,隔着数百年时光,传达我的耳畔。当时,我正站在祖氏兄弟牌坊下,念着额枋上刻的“廓清之烈”四个大字。
扫清夷患,忠贞者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大寿哭也好,骂也好,却不相信他们誓死捍卫的朝廷已无法理可讲,亦不念人情道德。朝廷的所作所为,只是叫他伤感,他说出这番话,是希望朝廷理解督师,理解为国守土的辽军将士。他还幻想,凭着辽军劳苦功高,拯救身陷牢狱的督师。而这正是大寿的可爱之处,让我对一个叛将怀景仰之情,一走近他的纪念建筑,心底肃然起敬。
4 后来让我们知道,大寿的忠义并未感动崇祯,尽管他回师入关,在孙阁老领导下一口气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崇祯仍然杀了袁督师。
由于史籍的疏漏,今我无法知悉督师死讯传到大寿那里,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觉着,大寿的第一反应,唯有惨然一笑。
皇太极计杀袁督师成功,也未必得意,因为一个没有对手的人,会有失落感。因此,他不想大寿重蹈覆辙。
在皇太极眼里,大寿不独他一人,而是宁远锦州乃至辽西走廊四百里的精神标杆,祖氏对整个辽西的影响无人匹敌,降了大寿,意味着宁锦全线崩溃。而对付大寿最有效的办法是围,困住这只虎,挫他的锐气,磨他的勇气,消解他的斗志。
崇祯三年(1630年)即天聪四年七月,皇太极来了,困大寿于大凌河城。
彼时的大凌河城,连大寿在内,副将八人,参将游击约二十人,骑兵七千,步兵七千,夫役商贾约万余人。大寿几次突围,均被皇太极逼回城内。山海关、宁远、锦州方面的援兵也被满洲八旗打得落花流水。内外阻隔的大寿,很快尝到坐困的滋味。
皇太极拿捏着分寸,展开劝降手段。大寿仍采取老办法,置之不理。皇太极不急不恼,端坐城外和大寿耗着。
大凌河告急,监军道张春和吴襄统兵四万,由宁远飞驰二百里来救大寿。这一仗,以援军覆灭告终。十月底,张春为首的二十三名降将分别写信劝降大寿,大寿毫无所动。皇太极的亲笔招降信也打了水漂,激不起丝毫涟漪。
大凌河城内断粮断炊,人吃人的惨剧天天上演。
若保卫人民到自相残杀的地步,保卫之意义何在?被保卫的人民为了活命,还原野兽本性,实施保卫者焉能不脊背生寒?大寿智慧,如何参不透这玄机,于是开城投降。但何可刚骨头硬朗,死于八旗军乱刀之下。饿疯了的大凌河人冲上去,分食了他——一想到何可刚,我总为他悲切,他从宁远转战锦州,锦州转战京畿、京畿战到滦州永平,又从锦州战到大凌河,结果和袁督师一样,为人民而死,人民待他却比豺狼还狠。我觉着,宁远城该树一座碑,悼念他的功绩,瞻仰他的气节。而不应只是在纸页里看到短短几行记述。
大寿降了,不过,他跟皇太极玩了心眼儿,诓骗皇太极放他到锦州,然后里应外合,占领锦州城。这貌似猫三狗四的伎俩,由大寿使出来,有点儿诙谐,也隐着凛凛的成分。那就是,宁为主子的丧家犬,不做敌人座上宾。话又说回来,大寿这般的效忠,于一个患上败血症的国家,无非让它多遭几天罪,历史多了一段故事可讲。另一方的皇太极呢,有意无意着了大寿的道儿,成全了大寿的计策。大寿一入锦州,再无音讯。满洲高层异常恼火,集议杀掉大寿家人部将,因为自明金开战以来,还没有哪个降将敢开这么大的玩笑戏耍后金。对于大寿的去而不返,皇太极的做法则高明得多,他大度包容,加倍善待大寿的一干人等。
这些事情,锦州城里的大寿尽收眼底,但皇太极始终没撼动他的心。接下来的七年间,大寿一直与皇太极为敌,两人曾在中后所,也就是今天的绥中相遇过,皇太极再次劝他投降,大寿不理睬。后多尔衮统帅攻明,崇祯急调大寿入援。崇祯十二年(1639年)十二月,清军攻占济南,大寿又往,直到三月才完成使命,奉召返回宁远。不久,大寿再次被派驻锦州,直到崇祯十四年(1641年),皇太极再次来围。
这一次,大寿自知难逃此劫了。而他业已老迈,当年的少壮和慷慨激昂,都被时间退化成行动迟缓,须发飘然。但他不能脱下那身征袍,过去他是辽西的擎天一柱,到现在他依旧主宰辽西人的精神世界,他必须战斗到最后。
漫长的围困开始了,皇太极表现出十足的耐心,气定神闲地坐在城外,指挥兄弟子侄们轮番围城。期间,皇太极轻松灭掉洪承畴十三万援军,洪军门被押解到盛京,不日降清。最有可能救锦州于水火的洪军门投降了,明朝廷再无合适人选来挽救大寿,他只能静候死神。
一年后,锦州城尸骨遍地,惨不忍睹,若再坚持下去,城亡人也亡。直到末路,大寿信念不改,倒是祖夫人不忍百姓无辜受死,苦劝大寿归降。大寿走投无路,一声叹息,由部下抬他出城。而他走后,祖夫人悄悄上吊自杀。
大寿降清,不削弱他的英雄气概,起码就我个人来讲,感情、理性两个层面都理解他。说到底,他不是败在军事行动上,而是败于朝廷的政治制度。还有祖夫人,一个懂大节义的女人,她真的了不起。在宁远的时候,我吃了太多的海鲜和辽西豆腐,也切身感受了宁远温泉与海的魅力,了解了温泉与海给予宁远无穷的发展潜力,但我特别想去看看祖家旧址祠堂或者墓地,拜祭大寿和祖夫人。可惜,祖家旧址无迹可循,祖家墓地在文革中遭毁,这也算大寿及夫人的又一个遗憾了。
1 他是宁远的一团灰影,宁远人对待他,持一种亲密又疏远的复杂心态。亲密,因他是乡党,疏远,为他一生的板荡。
吴三桂,是宁远字典里一个夹缠不清的词条。
在宁远,我很期望看到与三桂有关的遗物,像老宅院、一件器皿什么的,但终究心愿落空。三桂斑斓了宁远的记忆,他本人可供追思的东西却几近空白。三桂不同于袁督师,也不同于祖大寿,宁远的一切风情均可牵连上他,也有意无意地避讳他,所以我在宁远东逛西逛,才只在文庙的一间耳房里,从排列着宁远历代名人的木牌上发现他父亲吴襄的名字。
后来听说,绥中镇北上帝庙的小学校,是吴家的一处宅子,院内有棵银杏树,乃三桂亲手所栽,心里就存下念想。
吴三桂,是宁远永远解决不了的矛盾。宁远人无法割除与他的一乡水土情分,又不能神采飞扬地展示他的才干,他是宁远一颗明亮而晦暗的星。
一代枭雄吴三桂,1611年出生于宁远,这一年,是明万历三十九年。套用现在出镜率较高的词“拼爹”,喻三桂的青少年时代很恰当,至少在当时的宁远,没有谁家的孩子比三桂出身更好——亲舅舅祖大寿,亲爹吴襄。把亲舅舅搁在亲爹头里,是因为辽西没有第二个家族的威望胜过祖家,祖氏一门人丁兴旺,尤有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等为首的军中武将,武将中的猛将。说起来,时吴襄也不过是祖家军中的一名将官,因续娶祖大寿的胞妹,沾了祖家的光,吴氏又成宁远望族的一支。
查吴家原籍,在安徽歙县,后迁高邮。至于迁来辽西,因吴家从事着贩马职业,多来往关内外,常寄住辽西,到明中晚期,吴家便定居宁远中后所。
吴襄深得父亲言传身教,但他没有把祖传的求生技能进行到底,而在中途转入行伍,个中缘由,因时间关系已成无解之谜。值得注意的是,吴襄幸得李成梁垂青,升为千总,并在一次对后金战役中夺后金战马三百,初显军事才华。
三桂十一岁那年,吴襄考中武进士,被任命参将。个人身价的提高和依仗祖氏的裙带关系,吴襄多了与关外军中高层接触的机会,他不失时机地让二儿子三桂认时任宁锦监军的太监高起潜作干爹,为儿子的未来拓开一条路。
吴襄本人的官运,渤海浪潮般的起起落落: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已升为都司佥事的吴襄随袁督师和祖大寿入卫京师。第二年随祖大寿收复永平四城,因功升任团练总兵官。祖大寿被困大凌河后,吴襄发兵宁远,在监军道张春指挥下飞驰增援,不料四万人马皆败,大凌河也落入皇太极手里。吴襄作为主帅之一,罪责难逃,被朝廷削职,令带罪立功。
吴襄垂头丧气半年余,机遇来了——山东孔有德叛明,高起潜带祖大弼、吴襄前去平叛。吴襄抓住时机,在战斗中表现出色,先官复原职,再加官都督同知,驻守宁远城。然而好景不长,仅一年功夫,吴襄又丢掉总兵职务。崇祯七年(1634年)夏月,皇太极入边袭扰宣府、大同,所过之处尽遭劫掠。朝野震惊,苦无良策,这时吴襄雪中送炭,请求入关增援并获准。吴襄与各路援军进入山西,意欲磨刀霍霍立功名,孰料明军胆怯八旗军团的凌厉,猥琐不敢前,致使八旗军从容洗劫太原、宣府等地,吴襄与张铨昌等均被朝廷以贻误军机、逗留不进罪逮捕入狱,革去辽东总兵之职。这对吴襄不啻沉重打击,他上疏自辩,请朝廷看在父子们不顾身家保疆土的劳苦,多加宽恕,吴襄在上疏的最后说,天地覆载之恩,微臣不能报,而臣子吴三桂世受国恩,亦必杀贼仰报万一矣。
由此可见,年轻的三桂在关外军中崭露头角,走进崇祯及朝廷命官们的视野,是以吴襄企图用儿子的潜力为自己开罪增加筹码。
2 人说三桂俊朗舒展,白皙风流,这话不管他人信否,我是信的。三桂成长的地方,有山有海有平原,气候湿润,物产丰饶。他享受着上天的恩赐,同时也心安理得地享用显赫家庭拥有的尊贵,时令瓜果、珍贵海鲜,亦或宁远街坊的民间小食,甚至北京、江南各地的精美食物,都可以通过山海关咽喉,直接送到吴府,带着京城的甜腻和江南的温婉味道,摆放到三桂的食桌上。舅舅和父亲的地位,又让他生来就有高人一头的优越感。我曾在游走宁远街头,品尝宁远的豆腐、水果和肥美海鲜时,特意替三桂体验一下,果然不是庸常人能感受到的美妙,那三桂不超群,还有谁呢?
一个人的气质和相貌得益于天赋,很大程度上也是养出来的。
生于武人世家,三桂自然对武将的好处心领神会。他又区别于崇尚武德,不重文饰的粗莽汉,据明末稗史记载,三桂幼年师从董其昌,受一代文宗儒家文化教育熏陶,武将素质中又多了几分书卷气,成就了他勇猛细腻的性格。
三桂青少年时就历官都督指挥、中军等军职,成为关宁铁骑中最年轻的将领,无疑是“拼爹”的结果。但后来的诸多事实告诉我们,三桂本人的剽悍与骁勇,确实让很多人难望项背,包括他的亲兄弟及一大堆姑表兄弟。
三桂善战勇猛的最早显现,是在崇祯元年(1628年)那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救父传奇。时舅舅祖大寿为前锋总兵挂印征辽前锋将军驻锦州,吴襄作为属下参将,于彼年秋收季节带五百兵卒出城“哨探”。在距城百里处,竟与八旗兵不期而遇,八旗兵人多势众,将吴襄团团围住,吴襄左冲右突,且战且退。
危急时,三桂随舅舅祖大寿伫立锦州城,登高一望,四十里平原秋色宜人,烟云如黛。陶醉间,三桂惊见父亲陷入重围,急忙跪求舅舅出手相救。祖大寿坚拒外甥求告,断然道,我以封疆为重任,焉敢妄自行动?三桂再三恳求,哭着说,总爷不发兵,儿请率家丁拼死相救。祖大寿心软默许。三桂起身下城,率二十余家丁冲向后金军队。
救父心切的三桂冲乱后金包围圈,硬是拓开一条血路逸出。城上的祖大寿见此情景,不禁赞叹外甥的勇气与胆魄,命城上军士擂鼓助威,亲自出城接应吴氏父子。脱离险境的三桂见了舅舅,顾不得鼻梁淋漓的鲜血,翻身下马,付尘跪泣。祖大寿搀扶起外甥,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慰说:“儿不忧不富贵,吾即请封拜。”
三桂第一次表现出勇者气概,赢得舅舅嘉许,也获得朝廷封赏,赚来忠臣孝子的美名。就连皇太极听说,也称他好汉,不无感叹地说,我若得此人,何忧不得天下!
这是三桂给皇太极的第一印象,也是他与清王朝大半生纠缠的开端。
三桂城下救父,典籍中不乏记载,内容几乎众口一致,说三桂从四万八旗兵中夺回父亲。反之,他和父亲统共五百余兵力,我觉着,这已经不是传奇,而堪称离奇了——五百对四万,三桂岂不成了天人?有可能吴襄遭遇四万八旗的先锋,情急时被儿子捡回条性命。
没有亲历者口述,和历史较真似乎无甚意义,关键在于三桂勇闯敌阵救父的过程属实。我颇感兴趣的是,三桂好战如噬美食的性格,究竟成就哪里?有天晚上,我在绥中海边喝酒,几个人熏着海风,吆五喝六,兴至极处,三桂猛地打心底里蹦出来,刷刷两闪,直奔大海,消失墨黑之中。端看着他的背影,我有所醒悟:山海绥中乃三桂老家,因而三桂即有山的硬度,也有海的深不可测和平原似的开阔,家乡的地理特性,恰好与他个性吻合。他的整个人生历程,对人对事的态度,已经给予足够的解释。
但这也是宏观概括,其实三桂的奋勇因子,应传承舅父一门。纵观三桂的前半生,滚刀尖趟烈火的战场上,无论血拼李自成,还是剿灭南明小朝廷,他的毅然决绝都与舅舅如出一辙。而他善于攀附、多谋多思的另一面,则源于父亲吴襄的血液——别忘了,吴家早先是贩马的。贩马,就要懂马,说白了,就是擅长相马,摸透马的脾气,轻松驾驭马,才能干好这个行当。再有,贩马本利益趋之,有得赚才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吆喝。吴家的价值取向,随着三桂逐渐走向成熟,被他熟练运用到效命的政治集团上,打交道的人的身上。但这一切看起来,只是一个男人向往成功的运作模式,可算本性,又未必本性。人的本质是干净的,我只不信,三桂沉静的使出那些招数,应付各色人等时,内心一点也不波翻浪涌。
3 三桂以总兵身份再度登上宁远城的时候,我在杨树的绿荫梢上等着他。我说,我是你的医生。三桂投给我奇怪的眼神。我说,你虽踌躇满志,心底如履薄冰。三桂无语。
聪明绝顶的三桂,把驭马与驭人的理论融会贯通,先后攀援监军高起潜、经略方一藻、经略洪承畴、新安谢四新等政要,加之自身硬条件,莅任宁远总兵。这时,他的舅舅祖大寿驻防锦州,爷俩儿相聚二百里,战略地位在伯仲之间。
皇太极拉开松锦决战的序幕。
皇太极故伎重演,把大凌河围城打援的手段,全盘移植锦州。这一次,他先在义州屯田,蚕食锦州周围地区,等时机成熟,一举围困锦州。三桂识破皇太极计策,讲出他的担心,建议朝廷增调蓟镇兵力会合锦州,集中力量击败清军的进攻。
事实印证了三桂的分析,崇祯十三年(1640年)即崇德五年的五月开始,皇太极频繁发兵袭扰锦州、松山、杏山、宁远,三桂等人也在方一藻统一指挥下,与清军展开激战,在宁锦一线与清军形成胶着状态。
崇祯十分清楚锦州失守的严重后果,集合包括三桂在内的十三万人马,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本来,根据洪承畴的战略意图,十三万大军且战且守,步步为营,直至逼退皇太极。怎奈高居庙堂的命官们不了解战局,以农民军在中原地区再度崛起为由,追着洪军门速决辽东战事,免得耗费军饷,贻误战机。洪军门碍于压力,誓师宁远,仓促上阵,不日迫近锦州,受困笼中的祖大寿也趁势突围,穿破清军的二重封锁线。
远在盛京的皇太极闻军报,快马加鞭弛至锦州,他沉稳地站在大营高岗,俯瞰明军阵营,很快识破明军前有攻后无守的弱点,组织清军反攻,彻底击溃洪承畴。混乱中,明军竞相逃跑,三桂也夺路呼号。
三桂奔回宁远,浑身血土,一脸愧色。
那天上午,宁远城大雨如注,渤海的风夹着波涛,狠命摔打海岸线。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知海的力量,心底惊骇,战战兢兢。我站在海边的风雨亭里,海水拍击着脚下的悬崖,模糊了我安慰三桂的声音,我说,兵败如山倒,你撤的没错,不然的话,要么你战死,要么你投降,但当时这两种情形都不适合你。三桂听罢,居然泪下如雨,鼻梁上横斜的伤疤,在雨水中格外清晰。
锦州丢了,十三万大军灰飞湮灭。崇祯的震怒不亚于九天雷霆,处罚的圣谕一道接一道,三桂躲在宁远,日夜忐忑。可等来等去,戏剧性地一幕上演了,这对宁远,乃至三桂个人来说都算利好的消息:关蓟各边就近辽兵赴三桂总统。
三桂跪地听宣,心中悲喜交加。这次不是朝廷的误判,而是崇祯再挑不出比三桂更合适的人选来主守关外。他要洗刷损兵折将的耻辱,就得把握天降的机遇,挽救松锦决战的败局——是的,实在不能把“临阵脱逃”四个字扣在三桂头上,那是一场尚未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役,他们的真正对手是朝廷里头那些动不动就跳着脚狂呼乱喊的官员,他们七嘴八舌的鼓噪将十三万大军葬送。但要重振士气太难了,三桂一面感恩图报,一面心里敲鼓。现在,集合辽西三镇及山海关等处兵马,统共不足四万余兵卒,万余匹马,如果皇太极再加强攻势,他如何守住宁锦防线,继而保住山海关和北京?
三桂要应对的另一个考验,恰恰来自他的强硬对手皇太极。
十三万大军惨败,松锦开城投降,直接后果是洪承畴、祖大寿等集体归清,三桂顿成辽西走廊最令人瞩目的人物,三桂的抉择去留,显得举足轻重。本来,三桂在皇太极心中占有分量,这一来愈发急于收良将于麾下,纳辽西于版图。于是,针对三桂展开积极外交,希望他审时度势,尽早降清。
皇太极的手书、同僚、姑表亲戚的书信雪片似的飞落三桂案头,他只字未复。那天在风雨亭,他还陷在战败的失魂落魄中就说,我不能降,也不想死。三桂的潜意我明白,他高傲的思想中,无法亲近游猎民族,这不单是中央与边疆的争斗,更在民族出身和民族文化的差异使然,他不愿意浑噩地笑纳皇太极的许诺,背上背信弃义的千古骂名。
鉴于三桂的态度,皇太极有些愠怒,再去信时,言语含威吓之意。就在这段时间,三桂还示威似的与清军交过几次手,且取小胜,被明朝廷视为国家干诚,上下一片赞扬声。时隔数百年,再阅读那些史料,我觉着,大家都错估了三桂。我以为,三桂与大清国势不两立的坚定下面,藏着一颗躁动的心,他越与皇太极腻着,作用越在崇祯和皇太极那里凸显,双方无论是谁,都不敢对他稍有小觑。以三桂的聪明,想必已经明了舅舅和洪军门等人的结局,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但他也不能轻易跨过那道纲常伦理的坎。三桂再用他的特殊方式权衡,内心惊涛骇浪,表面保持最大的沉默。
另一方的皇太极却在1643年神秘死亡,他没留下任何遗嘱,谁来继位,谁统兵西进解决吴三桂这个心腹之患,都成为他身后的棘手问题。
4 年轻的大清政府经历了一场骇人的变奏,多尔衮屈居摄政王。
此时,崇祯离上吊的凄惨境遇又进一步:大顺军势如破竹,在陕西击败总督孙传庭,四万九精锐全军覆没。事已至此,三桂成了崇祯惟一的指望。然而崇祯面临两难:抽调三桂入关,等于放弃宁远,不调三桂入京师又恐人心不稳。崇祯腹背受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朝廷的命官们,又一次玩起模棱两可的把戏,说起话来两头堵。崇祯问吴襄讨主意,吴襄老练圆滑,奏称,可让臣子吴三桂以抵挡大顺军为由撤出宁远入关。
崇祯犹豫不决间,大顺军杀奔京城,消息传来,崇祯出奇地果断:立命吴三桂为平西伯,即刻入京。
第三方的多尔衮主动介入,打着赶走大顺军的旗号,挺进辽西。这位北京的老对头,俨然成了汉天子的大救星。
多尔衮辛苦跋涉在行进路上,宁远开始大撤退,城里城外哭天抢地,一片狼藉。许多年后我躺在某个近海的房间里,聆听窗外的哗哗大雨,想着三桂离别宁远时的悲怆与绝望。我猜三桂对宁远的情意没有虚伪,对宁远的眷恋真诚无欺。就像一只狼,它再怎么凶残,对待自己的崽子和巢穴,也有一种天然的亲爱。宁远城所有人中,其实三桂最不想走,他的私宅、田产、亲情友情都在这里,一朝人去,吴家和祖家多少年的心血化为乌有。而且,就在几个月之前,他闲居在家的老父吴襄突然接到崇祯下拨的俸禄,诏命吴襄提督京营,携家眷入京。三桂心底明白崇祯用意,他的思想不再摇摆,给崇祯写下一封决心书,用吏科给事中吴麟征的话说,三桂抱定了马革裹尸之心。
于公于私,三桂都想在宁远与多尔衮战斗到最后一刻。
三桂必须得撤,但他要带上全城的人,不能抛下一个。
三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坐在黑暗的雨声里,看到他目光中的坚毅和艰难。我理解这时的三桂,故土难离,他舍不下宁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可要全部带走,难度太大了,从下决心到下命令,三桂再三犹豫。直到再没有磨蹭的功夫,才领着一城老小担着担子,赶着车,互相搀扶着离开家门。就在那个我难以成眠的雨夜,我看着三桂骑马走在头里,后跟着眼神迷茫的宁远人,这支长长的队伍没有一点笑容,没有喧嚷嘈杂,他们沉默着,逶迤着,缓缓走向山海关。
三桂赶到京城数百里的丰润,噩耗传来:大顺军攻占北京,崇祯皇帝上吊死了。三桂猛然愣住,勒住马,呆了片刻。然后,掉转马头返回山海关。这时的三桂,心里充满哀伤和绝望,他除了山海关,再无其他去处。
命运把三桂甩到诡异的境地,他去往哪里,要再三掂量。
先是李自成捎来招降信,开列的条件让三桂怦然心动。于当时的他而言,投靠李自成恐怕是最稳妥的一条路,主要在他与李自成素无结怨,与多尔衮多年死磕,结为宿敌。事实上三桂与李自成也达成一致,问题出在刘宗敏身上,如果他不抢吴家财产,不夺三桂最心爱的女人,逼得三桂走投无路,他转投多尔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然则命运就这么安排了,当事人无力挣扎。
三桂为了陈圆圆怒发冲冠,用普世价值衡量,未免轻贱。倘搁在我,他值得大书特书——试问天下男人,有几个百折不回的情种?貌似纵横天下的男人,不愿为一个女人付出一星半点儿,不愿替一个女人担当责任的数不胜数遍地皆是。我倒觉得,三桂仅这一点,就堪当天下男人的典范。
为了平胸中一口恶气,三桂放下尊严,再四致书多尔衮。被逼到死角的他,不在乎什么银子官位,只要有复仇的机会,一切均不在话下。多尔衮比他的兄长皇太极智商高得多,好生为难一番三桂,才接受他的剃发叩拜,然后让他与李自成消耗,考验他的诚心。三桂惟有浴血拼杀,多尔衮给三桂的封赏,亦远非崇祯和李自成的许诺可比。三桂从此追随多尔衮,马上征战半生,终究受封藩王。
三桂把云南经营成自己的王国,一辈子为人该享的福都享了。我却不信,三桂真的快活赛神仙,我不信他泛舟滇池的时候不想念渤海湾,他赏玩奇石珍宝时不怀念老屋院当央的那棵银杏树,他将半个昆明做为私人花园,与陈圆圆览胜观景,就全然忘了宁远城的风烟?我想三桂的情感深处,一直藏着个宁远城,只是他心中有愧,即便权势熏天也不敢踏上还乡之旅,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