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瑜
谁也不曾料到我的麻脸姥爷竟会在三十二岁那年交上桃花运。
当我的麻脸姥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携漂亮的外婆冒着酷雪严寒踏进被大雪覆盖的颖河镇之前,他一直在思索,王大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老婆输给他?以王大赖的脾性完全可以赖账。可这回,一袋烟的功夫,他就将他的媳妇领到我麻脸姥爷的面前,爽利地结了账。从城里通往颍河镇的那条古道上,我的麻脸姥爷踏着吱扭吱扭的落雪跟在赢来的女人身后,越想越不解。雪越飘越大,女人的衣服上已落了一层白雪,我姥爷很想上前替她拍打干净,但看着她那高傲的背影,心里很是怯得慌。
这个女人,其实从那时起,已经成为我的外婆了。那一年,我的外婆年方二十有七。
我的外婆在那个炙白的雪天里,梳着新派女性剪发,内穿棉旗袍,外套一件裘皮大衣,足蹬玄色的高跟皮鞋,一副贵妇模样,这身装扮确实不是一般人家能置办起的。后来得知,把她输掉的前夫也不过是个地痞流氓。
望着雪地里心境高傲的女人,姥爷默默地活洛着思绪:看来她也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人!
雪地里的外婆,像是格外讨厌我的麻脸姥爷,沉着脸子与他拉开距离,直到高跟皮鞋上沾上了厚厚的一层雪,才驻下脚步,将鞋底上的积雪刮掉。她朝白茫茫的远方探了一眼,禁不住哀叹了一声。那悲凉的叹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我麻脸姥爷的耳边。
到了颖河镇,我的太姥姥狐疑地看看我的外婆,悄悄将儿子拉到了一旁,寻问一番,脸上露出了不快。因为王大赖她认得,他那一点家底怎能养起这样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再说谁有这么个漂亮迷人的媳妇,舍得输给别人?于是,太姥姥不由地对她的作风怀疑起来。虽然太姥姥一直为儿子的婚事发愁,但儿子真的领回一个来,她却又挑三捡四起来。
外婆悲凉的叹声随着纷飞的大雪飘然漫开,漫在被大雪覆盖的屋顶上,散发着寒气。那是我外婆心底发出的冷,从她被迫无奈踏上那条古道开始,心里就有着一股朝外冒的寒气,心都寒得要冻结了。外婆心里的寒,不是我麻脸姥爷火热的心能温暖得了的!这一点我的麻脸姥爷很清楚。
小镇的人在大雪停下后的翌日奔走相告:快去看看,刘麻子带回来一个城里媳妇!那是一个雪后红日高照的大晴天,太阳犹如姥爷喜形于色的麻脸一样灿烂而温和。当人们相拥而至的目光锁定外婆时,无不为她时尚而高雅的穿着而唏嘘叹之。唏嘘之余,又免不了要联系和猜测着什么。其中也有好心人为我麻脸姥爷担忧:这么妖艳的女人怕是不会死守着刘麻子。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三年后,刚生下母亲的外婆跟镇子里的一个独眼男人私奔了!
在独眼人拐走我外婆的那天夜里,我姥爷脸上的麻点骤然黯淡了许多。用太姥姥的话说,是那个妖精拽走了我麻脸姥爷的魂魄。
我姥爷终日坐在老屋前的小凳上发怔,毫无振色。太姥姥忍不住激骂道:你要是忘不了那个骚狐狸,你就去上吊死去吧!我没你这个儿子!
姥爷听罢略略一怔,抬头看了太姥姥,又垂下了脑袋,有两颗豆大的泪水砸落在地上。先前没有女人的时候,母子俩相依为命,也没有太大念想,按部就班的生活过得一直很好。有了女人,又丢了女人,按说生活应该还回归从前,但我的麻脸姥爷却怎么都回不去了。
外婆与独眼男人私奔一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太姥姥朝外瞭了一眼,看见外面的天色还黑,天穹里镶着几颗星。往日的这个时候,总是有一声接一声的鸡鸣,今天没有。缺少公鸡打鸣的早晨,在太姥姥的心里记得很清。那是1950年农历的腊月二十四,太姥姥心想是不是遭了贼人?正要起床去鸡棚里看个究竟,却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朦胧的喊声,可能是喊者奔跑急促的缘故,传来的声音就带有奔跑的振荡,像颍河里的水被狂风搅着一样,波波粼粼,旋窝片片。
大清早的,是谁这般神经?太姥姥嘟囔了一声。
那个跳动着的声音越来越近,像直奔自家院子而来。太姥姥想出去看看是谁人在喊,不想还没开门,那个声源拍响了她家的大门:大娘,快,快,你儿子上吊了!
门外的喊声像一枚杀伤力极大的炸弹在老屋里炸开。太姥姥的头一阵玄晕,仄仄歪歪地摇着身子,室内的空气打着旋儿在她的眼睛里转动,还不时地冒出几颗如银子一样亮的小星星。太姥姥快要跌倒的身子带动着老屋里的空气,空气开始大幅度地摆动。
摆动着的空气在我幼小的母亲脸上扭来滚去,挠醒了母亲,于是母亲就张开小嘴大哭不止……
我麻脸姥爷死在河滩地里的那颗歪脖柳树上,那棵树至今还存活着,已老得不成样子,却能活得很顽强,像是要将我麻脸姥爷的寿命捞回来似的。每当我看到它,就想起了五十三年前的那个缺少鸡鸣的黎明。
我姥爷自尽时,田里的麦子僵在寒冷的冬天里,已经没了生长的心思。我姥爷用大黑袄紧紧地裹着身子,手插在腋下,绳索从腋下穿出拖在地上,像是一条长蛇在抖抖发瑟的麦地里蠕动,又像我姥爷临死前眼睛里流下的泪水。姥爷的棉鞋已被露水打湿,他跺了跺脚,不想竟惹怒了齐脚深的麦苗。麦苗便发疯似的报复着我麻脸姥爷的那双大脚,露水一滴接一滴地渗入他的鞋帮,一瞬间,棉鞋就湿了个透心。我麻脸的姥爷对此已浑然不觉,他将手中的麻绳一点点地从地上收到手中,折好,扬起胳膊用力一甩,麻绳的一头便穿过树杆垂落到姥爷面前。我姥爷动作滞缓地为麻绳打结。打好后,用力拽了拽,看结实,便竖起脚来,将头伸进去试了试,又缩回来,蹲在地上抽旱烟。
火燫子是来时特备的,放在衣襟里,拿出的那会子还残留着我麻脸姥爷的体温。那一天,我不知道姥爷抽烟抽到何时,才将脖子套在那根用麻绳绾成的套子里……
第二天凌晨,当赶早集的邻村人发现时,姥爷脸上残留的两行泪水结成了冰,像两条冻结的小河。人们急忙将我麻脸的姥爷从树上卸下,看是否还有救活的可能?其实那时候我姥爷的身躯已被冬夜里的寒风冻成了石头,很硬、很凉。当时的天还未全亮,人们看不清死者是谁。直到天上有一颗流星划过,围观者才大叫起来:刘麻子刘麻子……
五十三前的颖河镇子里已稀稀拉拉地响起了炮声。太姥姥的身子在老屋里仄仄歪歪地趔趄了一阵,才如做梦般地将那扇房门的门插板拉开。外面的人听到门插板的响动声,火急地推开房门。这时候的天色已微明,来人的头发上结着一层冬日早晨的霜冻,像是一不小心钻了面盆。他嘴巴大张,吐着热气,看见我太姥姥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心头也泛起了一浪翻过一浪的悲凉,上前挽住我的太姥姥。
这时候,太姥姥的嘴角一动。
那人看到我太姥姥在笑,那笑放在这个苍凉的早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太姥姥推开那人的手,整了整滚了一宿的乱发说:在哪儿,带我去!
当那人带着我太姥姥踏着冻结了的地面一步步远离刘家小院时,我幼小的母亲仍在哇哇地哭,哭声在那个悲凉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孤独无助,像是在悼念她的麻脸父亲……
我太姥姥从西边的镇子里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河滩地里,看到了我麻脸姥爷的大脚,在那双大脚的旁边还放着火燫子和木杆铜嘴的旱烟袋,那是我姥爷的两样宝贝。太姥姥弯腰将那两样东西拾起来,心里憋了一股子出不尽的怨恨。她徐徐起身,走到僵硬的儿子面前,用颤栗的双手先将儿子脸上的霜冻拭去,稍停,老手骤然扬起,猛扇儿子几个耳光。我姥爷的头在太姥姥的手下像一个石球,发出脆响。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无不垂泪。
扇完我的麻脸姥爷,太姥姥再也把持不住胸中的悲伤,老泪纵横。
守寡几十年将儿子拉扯成人,谁想苦尽甘未到,儿子竟然弃她而去,越想越悲,泪水像大雨冲刷着瓦檐,飞泻直下:都怪我养了这个没出息的儿呀!
鞭炮声在除夕之夜犹如战壕里的枪声一样震荡着颍河镇,经久不息。太姥姥孤坐在老屋里,听着响彻云霄的炮声,泪水继续毫无遮拦,大有把眼珠子冲刷下来的阵势。她边哭边恨我妖艳的外婆。这时的太姥姥,觉得颍河镇像是有个魔鬼,那魔鬼在我姥爷二岁时,就像一块热粘糕贴在她身上。某一天早晨,突然有人来到刘家小院里告丧,说她出海远航的丈夫不幸溺水身亡。从此,太姥姥的安逸生活像奔畅的颍河水一样被大闸截断了流。不想,祸不单行,就在太姥姥失去丈夫的第二年,突来一场麻疹,将我姥爷玉石一样的小脸糟蹋得烂若群星……
那天夜里,太姥姥想了很久,决定为不满周岁的孙女改名为“恨”。“恨”在那一年的除夕之夜成了我母亲的小名。
第二年刚一开春,太姥姥就携着“恨”回到了距颍河镇一百来里的娘家定居。这一走就是二十四年,直到长大后的母亲非要嫁给颍河镇的父亲那一天。
在我外婆的记忆里,她的独眼男人出事那天晚上,没有月光。灯光在幽幽地闪跳,独眼男人用右眼扫了一下屋子,然后又将目光移到外婆的脸上。躺在床上的外婆像小孩子一样,急忙闭了眼睛。独眼男人以为我外婆睡得正死,便悄悄溜了出去。外婆听着那个小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里又犯了疑惑,弹起身来,追出院子。不想,独眼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独眼男人死了,是被守夜的民兵打死的。
据我奶奶说,那颗枣核大的子弹像一把利剑从独眼男人的后脑勺鱼贯而入,然后以雷电之速穿过大脑,飞弹出来,继而又带着胜利的嗖嗖之声,径直朝一棵大树飞去,大树又被它无情地穿透。通过两次胜利,它光滑的小身子就闪起了骄傲的电火,电火在那个黑幽幽的夜里就像一道闪电。子弹已撞进城墙,直到打出一个半尺有余的小洞,才打着旋儿停下。第二天,当民兵从城墙里取出那颗子弹时,它还残留着劳动过后的余温。
不管奶奶如何夸大那颗子弹的威力,有一个事实是不争的,独眼男人确实挨子弹而死。当这个扎着翅膀的消息像颗炸弹一样在颍河镇爆炸开来时,镇人都说独眼男人夺人之妻坏了良心。坏良心就不得好死!这是我奶奶后来学着当时镇人的腔调说出的。奶奶还说,镇人都怀疑独眼男人是反共暗杀团的成员,后经细查,不是。那一天独眼男人为什么鬼鬼祟祟,出去到底又是去干什么?没人知道。颍河镇的人只知道独眼男人死后不久,他的女儿也突患小儿麻痹,是我外婆用光了家底,才给她捞回一条命。再后来,镇人又发现外婆的儿子竟越长越傻……
很多年过去后,太阳温柔得像盘圆月镶在西边的镇子上。我干瘦而邋遢的外婆,踏着桔红色的余辉走在颍河镇的街头,一股股的凉风顺着街筒子吹送到她的脸上、身上,洗尽了纠缠了她一天的酷署。她扭脸一看傻儿又愣怔在二十米之外,就拐回去拉住傻儿,继续前行。一个姑娘看见可怜巴巴的外婆和她的傻儿子,对周围的人说:那老婆儿咋恁可怜?
人们再顺眼望去,看见了外婆隐约的身影和她身后那个痴呆的儿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不屑和冷笑声,接着有人说道:她可怜?她要可怜那刘麻子一家岂不更惨,她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这叫报应……
众人义愤填膺的情绪大有排山倒海之势,议论声毫无遮掩,很大。当我外婆走出十米之外,那些带有情绪的声音还能跟随气流飞进她的耳朵。
外婆面如死灰。她的傻儿感觉到母亲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在那片余辉里,外婆拉着她的傻儿子来到我麻脸姥爷的坟前,颤颤地捏着燃烧的纸钱,纸随着手的抖动,得到充沛氧气,燃得很欢。红色的火苗子镶着蓝边,在傻子的眼前窜动,纸灰漫天飞舞。傻子看见外婆的眼珠子像一粒黑色的棋子镶在棋盘上,一动不动。接着他又看见外婆的心也慢慢飘出躯体,如同纸灰一样悠悠地飞着,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火烧到手,傻子才看到外婆神经质的一抖,眼珠子活络了。傻儿在心里欢腾地叫着,母亲又活了!活过来的外婆突然伏在坟地里抽动身子,还不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后来听奶奶说,每年的清明和我麻脸姥爷的祭日,外婆总是带着纸钱来给我麻脸姥爷上坟。我问奶奶镇人对外婆这一忏悔行为有何议论?奶奶说,没啥议论,除了说她是假慈悲,没啥议论!
外婆家有位远亲与搬迁后的太姥姥邻村相居。这种七拐八磨的亲戚放在平时是不走动的,不想自从外婆得知这一信息后,这门亲戚便被她很珍贵地拾了起来。逢年过节,外婆就带着好吃的,步行一天,恰好赶到掌灯时分来到这位亲戚家。亲戚每次都会把她积攒了半年或一年的关于我母亲与太姥姥的消息讲给外婆。
当外婆得知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二十四岁还没找到婆家的消息后,疾步回到颍河镇,用那双老眼瞅遍了镇子里的适龄后生,最后便锁定了我年轻的父亲。
一个大雪封门的早晨,外婆踏着积雪一路小跑,由于外婆心急,路又滑,脚就没了根,一连摔了几次仰面朝天才来到我未来的奶奶家。当时我奶奶正带着花镜缝补旧衣,听到响动,她翻眼一看,就从花镜的上方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外婆。奶奶说,那一天外婆的模样很滑稽,一件大袄被她扣得驴嘴不对马尾,袄襟子一胯长一胯短。身子像条落水的老狗一样抖动着,雪屑随着身子的抖动溅落在我家几十年前的那间堂屋的地上。多少年后,每当我奶奶戴上花镜拆旧缝新时,还能忆起我外婆制造的那场微型的雪崩,心里不免一阵好笑。奶奶站起身摘下花镜,与外婆寒暄了几句,得知外婆是为我父亲提亲,便问女孩子长相如何。外婆将女儿的长相大肆吹鼓了一番。奶奶一听女孩子长得好,便答应见个面。
这边一敲定,外婆就托那位亲戚去太姥姥家提亲。
上门提亲那天,天气格外好,有春回大地的感觉。当媒婆推开木栏大门时,看见我太姥姥坐在灶屋前的小凳上,眯着松驰的大眼皮,手里握着我麻脸姥爷留的那杆旱烟袋,一动不动,睡了。媒婆新奇地想,这老太婆还会抽烟?太姥姥掉光牙齿的嘴巴微微张着,像口深陷的泥潭,又像是在回答一个“噢”字。那一年,我的太姥姥年近八旬,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似在柜角存放多年的衣服,留着岁月的痕迹。细看,还有两滴老泪停落在眼角的褐斑处,它们在跳动的阳光里闪烁,晶莹剔透。
媒人蹑手蹑脚从屋里找出一个小凳,坐下。不久前的那场大雪还未化尽,墙角的背阳处残留着几小堆灰蒙蒙的积雪,鸭子的蹼掌印满了潮湿的院子,像无数把袖珍的小扇散落在地。媒人看着看着,倦意袭来,也随之坠入梦楼。
我太姥姥醒来时,发现了媒婆,于是就上前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媒婆惊醒,恍惚地看了看周围,满脸的迷惑,像是一时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看到满脸岁月的太姥姥,眼睛放出了记忆的光茫,整了整衣襟,又抹了抹头发,叫一声“姑奶奶”,一口气把此次到访的目的说了个明白。
正为孙女婚事犯愁的太姥姥在那片跳动的阳光里,顿时来了精神,忙问男方条件如何?媒婆的目光穿过太姥姥的头顶,伸到院外,见路上无人,压声对太姥姥说,姑奶奶,那后生我见过,人长得可真没挑!光看人家那出身、家庭条件,就叫人眼羡。几代贫农,老子又是公社书记,这孩子的工作不用说也是铁板钉钉,稳了!光他老子英雄还不说,连他娘都是厂长!你睁眼瞅瞅,咱这十里八村的女人哪个敢往那儿想,女人能当厂长,谁敢想呀!说不定“恨”嫁到那里,也能混个官当当呢?媒婆的声音一声赛过一声,宛如震人心胸的音乐在院子里飞荡。太姥姥满脸红光,浑浊的眼睛也发起亮来,她心高气爽地看着满天飞舞的音符,像是看到了孙女指日可待的锦绣前程。
在太姥姥的心里,孙女是个漂亮姑娘,姑娘一漂亮,心就像云彩一样没了根,总觉得谁都配不上。到底配上她的那个男人在哪里,她心里恐怕也是无底。每每想到这儿,太姥姥就觉得孙女的心境太高傲,少女情愫里沾带的满是云彩,太高,太漂,眼光游离了一个孤门小户的交际圈子。一晃已是二十四岁的老姑娘了,婚事还像风中的柳絮一样没有着落。太姥姥不能不挂心,事情一挂心,就变成了石头,沉沉的坠在心里,整日犯愁。
太姥姥欣喜地投了媒婆一眼,用十分得体的声腔对媒婆说,哪能光看人家爹娘的地位,俺不图人家什么,只要人长得俊,和俺孙女般配就行……
母亲第一眼瞅见父亲时,愣怔了一下,接着心脏就变成一只野兔开始横冲直闯。她说她当时真的没想到会是我父亲,来时还有些不情愿,心想看了也是白看,除了累眼!不想当她看到是我父亲时,心里陡然一惊,接着脸就红了。当时我父亲是颍河镇剧团的一名主角,饰演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沙家浜》中郭建光,可谓是名震一方,方圆百里都知道颍河镇有个英俊后生,唱腔好!演的好!每次颍河镇的剧团来这一带演出,我年轻的母亲必约上几位姑娘,哪怕赶十多里黑路,也不会放过看一眼我父亲的机会。
见罢面,我母亲踏着夜色满意而归,太姥姥正在大门口等她。那天是农历的六月十三,月亮很明。太姥姥看见月光穿过树叶洒在孙女身上,孙女的身子变得花花搭搭,像是披了件印花布衫。
我母亲却像只快乐的小黄鹂,幸福得简直有点莫然,远远地看到太姥姥,喊一声奶奶。
可不知为何,母亲的一声唤,让太姥姥心里一酸,眼睛里竟莫名溢出了泪水。太姥姥心想,应该为孙女高兴才对,怎么竟没出息地哭了?于是她抹了一把泪,走上去跟着孙女一块幸福起来。幸福的心情随着跳跃的月光很快弥漫到村子的上空。祖孙俩进屋点了灯,灯光拨得很小,豆大,只能隐约辨出人脸。
一个热切地打探,一个急着要讲,于是祖孙俩又重温了一次见面的过程。
母亲幸福地讲完,看了太姥姥一眼。
这时的太姥姥已双目失神,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珠子一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很郑重地看着母亲问,他是哪儿的人?
颍河的。
……
母亲见太姥姥的身子在沉昏的煤油灯下猛地一抽,接着脸子的皱纹就拧得像麻花一样。太姥姥眉宇间陡然凝结的阴云将母亲的心拨弄得七上八下,不知所措。母亲试探着问了太姥姥一句,咋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颍河镇的人,说破天也不行!
祖孙俩一夜无话,各揣心事,捱到天亮。
祖孙俩这样僵持了几天,一个墨黑凝重的夜里,太姥姥张开被唾液粘在一起的双唇,说,恨,你知道我为啥给你起这个名字吗?我母亲将头埋在夜色里,以沉默来抗击着太姥姥。她感觉到太姥姥浑浊的双目在那天夜里又一次幽远起来。我母亲说,其实不用你太姥姥开口,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些带有仇恨的往事一直伴着母亲的成长,就像阳光伴着麦苗成长一样。往事和仇恨宛若天上的阴云,积满了,太姥姥就会毫不保留地来一场倾盆大雨,下完了,再积,再下。
那天夜里,说过不知多少次的往事又一次像泻了闸的河水从那张被皱纹包裹着的嘴里汹涌而出。那些带有仇恨的往事似火箭如雷电,一下子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个人内心多年来的仇恨犹如怒潮般浇灌到另一个人身上,母亲悲凉的哭声在那天夜里持续了很久……
第二天,天刚微明,母亲倔着身子,走出家门。像一溜轻风飘进媒人家里。
媒人正做早饭,听到响动,从灶屋里出来,揉了揉被浓烟熏红的眼睛,看见红肿着眼的母亲,心里一惊,是“恨”呀,大清早的是谁惹你生恁大的气?
我问你,是不是那个骚老婆子叫你说的这个媒?
媒婆愕然。
告诉你,除非她死了,我才愿嫁到颍河镇!
消息很快反馈到外婆那里。外婆的脸像那一天的阳光一样猛烈地跳动着,她看了一眼媒人,又看了一眼傻儿,说,明天我娘俩就走,只要她有个好的归宿,我一辈子不回来也值了!说着,她垂下眼皮,许久,叹了一声,说,我实在欠她的太多了。
以我的推测那一天外婆说完这番话不能不哭,流出的泪水也肯定是七大香八大味儿味味俱全。外婆默默地流泪,她的傻儿站在一旁。傻子见外婆哭得像个泪人,空荡荡的思维里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慌。他用傻子的声音急急地问外婆,娘,你怎么哭了?外婆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勉强一笑说,娘高兴!
第二天,外婆带着她的傻儿子去了甘肃,甘肃有她拐脚的女儿。
外婆走了,母亲也顺理成章地嫁到了颍河镇,一切都像是结束了。但是事实并没结束。人生有很多难解的结,这个结就是我外婆、我母亲、我太姥姥她们三人之间的全部关系。我不知道仇恨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这是我一直闹不明白的。奶奶告诉我,其实人生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就像你妈和你外婆,谁能说得清,说不清,说不清的事情,咱就别说,说多了你妈烦!
是的,我母亲确实不愿提外婆。多少年来,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生活着,唯恐一不小心,别人以她辱门败户攻击她。有时候碰到一桩令镇子爆炸的偷情事,她总带着一种深有感触腔调来同情人家的孩子,有一个伤风败俗的娘,那算是倒了大霉,处处都抬不起头,说不得话!看来母亲一辈子都活在外婆留下的那块阴影里,是逃不脱了。关于外婆的事,我是长大后才听说的。小时候,我从没有听母亲提及过外婆,每每看到别人慈祥的外婆,我内心深处也会滋生出一种渴望:妈,我怎么没有外婆?她一听,胸腔内顿时像被人安放了十吨炸药,威力慑人,火气四迸:死了,死了怎么还会有!
母亲结婚后的第二年春天,生下我哥,一家人皆大欢喜。生下第一个孩子,按规矩,娘家要兴师动众来给自家女儿送东西,当大事操办。奶奶说,送东西的前几天,我母亲就开始神色恍惚,满腹的心事。她虽然明知道太姥姥不会来,但她还是期盼着奇迹发生。这是常情。奶奶说,自从你太姥姥五十三年前离开颍河镇的那天起,就没打算过要回来。你妈一直以为你太姥姥是因为恨你外婆才不回颍河,以我看未必!奶奶阅历深又有学问,说的话也时常透出几分朦胧的真谛。那一天太姥姥果真没来。几个表婶子一进门,我母亲忙从床上起来,边与娘家人说话,边拿眼睛朝门外望。一个表婶问,恨,瞅啥哩?我母亲收回目光,没吭声。
待几个表婶子走后,我母亲跑到屋里,开始蒙头大哭,让一圈子人都听得莫名其妙。那时候母亲已将太姥姥不回颍河,再次归咎于外婆。对母亲来说,外婆的存在就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外星人,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或者一个遥远的符号。唯一现实的一点就是,太姥姥用昔日的仇恨将她与她联系了起来。这种关系很生硬,就像薄冰,脆而硬,偶而被人敲破,尖利的薄冰立即会放射出一种寻仇的威力。
还没等到哥哥满月,母亲就跑回了娘家。母亲说,她和太姥姥就像嘴唇和牙齿,她悔不该因为爱情而丢弃保护牙齿的嘴唇。这是我母亲的原话,她说这话时还带着昔日的伤感。
看到太姥姥,母亲心里沉沉的。太姥姥朝她努力一笑,说,哭啥,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母亲住了两天,临走时,太姥姥软弱无力地朝孙女挥挥手,示意她不用挂念。太姥姥朝我母亲消失的地方望了很久,然后才步履艰难地迈进门槛,跨进屋内,身子却仍镶在门框里,眼睛里泪水模糊。
母亲走后,太姥姥没有烧香放炮敬宅神。太姥姥心想,有什么好敬的,刘家没人了,还费那份心思干什么呢?那天夜里,太姥姥想起了我的麻脸姥爷,继而又回想起许多往事来。笃老的脸上挂着一滴滴陈年的泪花。
太姥姥去世后,母亲很少回娘家,偶而回去一次也是给太姥姥送纸钱。
十几年一晃过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春光明媚,我正心不在蔫地爬在水泥台上抄作业。大门很轻地开了,像是被风吹开的,缓缓的。我正要起身将门重新合上时,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你妈在家吗?
妈,有人找你!我大声朝屋里喊。
门缝又被那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推大了一点,从中间挤进来一个老女人。那女人对我露出一脸的讪笑。
母亲出来,喊了她一声表婶子,将她请进屋里。
那老太太的脚步很轻,像是一不小心怕惹怒了谁似的。
二人进屋后,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母亲大声吼道,如果她要回来,我立即就死!
……
时隔六年,那个老太太又来我家,她的步伐不再像上次那样小心,每一步都火急火燎,看到母亲,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快,她快不行了,单等着见你一面!
母亲正在干活的手停在了半空,呆若木鸡,不一会,泪水倾洒了满脸。
那老太太见状,又催促母亲说,快点,别发愣了,再晚她就见不上你了!人都快死了,你就别记纠过去了!快点吧!
当我母亲飞驰而至时,外婆已经遗憾地闭了眼睛……
原来在六年前,外婆已被她那拐脚女儿从甘肃赶了出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外婆年老体衰,没了再利用的价值。外婆没敢回颍河镇,得不到母亲的允许她不敢回去住太姥姥先前的老屋。村里人都说,她每年的清明都要到太姥姥的坟上狠哭上一场。年轻人都以为她是太姥姥远嫁的女儿,重回故里,失去了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才伤心懊悔成这样儿呢!
当我看到外婆瘦小的尸骸静静地躺在灵床上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埋葬外婆的那天,天很阴,似在悼念一个可怜的母亲。
可惜的是,我的外婆没能看见,我的母亲是怎样在尽一个女儿的义务,把葬礼办得隆隆重重……
在我的母系家族这段历史故事里,有两点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或许谁也搞不清楚了,一是我的外婆为什么轻易地被王大赖顶了赌账,二是我的外婆究竟为什么跟了独眼男人。想知道的,就尽情地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