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位

晓 风

一

沈健行副教授对课堂教学的掌控能力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这不，下午4点30分，结束语的最后一个字音刚刚出唇，下课铃声就响了，那悠长而又舒缓的旋律，仿佛为他以王者之姿欣然谢幕而特别设定的背景音乐似的，将师生都倾力参演的一场精彩纷呈的教学情景剧推向尾声。而几乎是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也剧烈震动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他的妻子周冰如，不禁暗自佩服她对时间的拿捏也是如此地恰到好处。周冰如在学校宣传部工作，说是晚上要招待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要他去幼儿园接女儿，并为女儿提供入睡前的一条龙服务，包括做饭、洗澡、讲故事等等。沈健行不敢抗旨，虽然对她电话中不容商量的口吻略有腹诽。本来，他也约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洽谈学术专著的出版事宜，只好临时取消，为此，他至少说了10声以上的“抱歉”。哎！媒体的记者不能怠慢，出版社的编辑又岂可得罪啊？

不过，妻子宴请记者是“公务”，自己拜见编辑则是“私事”，先公后私，这是必须的，所以，他实在也没有违命的理由。

东海大学有新老两个校区，沈健行上课的地点是新校区，幼儿园及家属宿舍则在老校区，两个校区之间的距离是30分钟车程。因此，沈健行赶到幼儿园时，已是5点多了，同在大班的小朋友都已被家长接走，班主任面无表情地看着破涕为笑的女儿像穿花蝴蝶般地扑腾进沈健行的怀抱，冷冷地提醒他说：“沈老师，请你强化时间意识！”沈健行一边替女儿擦去粉嘟嘟的小脸上的泪痕，一边连连向班主任作揖说：“对不起！对不起！”心里则有些好笑：这个幼儿园老师说话倒挺有校领导的范儿，放在幼教岗位上，真是屈才了！又一想，悟出个中缘由了：“强化”这个词在校园里触目皆是，什么“强化激励机制”啰，“强化教学工作的中心地位”啰，“强化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啰，几乎成了杨门女将中每逢恶战都亲自披挂出阵的穆桂英。尤其是最近，大概是临近新一轮岗位聘任这场重头戏了，校报及校园网上翻来覆去念叨的主题词就是“强化岗位意识，淡化身份意识”。耳濡目染，连这位幼儿园老师也能精当地加以运用了。

其实，“强化岗位意识”，这不仅是学校对沈健行的要求，也是妻子周冰如对他的期望。妻子不止一次地教导他说：“记住，你的实际岗位有两个，一个是学校里的副教授岗位，另一个是家庭中的丈夫、父亲岗位，两个岗位职责都要履行好，千万不能顾此失彼哟！”言外之意，顾此失彼的结果必然是两头中有一头下岗。而无论哪一头下岗，都是沈健行无法承受的重创。所以，他始终尽心尽力地履行双重岗位职责，在颤颤然接受学校考核的同时，也惶惶然接受妻子的考核。只不过学校的考核是定期的，有明确标准的，妻子的考核则是不定期的，多采用随机的方式，标准也根据她的心情而浮动变化，总体上说比学校更为严苛。另外，随着女儿的渐渐懂事，又多了一个喜欢意气用事的考官。

沈健行不想做饭，便带女儿沈瑜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门店。这家店的新品“新奥尔良烤鸡腿堡”是女儿的最爱，而他却不喜其口味，所以只给女儿点了一份，自己另要了“匈牙利风味炖牛肉饭”。女儿已经六岁了，经常语出惊人，吃着吃着，硬将鸡腿堡往爸爸嘴里塞，说：“爸爸，你也吃！”沈健行说：“爸爸不喜欢吃，还是宝宝吃吧。”女儿露出非常懂事的神情，很有几分老到地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爸爸，你是想省钱吧？你不能这样，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工作那么忙，营养不够的话，会死的。你死了，就会有别的叔叔来花你的钱，住你的房子，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宝宝的！你可不能做傻事哦！”小小年纪，就知道担心别的男人来家里给爸爸顶岗了。沈健行听了虽有点心酸，更多的却是感动，却不知类似的话，人小鬼大的女儿也跟妈妈说过，只不过巧妙替换了人称代词，把“爸爸”换成了“妈妈”、“叔叔”换成了“阿姨”。和今天一样，当时她对妈妈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我们‘闺蜜’之间的悄悄话，对爸爸也要保密哦！”妈妈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觉得有如此贴心的女儿，哪怕老公负心也一生无憾了。

周冰如回家时，女儿在沈健行搜索枯肠讲了10多个童话故事后，已经恬然入梦了。沈健行见她虽然面不改色，身上却有一股浓烈的酒气，知道善饮的妻子今天又真刀实枪地上阵厮杀了，想来那两个记者也非易与之辈，不然，周冰如应该兵不血刃就把他们解决了，何至于酒染战袍呢？刚想问她战况如何，周冰如便发布了一个让他振奋的消息：“今天下午的党委会讨论通过了新一轮岗位聘任方案！”

太好了！这意味着东海大学新一轮岗位聘任即将启动了。踌躇满志的沈健行就等着学校重新洗牌，把他洗到更合理、也更合适的岗位上去呢！他已经苦等了三年了，他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人生价值能在新的坐标系上得到确认！

的确，可以把三年一轮的岗位聘任看作一次重新洗牌，它涉及到包括周冰如在内的所有职员和包括沈健行在内的所有教员。无人能置身局外，等闲视之。对职员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换岗，主动或被动交流到其他职能部门，牵涉面既大，覆盖面亦广。对教员来说，因不称职而下岗的人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都会继续留在教学岗位，但岗位级别却有可能晋升或降低，而提升和降低的依据是前三年的教学科研业绩。校内津贴是按照岗位级别发放的。级别高则津贴多，级别低则津贴少，这是谁都明白的硬道理。所以，岗位级别的调整，实际上等于饭碗的更新——有人大碗换成小碗，也有人小碗换成大碗。捧得大碗的可以像忠义堂上有旗号、有席位的108位梁山首领那样痛快吃肉、痛快喝酒，成天眉飞色舞；手持小碗的则只能以羞赧的神色食粥为生，一如被打入冷宫的失宠皇妃般终日郁郁寡欢了。说到底，岗位级别就意味着生活待遇啊！你想改善生活待遇吗？好！那你就去争取更高的岗位级别吧；你想争取更高的岗位级别吗？好！那你就努力获得更多的教学科研业绩吧。总之，待遇与级别挂钩，而级别又与业绩挂钩。这是一个绕不开的连环套，也是学校试图调动教职员工积极性的一个绝招。

学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些年大学之间也热衷于争名次、比高低，多种动机有异、体系有别的“大学排行榜”也就应运而生，让一些急于提高知名度和影响力的高校趋之若鹜。排名不断前进的高校，自然把这一结果作为办学实力提升的有力佐证而不失时机地加以宣传，甚至在招生简章上以醒目的黑体字进行标示；排名退步的高校要么对新的排名结果讳莫如深，要么列举种种理由指斥该排名榜的不公不实。有的学校，排名每提前一位，都会不胜欣喜地在校内外掀起宣传的声浪，而某些领导口头上反复说这是全校师生共同努力的结果，心里却早已把它视为自己的骄人政绩。要提高名次，最最重要的当然是要不断取得足以影响排名的新成果和新业绩。这就必须给老师们加压了，必须强化对老师们的考核机制和激励机制了，必须适时进行新一轮岗位聘任了。

每次重新洗牌，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像沈健行这样的武功日进的教头早就蓄势以待，希望在聘任时大展拳脚，把那些俸禄高而功夫弱的对手打下擂台。所以，周冰如带回的消息犹如一帖兴奋剂，刺激得他全身血脉贲张。他殷勤地沏了一杯菊花茶，放在妻子面前说：“来来来，先润润喉、解解酒，然后跟我说说方案的细节。”周冰如以往因应酬而迟归，即使不听到丈夫的抱怨，也会看到他冰冷的脸色，今天见他一反常态地讨好自己，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掌握着党国最高机密的特派员之类的显赫人物，暗暗有些得意，索性端起架子，吆三喝四，享受这难得的侍奉。不过，在回答沈健行小心翼翼的提问时，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点也不像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那样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只是她所知有限，沈健行从她口中掏出的东西干巴巴的没有什么咀嚼的余地，不禁后悔先前的态度过于谦卑了些，早知她只是个效劳于特派员鞍前马后的随从，偶尔才能得特派员漏一点口风，犯得着把她当菩萨一样来敬奉吗？

其实，周冰如也一样兴奋。丈夫期待晋升岗位级别，她则希望改变岗位性质，从“主外”的宣传部流动到“主内”的组织部，所以，当晚两人就岗位聘任这个充满诱惑力和刺激性的话题一直聊到深夜。为种种公私杂务所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剪烛夜话”了，没想到今夜重温了那温馨而又骀荡的一幕。他们谈了各自的想法，在得到对方首肯后，又细细商讨行动的步骤，计划在彻底摸清敌情后，再制订具体的作战方案，务求双双告捷，会师黄龙，届时夫妻对饮胜利的美酒，杯中洒满幸福的泪水，那该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情景啊！想象让他们益加兴奋，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不知冥冥中的命运之神是否会对他们特别眷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尽管这鱼肉够新鲜、够美味，但假如厨师看走了眼，就会沦落为“东北乱炖”中的寻常食材，被市井之徒用筷子随意拨弄，而不可能被单独烹制成冠以美名的私房菜，送上名绅显宦的餐桌了。他们不能没有这样的担忧啊！当周冰如试图说出这种担忧时，沈健行用热吻及时堵住了她的“毒舌”，唯恐这张相当灵验的乌鸦嘴失去控制，一语成谶。也许多时未有如此亲热的举动了，两人竟被勾起了原本定期释放的情欲——经济学副教授沈健行研究的是市场经济，在夫妻性事上却一直实行计划经济，像遵循学术规范一样，严守“每周一歌”的约定。今天本不是放歌的日子，但临战前的莫名兴奋和躁动不安，却驱使他们在计划外大声欢唱了一回，那个淋漓酣畅啊，让他们仿佛穿越回了七年前的新婚之夜。

二

七年前，和沈健行携手走进婚姻殿堂时，周冰如的岗位是学校办公室的行政秘书，负责联系分管科研工作的王畅副校长。

她毕业于本校的新闻学专业，读书时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主席是个沉稳有余而活泼不足的男生，而她除了能歌善舞外，性格也比较豪放，有时甚至不惜自损“淑女”形象，与她姓名的涵义相差甚远，所以在校园内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反倒超过了主席。一次，校学生会全体成员去植物园野炊，一位中文系的才子向女生挑衅：“在下‘百无一用’，酒量尚可，哪位美女愿意来测试一下？”他环视在场的所有女生，目光中颇有睥睨之意。见众美女一时没有反应，他又口出狂言了：“如果谁能放倒在下，在下甘为裙下之臣！都不敢应战是吧？那好，从今往后，‘巾帼不让须眉’之类的大话不要再说！”话音未落，人群中“噌”的一声闪出一位女生，但见她如同古代话本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放马向前，大喝一声：“休得猖狂，我来应战！”那嗓音虽不能响遏行云，也足以声振林木了。众人一看，正乃女中豪杰周冰如也。才子素知此女泼辣，但这次比拼的是酒量而不是口齿，因此满以为胜券在握，便问她：“用大杯还是用小杯？”本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好意，却被周冰如硬邦邦地顶了回去：“用什么杯子？直接吹瓶得了。”说着，拎起一瓶啤酒，一口气就把它吹光了。连吹5瓶，犹自面不改色，呼气正常。另一边，才子刚吹完3瓶，已是不胜酒力了。众人起哄，一定要他拜倒在周冰如裙下，周冰如大度地将手一挥说：“免了!我的‘裙下之臣’已经够多了！记住，以后千万不要惹女人！”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周冰如一战成名。

毕业时，她有两个选择：继续读研究生，或者留校工作。学校办公室主任早就看中她了，动员她说：“这次校办刚好要扩员，以你的综合素质和发展潜力，到学校中枢部门来锻炼一下，对前途是大有好处的。机会难得啊！至于研究生嘛，稳定下来以后，在职读一个就行了。”为了说服她，他还从宏观上给她分析了今后的就业趋势，断言道：“研究生招生数量越来越大，过两年，高校职员的学历门槛，肯定会抬高到研究生，而且肯定会供大于求，非得采用考试的方式来进人了。等你读完研究生再想进校办，恐怕就没有现在方便了。”她觉得主任的话很有道理，便听从他的建议，放弃了保研的机会，加盟于主任麾下，成了校办的一名行政秘书——算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当时，沈健行也刚刚硕士毕业，留在经济学院担任助教。两三年以后，果然如主任所预测的那样，高校招收职员与教员的学历层次分别擢升为硕士和博士，而且看上高校职员这个“铁饭碗”的硕士越来越多，一个岗位居然有几十人来报考，竞争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周冰如的想象，以致她庆幸自己当年作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也由衷佩服主任的高瞻远瞩——将这个一般用来形容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成语安在主任身上，足见她对主任的心折。

不少人戏言，校办主任挑选秘书时，都要先测试他们的酒量，酒量不过关的，统统淘汰。校办主任从不正面否认这一传闻，有时还故意顺着好事者说：“那是必须的，岗位要求嘛！”其实，校办不是企业的公关部，怎么可能设置这样的岗位要求？又怎么可能增加这样的测试环节？不过，从现象上看，校办的秘书们似乎一个个都在酒场上表现不俗。这有的要归功于先天的基因，有的则是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学校以超常规的速度在发展，免不了要与方方面面打交道，用官方语言说是，“联系不断加强、合作日益深化”。要加强联系和深化合作，必然要送往迎来，推杯换盏。而送往迎来，是校办的职能之一，任务繁重时，需要人人挥戈上阵，鏖战餐桌。久而久之，原先不会饮酒的也能频频举杯，应付场面了。

周冰如的故乡绍兴是著名的黄酒产地，据说那里的麻雀也能喝上三两。她还被妈妈抱在怀里时，爷爷就常常用筷头蘸着黄酒往她的樱桃小口中送，所以，她的善饮属于“童子功”，基础很实，路子很正。先天的基因，再加上后天的锻炼，造就了酒场上所向披靡的巾帼英雄周冰如。她是校办主任手中的一张王牌、一个秘密武器，轻易不肯使用，只有当强敌压境、战况告急时，才派她从斜刺里一骑冲出，采用“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几个回合间，将敌酋挑下马来。她属于“静如处子，动如英豪”的那一种类型，外表看上去有些文弱，还架着副黑框眼镜，这就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当喜欢闹酒的地方领导想以她为突破口来攻城略地时，她总是先忸怩作态，死活不肯干杯，对方便使出各种招数劝饮：“怎么？看不起我们基层干部？这种态度，以后还怎么合作哇？”“酒风体现作风，你这位美女作风有问题啊！”“这样吧，你把这杯干了，我连喝三杯如何？”这时，主任悄悄给她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可以出手了。她便笑嘻嘻地开始接招：“那不行，您是领导，我怎么能占您的便宜呢？您喝三杯，我也喝三杯。只是小杯见不出诚意，我们干脆用大杯吧。您是尊贵的客人，小女子先干为敬！”一仰脖，三大杯高度白酒尽入喉中。对方大惊，此时再要退缩将会颜面尽失，只好强饮，饮到第三大杯时，自知此杯下肚，恐怕会当场出丑，不得不向周冰如告饶：“美女，我不行了！”周冰如偏要刺激他：“领导，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主任再使一个眼色，要她见好就收，于是她就换一种口吻说：“哦，我太不知深浅了，怎么能对领导提不当要求呢？领导，您随意，尽兴就行了。”双方顺势鸣金收兵，主宾俱欢，满座笑声，而合作的诚意又加深了几分。

自然，接待来宾只是周冰如的岗位职责之一，她更主要的工作是联络、协调与服务。服务的对象，从广义上说，是全校师生员工；从狭义上说，就是分管科研的王畅副校长了。上岗培训时，主任除了介绍工作内容、工作流程、工作规范外，重点强调的就是“一定要强化服务意识”。主任还特别向她交代了一些服务细节，要她平时注意观察、注意体会。她观察到，那些先入山门的秘书们在随校领导外出时，都会习惯性地接过领导的公文包拎在手中，并一溜小跑抢先打开车门，恭请领导上车后，再绕行到前排副驾驶席位上落座。这不在主任交代的服务细节之内，但她悟性很高，隐约觉得这也有必要借鉴，便学着做了。一开始真是不自然啊！原先如众星拱月般被诸多男生追捧，骄傲得像个公主，现在摇身一变，成为侍候领导的丫环了，能没有一个心理适应期吗？当她从王校长手里硬抢过公文包时，只觉得前后左右有无数轻蔑和嘲讽的目光扫射过来，让她如芒刺在背，浑身难受，赶快低头钻进车中，脸色红得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猪血。王校长也刚由科研处长提任副校长不久，还不习惯享受这类服务，所以前面与她争夺过一番，这就将本来可以瞬间完成的动作延宕了几倍时间，使她十分羞惭，又添十分，唯恐不了解其工作性质的人看到这一幕，把她误解为不择手段巴结领导的世俗小人。王校长上车后又客气道：“包还是我自己拿吧，里面有些重要资料呢。”周冰如顿觉责任重大起来，她故作轻松地说：“王校长，您就放心吧，我保证它的安全，有我在，就有包在！”她原本打算把包放在座位上，现在改为无比珍爱地捧在怀里，就像一个婚后多年未育、好不容易才产下一子的中年妇人，抱着那个被婆家视为命根子的五世单传的男婴，一直捧到抵达目的地，送进王校长的房间。

习惯成自然，几个月后，再替王校长拎包时，周冰如的神态已是旁若无人、从容不迫了。她安慰自己说：这是你的岗位职责，何须顾虑别人嗤笑？校领导那么辛苦，我理当为其分劳，再说，校领导平时都很关心我们的成长与进步，我们难道不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稍作回报吗？这样一想，也就非常坦然了。她在努力适应自己的岗位，王校长也在迅速转变自己的角色。她注意到，这几个月里，王校长身上也有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以前下属来敬酒，他都起立躬身相迎，下属说：“我喝完，您随意！”他却从不随意，也一样喝完。现在，如果有下属接二连三地来敬他的话，他就懒得一一站起了，身体斜倚在椅背上纹丝不动，并且只是象征性地让酒杯沾上唇边，真的就“随意”了。又如，过去，他对学校机关职能部门及二级学院的负责人都称某某处长、某某院长，而今，却改为直呼其名了。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由尊重转变为亲近了。再如，以往向分管处室布置工作时，多用征询意见的口吻：“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如今，说话却有些斩钉截铁了：“我看你们就这么办吧！”还有，作会议总结讲话时，原先他都说：“下面，我代表学校对大家提三点希望。”不知不觉间，“三点希望”就变成了“三点要求”。“希望”这个词似乎以柔性为主，还有商量的余地，“要求”这个词则好像以刚性为主，绝无讨价还价的可能了。总之，她觉得王校长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有魄力与威严，是个非常称职的校领导了，而在王校长眼里，她这个秘书也是相当称职的。

王校长是“双肩挑”的领导，不出差的日子，白天出席各种会议和处理各类公务，晚上还要去实验室指导研究生，或者与他领衔的科研团队“协同创新”，经常要忙碌到深夜才回家休息。虽然王校长再三说，下班后，无需她提供任何服务，要她遵守学校规定的作息时间。但她总觉得王校长那样敬业，自己先于他离开学校是失职，所以也常常在办公室逗留到夜半时分。这就弄得当时正在与她热恋的沈健行很有意见了，她不得不折中一下，每周在办公室值守两到三个晚上。其实，值守的不止她一个，其他秘书也经常加班，几位主任、副主任更是戏称自己的上班时间是“五加二，白加黑”，几乎没有上下班的概念。学校发展速度太快了，有待处理的公务太多了，大家怎能不和校领导一样夙夜辛劳呢？

王校长出席会议的讲话稿，按规定是由周冰如起草的。她是学新闻出身的，写作能力不弱，但这类讲话稿不仅有它的固定程式，而且必须穿衣戴帽，说些在她看来大可不必的套话、空话。这就也需要有个适应过程了。一开始，她起草的讲话稿，主任看了直摇头：学生腔太浓了。主任修改后，她也不以为然，觉得八股味太浓了。当然，她不会说出自己的不成熟的想法。时间长了，她也就掌握了这类讲话稿的写作套路了，回过头来看，才意识到，学生腔的好处是新鲜，八股味的好处是平稳，而这类讲话稿更需要的是平稳而不是新鲜。王校长最初基本上是照念讲话稿，很少加以发挥，出言十分谨慎。慢慢地，对讲话稿的依赖程度就低了，常常脱稿随意发挥，有时还故意调侃一下：“这类会议，秘书都会按惯例给领导草拟个讲话稿，这一来是因为领导工作比较忙，担心他没精力讲好话；二来也是因为领导智商比较低，担心他不小心讲错话。”与会者都窃笑着向周冰如看去，她只好也无奈地扮个苦笑的鬼脸，心想领导随口幽默一把，却把我们小秘书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果然，会后马上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哎，智商高的当秘书，智商低的当领导，这是什么世道啊！”她一听花容失色，立即制止说：“你这是什么话！领导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会场气氛，怎么能当真呢？”这以后，讲话稿照样认真起草，但它在王校长那里已经差不多形同“鸡肋”了。

学校在省内很多县市设立了科技研发中心，为地方的经济建设服务。周冰如经常随王校长及科研处长一起去县市洽谈新的科技合作项目，这时，她的身份就是享受高规格接待服务的贵宾了，一扇新的视窗由此打开。在某个县级市，市长与分管科技的副市长一起宴请他们。副市长是位年近四十的女士，依然很有风韵，为了给王校长留下深刻印象，能征惯战的她以王校长为主攻目标，发起了一轮又一轮凌厉攻势。偏偏王校长这天状态不佳，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周冰如救主心切，上前想要代饮，却被经验丰富的女市长厉声喝住：“这是我和王校长两人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第三者插足！”女市长端起王校长的酒杯，送到他唇边说：“你再不喝，我就要动手动脚了！”意思是准备强灌了，话却故意说得有点暧昧，有点歧义，这也是为了制造气氛。市长这时也很兴奋，期盼着一场好戏上演，便推波助澜说：“王校长就等着你动手动脚呢，你还迟疑什么？”王校长还不太能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好在女市长“动手动脚”之前，皱着眉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市长一直充当着“坐山观虎斗”的角色，表情轻松自如，但此时周冰如向他出手了：“市长大人，小女子对您久仰了！能不能赏光和我用大杯满饮？”市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掂量出她的实力。周冰如又进逼说：“小女子虽然卑贱，但代表的是东海大学，市长大人总不至于不把东海大学放在眼里吧？”市长没有退路了，便吩咐服务员换最大的杯子来。两个大杯都倒满了53度的茅台酒，每杯的容量足有200克以上。周冰如喝完后，向众人亮一亮杯，杯底空空如也。她等着看市长如何出乖露丑，没料到市长却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耍赖说：“好男不和女斗，你的酒量酒胆酒风都是一流的，我甘拜下风行不？这杯酒我就不喝了吧。”周冰如当然不肯罢休：“说好了都喝完的，你怎么不讲理呢？”市长振振有词：“我是当兵的出身，‘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你们大家千万别和我讲理。”周冰如知道遇上个厉害的主了，又不能撕破脸皮，正不知如何收场，市长口吻又变了：“不过，今天见到这样美貌的女秀才，我也就讲一回理吧。”说着，也一气将大杯白酒喝光了。两人对视，彼此神色如常，知道今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不由得惺惺相惜，匆匆退回各自阵营而不再恋战。

酒宴的最后一个高潮是在隔壁包厢的女镇长过来敬酒时掀起的。逐一敬过王校长等贵宾后，她最后敬的是市长。两人的对话十分明白浅显，却又似乎大有玄机。女镇长说：“我们都光吧！”市长说：“行！”女镇长真的喝光了，市长却只抿了一口。女镇长抗议了：“我光了，你怎么不光？”再一想，人家是领导，怎能冒昧要求他和自己一样喝光，便改口说：“这样吧，接下来，我光，你进去一半。”市长这时豪气冲天了：“那怎么行?你光的话，我全部进去！”和女镇长一样喝了个满杯。在场的人，除了周冰如外，全都哄堂大笑，大概是都听出了话语中的双关意味。周冰如先是诧异王校长他们的笑点怎么会一下子降到这么低的程度，反复琢磨，方才明白过来，羞涩之余，由衷地佩服市长和镇长演出的双簧居然能将民间的语言智慧发挥到如此高妙的地步！这才是真正值得玩味的鲜活的语言，只是它的底色有点“黄”，不宜移植到大学这类高雅场所，而且，如果换成王校长来说，恐怕也要招致物议了。

周冰如要陪同王校长走基层，也要跟随他闯京城。学校申报国家研究基地，需要有关部委审查批准。于是，王校长、周冰如一行赴京与领导及评审专家进行沟通，这也是各高校目前通行的做法。有位领导一直关心与支持东海大学的发展，这次也能起到关键性作用。王校长与周冰如一起去拜访他。本来，科研处长也要一起去的，考虑人多眼杂，不太方便，就没有去。他们赴京时带来了一些土特产，是准备向评审专家略表心意的。因为这位领导约定在办公室见面，将体积较大的土特产拎去就很不合适了。所以，他们另外准备了一些北京商城的购物卡，事先商定王校长介绍完申报情况后，由周冰如奉上购物卡。该领导视察东海大学时，周冰如全程接待，曾深获该领导好评，这是学校选择周冰如出马的原因。但这一类事情，周冰如此前从来没有干过，不免有些紧张。当王校长滔滔不绝地介绍情况时，她心里一阵阵发毛。在与同事闲聊时，她曾经听说过一个段子：有位地方上的女干部，为了赢得更好的政治前途，过年时专程去省城，给一位自己熟识的领导去送银行卡，因为过于紧张，错掏了宾馆的房卡放在领导桌上。结果两人都一夜无眠，女干部为“他来不来”而纠结，领导为“我去不去”而纠结。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她行前检查再三，把房卡放进坤包里层，购物卡装进上衣口袋，然后手就一直插在上衣口袋里，掌心与购物卡保持零距离接触，以便及时掏取。王校长说完了，示意周冰如马上行动，然后自己借口去一趟卫生间，离开了现场。周冰如赶紧掏出已沾上汗水的购物卡，交给领导说：“知道您喜欢喝茶，本来想给您带点茶叶的，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买，只好劳驾您自己去买了。”不想领导竟然坚决推辞说：“万万不可！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购物卡请一定带回去！不然，我是不会投你们的赞成票的！”周冰如还想再努力一下，他却不容分说地作出了逐客的手势，第一次尝试与领导沟通的周冰如只好铩羽而归。王校长丝毫没有怪罪她，她却为自己没能履行好岗位职责而懊丧不已。

第二天去拜访另一位重要领导。听说这位领导比较开放，有人提议直接给他送一些劳务费，王校长坚决不同意，觉得那样做已超过尺度，会害人害己。最后商定送他一幅名家的书法作品，这位名家是东海大学的兼职教授，作品按平方尺论价，市场标价不菲，但学校有求时，他还是愿意给一个相当优惠的价格的。领导展卷欣赏良久，忽然露出失望的神情：“哟！这是一幅赝品哪！你们上当了！不过，虽说是赝品，我还是蛮喜欢他的风格的。既然你们拿来了，我就留下吧。但我不能白拿，钱是一定要付的！我了解行情，这类赝品，售价一般在200元左右，我就先付你们200元吧。”一番话说得王校长和周冰如目瞪口呆，欲待辩解这幅作品是他们亲眼看着作者挥毫的，不会有假，又隐隐觉得那样辩解反而会把事情搞砸，就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从领导手里接过两张大钞后恭敬告辞。后来他们得到消息说，这位领导曾在会上替他们据理力争，方才意识到领导的高明与老到。

去拜访评审专家的过程就比较简单了。彼此都在高校工作，有的原先就过从甚密，有的虽是初次谋面，却有人居中牵线，所以与绝大多数专家都相谈甚欢。带去的土特产，他们都会推辞，但最后大多会因盛情难却而笑纳，因为他们发现那的确只是土特产，其中没有夹带，不属于教育部严令禁收的贵重礼品，于是也就信了王校长的说辞：“我们江浙一带没有空手上门见客的习惯。”评审结果很快出来了，获批的十所高校与人们的预测大致吻合，王校长一行松了一口气，深觉领导与评审专家其实是非常公正的，自己不赴京沟通，或许也能获得同样的结果，但大家都来沟通，你怎么敢独自按兵不动、坐以待毙呢？这大概就是从众、从俗心理吧？

在校办担任秘书，工作节奏是很快的，神经也一直是紧绷的，但因为常在领导身边的缘故，还是比较受人尊重的，并且，觊觎其岗位的也大有人在，尤其是一些在相对边缘的部门工作的年轻人，有时会半真半假地和他们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咱们换换岗，让咱也到领导身边来过把瘾。”到后勤、产业等下属单位办事，不用打校领导的旗号，他们也能享受到一线教员（包括沈健行在内）所无法享受的便利。有时，周冰如去医院开药，某个医护人员居然会说：“哇！校领导亲自来了！”她嘴里嗔怪说：“瞎说什么，我只是校领导的跟班罢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在校内的地位原来也不低。她并不想狐假虎威、媚上欺下，从不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谋取科研立项、论文发表等个人利益，总体上做到了守正不阿。但一个阴魂不散的传统观念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你常伴领导左右，某些畏官的草民也就把你视同领导，至少视同领导一样尊重了。这不奇怪，从学校层面来观察，教育部来一个副处长，甚至来一个普通办事员，学校不是也都把他请到主席台上就座，口称“教育部的领导亲临我校指导”吗？这已从上到下形成一种人人见怪不怪的风气了。周冰如想，由他们去吧，反正我限制不了他们。不过，谁要是直称我“校领导”，我是一定要纠正的。要是默认了，那还了得？背地里只怕都会叫你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家了。

认识到这一点，说明周冰如已经成熟了。确实，经过在校办将近两年的磨炼，与沈健行成婚时，周冰如办事干练、处世老练的程度已经超过她年长三岁的夫君了。大学刚毕业时的周冰如，豪爽而不失清纯；在校办工作两年后，她豪爽依旧，却减却了几分清纯，取而代之的是由阅历派生出的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或许，对她此时的性格特征更准确的概括是：世故而不失正直。

三

周冰如本科毕业进入校办担任行政秘书时，刚取得硕士学位的沈健行也顺利成为经济学院最年轻的助教。名义上是助教，其实并不承担教学任务，他的第一个岗位是MBA（工商管理硕士）班的班主任。这也就是说，他一开始从事的是教学管理工作。

MBA班的学员都是在职人员，而且都有着相当不错的职业背景，否则也没有能力支付高昂的学费。其中，有不少企业的高管和省市机关的处长，一个个踌躇满志，自视为时代精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学习还算认真，只是工学矛盾比较突出。上课时间是双休日，本属业余时间，但他们却常有出差任务或重要公务活动，这时便想请班主任沈健行通融了。偏偏刚入职的沈健行考勤时非常顶真，对迟到或早退者一律记录在案，至于请假嘛，除非有特殊理由，一般都不予批准，如果未经批准就擅自缺席，他会毫不留情地在其学习档案上写上“旷课”两个大字。

有一些学员便想向沈健行示好了。他们都有多年的职场经历，熟谙人际交往之道，有的本身就是企业的公关部经理，阅人无数，手段了得。他们以为初出茅庐的沈健行应该能轻易拿下，便个个施展公关技巧了。有位银行信贷部的高管下课后把沈健行悄悄拉到一边，递给他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说：“沈老师，这是我们银行赠送客户的纪念品，您是我们未来的重要客户，所以也送您一份作为纪念。”沈健行满腹狐疑地打开档案袋，里面装的是“第四套人民币流通纪念册”，他顿时觉得接过了一个烫手的山芋，马上还给对方说：“谢谢！我不需要，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对方说：“沈老师，你别介意，这其实只是很普通的纪念品，何况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准了您是我们的潜在客户，想代表银行和您先挂上钩而已。”话说得入情入理，似乎很难拒绝，但沈健行却还是断然拒绝了：“那就等我真的成为你们的重要客户再说吧。”这以后，学生给他档案袋之类的有可能私藏“糖衣炮弹”的东西，他都特别警惕，一定要当着对方的面打开验收，如果是冒充学习资料的各类轻巧礼品，不由分辩，一概退还。于是，总是弄得对方悻悻而去。

也有的学员并无别的不纯动机，只是见沈健行特别认真负责，心存一份感激，便想在工作权限范围内以适当的方式表达谢意。有位文化局的处长，始终严守学习纪律，从不缺课或迟到早退，课后向沈健行请教一些学术问题，总能得到让他满意的解答，便想有所表示了。一天，他送给沈健行两张刘德华演唱会的门票，是贵宾席的。沈健行有些心动了，因为他恰好是刘德华的歌迷，又正在与周冰如热恋，如果请她一起去看这场门票早已售罄的演唱会，一定其乐融融。而以他目前的经济实力，这样的票价过千的演唱会原本是消费不起的，所以，这两张赠票对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差点就接受该处长的善意了，但转念一想，其他学生的善意都拒绝了，唯独接受该处长的，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呢？再说，处长应该是凭借其掌管文化演出市场的权力获取这赠票的，自己接受其转赠，是不是意味着也参与了以权谋私呢？这恐怕有违自己的做人原则。犹豫一番以后，他最终还是推说那天晚上没空，把门票还给了处长。处长当然知道这是托词，不解地看着他，像看着难得一见的珍稀动物，摇头叹息不已。

另一次“心动”是圣诞前夕。一位五星级酒店的副总送他两张圣诞大餐的礼券，这也是他和周冰如无限向往却又没有能力惠顾的消费项目。这家五星级酒店位于西子湖边，他和周冰如携手游湖时曾经路过，只见大堂金碧辉煌，门口还站着两个印度门童，进出酒店的人都西装革履，器宇轩昂，非富即贵。他们想走进去呼吸一下它的富贵气息，但又自惭形秽，望而却步。现在，有了这两张礼券，不仅可以趾高气扬地登堂入室，而且还能和那些非富即贵者一起享用丰盛的圣诞大餐。他想象，在悠扬悦耳的钢琴声中，他与周冰如脖子上围着雪白的餐巾，面对九寸大盘中的美味佳肴，以上流社会人士特有的优雅，相视一笑，你用叉喂我一块法国鹅肝，我用匙喂你一口俄罗斯罗宋汤，那该有多么甜蜜！而初次出入这种场合的周冰如，注视他的目光中大概会增添几分温柔、几分赞赏，这时，他应该会豪迈地对她说：“只要和我在一起，我保证以后每年圣诞都带你来这里！哦，对了，将来还得领上我们的孩子！”又一想，“保证”这个词太绝对了些，还是说“争取”吧，那样可以给自己留有余地，否则压力就太大了。但想象的美好情景后来并没有成为现实，就像被吹到空中的肥皂泡，没等到它自己破裂，他就先残忍地把它捅破了。“心动”之后是心悸，突然觉得这两张礼券中或许也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便又一次以超人的毅力抵御住了诱惑。他没有把这些告诉周冰如，因为他不能肯定她是否支持他的想法，如果她的态度截然相反，那可就麻烦了。所以，还是让她一无所知为好，这是他的方正而又不失聪明处。

渐渐地，学员中间就传说沈健行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了。这以后，MBA班的学员对沈健行就敬而远之了。在他们的印象里，有些大牌教授看起来威严得很，私下里接触多了，在评定成绩时还是比较圆融的，也乐意给大家提供方便。倒是这个脸上还留有几分稚气的小老弟，总端着班主任的架子，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做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正人君子模样，刻意和大家保持距离。这说得客气点是“迂”，说得刻薄点则是“装”了。

对沈健行不满的声音传到了学院领导那里。领导到底站得高、看得远，能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不会拘泥于细枝末节。他们认为过于刻板的管理会造成学员的流失，不利于拓展生源、扩大收益，便决定尊重大多数学员的意愿调换班主任。恰好沈健行这时也考取了陆淳品教授的在职博士生，学院就以替他减负为由，非常人性化地安排另一位善沟通、会变通的老师接任他的班主任工作。这一英明决策使得民心大快，交接仪式上掌声雷动，不知是庆幸从此可以得到相对宽松的管理，不必再受纸上条文的严格约束，还是忽然良心发现，转而对一丝不苟地履行岗位职责的沈健行表达敬意。而归结到实质上，看似体面转岗的沈健行在与学员的不动声色的博弈中，虽然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局部战役的胜利，但最终却是兵败滑铁卢了。从这一视角看，沈健行在入职后的第一个岗位上，反不及周冰如干得出色。

四

转眼间，沈健行和周冰如留校工作整整两年了。周冰如继续在校办担任秘书，渐渐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只是成天围绕着领导的指挥棒转，很少有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沈健行一边攻读博士学位，一边承担少量的基础课的教学任务，也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他们还是经常见缝插针地搞点小浪漫、小情调，比如一起踏青啦，一起看个电影啦，一起去西湖划船啦，。最浪漫的一次是情人节那天晚上，两人爬上玉皇山顶，气喘吁吁地对着满天星光发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把舶来的情人节过成了本土的七夕节。这时，他们已经历了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彼此都认定对方是自己的终身伴侣，便水到渠成地结合了。当时，周冰如25岁，沈健行28岁，正是最合适的婚配年龄。烛影摇红的新婚之夜，她在他怀中现出难得的娇羞，令他心旌摇曳，激情四射。尽管此前他们也已多次潜入伊甸园偷食过禁果，但毕竟要掩人耳目，不敢放肆，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他可以一畅雄风，无所顾忌了。于是，这一夜也就成为他们记忆中人生欢乐的极致了。

从那一夜到面临新一轮岗位聘任的现在，又过去整整七年了。这七年里，他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岗位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就家庭生活而言，他们最大的收获是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六岁的女儿。这个女儿其实也是“计划”外的，他们本来并不打算一结婚就要孩子，因为意外“走火”，他们不得不提前接受上帝的恩赐，沈健行因此受够了周冰如的抱怨。女儿出生前，他自知罪孽深重，妻子抱怨时，从不敢吱声，手脚则变得更加勤快，包揽了全部家务。随着女儿的日渐可爱，他企图为自己平反了：“要不是我擦枪走火，能有这么可爱的女儿吗？”“一次走火事件，竟会有这样好的结果，说明我的枪法还是挺准的嘛！”说话的口吻真叫洋洋自得，好像历史上的他非但无过，反倒有功了。而生性豪爽的周冰如并不计较他在这一问题上的前恭后倨，内心已经默认他说得不无道理。

就工作岗位而言，两人都有明显的进步：周冰如六年前成功获聘为校办接待科科长，三年前转聘为宣传部新闻科科长。沈健行五年前获得博士学位，三年前晋升为副教授。当然，这中间有多少酸甜苦辣，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三年前，周冰如之所以离开自己熟悉的校办岗位，转聘到宣传部任职，最重要的原因是校办的工作节奏太快、工作任务太重，经常加班加点，将自己的生活空间挤压得十分狭窄。女儿已经三岁了，可以读幼儿园了，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些，其实负担更重、压力更大了。因为现在的家长越来越重视早教，一上幼儿园，五花八门的早教班就会死死地缠住家长和孩子了。“赢在起跑线上”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有哪个家长敢忽视早教啊？！而且，千万别以为接受早教只是孩子的事，家长必须陪读哇！早教内容既多且深，孩子课上记不住、学不会。那好，全靠你们家长课后耐心辅导了。所以，窗外的家长比窗内的孩子听得还认真，因为孩子不懂可以问家长，家长去问谁啊？问老师？对不起，老师没功夫，除非你另付咨询费或相当于咨询费的礼券礼品。没上幼儿园前，当然也需要进行早期的智力开发，但主要任务是管好她的吃喝拉撒，让她的身体茁壮成长。这个任务，很多家庭都由老人承担。周冰如的父母已经退休了，乐于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结果，他们也不辱使命，把外孙女养得又白又胖。但受限于文化修养，早教的责任他们却无力肩负，这就必须周冰如亲自上阵、沈健行密切配合了。早教班都是晚上上课，而身为接待科长，周冰如几乎每晚都要与八方宾客觥筹交错，这在时间上就有严重冲突了。沈健行晚上倒是空的，但他要准备申报副教授的材料，正在夜以继日地辛勤笔耕，偶尔陪读一次没有问题，长年如此则又会顾此失彼、不堪重负了。所以，两人计议再三，觉得还是周冰如转岗为上上之策。

此外，还有一个让周冰如决意转岗却又不便明言的原因是，女儿渐渐懂事了，老是一身酒气地归来，会影响她对妈妈的印象。转岗前半个月，她接待来自西部地区的一批高校领导，对方有多位身怀绝技，酒桌上难免一场恶战，她倾尽全力，犹未能占得半点上风，回家时自是酒气熏人。女儿还没睡着，见到妈妈就往她怀里扑，但刚一沾身，便又皱起眉头避开了，小嘴嘟囔着说：“妈妈身上的酒味好难闻哦！”这已让她自感羞愧，而接下来的对话就更令她脸红不已了。女儿问：“妈妈，你是交际花吗”？她肯定地回答：“妈妈不是！”又反问女儿：“你怎么会这样想妈妈呢？”女儿的答案差点害她吐血：“电视里的交际花才天天和男人喝酒呢，你不是交际花，干吗天天喝酒哇？”她先是觉得好笑，接着就感到悲哀了：在女儿眼里，自己居然成了和交际花一样的“失足妇女”！不！决不能给女儿幼小的心灵造成误解，可这又怎么能和女儿解释得清楚呢？唯一的办法只有转换工作岗位、并随之转变生活方式了。

校办主任竭力挽留，因为要找到这么称职的接待科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说：“你在校办当了三年秘书就提拔为科长了，和同龄人比，进步还是很快的嘛！这当然是你个人努力的结果，但也离不开领导的关心和爱护呀！如果继续在校领导身边工作，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培养和更多的进步机会。再说，相处几年，大家都有感情了，我们也舍不得你离开哇！”这番话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还诱之以利，是很能搔着痒处的。周冰如又何尝不明白主任的善意，但为了女儿的前途，她不惜耽误、甚至牺牲自己的前途，所以只能敬谢不敏了。主任见她去意已决，也就放行了，内心却不胜惋惜。

宣传部的确没有校办忙碌，但到了新的岗位，也有一个适应过程。她是学新闻出身的，在校办也经常起草文稿，笔头并没有丢生，所以，撰写新闻稿件不在话下。问题是，新闻科长的岗位职责不光要让正面的新闻事件成为各大媒体争抢的宠儿，还要防止校内的负面新闻在任何媒体登陆。而这后一种职责履行起来真是困难啊！

一个学生将近四万人、教师将近四千人的大学，哪能没有负面新闻呢？学生打个架、教师骂个街，甚至食堂饭菜里发现了一只苍蝇、家属宿舍墙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都有可能被闻风而至的记者放大成耸人听闻的恶性事件。也难怪，现在的媒体太多了，什么平面媒体、电子媒体、网络媒体等等，都聘用了大量的善于捕风捉影的记者。记者们得找事干啊！得不断挖掘新闻线索啊！各类新闻中，最能吸引大众眼球的当然是负面新闻，因为当今社会正流行着一种怀疑性思维和批判性思潮，对正面新闻人们反应比较平淡，而负面新闻则能激发人们怀疑的本能，并进而满足人们批判的欲望。党政机关的负面新闻当然有，但那是强势部门，岂容你小小的记者随便披露？不信试试，弄不好，连你的饭碗也给砸了。工厂、农村的负面新闻也有，但草头百姓的事，已经报道得很多了，各类媒体的受众已渐渐失去兴趣。唯有教育单位的负面新闻才是媒体记者趋之若鹜的对象，因为人人都关心教育，人人都自以为懂得教育，人人都愿意对教育说三道四，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批判才能在教育问题上得到彰显。其中，高等学校的负面新闻又格外蒙记者们垂青——那是象牙塔中的污浊啊，谁率先发现它、揭露它，谁就能赢得读者哇！因此，各高校都努力对记者感兴趣的负面新闻加以屏蔽，想方设法不让它们落入记者手中，以免经记者的生花妙笔大肆渲染后广泛传播，影响学校的声誉。听说有位大学校长曾无奈地提出了“防火防盗防记者”的口号，可见他们对记者是何等恐慌！

周冰如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消防队员，哪里有火险警报，就必须及时出现在哪里。与先期到达的媒体记者沟通的过程，就是排除险情的过程，或者说直接就是灭火的过程。险情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倒是不像在校办时要经常加班，但精神压力却加大了许多。过去，只觉得睡眠时间不足，某天看到央视的《动物世界》栏目介绍澳大利亚动物考拉说：它的生活非常懒散，每天用20小时睡觉、2小时进餐、2小时发呆。她羡慕极了：“嗨！要能像考拉一样生活，那该多好啊！”现在，睡眠的时间增加了，睡眠的质量却下降了。白天黑夜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有负面新闻材料把记者吸引来，需要她出马进行危机公关。有时，她也会坐在办公桌前发呆，那是因为暂时苦无良策化险为夷的缘故。于是她又转而羡慕在校办工作时每天都能心无挂碍、倒头就睡了。这大概也属于职场的“围城”现象吧？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省电视台“社会热线”栏目对成教学院某培训点的不规范招生和不规范管理进行了曝光。这个培训点挂的是东海大学成教学院的招牌，实际上是一家社会培训机构，刚与成教学院签订合作协议，它在招生过程中确有不实宣传和虚假承诺，结果兑现不了，学生便给“社会热线”打电话了。记者随即前来暗访，而该培训点的负责人居然毫无察觉，任由他以非正常方式拍摄了大量证据。这条电视新闻在黄金时段播出后，学校领导大为震怒，成教学院院长因疏于管理检讨不迭，表示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但这时最紧迫的事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迅速消除恶劣影响，维护学校声誉。这就是周冰如和她的顶头上司宣传部长要做的工作了。

他们在第一时间赶往电视台，通过大学同学，找到暗访的记者和节目制片人，作出十分痛心、无比诚恳的样子，一方面感谢他们及时曝光学校工作中的死角与盲区，另一方面请求他们对学校的整改情况进行后续报道。暗访记者是另一所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比周冰如高一届，周冰如便称他为“师兄”。师兄长师兄短的，越说越投机，似乎都有些相见恨晚了。于是便请他们去吃夜宵，周冰如破天荒地主动与师兄喝了交杯酒。制片人一脸坏笑地说：“交杯酒有‘大交’与‘小交’之分，‘小交’是交臂，‘大交’是交颈，你们刚才那是‘小交’，还属于初级阶段哟。”周冰如反应极快：“我们中国不也正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吗？你放心，我们两人会继续发展的，一步到位，那就发展太快了，基础不扎实啊！”一边巧妙地为自己解围，一边暗暗谴责自己：看你今天的表现，真有点像女儿口中的交际花了！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后续报道第三天晚上就播出了，“师兄”过来拍摄的时候，周冰如全程陪同，半真半假地说：“片子剪好后，小妹可要先审查一遍哦!师兄不会不给面子吧？”师兄拍胸脯保证：“你就放心吧，保证给贵校涂脂抹粉，让坏事转化为好事。”最终，仗义的师兄没有食言。周冰如受命代表学校去感谢他，送他一件高科技产品，也被他婉拒了。

但有的小报记者就不像师兄那样有操守、讲信义了。桃花盛开时节，校园内发生了一起学生情杀事件：一位大三女生执意要与恋爱一年多的男友分手，偏激的男友心怀怨愤，便想与她同归于尽，于是在食堂外拔刀相向。好在当时有身手矫健的体育系学生在场，及时上前制服了他，女生身体无碍，精神上却受到极度惊吓，学校不得不把她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为了校园的稳定有序，正规媒体都出于社会责任感，遵守有关规定，对这类事件一般不予报道。一位小报记者却着眼于其中的商机，找到学校宣传部，要求采访当事人及学生处，对这一事件进行追踪。

部长让周冰如接待他。一看他的架势，周冰如就知道来者不善。果然，一开口，他就危言耸听：“这起事件虽然后果不严重，但性质很恶劣哇！扩散出去，对学校造成的影响是致命的。家长要是知道这儿的学生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敢把孩子送来读书吗？”周冰如解释说：“这只是个别的偶发事件，不敢说‘百年一遇’，至少也多年未遇。而且学校也会以此为鉴，采取多种防范措施，加大对学生情感引导和心理疏导的力度。至于这一事件本身，还请从稳定大局出发，不要报道了。拜托，拜托！”小报记者觉得已经抓住学校的软肋了，不获得某种回报，哪肯轻易罢手，便露骨地暗示说：“我倒是不想为难学校和你这位美女，只是这篇稿子写成后一定可以产生轰动效应，让我们报纸的发行量翻番，我也可以获得相应的奖励，所以，我如果不报道的话，报社和我个人的经济损失都很大呀！”言外之意是希望学校给予经济补偿。在周冰如眼里，这实际上就是赤裸裸的敲诈。要不要妥协呢？部长倒是授权她见机而作，必要时可以适度满足他在经济方面的要求。但周冰如对他这种行径极度厌恶，不想迁就这匹害群之马。事先，她也做了一番调研，了解到这家小报所在地区主管新闻报刊的张部长的有关背景，并正试图通过北京的同学与他取得联系，便决定“唬”这位记者一下，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张部长最近去过你们报社吗？”记者有些惊讶：“你认识我们张部长？”她淡淡一笑说：“很久没见他了。”这是实话，她从来就没有见过张部长。但她故意使用的“很久”这个词，在记者听来却等于默认了她与张部长的关系：不仅“认识”，而且“见”过多次。记者的态度马上恭敬起来了。接着，他们便开始“八卦”张部长的逸闻趣事。周冰如所掌握的信息比记者要丰富得多，使他更加确信她与张部长关系非同一般，口吻也就完全变了：“其实，我们也是有责任感的媒体，不会为了经济效益而不顾社会效益。既然你们不愿这一事件见报，我只有尊重你们的意见了。不过，以后遇到张部长，可要为我多美言几句啰！这次，我可是作了牺牲哦！”周冰如连忙表示感谢，心想自己第一次使用诈术竟然奏效了。这有些不太光明，但对付这类小人，又何须始终光明呢？

围追堵截负面新闻十分费力，组织正面报道又何尝容易啊！学校领导根本就不满足于在平面媒体刊登些“豆腐块新闻”，希望经常在各类媒体、尤其是有影响的中央媒体上看到对学校的“深度报道”。“深度报道”的形成过程是，由学校提供新闻线索，媒体觉得有报道价值，便派记者前来采访。这是第一步。采访得来的材料最终会被运用到何种程度，那就要看与记者及编辑部的沟通了。运用一点，那是“豆腐块新闻”，运用很多，那就是“深度报道”了。因此，每当有重要媒体的记者来校采访，周冰如都精神高度紧张，唯恐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些无冕之王。有的记者态度谦和，行事低调，不愿给学校增添一点麻烦，表现出令人肃然起敬的职业素养。但也有的记者自我感觉太好，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这就得小心翼翼地侍候了。都说领导难侍候，有个段子名曰“世界之最”，就把侍候领导归入了“世界之最”的行列：“最难搞定的是老婆，最难脱手的是情人，最难管住的是嘴巴，最难增加的是收入，最难统一的是口径，最难实现的是理想，最难改变的是待遇，最难处理的是关系，最难侍候的是领导。”但以周冰如的经验，领导其实并不难侍候，至少在崇尚“自由、民主、平等”原则的高校里，领导一点也不难侍候，比领导更难侍候的是某些颐指气使、吹毛求疵的记者。

每逢年底，学校宣传部都要邀请一部分媒体记者参加联谊活动，除了共进晚餐外，还要给他们赠送一些礼品。学校的办学经费并不充裕，年初安排预算时，划拨给宣传部的公关费用非常有限，如果多发生两起危机公关事件，到年底费用就所剩无几了，这样，晚餐和礼品的规格也就不能尽如人意了。去年年底的联谊活动就是这样。见酒水中没有茅台，礼品也只是一床丝绵被，个别记者的神情就有些不屑了。部长和周冰如等主人只好靠加倍的热情来调节气氛，敬酒时都是一饮而尽。这本来是周冰如的强项，但转岗到宣传部后，不似在校办时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饮，操练的机会少多了，尤其是去年下半年，校内一直风平浪静，来校的记者寥寥无几，她也就没有展示酒量的机会。而酒量就像武功一样，必须经常操练，才能维持原有的水准，收藏它非但不能增值，反倒会渐渐蒸发的。这天，周冰如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一圈敬下来，她开始觉得头晕，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身体反应。为了弥补“硬件”的不足，她拼命发挥“软件”的优势，便强撑着再敬一圈。结果，第二圈刚敬到一半，她就“现场直播”了。周冰如酒场不败的神话就此打破，而众记者见意外战胜周冰如也就觉得很有收获，不再计较别的了，于是一一与周冰如握别后凯旋而归。所以，周冰如实际上是以牺牲一世英名的代价换来了这次联谊活动的“圆满成功”。

在宣传部工作三年，周冰如偶尔也有一种成就感，尤其是在重要的正面报道及负面新闻都如愿得以成功处置后。她对目前的岗位已经有些厌倦，却并没有到不能容忍的地步。现在，即将开始新一轮岗位聘任了，如果需要她继续留在原岗位，她也可以接受，但她内心深处却渴望得到更大的发展空间。她已经看准新的岗位目标了，那就是组织部干部科科长。

按照历史惯例，东海大学在进行全员岗位聘任前，先要进行中层干部的换届工作。原组织部干部科长在换届过程中被提拔为机械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干部科长的岗位便暂时空缺了，要在新一轮岗位聘任时物色人选。周冰如认为自己也是合适人选之一，便跃跃欲试了。

本来，中层干部换届时，以周冰如的资历与素质，也是有实力竞聘中层副职的。但学校为了加强干部专业化建设，出台了一些硬杠杠，如应聘机关副处长和学院副院长，必须具有副高职称，这一条恰好把她卡住了。这些年里，她也在职读了硕士，却忽略了申报副高职称，至今职称仍是中级。至于学院副书记，因为分管学生工作，学校又规定必须曾经担任过学生辅导员，而她又恰好没有这一经历。这就必然与中层副职擦肩而过了。好在她生性豁达，并不因此而懊丧，只是提醒自己申报副高职称的事已经刻不容缓了。她之所以希望转聘到组织部去工作，理由很简单：在官本位思想逐渐弥漫、行政化色彩日益浓厚的当今高校，组织部是比宣传部更强势的部门，新闻科长经常有求于人，干部科长则经常为人所求，别的不说，仅仅因为这一点差异，也应当舍此就彼啊！换一个角度来考察，几任干部科长进步都很快，基本上干满一届就被提拔了，甚至也有未干满一届就得到“补缺”机会的。所以，在很多人眼里，干部科长几乎就是候补的中层干部了。

这是周冰如对这轮岗位聘任的主观意愿，她的想法得到了沈健行的理解与支持。相形之下，沈健行这些年的工作经历要简单些，对本轮岗位聘任的要求也简单些。

沈健行在职攻读博士学位时，十分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好导师。陆淳品教授不仅学问一流，人品一流，而且难得的是爱生如子。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学生一味纵容，恰恰相反，他在学术上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沈健行有一篇论文因为文献征引不规范，被他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个多小时，但从此以后沈健行就再也没有犯过这类低级的学术错误。在道德上，他也言传身教，再三要求学生洁身自好，不要随波逐流，误入歧途，因为他深知经济学界鱼龙混杂，诱惑很多。他对学生的关爱，主要表现在为他们“量身定做”培养计划，不惜耗尽自己的心血和资源让他们早日出人头地。沈健行的师兄们，在导师的扶持与提携下，有的已在经济学界崭露头角，有的则差不多也可以呼风唤雨了。学界是要讲师承、讲门派的，而这正好是沈健行得天独厚的地方，有那样德高望重的导师，有那么多炙手可热的师兄，如果自己尚思进取的话，想不“出头”也难。于是，沈健行也就“出头”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不仅主要章节都发表于权威刊物，而且还被推荐参与“全国百篇优秀博士学位论文”评选，虽然最终没有入围，但能获得参评资格，已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沈健行经常随导师一起出席各类会议，包括国际学术会议，得以结识了形形式式的经济学者。他发现一些经济学者与四类人物打得火热，而这四类人物似乎都能为他们提供某种利益。第一类是企业家，可以为他们提供横向课题，支付高额酬金请他们帮企业“把脉问诊”。第二类是政府官员，可以聘任他们为政府经济建设咨询委员，使他们成为各类论证会、评审会的特邀嘉宾，并享受相应待遇。第三类是媒体记者，可以经常让他们在报刊或荧屏上亮相，提高他们的知名度和含金量。第四类是重要学术期刊的编辑，能够为他们的学术成果提供发表园地，并为他们搭建“华山论剑”的平台。对第二类人物，他们尤其恭敬，个别人甚至媚态十足，沈健行就亲眼看到一位在省内有一定知名度的学者散会后像侍从般跟随政府部门的领导退场，嘴里不停地说：“我能有今天，全靠领导关怀！”“以后还请领导继续鼎力提携！”沈健行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已经完全遗弃了文人的风骨。他也曾向导师说起过自己的困惑，导师没有臧否任何人物，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学界也是江湖啊！江湖险恶，还得自尊自重！”他觉得导师说得太深刻了，“学界也是江湖”，真是切中时弊哇！有多少学者的形迹已经接近江湖人物了呀？岂止经济学界，其他学科领域不也都与江湖无异吗？一些学者演讲前的开场白，不厌其烦地自吹自擂，这和江湖中卖狗皮膏药的下三烂角色有什么不同？还有的学者心胸狭窄，唯我独尊，对异己者不遗余力地加以围剿，这和江湖中的门派之争又有何区别？更有个别学者媚上欺下，在达官权贵面前卑躬屈膝，在普通民众面前则装腔作势，这不活脱脱是江湖中那些学艺不精，却因依附豪门而浪得虚名的高手的做派？沈健行明白，导师告诫自己“自尊自重”，是要自己行走江湖时，不要丢了学者尊严和文人本色，沾上太多的江湖味和江湖气，但要完全屏蔽江湖气，又谈何容易啊！即使以同门师兄弟而言，汇聚在导师的大旗下，互为犄角，此呼彼应，摆开一字长蛇阵，攻城略地，无往不胜，这……这……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江湖习气吗？

在闯荡经济学界这个别样江湖的过程中，沈健行确实也遇到过诱惑。去年，他参与导师主持的“规模以上企业产品质量及发展潜力评估”这一省政府重点调研项目，评估结果将要向社会发布，这在一定程度上关系到某些企业的兴衰。一家由沈健行执笔撰写评估报告的企业打听到消息后，总裁带着女秘书前来拜访他。虽然沈健行此时已懂得些江湖规矩，却还是不习惯先云山雾罩地寒暄一通，而乐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请对方直接说明来意，总裁使劲一拍大腿，说：“嘿！沈教授就是爽快，太对我的脾气了！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兄弟要请你帮个忙，写评估报告时给咱多抬举抬举！”沈健行说：“我报告的每一个字都将是从客观数据来的，不会带有任何偏私，所以谈不上抬举。”总裁说：“好哇！我这儿给你补充一些新的数据吧。”女秘书应声挨近沈健行坐下，向他出示了一堆写满各种数据的材料。这是一个有着魔鬼身材的大波妹，故意用前胸在沈健行的衣服上蹭来蹭去。沈健行刚刚避开，她又不屈不挠地贴近，沈健行剜她一眼，她报以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沈健行只好也无奈苦笑，心想：这不又是美人计的前奏吗？他记得有个段子：某地下党员不幸被敌人逮捕了，第一天坐老虎凳，他没有招；第二天灌辣椒水，他也没有招；第三天用美人计，他招了；第四天，他还想招，他妈的，解放了！看来，美人计还是很管用的，但他自信天生对美女有免疫力，所以美人计在他这儿应该不起作用。再一看那些数据，和他掌握的材料出入很大，知道经过了篡改。不过，比起当年，他已经成熟多了，并不想当面戳穿，反正到时候丁是丁、卯是卯，绝不会采用任何不实数据。于是，他虚与委蛇说：“好的，这些材料我收下了，写作时我会参考的。”话说得很灵活，以免对方继续纠缠，显示出他不仅老练，而且还有些圆滑了。说完，他就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对方不得不告辞，临走，女秘书硬要留下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沈健行终于板脸了：“如果不把它带回去，那么，我们今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女秘书娇声道：“哟，这么见外呀？好吧，今天小妹就听你的，下次我单独请你吃饭，你可不许推辞哦！”她把“单独”二字咬成重音，有意让他产生暧昧的联想，沈健行却波澜不惊，只当没有听到，未作任何回应。回家后说与周冰如，周冰如先是大呼惋惜：“哎呀，送上门的艳福怎么可以不要呢？”然后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你要敢与她单独吃饭，小心我吃了你！”沈健行笑着说：“你吃呀，你吃呀，我现在就给你吃，就怕你咽不进去，还得吐出来！”周冰如挑不出他话中的毛病，却总觉得他笑得有点坏，有点淫秽的意味，便又用力掐了他一下。

总之，今天的沈健行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三年前评上副教授以后，他又取得了许多新的成果，包括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省政府优秀社科成果三等奖等等。实际上，他已经具备了申报教授的条件，只是任职年限未到。这一轮岗位聘任，他的目标是，争取由原有的岗位级别向上浮动两级，即由四级岗跃升六级岗。他研究过聘任实施细则，其中明文规定：在职称未变的情况下，根据其业绩，岗位级别可以上下浮动，原则上浮动幅度不超过两级。他觉得，凭他这三年的业绩，完全可以擢升两级。他当然也在乎将随之改变的待遇，但他更在乎的还是隐藏在这背后的荣誉——老师们都说：顺利保级，是捍卫了荣誉；成功晋级，是提升了荣誉；不幸降级，则是丧失了荣誉。大家都想为荣誉而战啊！

周冰如与沈健行夫妇属于不同的岗位系列，因而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两人就像已进入战壕的尖兵，一边憧憬着美好的胜利前景，一边仔细检查武器弹药，随时准备向既定目标冲锋陷阵。

五

新一轮岗位聘任正式拉开帷幕了。在分别参加了机关和学院的动员大会以后，胸有成竹的周冰如与沈健行及时上交了竞聘意向表，然后等待各自所在单位通知他们去面试或述职。就在这时，另一件令他们挠头不已的事接踵而来了：沈健行的老母亲要过来由他们赡养半年。

沈健行是家中的独子，上面有两个姐姐。母亲生下他时，已是42岁的高龄产妇，如今，早已年入古稀了。他的父亲于十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母亲三年前失去了独立生活能力，又不愿去养老院，便开始由三姐弟轮流赡养。三姐弟偏又生活在三个城市，老母亲也就辗转各地。姐弟间达成协议，上一家赡养半年后，由下一家负责迎接到所在城市，每一年半为一个周期。这就是说，学校每一轮岗位聘任，在时间节点上都包含两个迎送的周期。这天晚上，苏州的二姐打来电话，说接下来的半年轮到他们赡养了，催促他们尽快去苏州把她老人家接来。沈健行和二姐商量：眼下正是岗位聘任的关键时刻，能不能让老母亲在苏州再住一两个月？二姐不高兴了：学校的岗位固然重要，家庭的岗位也要顾牢哇！沈健行再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肩负双重岗位，除了工作中的岗位外，还有生活中的岗位。周冰如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忘了履行为人夫、为人父的岗位职责。其实，她说得不完整，他同时还为人子，这相应的岗位职责也必须履行好呀！他不再与二姐多说了，答应周日驱车去苏州迎候。

一边听电话的周冰如脸色越来越难看。最难处理的关系大概就是婆媳关系了，周冰如与婆婆的关系也一直疙疙瘩瘩的，在沈健行看来，主要责任在自己母亲这一方。

沈健行的父母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好，家庭中也就总是乌云密布，间或还会电闪雷鸣。在沈健行的印象里，他们心中只有恨，没有爱，几乎是“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给儿时的沈健行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记忆，至今他仍然不愿意提起、甚至不愿意想起那些让他伤心的细节。所以，早在童年时代，他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心愿：将来绝对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一定要好好疼爱自己未来的妻子，千万不要无端与妻子争吵，给孩子的心灵造成阴影。这也是他婚后对周冰如不仅百般体贴而且相当迁就的原因。夫妻关系的恶劣，导致沈健行的母亲性格渐渐趋于焦躁、偏激与多疑，加上体弱多病，与媳妇的沟通也就存在严重障碍了。

周冰如与婆婆第一次见面就很是不爽。大概是因为老来得子的缘故，婆婆对沈健行特别疼爱，在她眼里，儿子什么都好，完美到没有任何缺点的地步。本来，沈健行形象相当一般，但在她看来，却“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是十足的美男子，而周冰如与他实在还不够般配。光是这样想想倒也无妨，问题是她还当面说穿：“丫头，你真有福气啊，我们家健行能看上你。打小哇，就有不少女娃喜欢他呢，一个个都如花似玉的。不过，你也长得挺水灵的，不比她们差多少。”看起来是夸奖，却比批评还让周冰如觉得难受。她的潜台词似乎是，在喜欢我儿子的女孩子中，你的长相其实是最差的，我儿子能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周冰如马上意识到，这个老太太不仅超级自恋，而且口无遮拦，说话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恐怕是由于与丈夫长期失和，经年生活在炮火硝烟中，习惯了恶语相向吧？如此性格，以后会很难相处。其实，周冰如的家庭条件比沈健行要好得多，自身的外形条件配沈健行要绰绰有余，她原来还有“下嫁”的感觉，没想到在婆婆眼里及嘴里，竟变成“高攀”了。这使她心理严重失衡，当时不便发作，过后也只能找沈健行算算账了。

周冰如怀孕后，婆婆比小两口还兴奋，一心期盼能生个男婴，催着周冰如去做B超，好早知生男生女。沈健行家已是三代单传，婆婆出于传统文化心理，希望周冰如能生个男孩，为老沈家延续香火。周冰如其实有着同样的愿望，但不是为了替夫家传宗接代，而是因为她更喜欢男孩，她觉得如果能有个愣头愣脑的虎羔子围绕着她打转，那才叫幸福呢！谁知天不从人愿，生下来的竟是女孩。周冰如虽有些失望，却还是欣然接受，尤其是随着女儿一天一个模样的变化，她渐渐转变了看法，开始觉得女孩要比男孩更可爱，不是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吗？没错啊!这不，女儿才六岁，已经懂得叮嘱妈妈要防止别的阿姨乘虚而入了。但婆婆的态度却不同，见生下的是孙女，她的脸拉得比央视名嘴李咏还要长。沈健行劝她：“生个女儿不也挺好的吗？你看我两个姐姐都比我还要孝顺你呢！”母亲就气恼在这个“也”字上：街坊邻居里，谁家要是生了男孩，大家都说：“恭喜恭喜。”生了女孩，口气就不一样了：“哦，也好的。”这个“也”就带有安慰的意思了，背地里不知怎么幸灾乐祸呢！此时，她似乎已忘了自己也曾连生两个女孩的历史事实，把一切都归咎于周冰如的不争气，产后虽也来探视了几天，却俨然债主上门，说话办事都有几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意味了。这又加深了周冰如对她的成见，更加觉得如果将来长期与她生活在一起，自己将不堪煎熬。

周冰如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按照一年半前的君子协定，婆婆要来与他们共同生活半年，于是，她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一段岁月开始了。婆婆的许多行为都是她难以容忍的……

从中年时起，婆婆就嗜药如命，自称患有胃溃疡、胆囊炎、肠下垂、神经衰弱等多种疾病，每天都要对症下药，吞咽大把大把的药片，结果反而造成肠胃功能紊乱，要么腹泻，要么便秘。沈健行小时候便已司空见惯，所以不想干涉。周冰如却看不过去，为了她的健康，硬着头皮向她讲解“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劝她适当减少剂量。她却勃然大怒，以为儿媳吝惜药费，便涕泪交流地诉说把沈健行养大成人的万般苦辛，又呼天抢地地痛责自己的白眼狼儿子娶了个比白眼狼还不如的儿媳，然后便颤巍巍地收拾自己的衣物，说要去露宿街头。周冰如只好妥协，以后见她把药品当补品一样服食时，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她年轻时就得了神经官能症，每天都要依赖安眠药入睡。安眠药是医院限量配发的处方药，一次只能配20片，而她每天要吃两片，所以，沈健行或周冰如，十天就必须去一次医院。又不能说这是给母亲配的，只有自称失眠，医生便同情地规劝他们功名心不要太重，精神务必放松，甚至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仿佛他们已将滑向重症的边缘。他们唯有点头称是。她别的事记不住，比如经常忘了关水龙头和冰箱门，换洗衣服总是放错地方，把晚饭当成了早餐，唯独把配安眠药的事牢牢刻在脑子里，每天早上都要清点一遍，如果瓶里的药只剩下6片，立马要催促沈健行赶紧去配过，因为那是她的命根子，一天也断不得的。

婆婆虽还不至于大小便失禁，但因肠胃不好，又动作迟缓，一不小心，还是会弄脏衣裤被褥。她又生性好强，想趁儿子媳妇上班时自己悄悄清洗，结果往往搞得满屋污秽，连厨房中的水池和阳台上的晒衣架也不能幸免。她小便很勤，白天差不多十分钟就要去一趟卫生间，她自我诊断说是“膀胱炎”，试着吃遍了各种消炎药，都没有效果，其实全是心理作用。当她心有旁骛时，去卫生间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每逢双休日周冰如在家休息时，只听到卫生间里不停地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家里每月的用水量激增。这倒也罢了，糟糕的是，抽水马桶的按钮她要么按不到底，要么按住不放，使用频率又高，就经常要损坏，动辄请人来维修，这也平添了许多麻烦。其他家用电器，只要她鼓捣过，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故障，尤其是她房间里的电视机，老是被她弄得开关失灵，启动不了。这时她就会大呼“健行”，要他立即去调试，不管他手头正在干什么，沈健行稍微晚了两步，她就满脸不悦。而沈健行又动手能力极差，根本找不到症结所在，还得“略懂机械”的周冰如亲自出马。半年下来，周冰如排除因人为使用不当而产生的电器故障的能力倒是突飞猛进，戏称万一在学校落聘，开个电器维修店或许也可以维持生计。她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晚上不愿起床方便，都用住院病人使用的座便器在床上解决，方便完以后，敞盖的座便器就随手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自己年事已高，嗅觉失灵，并不觉得有什么难闻，而事实上经过一夜的发酵，已是臭气熏天。每天早晨，沈健行或周冰如推开她的房门想为她倒掉便盆时，只觉得恶臭扑鼻而来，几乎要把他们熏倒，不得不迅速掩鼻。而这一动作又惹得婆婆生气了：现在嫌我脏、嫌我臭了，当年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嫌弃过你吗？真是没良心啊！周冰如不敢回嘴，心火却直冲脑门，最后只有向沈健行发泄。童言无忌的女儿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向奶奶抗议说：“你把我们整个家搞得像公共厕所了。”而奶奶当然认为这是出于媳妇的教唆，对媳妇的敌意更深，开始对着电视画面指桑骂槐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怎么就不遭雷劈啊！”“哼！嫌弃老人，到头来要受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没有多少文化，却喜欢生搬硬套一些看似很有智慧的俗语和成语。周冰如没法跳出来与她争吵，只好再次装聋作哑。而以她快人快语的性格，这该有多么难受啊！

婆婆总说自己喜食蔬菜，不爱荤腥，周冰如一开始信以为真，可吃饭时，她筷子夹的是蔬菜，眼光却老是瞄向鸡鸭鱼肉。周冰如把鸡鸭鱼肉夹给她，她又拼命推让，仿佛那是腐肠毒药、有害健康似的。可是，如果你不给她夹，她匆匆吃两口蔬菜就离席了，而脸色则阴沉得好似可以滴下水来。沈健行也不明所以，向二姐打听究竟。姐姐说：嗨，她是“作”呗！老人“作”起来可比小孩厉害多了，要不怎么会有“老小孩”的说法呢。原来，她并不忌食荤腥，只是客气罢了，她希望你们不停地给她夹菜，特别是夹荤菜，这样才能体现出你们的孝心，如果你们见她假意客气一下，就真的只让她吃蔬菜，那就糟糕了，她肯定认为你们不舍得给她吃荤菜了。在这件事上，大姐就因为太相信她刻意布置的假象了，结果让她耿耿于怀，一到苏州二姐家，就控诉大姐在伙食方面虐待她，害得她肚子里没有油水，营养不良。二姐吸取了这一惨痛教训，每天都要在餐桌上重复一夹一推、再夹再推、终至欣然食用的无趣游戏。二姐后悔，当时忘了提醒他们一下。还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从此，他们也就把这种游戏每天玩上两次（早饭除外）。玩到一个月以后，周冰如已经累得饭后都不想说话了。不光身累，心累更甚哇！婆婆还喜欢给儿子和孙女夹菜，她又没有使用公筷的卫生意识，每次都将沾有口水甚至米粒的筷子伸到菜碗里搅和一下，翻拣出她心目中的好东西，硬塞到儿子和孙女的饭碗里，强迫他们吃下。周冰如则没有享受这种待遇的福分，这倒使她如蒙大赦，但女儿仍在每天被迫吞咽奶奶那携带有无数病菌的唾液，这又让她绝对无法容忍。她简直都要疯了！还是沈健行想了个主意：以后晚饭让女儿先吃，等她吃完后，三个大人再上桌，这样，奶奶就没有给孙女夹菜的机会了。这倒是个好办法，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家庭冲突有赖沈健行的智慧而暂时得以化解——准确地说是得以延缓。

婆婆对身体的任何一点小小的不适都非常敏感，而在表达这种不适时，她都采用极度夸张的手法，作出痛苦万状的样子，仿佛不马上就医，顷刻就有生命危险。费尽周折来到医院后，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并没有严重的器质性病变，只是偶感风寒或消化不良，本来根本用不着来医院，吃点常备药就可以了。婆婆却坚持要吊大瓶，认为这才是有效的治疗办法，才不枉来医院一趟。沈健行拗不过她，便让医生给她输些营养液糊弄一下，花钱虽然不多，却好一番折腾，每次都搞得沈健行和周冰如筋疲力尽。

婆婆刚来的那个月，每天中午，沈健行和周冰如轮流回家照顾她吃中饭。但两人的岗位都很重要，常常有事走不开。婆婆倒是说她自己能行，试了两天，结果饭泼了，汤洒了，一地狼藉，而用来加热早上做好的饭菜的微波炉，也因被“野蛮使用”而彻底罢工了。他们便商量请个钟点工来帮忙。本来，最好能雇个住家的保姆，从早到晚照顾她，那样他们就省力多了，但他们家只有两个卧室，保姆没地方住，这个方案行不通，退而求其次，便想到请钟点工了。钟点工来做了三天，就辞工了，说是这个老太太过于挑剔，侍候不了。周冰如好说歹说，她又勉强做了四天，第七天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求求东家放生。而另一边，婆婆也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地控诉钟点工偷吃她的饭菜、侮辱她的人格，还趁她不备，想偷走家里的东西。她对儿子说：“欺负你娘，不就是打你的脸吗？老娘都被人随意欺负，你还算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想激起沈健行的同仇敌忾，掌毙辱母之仇敌于方寸之间。钟点工是没法再用了，唯一可行的是继续原先两人轮值的做法。但此时周冰如心存忌惮了，对沈健行说：“这是你妈，她只信得过你，中午尽可能还是你回来吧，实在不行，我再顶替两回。我单独和她在一起，万一她疑神疑鬼，赖我给她的饭菜投毒，那我岂不成了臭名远扬的杀人犯？”于是，沈健行就独担中午回家侍奉母亲进餐的重任了。不过，有些重任却是要周冰如独担的，比如为婆婆洗澡。春天和秋天还好，每周洗一次澡，而洗澡的那天简直就是周冰如的蒙难日。为她宽衣时，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周冰如肩上，洗澡时一点也不主动配合，还老说“背上没擦干净”或“腿上还有脏物”，让周冰如一遍遍返工，而在这过程中，她享受着一种老太君随意使唤丫环的快意。

不过，这还不是最难忍受的，更让周冰如忍受不了的是，每当婆婆便秘时，都需要她用“开塞露”为婆婆通便，那一瞬间散发出的奇臭，搅得她肠胃翻腾不已，没等婆婆坐上便盆，她先冲到卫生间好一阵干呕。每当这时，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怨毒，不仅怨恨婆婆，甚至有点怨恨自己遇人不淑，错嫁了有个如此难以服侍的老娘的沈健行。她一天一天掐着手指计算，哪一天是半年的尽头。等到把婆婆移交给沈健行的大姐，终于走出苦海时，她意外地发现一头黑发中竟掺入了几缕不那么显眼的银丝。职场的岗位累，媳妇的岗位更累啊！

然而，现在却又要重新走进苦海了！周冰如能不闻声色变吗？平心而论，她还是个通情达理的贤惠女人，抱怨归抱怨，却并没有要将婆婆拒之门外的意思。只是本能地觉得今后这半年会更加难熬，因为又过去一年了，听二姐说，婆婆老年痴呆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更加喜怒无常，而自己与丈夫又都可能聘上新的重要岗位，需要比以前更加投入，这就会不断产生矛盾了，包括时间上的冲突与情感上的碰撞。但转念一想，算了，就把它看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前的一种磨难吧。天道是讲究平衡的，也许经历了这一磨难，岗位聘任的事就能双双如愿以偿了——周冰如这样安慰与说服自己。

随着新一轮赡养期的开始，沈健行与周冰如已经在努力履行作为儿子和媳妇的岗位职责了。新一轮的岗位聘任，结果又将如何呢？在一片紧锣密鼓声中，他们觉得决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六

果然，机关各岗位的报名情况很快就公示了，竞聘组织部干部科长的总共有8人，综合条件都不错，周冰如并没有绝对优势。其中，4个是机关的现职科长（包括周冰如），两个是学院的办公室主任（也是正科级）。他们由原岗位应聘到新岗位，行政级别并没有提高，用官场的术语说属于“转岗”或曰“平调”。但岗位的重要性却明显增加了，有人用一个比喻调侃这种情况说：“背心改胸罩，部位更重要。”这就难怪竞聘者众多了。

周冰如深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很快摸清了竞争对手的有关情况，包括他们各自的人脉背景。其中，至少有3个是会得到某位校领导的关心的。当然，以她在校办工作6年的特殊经历，如果她开口相求的话，关心她的校领导应该更多。然而她偏偏开不了这个口。别看她平时心直口快，有女中豪杰之称，但要她为了一己利益，去觍颜恳求校领导，在她看来，则无异于索取当年竭诚服务之回报，真非她所能为。何况这三年，校领导的岗位变动也很大，原先熟悉的领导中有几位已经提拔或交流到其他高校任职了，现任校领导里面，校长与书记都从外校调来不久，接触机会很少，算来只有王畅副校长一直保持联系，但联系也不太密切，毕竟她已不属于王校长分管了。所以，在别人眼中，她是“近水楼台”，唯有她自己知道，她这座清高自守的“楼台”其实并不“近水”，更何况“先得月”的未必就是“近水楼台”，谁能断言临水赏月与登山揽月这两种方式，哪一种能提前沐浴皓洁的月光呢？

不过，校领导可以不去找，组织部长是一定要去找的，总得向他表达自己的意愿，陈述自己的工作思路，让他更多地了解自己啊！周冰如在女儿熟睡后，与沈健行认真研究制定了作战部署，其中的一个重要部署就是在面试前与组织部长先作沟通。

组织部长夏劲松已经57岁了，按照“七上八下”的规定，他刚好还可以再干一届。他口碑极佳，而官运极差，几次有提拔的机会，最后却因种种原因失之交臂。但他却无怨无悔，照样干得有声有色，是典型的“老黄牛”式的人物。他有句口头禅，叫“摸摸思想”，意思是说“要摸清干部的思想情况，包括女干部的思想情况”，这样，才能有针对性地加强干部思想建设和作风建设。但以讹传讹，到某些喜欢开玩笑的人嘴里，就变成“夏部长最爱摸女干部的思想情况”了，再后来就又变成“夏部长最爱摸女干部了”，个别刻薄的人背后就把他叫做“莫部长”。有些关系密切的同僚，比如宣传部长和人事处长，见他下基层时，会当面戏谑说：“怎么？又去摸女干部了？”他也不以为忤，有时还会故意逗趣说：“是啊，百摸不厌哇！”于是，彼此开心一笑，紧张的工作压力也随之得到了缓解。大家并不真的认为夏部长有“寡人之疾”，有意误传的目的也绝没有抹黑他的意思，只是想给相对单调、枯燥的机关工作氛围增加一点色彩和作料。每年年底，对中层干部进行民主测评时，他的“优秀率”都是名列前茅的，说明为人很好、威望很高。也正因为他平易近人的缘故，大家才敢和他开些不大不小、不咸不淡的玩笑。

所以，去谒见夏部长时，周冰如的心情非常放松。她什么礼品也没带，因为夏部长从不收礼的名声早就传扬开了。周冰如一进门，他就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好啊！大名鼎鼎的‘穆桂英’元帅也看中我这小衙门了，欢迎！欢迎！”说着，伸出软绵绵的右手，与周冰如重重相握，随后，双双落座，切入正题。周冰如详细说明来意，并简要谈了她的工作思路后，夏部长肯定地说：“小周啊，你身上很有活力，很有闯劲，综合素质也很好，如果应聘成功的话，有可能给干部工作带来新气象。我个人表示热烈欢迎！但我说了不算，必须按照程序来操作，‘程序不合法，一切都白搭’。下一步的面试非常重要，面试成绩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希望你到时候能好好发挥啊！”话说得很贴心、很温暖，却又很周全、很严密，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周冰如想，什么叫“老到”？这就是啊！

告别时，夏部长又叮嘱她：干部工作的有关条例一定要记得滚瓜烂熟，包括中纪委对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的52条具体规定也要记个八九不离十。这52条她倒是不甚了然，便问夏部长手头有没有现成的材料。夏部长在办公桌上没有找到，便打开橱门去找。打开前，下意识地看了周冰如一眼，见她的目光并没有紧盯着他，便将橱门打开了一小半，还有意无意地想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而，眼睛特别尖的周冰如在他闪身关上橱门的那一瞬间，已经瞥见橱的下方整整齐齐地码着4条中华烟。心里不禁一动：这烟是他自己买的吗？如果是自己买的，为什么一次买这么多呢？香烟容易霉变，尤其是在眼下的黄梅时节，一般都是一包一包、顶多一条一条购买的，他怎么会如此例外呢？如果不是他自己买的，那又意味着什么呢？难不成……周冰如不敢想下去，只是突然觉得，一切也许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努力争取更好的面试成绩了。

真巧，在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周冰如遇到了王畅副校长（后来，她把这次巧遇视为“天助我也”）。王校长的职务分工这时已经调整为分管人事了，从世俗的角度看，权力似乎比以前更大些。而这些年，他在学术上也突飞猛进，有如日中天之势，频繁出席国内外的学术活动，形同“空中飞人”，校内倒是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据传，他是下一任校长的最有力竞争人选，而且很可能在一两年内成功跻身院士行列。不过，王校长的脸色非常憔悴，不知是过于劳累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她隐隐约约地听说王校长的妻子陈焉最近正在与他闹矛盾，陈焉也是校园名人，最显赫的名头是女博士联谊会（俗称第三种人俱乐部）召集人，在校内的影响力不亚于夫君。两人都是“海归”，原先感情甚笃，未悉因何产生了裂痕。这大概也影响到王校长的心境，并反映在他的气色上。

周冰如其实一直是王校长的“粉丝”，暗中关注着他的一切，见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神采飞扬，竟莫名其妙地有点心疼，忍不住一反常态地以满是爱怜的口吻对他说：“王校长，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一定是休息得太少了，这可不行啊！”说完，居然有几分动容。王校长淡淡一笑说：“哈哈，都被你看出来了？好，虚心接受批评，坚决予以改正！”她以难得流露出的娇柔神情，对王校长羞涩一笑：“小女子哪敢批评校长哇？代表群众表达一下关心而已。”这时，她仍然不想与他提自己竞聘组织部干部科长的事，不然，只需顺势一转，说上一句“校长也要多关心群众哟”，就可以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她觉得向王校长提任何小小的要求，都会有损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留给他的只能是美好，她宁愿他们的关系永远维持她单方面付出的现状。她没有想到的是，王校长对她的近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主动问她：“组织部的面试安排在哪一天？”周冰如心头一热，原来，王校长心里还是有我一点位置的！一种因为婆婆的折腾而久违了的幸福感没来由地在她心底弥漾开来。忽然她又觉得不该用那种语言、往那个方向来形容王校长对下属的关心，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怕被王校长发现，便把头垂得很低，就像小学时代身为孩子王的她做坏事被老师抓住了现行时那样，这倒使一向不喜忸怩作小儿女态的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王校长同样是快人快语的性格，直接表示“我会向夏部长推荐的”。然后，手在很小的幅度内轻轻挥动了一下，就告别了。

面试的那一天终于到了。面试官的阵容挺庞大的，除了组织部的正副部长外，还有学校纪委副书记、机关党委书记、监察处长等，总共7人，一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有的还眉头紧皱，仿佛在为即将要作出的重大决策而伤神的样子。这阵势，周冰如见过两次，分别是应聘校办接待科长和宣传部新闻科长时，也算久经沙场了，所以并不怯阵。面试顺序抽签确定，程序上的确非常周密。周冰如抽到第3个，这是相对比较有利的序次。面试由自我陈述和评委提问两个环节组成，自我陈述的内容包括个人优势与不足、工作思路与设想，这属于规定动作，时间为6分钟。周冰如早已成竹在胸，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讲完最后一句话，刚好计时器的鸣声响起，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沈健行的功劳——他已经配合她预演过几次，并将自己的独家秘诀倾箧相授，包括声调及语速控制的技巧等等。看得出，评委们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先前那样僵硬了，有的还点头表示赞赏。

面试成绩是不公布的，但一般会在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取舍，重成绩而又不唯成绩论，这也是一种干部任用的辩证法。周冰如的面试成绩是第二名，为两名备选者之一。讨论决定最终人选时，组织部副部长发表意见说，周冰如虽然经过多岗位的锻炼，经验丰富，思路清晰，待人接物热情，也有敬业精神，但与该岗位的吻合度不高，因为她性格外向，说话直率，不是从事干部工作的合适人选。这时，夏部长出来为她辩解了：“哈哈，‘性格外向’，这不是缺点嘛，反倒更容易与干部打成一片。‘说话直率’，好嘛！干吗要拐弯抹角的？她又不是真的口无遮拦，把不该说的也说出去，从她过去工作的校办和宣传部，也并没有听到她不注意保密的评价，再说，到岗后，我们还可以再加强有关保密制度和表达方式的教育嘛！我们不是老喊要提高干部工作的公信力与透明度吗？把她这样的人引进来，有利于我们转变风格、取信于民嘛！”夏部长威信既高，又言之成理，其他人也就不便发表异议，尽管他们心中另有人选。于是，周冰如在新一轮聘任中力克群雄，顺利获得了心仪的岗位。

后来，她才知道，夏部长那番一锤定音的话，其实版权是属于王校长的，他在会上只不过是引用了王校长的语录，或者说，他表达的观点，都是王校长灌输给他的。面试之前，王校长就专门和他说了周冰如的情况，要他尽量考虑。他曾说出自己的担心，那几乎接近副部长的原话。王校长当即表明自己的看法，虽然他也貌似谦虚地说“我的意见不一定对，仅供你们参考”，但接下来的结束语却很有力度了：“你们组织部门也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嘛，不要总是老方一帖，还是换换新面孔、新气象吧!”关心这一岗位竞聘结果的校领导不止一个，但王校长是最有分量的，也是前景最为看好的，夏部长不能不贯彻他的指示，自己先把观念转变过来，而将周冰如锁定为不二人选。

七

教员系列的聘任是与职员系列同步进行的。与周冰如比，沈健行竞聘的过程要曲折与复杂多了。大概上帝想维持总体上的平衡吧，同一个家庭中，周冰如受到特别眷顾而顺利实现了既定目标，沈健行就难以避免地在快要到达目标前意外遇阻了。

经济学院设定的六级岗有18个，与上一轮比，数量一个也没有增加，而竞聘者却从上一轮的22个增加到30个。这表明竞争更加激烈了，最后有12个人要落聘。再看这30个人的具体情况，有18个原来就是6级岗，11个原先是5级岗，只有沈健行1人的原岗位是4级。这使他处于相对不利的位置，因为虽然他的业绩十分突出，毕竟要一下子擢升两级，在许多人看来，这未免冒得太快了，所以，舆论上对他并不看好。为慎重起见，学院让所有应聘者都来述职，述职以后还搞了一次民意测评，作为学院聘任委员会的决策依据之一。据导师透露，测评的结果不太理想，认为他可以直升6级的不到二分之一人数，说明民意并没有倾向于他。这是沈健行感到非常意外的，他自以为平时低调行事，诚恳待人，人际关系是相当不错的，而他的业绩在30个人里面，完全可以排进前五位，业绩表早就在网上公示了，大家都看得到的呀，支持他的人怎么会这样少呢？他有些想不明白了。

沈健行认真研究过学院根据学校的总体方案而制订的实施细则，说到聘任原则时，“细则”的表述是：“效率与公平并重”。这是很值得玩味的。前些年，总是讨论高校在发展过程中应当“效率优先”还是“公平优先”的问题。说穿了，所谓“效率优先”，就是以业绩为重，聘任时主要看业绩；所谓“公平优先”，则是以资历为重，聘任时主要看资历。这两种提法，因为倾向性过于明显，哪一种都得不到需要的赞成票，于是便折中产生了现在这种提法：“效率与公平并重”。它的高明在于相对模糊，比较中庸，可以平衡各方利益、多种诉求。但沈健行还是从中察觉到了学校及学院的真实倾向：“效率与公平并重”，看似不偏不倚，其实，表达的先后顺序还是大有讲究的，为什么不说“公平与效率并重”呢？把“效率”放在“公平”前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学校及学院更加注重的还是效率，只是因为怕引起业绩较差而资历较深的那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弹，导致聘任方案无法在教代会上通过，才玩了这样一种障眼法。沈健行认为自己对这一提法的解读是绝对正确的，他不敢自专，还特意去请教了导师，在得到导师的首肯后，他才大胆地参与了6级岗的竞聘。对照聘任条件，他满以为胜券在握，谁知出师不利，第一关民意测评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现在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怎样才能扭转眼前的不利局面，从障碍重重的现实处境中打开生路、涉险过关？只要能实现既定的目标，到达象征着荣誉的终点，哪怕付出沉重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他又去找导师陆淳品教授商量了。导师脸色凝重地说：“健行啊，我要先给你泼点冷水了，你一定要做好两种准备，能顺利晋升两级当然好，如果最后只晋升了一级，也千万不要怨天尤人或自暴自弃。你要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不能因小失大！”这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而先给他打上预防针。沈健行明白导师的苦心，连连点头称是。导师建议他逐一拜访有最终表决权的学院聘任委员，向他们申述自己的情况，争取赢得他们的理解与支持。导师反复强调：“这非常关键。”言简意赅的五个字，凝聚了陆淳品教授闯荡学界（或曰行走江湖）数十载的全部心得，而他的想法也恰好与沈健行不谋而合。名师与高徒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来高徒已得名师之真传了，不枉名师的悉心指点。

学院聘任委员会共有9人，包括德高望重的陆淳品教授。导师那儿用不着再去了，其余8人必须排出一个拜访的日程表来。这个日程不能依他的时间来定，也不能完全依对方的时间来定，必须是对方有空，而他又正好方便。这就有一定的难度系数了，因为经济学教授的工作日程都排得很满，只能见缝插针地去见他们。好不容易才一一联系落实完毕，另一个很有难度系数的问题出现了：拜见他们时，要不要带礼品？带什么礼品？

周冰如坚持认为礼品是一定要带的，别说有求于人家，就是没有任何目的地去同事家串门，空手也不合适。何况有资格担任聘任委员的都是师长或学长，借这个机会孝敬他们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前一个问题在家庭里很容易就形成共识了，在后一个问题上，意见却不太统一。周冰如认为礼品要因人而异，有所区别，比如给女士带化妆品，给抽烟的男士带烟、喝酒的男士带酒。这充分考虑了每人的个性化需求，体现出长期在机关从事服务工作的周冰如的细致与绵密。沈健行则觉得，这个主意好是好，操作起来却有些困难，比如化妆品有各种品牌，有身份的女士往往固定用某一种品牌，你怎么知道要拜访的这位女士喜欢的是什么品牌呢？直接去问她不合适，一问她就知道你的用意，肯定不会告诉你，极端一点，甚至有可能会拒绝你登门。侧面去打听也不合适，那不是暴露了你要去送礼的意图吗？传扬开去，一定闹得满城风雨。烟与酒同样也有品牌问题，你哪晓得对方喜欢喝茅台还是五粮液、抽中华还是黄鹤楼？而且，名牌烟酒都价格不菲，你总不能拎着伊力特曲和红塔山去登门求人吧？那好，一瓶茅台就得1500元以上，要带至少得两瓶，总体算下来，成本实在太高了。再说，礼品太贵重的话，对方也会有心理压力，说不定会拒收，因为那似乎已超出了普通的“礼尚往来”的范畴，而多少带有一点“行贿”的意味了。还有，如果礼品五花八门的话，采购的难度也会大大增加；要拜访的人又多，一不小心，还会把礼品搞混，造成“张烟李抽”或“李酒张喝”的不良后果。周冰如一直是家庭中最后拍板的那个人，但她尚能做到“礼贤下士”、“不耻下问”、“虚心纳谏”，一听沈健行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固执己见。

最后，他们敲定，给每人带一箱价值500元左右的进口水果车厘子。这是沈健行的主意。带点水果登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属于正常的人情往来，尽管车厘子在水果中稍显名贵，毕竟也还是水果呀！这样，无论是收的人还是送的人，全都减轻心理负担了。连一向对沈健行有些挑剔的周冰如，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着好棋，从而开始对丈夫刮目相看了。

但好棋下到一半、亦即沈健行刚送出4箱车厘子时，一件他绝对没有料想到的事发生了：有人向所有的聘任委员写信举报他的种种劣迹。消息是导师透露给他的，鉴于事件的严重性及违规通风报信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导师电话中只是要他去家中面谈。举报信是匿名的，信中直指沈健行行为不端和学术不端：行为不端，表现在实施“规模以上企业产品质量及发展潜力评估”这一省政府项目时，“疑似”收受有关企业的礼金，导致数据不实、评价不当。此外，当年在担任MBA班主任时，与个别女学员勾勾搭搭，“疑似”有不正当关系。学术不端则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论文重复发表，有一稿多投现象，二是将别人的成果据为己有，有学术剽窃现象。举报信后附录了有关其学术不端行为的证据。

沈健行看信时气得浑身发抖！写信的人真是个衣冠禽兽，极尽无中生有、指鹿为马之能事。信中列举的有关他行为不端的事实，全是凭空捏造。倒是有企业想贿赂他，但他断然拒绝了。至于当年与女学员的关系，确也曾有人暗送秋波，不过他全然不为所动，没有任何言行出轨、有违师德之处。举报者肯定是知情人，为了中伤他，却故意颠倒黑白，又深知如今是法制社会了，弄不好要承担诬陷的罪责，所以不敢确凿指证，只能虚晃一枪地用“疑似”一词来迷惑视听。“疑似”这个词真是妙用无穷啊！它给你提供了查案的线索，查了半天，根本不是事实，但你却无法追究，因为它已给自己预留下了逃避责任的空间：我仅仅是怀疑啊！懂得用这个词的人一定熟悉法律，而且一定善于钻法律的空子，他的用心何其歹毒啊！

沈健行判断，写信的人一定是6级岗的竞聘者之一，也不排除两位以上的竞聘者联手发难的可能性，因为他是本次竞聘的热门人物，将他踢出局外，就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过，何必采用这种鬼蜮伎俩呢？在堂堂正正的教师队伍中怎么也有这样的卑鄙小人呢？他又想到了“衣冠禽兽”这个词，如果知道对手是谁的话，他真想约“他”走上拳击台，签下生死状，然后痛痛快快地拼个你死我活，现在，你在明处，“他”在暗处，还怎么叫阵、怎么搏斗啊？何况与禽兽搏斗，只有三种结局：其一，赢了，比禽兽还禽兽；其二，输了，连禽兽都不如；其三，平了，和禽兽没两样。因此，跟“他”搏斗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内心的愤慨后，沈健行与导师重点讨论了如何应对的问题。导师的意见是：明天学院领导肯定会找你谈话，并核实有关情况，你要做好“辩诬”的充分准备；此外，你也要向所有收到举报信的聘任委员申辩，在洗清“他”乱泼的污水的同时，对所谓学术不端行为作出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沈健行依言行事。他已经拜访过4位聘任委员了，当时，他们的态度都很好，带去的水果在推让一番或客气几句后也都收下了，当然，有两位也回赠了他别的礼物，那是自证清廉的意思。而今，他想再度登门，他们就有意回避了，纷纷推说“出差在外”，或干脆直说“有所不便”。这让沈健行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是非人物了。后来，见他再三请求，其意甚切，又碍于他导师的情面，还是抽时间听了他的申辩，不过，4人中有3人是约他在办公室见的面，而且态度似乎都有些高深莫测了：在行为不端问题上，他们都同意写信者是造谣生事的说法，明确表示支持沈健行；在学术不端问题上，他们尽管都听得很认真，还详细问了前后过程，但最后却仅仅说“可以理解”，或者“我明白了”，并没有一个明朗的态度，这就显出暧昧了。

还没拜访过的4位聘任委员，态度有点类似。两人在家中接待了他，另两人则公事公办，将办公室作为听取他申辩的地点。带到家中的水果，他们随便怎么说也不肯收，沈健行知道时机敏感，他们一定十分忌讳，也就不再勉强。约在办公场所见面，水果又不方便带，人多眼杂，被人撞见，又多了一条“行为不端”的有力证据。这样，从水果批发市场一次买来的8箱车厘子就只送出了4箱，剩下的4箱在车子后备厢里已经存放多日，快要变质了，必须赶快处理。他征得周冰如的同意后，送了1箱给一位同事，傍晚去接女儿时，又趁没人注意送了1箱给幼儿园的老师。还有两箱，便搬回家自己享用。女儿兴奋极了：“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发大财了？”沈健行不解其意。女儿解释说：“以前你买车厘子，都是一小袋一小袋的，这次一买就是两大箱，肯定是发大财了。”她随即欢呼起来：“噢!我们家终于发财了，我要当公主了！”但女儿的兴奋转瞬即逝，吃过两粒车厘子后，小嘴巴极为刁钻的她马上发现它不够新鲜，便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哇噻！爸爸，原来你买的是打折水果哇！我们家并没有发大财呀！”沈健行夫妇只有相视苦笑，周冰如当着女儿和婆婆的面拥抱了丈夫一下，意思是要他别气馁、别灰心，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不管怎么样，我都还在这里。喜欢搞怪的女儿又有些兴奋了，捂住眼睛说：“少儿不宜！少儿不宜！”让爸爸妈妈忍俊不禁。

聘任委员会评审表决那一天，陆淳品教授“内举不避亲”，率先慷慨陈词，力挺沈健行，认为无论科研业绩、教学效果，还是现实表现、发展潜力，沈健行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晋升6级岗。对举报信涉及的内容，他逐条进行了批驳，并指出：写信的人或捏造事实，或夸大事实，意在扰乱视听，浑水摸鱼，“此风万万不可长也”！导师到底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发言后，其他委员一一加以附和，有的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愤慨不平，强烈要求学院彻查用心险恶的举报者，还沈健行一个公道。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都说应当打破论资排辈的传统做法，让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尽快脱颖而出。导师松了一口气，以为得意门生这次大概是有惊无险了。然而，院长宣布无记名表决结果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沈健行只得了4票，没有达到规定的三分之二以上票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心真有些看不懂了！刚才不是还众口一词吗？怎么转眼间就有多人翻云覆雨呢？以陆淳品教授之历练，居然也懵了。懵了的似乎不仅是他，其他委员对这一结果都表示了自己的惊诧，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导师也很快就明白了。“学界也是江湖”，他当年提醒沈健行的这句话，这次就在沈健行身上得到了验证。他明白，这个无法推翻、也无从追究的表决结果，既是针对沈健行的，也是针对他的，既是为了杀杀沈健行的锐气，也是为了杀杀他的威风，谁让他平时风头太键、今天又锋芒太露呢？由这件事，他也真的长了见识了：别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人家其实并不买账！公开场合不敢与你叫板，私底下却不会按你的意志行事，你也该清醒清醒了！

聘任结果公布了，至少做到了表面的公平：包括沈健行在内，所有申请晋升两级的教员全部名落孙山了；同样，也没有一位教员的岗位被降低两级。这也就是说，经济学院这一轮岗位聘任，岗位级别上下浮动的幅度被牢牢控制在一级以内。聘任原则是“效率与公平并重”，聘任结果则是“公平与效率并重”了。

沈健行早有思想准备，尽管这一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的，但因为拜访各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委员时已多少窥探到他们的真实态度，所以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从不怀疑导师的长袖善舞，但他也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导师以一人之力，只怕也难扭转乾坤。所以，得知这一结果后，他虽然不免产生挫败感和失落感，不免慨叹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却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试图让它尽快回归理性、趋于平和。回顾从应聘到落聘的全过程，他觉得唯一应当吸取的教训是：不能把现实理想化，更不能把人心理想化。他依然有点忿忿不平，却不沮丧。前面的路还很长，必须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而且一定要走得非常稳健、非常踏实，留下的脚印不能有深有浅，更不能误踩雷区。三年后，又要进行新一轮岗位聘任，那时，外部环境也许更有利于自己了，只要自己一如既往地保持创新能力，不断取得新的业绩，何愁等不到“理想照进现实”的那一天！看到聘任结果三小时后，当沈健行走进教室，与学生期待的目光相接时，他又恢复了自信，内心也已云淡风轻了。

这天，又是他去幼儿园接的女儿。班主任因为他馈赠一大箱车厘子的“豪举”，态度变得热情多了，主动向他打招呼说：“呵呵，沈老师，听说你很优秀哟！可别光顾了忙，还得强化健康意识哦！”沈健行又一次哑然失笑。回家的路上，女儿向他告状说：“爸爸，奶奶不乖，早上又尿裤子了，害得妈妈手忙脚乱了半天呢！”沈健行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走进家门时，他看到一脸落寞的母亲站在窗前向下张望，仿佛在等待独赴远方打拼的游子归来。窗玻璃已经多时未擦了，有些模糊，母亲便用衣袖在上面抹来抹去，好将楼下的过往行人看得更清楚些，生怕错过了儿子的身影。惨淡无力的斜阳，映照着她脸上的沟沟壑壑，将满屋都写上了“苍凉”二字。她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一转身，看见儿子就站在面前，浑浊的双眼中立即漾出喜悦。沈健行忽然觉得，在履行为人之子这一重要岗位职责时，自己已经尽力，却还不够尽心。由此，他又拷问自己：在履行其他岗位职责时，你是否也有不够尽心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