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的春天

2013-11-15 21:22潘无依
江南 2013年6期
关键词:马德里

潘无依

我拖着一箱破碎的爱来到马德里的那天晚上,下着雨。一个西班牙女人去机场接我并且把我带回了家。

她告诉我,她明天要回马拉加。早上会有人来接我,并把我送去学校。

那个人是她男友的弟弟。

西班牙女人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画册对我说:知道吗?这是我男朋友!他是画家!

她怕我听不懂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西班牙女人亲吻画册时鼻孔上两个金环儿不停晃动,发出了一种清脆的响声,像一首童谣。

她又说,明天他弟弟来接你!女人见了他,都会发疯!

说完,她把这本已经印上了三个红唇的画册放进了镶着金边的黑色柜子并上了锁。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天真。尽管这个西班牙女人看上去比我大很多岁,但那种喜悦只属于恋爱中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那个西班牙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门铃响时,我正在厨房洗杯子。当时我只想喝水却发现所有的杯子都泡在水池里:咖啡杯,红酒杯,水杯,啤酒杯,还有两只儿童可乐杯明显标着MAC赠送字样。

有人在电话里问,你是无依吗?我是桑。我在楼下等你。

五分钟以后桑上了楼,因为我一直没有下去。我等他上来是为了帮我拿两个行李箱。它们对我来说太沉重,装满了十年逝去的青春,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年轻和美貌。

我,那个曾经光彩夺目的夫人和母亲。而今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干尸被装进这个行李箱又亲手把她拖到马德里,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打开门,只见两股泉水涌来,便大喊一声:人在哪儿?

你好!桑说了一句中文。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桑就站在身旁,刚才自己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眼睛。

Hola!我说了一句西语。

桑解释他只会说“你好”这一句中文。

我解释西语只会一点,于是下意识地打起了哑语手势。

我上了他的车,车子行驶在马路上,不停地发出怪叫。

桑提醒我系上安全带。那时的我,心是乱的。就在我上飞机前的那天下午,随着天空中一只怪鸟飞过头顶,嘶叫一声,鸟屎挂在我头发上,我还没有来得及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跟着我的白发先生来了这个地方,而我们已跨出民政局大门,从此结束了我们戏剧般的婚姻。

那头白发突然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当年,一堆乌鸦屎掉在我头上,我就成为了诗人。命!这是命!都是命!

我再一次朝天空望去,天上什么鸟都没有,只有两片乌云。他那头白发却已消失在北京这条堵塞的三环路,似乎从来没有通畅的时候。

我爱他!我坚信直到现在依然那么爱他,那头白发,那个老人,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诗人。

直到多年以后,我望着马德里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那一刻,我依然觉得还爱着他,爱得那么深刻,像是血和泪交汇的河流翻滚着,每一分钟都不能停息。不能去想!因为那会使人死亡。如果死亡足以证明爱情,如果死亡可以挽回从前的恩爱,那么我想用命去换取。因为死亡也无法使过去重新开始,于是我选择了活下来!

那夜,我坐上飞往罗马的飞机,意大利小伙递给我红酒时,我说了句Grazie!那么自然。好像我们在罗马的日子就在眼前,那头白发似乎还躺在身边,在罗马一家陈旧的酒店,电梯老得让人感觉随时要出故障。如果没有爱,我们怎么会每分每秒在一起,从不分开。就是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相互道别一声。

诗人欧阳江河说,人家是一辈子夫妻,你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这辈子也就是两辈子!

似乎午夜巴黎还在眼前,为了让我见到巴黎圣母院,为了让我见到埃菲尔铁塔,诗人多多盯着巴黎出租车上的计价器不停地唠叨:他为了你,不要命了!

而今,我坐在同一架飞往罗马的航班,我却离开了他!离开了两个天使般的孩子,独自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西班牙!

车子还在马德里温柔的坡度上行驶。

桑问我,是否喜欢听西语歌?

我望着他黑色的卷发点了点头。车还在行驶,驶过一个荒凉的山坡,像是我的人生,前面好像没有路了,但车子依然在行驶……

车速很慢,或许是桑为了让我了解马德里放慢了车速,或许是那时的我自己放慢了速度以至于身边的一切都慢了……

桑把我带进了他的公寓。

两只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中发绿。

桑介绍说,这里是厨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做吃的。这里是卫生间,因为这个卫生间的淋浴坏了你可以去我卧室洗澡。这里是客厅,这是电视,如果想听音乐,那里有很多碟。这是儿童房。我有两个孩子,所以你今天可以放心住在这里。这两个床都可以,如果你喜欢爬上爬下,你可以睡这里。他指了指儿童床的上铺说,很安全。放心吧。不会掉下来。

那时我想说我也有两个孩子,突然又哽住了。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像失语一般,想说又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随着光线绿得通透。它让我想起好友店里的祖母绿,卖得很昂贵,每颗都有被专家鉴定过的证书。

透过他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另一种光,傲!

桑递给我一把钥匙说:这是公寓的钥匙。你走后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可以!我去庄园住,大概是周三回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没有地方住,因为你有几天的时间找房子。这是那个学生公寓的电话,你可以问。大概是在这条街。他把一张纸条给了我,又说,这里离你学校很近,你只要直走,一直往前走不用拐弯就到了你的大学。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走丢了,你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他把电话写在了那张纸上,说,这是那家出租公寓的电话,这是我的。你不要弄错了。都记好以后,他教会我怎么开门锁门和使用一架极其古老的欧式木制电梯。

我说,很喜欢这电梯,在罗马我坐过这样的电梯。

但我没有说下去,那时我的心突然又碎了一地。

然后,他带我下楼。告诉我旁边是两家酒吧,都不贵。晚上喜欢喝酒就去那儿喝。他说,我哥哥是画家,他住在中国,中国人喜欢喝很多酒。晚上你可以去这里喝酒。因为就在楼下,所以我不担心你会丢!

我喜欢喝酒,酒是我的命。

他笑了笑,都清楚了吗?钥匙是否还需要再开一遍?

我说,不用了,都会了。

他又问,你再看一下路,认识吗?

我说,放心吧,我没有问题。

他说,我相信你没有问题。OK!今天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喝酒睡觉!

途中我们去了马德里大学。在一片寂静的山坡上金黄色的树林里,落叶满地,桑推开办公室的门,

早上醒来,我躺在儿童房,到处是玩具,汽车,海盗船,还有很多银币撒在地板上,童话书,纸片。我抱着一个洋娃娃,很想给她打针,喂她吃药,觉得她好像是病了。我从一个小药箱里找到了听诊器、体温计、针筒,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秘密。好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洋娃娃。这么蓝的眼睛会转,一碰她的肚脐,她就哭了。

娃娃的哭声让我回到了遥远的中国。在江南的水乡,奶奶就这么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带大了我。因为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像一只耗子。怕我冻死,她每天把我抱在灶口取暖。那时没有钱买洋娃娃,她用布缝成一个像娃娃的东西给我做玩具。

村里的那条河流是那么清晰,它流淌着她,一个农村妇女对我的全部的爱。奶奶不认得太多的字,只是小时候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她告诉我,那时先生很严厉,每天身上带一把尺子,不会背就用尺子打手心。奶奶拿着尺子打过我很多次,拿针扎过我不计其数,还用麻袋把我装起来沉到河里去。

就是这条河流。

它流淌着我所有的叛逆。

因为我太淘气太任性,因为我从小的基因里就布满了反叛。但是我的奶奶,她爱我。她以她的方式惩罚我之后,从她破了的棉裤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家里的母鸡只生一个鸡蛋。每天天还没有亮时她就要去鸡窝里把那个蛋掏出来放在那口大灶里煮熟了偷偷地给我。因为家里有三个孙女儿,但母鸡只生一个蛋。她只能趁着天没有亮就偷偷把蛋放在我的枕头边。因为那两个孙女都喝过人奶,我早产,我的母亲没有奶水,我从来不知道人奶是什么味。当我成为母亲的那天下午,医生给我挤出的第一口奶,我喂给了自己。

确实是甘甜的!向教授们解释了我由于签证晚了而迟到了一个月。希望他们给我两天的时间,因为我要找房子住。所以安排在周一对我的西班牙语言进行测试。

我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桑走时推着一个咖啡色的皮质行李箱泛着岁月衰退的痕迹。我有那么一种感动和酸楚。看着他行李箱的滑轮渐渐远去,它似乎滑去了我很多的忧伤,一点一点,很久远,那在中国的所有情感……

当时的我只有三斤,医生说恐怕养不活了。奶奶就把我包在一张草纸里坐着机动船从城里的医院把我带回了这个小乡村。按理,她是我外婆,但她希望我叫她奶奶。于是我随了她的姓。奶奶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是邻村她都没有去过。她的亲生母亲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雪白的皮肤、瓜子脸,却从来不对人笑。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她走过的地方都会有一种虫子莫名死亡。只要她摆动她的红裙,田里的农夫们都会放下锄头,所有的青蛙都跳出来了,所有的虫子都死了。她在生下我奶奶以后难产死了。而她的后妈在我奶奶五岁那年,因为在上海做珠宝生意亏得血本无归而跳河自杀了。

就死在这条河。

奶奶每天都要在这条河淘米洗菜,而这里埋葬着她的后妈。之后,奶奶得了一种头晕病,经常会犯,一犯就在床上躺几天有时甚至几周:头晕啊头晕啊。

我给洋娃娃喂完药后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那时的太阳已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柜子,简洁干净。

很亲切。我的家也是这样的白色窗帘这样的白墙这样的儿童房。我突然感觉床上躺着的不是那个会哭的洋娃娃而是我女儿,她四岁了。她叫秘密。因为她生下来时太小,从我的身体里掉落时,红色的一团。我大哭起来,哭得比她怀里的婴儿还响!我的儿子也来看望她,看着床上多了一个小东西,问我:妈妈姐,你的大肚子怎么没有了?真奇怪!他到处找我的大肚子,那时他三岁多,叫我:妈妈姐。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爸爸。一个白发老头。他比我整整大了三十岁。他喊我,我宝,喊他儿子,宝宝。

当我再一次抱起她,喊她秘密,我发现她流眼泪了。我确定她不是洋娃娃,她是我的女儿,她要找妈妈。

我抱着她很久很久,想给她一点爱,多一点,甚至是所有的爱。这是一种天生具备的母性。我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很强烈地爱。

窗外的歌声、叫喊声把我从遥远的东方又喊回到了西方。

我推开窗户,男人,女人,酒瓶,香烟,雪茄,大麻味弥漫在大街上。

这里是欧洲,所有女人梦想的浪漫地方。这片地中海的大陆,它似乎为爱情所造。

这是那个西班牙男人的家,墙壁上是他两个孩子的照片,金发碧眼,和手里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我放下了手里的洋娃娃,把她装进了盒子。

她只是一个四岁孩子的玩具!

它或许是我生命中缺少的那部分爱。

弯曲的街道米黄色的房子像从白巧克力中捏起来的,奶油般香甜。阳光耀眼,金色绚烂,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墨镜。大街上的男女在欢呼。是球赛。巴萨赢了马德里。梅西把球踢得惊心动魄!男人女人们都端着酒瓶边喝边喊!女人们叼着烟踩着高跟走在大街上,似乎一切都不在乎。

烟圈一个个飘在头顶,所有烦恼也随之散去了。

狂欢!这里是西班牙。人们多么疯狂!

有首墨西哥的歌这么唱:我去了西班牙!人们是这么疯狂。搞!整日整夜!整日整夜!人们是这么疯狂。

年轻人都戴着巨大的耳机,走在大街站在地铁里双耳都浸在音乐里,感觉周围的车、房子、人、经济危机、五万人失业跟他们这样的神情相比那简直是自寻烦恼!牛仔裤都在屁股下面,男人露着两块紧绷的臀肌,女人露着蕾丝丁字裤摆动着自己的性感。他们的脖子上都围着色彩绚烂的围巾。所有的搭配都极其到位,手上的戒指,鼻子上的小耳钉,色调和谐,每个人都像一幅油画,不管它是灰色的还是亮丽的,美!有时走着走着对面突然走来一个老人,白发,鲜红的嘴唇,胸前挂着深蓝色宝石,小手包镶着钻。走起路来那种自信和安静让人觉得:人老了也是一种骄傲!走在马德里,任何一个人的穿着都是美丽的,甚至是夸张但也极其沉着。总之怎么穿都对,怎么搭配都没有错!

我顺着纸条上的地址去了地铁,地铁站里的警察帮助我找到了要去的站并且带我走了一条特殊的通道。在这条黑色的通道里他问我哪个国家的,我说中国。他直言他不喜欢中国人,他们只知道钱。钱。钱。他把我送到车上,给了我一张地铁图,说,别走丢了。美女!

从地铁出来是一条繁华又古老的大街,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警察,我问他,PEZ街在哪里?

他朝我挤了一眼吹了一声巨响的口哨,引得旁边的路人停了下来,于是对面两个警察也朝我这边走来。

他说,美女!你真的很漂亮!哪个国家的?

我说,我是中国学生。

一双棕色的眼睛又挤了一下,他说,我是马德里警察。我都不知道这条街在哪儿,何况你一个外国人!别担心,美女,我会帮你找到!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手机,问我,见过这个吗?然后手机里出来一张地图。就这里。他说,美女,右!往右,有个广场,有喷泉!他怕我听不懂喷泉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两手不停地舞蹈,水!水!知道吗?往右!往右,就是!

傍晚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晒得我想睡觉。我又一次路过这里,警察们骑着骏马在广场上排成一排,突然又一声口哨,震天响。我回头,是他!给我指路告诉我永远往右的那个警察。我要是真听了他,到了喷泉广场再往右就是回来了。

而他就在这里,骑着一匹棕色的马!

我很想跳上他的马背,和他一起绕着马德里往右!

往右……

我和桑的又一次见面是一个早晨,我在一个地铁口等他,那天的风很大,似乎要把整个马德里刮走。他说,这是来自西班牙南部的风,很多人就这么被刮疯了。南部有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傻子,痴呆症,这是西班牙特有的刮疯!

我们一起去了警局希望能延长我的学生签证。因为我是马德里大学的学生,使馆却给了我旅游签证。这样,我将拿不到学生居留。我只是一个游客,我只能在欧洲停留70天。桑告诉我,当时他的哥哥在给我申请课程时并不知道这个规定,但是他希望和警局说明情况,并希望他们能给个解决办法。警局让我再等两个星期,他们会给我答复。

桑说,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任何时候。因为我失业了,所以我有时间。

我说,我也刚被解聘。老板是个诗人!

他说,诗人?你真幸运!我的老板是头牛!

我们同时笑出了声,笑了很久,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桑送到西班牙大广场时,我忘了给他吻。我没有这习惯。他用西语提醒我时,我一只脚已跨出车门。一秒之差,吻落在了我的唇上,像他的眼睛润润的,我为自己不懂礼节而尴尬却发现他的脸也红了。他的胡子真扎人,当时我的脸被扎红了一个星期,一周我的脸都红红的,地中海的胡子真够猛的,可能跟他们以前都是海盗有关。

我的脚跨得如此匆忙,因为在中国必须这么快,无论是地铁还是公交,任何一个地方都高速运转,如果你慢了一步那就什么都赶不上。

不仅是时间,金钱甚至爱情,婚姻也是一样。女人三十就是剩女了,说白了就是黄花菜,没有人要了。

吻是不经意的。而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平等安静的吻,那吻甚至是认真、圣洁的。尽管那只是西方人的一个礼节,但它让我很长时间都沉浸于此,那么温暖和坦然。

当我独自走在CRANVIA的大街,深夜,他们亲吻,拥抱,抚摸,这是男女,相爱,思念,爱抚,无法克制,就在马德里的各条大街小巷任何角落,甚至在一个巨大的垃圾桶旁,在他们扔掉手里的酒瓶后热烈地长吻,而他们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依然爱得如此缠绵,相互搀扶着走过皮草店,珠宝店,剧院,冰激凌店,电影院,糖果店,玩具店,香水店,SARA店,咖啡店,甜点店,于是拐弯走进巷子口的蔬菜水果店,拎着新鲜的散发着田园香味的蔬果,慢慢地走向那个沉淀几百年历史的木电梯,晃晃悠悠却从不担心会有意外地上了楼。

二楼左边的那扇白色窗户里住着这个女人。经常在半夜出走,有人已经报过警了,因为半夜三更出去买酒有时半夜三更喝醉了回来。在上飞机以前我买足了保险,如果我死于意外我的亲人将得到四万欧元的赔偿,保险公司将负责把遗体遣送回国。免丧葬费。这是我出国前想象的凄惨前景。

遥望夜空,想起东方已是一片雄鸡白。

那里有一块陆地叫:食堂。北京东三环附近一家没有门牌的餐厅,中国仅存的一块人间天堂。

那些年,我们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欢乐,以至于今天都将以忧伤奉还。无论是我挺着大肚子追寻着渺无音讯的白发诗人,那腔对爱情执着的信念,还是那个养了十五只猫等待着爱情渐渐逝去的青儿,还是那个嫁了三次依然不幸福的建,或者是那个一直想嫁人可当有人想娶她时她便反悔而在第二天清晨又哀叹自己没有嫁出去的梅,甚至是那个所有人认为她拥有幸福美满婚姻的君却无人知道每当凌晨四点她独自坐在厨房给自己开会以此来逃避失眠。那个骄傲的小提琴家,那个忧伤的二胡独奏家。

我们去鬼街吃地沟油去三里屯喝假洋酒去雅秀买假名牌,在中国似乎什么都假了而我们的心是那么真实。当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所有的人生苦难都随之饮去了,只有开心。

这是北京,我深深地爱着他们,这一堆可爱的朋友同样也是一群病人!他们如此坦诚地喝酒,如此单纯地过着那永远无法实现理想的中国生活。

灯火辉煌的夜,走在北京最热闹的鬼街,光着膀子的北京爷们儿手举二锅头,桌上放着几瓣生蒜,嘴里嚼着心里美(一种红心萝卜)皮大喊着:操!

这是中国的首都。首都北京欢迎你。

二十一岁那年,我带着一箱子理想,头也不回,离开了爱我的奶奶,离开了江南水乡,来到了梦想中的京城,一头扎进了二锅头。

北京那么土,土得掉渣。

我还是那么热爱它。北京,这块魔幻的土地,似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却一切都有可能!在北京,有一天突然觉得什么希望都有了,而另一天又觉得什么希望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和桑喝酒。

我们去了一个很小的酒吧,在马德里的拉丁那街道,那是一条酒吧街,周末很热闹。

酒吧小得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着喝。

卡门端着一大铁桶啤酒,铁桶上挂着开瓶器,冰里竖着啤酒。

卡门说,多喝点,享受生活。

她穿着露脐衫,肚脐上也挂着耳环,她很性感,腿上的丝袜窟窿很大,像是刚被猫抓破。当我发现到处都是窟窿时才知这是一款新型设计,透露着要被男人撕破的强烈渴望。

桑站在我旁边,给我递来一盘橄榄,说,你试试这个。

记得第一次吃这样的橄榄是在意大利,我和两个诗人,还有翻译家,我们在意大利的小村子,村子里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人,走到哪儿都被当怪物一样被人瞪大眼睛那么瞧。

我说,很好吃。

桑又递给我一大盘火腿和一盘虾说,这是西班牙火腿,这是中国虾。你喜欢哪个?

我都要!

我喜欢中国。桑看着我,你喜欢西班牙吗?

我说,太喜欢了!不过条例规定只有嫁给西班牙男人才可以住这儿。

卡门说,你嫁给西班牙女人也一样。喝完我带你去舞厅。桑要回家,他孩子多,没有时间。

桑说,我们再去喝一杯MOGIDO。

卡门说,如果他没有老婆,我就嫁给他。他有了老婆以后,我想嫁给他老婆。她扭了扭她的腰,从包里拿出一支雪茄出去抽,只剩下我和桑。

桑问我是否都能听明白?

大概,我能懂。

如果你喜欢女人,就跟她走!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问,什么意思?

桑说,卡门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小心她爱上你。

她不是你哥哥的女友吗?

他们一致认为美好的爱情是不能在一起。为了体验美好,为了保持相互间的距离和不厌倦,为了使他们的爱情保鲜,他们决定一个住在马德里,一个住在中国。每年的节假日他们都如胶似漆地在中国或者在西班牙,但是平日里各自保持自己的生活和空间,保持爱情的鲜嫩和花儿一样。

我说,或许是,爱情是遗憾。

他说,你也这么认为吗?好像你很懂爱情。

桑的两只眼睛在灯光下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颜色很复杂。

我说,法国人说爱情的定义是意外,我不知道西班牙是什么情况。

西班牙到处是意外!祝你好运,无依。桑说要回家照顾两个孩子,然后把我们两个女人丢在酒吧。

卡门抽完烟站在我旁边感觉她整个人是一股烟。她吃着火腿和饼干说,走吧。换地。

晕晕乎乎地我跟着卡门到了一个舞厅。卡门说来早了,两个小时以后人就多了。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看着我,亲了我一下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孤独。眼泪突然就从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抱着我就大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桑!

我突然也哭了,或许是因为酒。酒总是令人伤心。在CALLO,从来没有不会熄灭的夜晚,两个女人抱着哭了很久,直到一声巨响像枪声,把我们打醒后才知我们相互抱着在沙发上已睡了一个小时。

卡门拉着我去跳舞,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整个酒吧都挤满。

舞台上一个很高的女人在表演,她很高很漂亮。卡门说,他以前是男人,现在是女人。

男人与男人接吻,女人与女人抚摸。

HACE!HACE!

音乐不停地响着同一个音符。

没有男人邀请我们跳舞。

我们跳得很孤单。

在我回国重新办理学生签证期间,我把其中一个行李箱托付给了桑。

我再一次来马德里时,他在巴拿马,一个蝴蝶纷飞的地方。他在信上告诉我,将在一个月后回马德里见我。

那天,是我第二次走进他的公寓。桑穿着睡衣,矇眬着双眼,他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打开儿童房说,你看,这是你的箱子。它就在这里。这是你睡的床!是不是这条床单?你仔细看看。什么都没有变。

桑说,我要洗澡,你去客厅等我。

他给我开了音乐,是一首西语情歌,很抒情。如果不是桑喊我,我已经忘记了我还存在。甜美的嗓音和西语把我带进了一个只有爱情的森林,那里满是绿叶和空气,还有黑黝黝的泥土就像桑的毛发,整个脸都被覆盖像一只黑熊,让你觉得他很蠢笨,蠢笨是爱情,是那片爱情森林和河流,还有泥土,它把你覆盖让你不再有呼吸。

桑说,我们抓紧时间去警局,我没有时间请你喝咖啡。我不希望你的居留再有问题,这对于你很重要。你把行李箱给我。你的箱子轮子坏了。很重。什么东西?这么重?

那时我才想起出国前,我的白发先生帮我一点点整理东西,我的诗集我的衣服我的生活用品。

他说,这个箱子早就坏了,你去买一个新的!

我说,就这个吧。省一点是一点。家里那个能用的留着你们用。反正是要扔的东西,我就带去。还有什么要扔的我都带去,我都舍不得扔!为了两个孩子。我去拼!去西方拼!或许我混好了呢,你就不用这么累了。好像我还在中国,我的家,我的先生还像父亲似的那么爱我。总是怕我走丢怕我被车撞了怕我喝醉了要勾搭别的男人。他爱我,他爱得很累。他那疯狂的拳头,被爱折磨得疲惫和无力。

桑说,箱子真重!

箱子里都是书。十年,我的爱情、婚姻、在中国的所有生活,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和容颜,而我只带来了这些。他的诗集、画册、在一起的十年,我整理了他所有的诗歌、小说和他的绘画,甚至可以说他的全部。他的每一首诗甚至我比他还清楚,哪个年代哪个字需要更改,而在哪年出版的哪首诗歌他更改过一个字,在后来出版的诗歌中他希望用他的初稿再改回去。这些工作我做了十年,他是我的丈夫,我为他骄傲过!十年,我丢失了自己的名字,甚至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诗人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

桑打开手机说,你看,这是办居留的材料,我都下载了。你都准备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住在西班牙?不知道不知道。你连他……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些。这是你的生活。对不起!

我说,西班牙不让住!我回中国。

中国好!中国男人非常好!这就是你想回的地方?他说,我除了带你去警局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学生安东尼圣诞回马德里,他告诉我,你停了他的中文课。因为你很伤心,很伤心!你还想回中国去伤心,是吗?OK,这是你的私事。对不起。

我说,我和你一样有两个孩子。我很爱我的家庭!

他突然沉默了,然后问我,现在,你住哪条街?

我换了住所。我只坐地铁知道哪个站下,却不知道什么街。我想起来那天一个中国人送过我,于是在他车里打电话给中国人。

桑问我,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中国人?什么地方认识的?他怎么会知道你家?你在马德里,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吗?

我说,他只是送过我,大街上认识的!

那时我觉得桑在紧张我。

桑说:你必须把语言学好了。以后和我不许讲英语!只用西语!

我觉得我们之间突然变了,那么严肃。他眼睛里的光不是第一次闪现着的光,似乎隐藏着另一种东西,像是一种男人天生具备的责任。那或许已丧失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良心。

桑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说,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很好!西班牙5000000人失业。谁也不知道明天。雅秀你知道吗?

刚开始我没有听明白,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三里屯雅秀!10块钱。

我突然笑了。

他也笑了,说,我喜欢看你笑!

我站在阳台上时,桑依然站在楼下,他望着我……

马德里的广场上很多艺术家在乞讨,有趣而萧条。上个月大罢工。前几天年轻人因失业游行,今天老年人又因政府缩紧财政开支而高举大牌,高喊着,抗议政府!

这是欧洲,自由,民主。人人都在捍卫自己的权益,在民主自由的土壤,一寸一土,他们都在为自己骄傲,在为自己捍卫!人人不可侵犯。

他们头顶的天空也因此而蔚蓝,他们头顶的白云因此更白,自由飘散而凝聚,像他们的人生,像他们的爱情,自由地游来游去,飘来而散去。

接到桑的邮件是在一个下大雪的下午,这来自春天的雪,这么冷。冷得让人一点都不想动弹。太冷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冻死了很多动物也冻死了很多人。人们在火车站等着火车,等着等着就离开了人世。

马德里的春天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它残留着冬天的寒冷却会很快又进入夏天的燥热。

马德里的春天似乎没有过渡,今天冷得要命,可能明天就热得要死。

桑说,晚上23点老地方等我。我推托不去:外面很冷。前阵子刚说世界变暖,现在突然又变冷了,科学也无法预测未来。

桑回信:睁开眼睛看看马德里,所有人都在狂欢。春天已经来了。如果你喜欢弗拉明戈(一种西班牙南部的舞蹈,被称之为刀尖上的舞蹈)。我喜欢这舞蹈,当弗拉明戈的音乐响起,发自身体深处的喊声那种忧伤、那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对爱情的感受,当他们舞动起来,身体像是脱落了,脚不停跺地板,你觉得人生可以这样,不停地踩下去,艰辛,爱情和伤痛,还有快乐,都在他们的脚尖和地板之间舞动。

他说,我们去看舞蹈,去喝MOGIDO。

我依然不想出去,我不想再喝酒。

酒,那是所有的伤心。

越来越冷,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没有暖气,整条街都没有。

这是一条华人街,到处停满名贵的车,可是人们却坐在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数着钱。这是中国人。一辈子吃苦耐劳没有节假日,整日整夜工作,勤俭节约,留着钱买房买车再冷不开暖气再热不开空调。吃是他们最大的享受,什么都不放过,各种动物的内脏和爪子,各种怪异的动物,报得上名的报不上名的都吃,认为那是养生哲学。这里的中国人说着我听不懂的中文大摇大摆走在这条大街上。他们嗓门粗大,开车速度极快,从来不给人让道。

太冷。当我下地铁时远远地看见桑站在剧院门口等着我。

我说,很冷。

他说,我们去老地方喝,怎么样?

我们站着喝完一大铁桶。他说,你看,这么多人,因为这里便宜。三块钱喝五瓶,别的地方三块喝一杯。我想说薄利多销却不知西班牙语怎么说。我说我喜欢便宜,一样的酒。我们喝着喝着把别人放在旁边的一桶也喝掉了。

在人群中,我们没有那么多语言但似乎多了一些默契。

我不小心滑倒了瓶子。桑很紧张,说,手伤着没有?那时我有点暖了起来,虽然啤酒冰得很。他试图用手来抓我,想看是否受伤却又把手缩了回去。

似乎很远很远,我的先生站在旁边,宝啊,你什么都不会干!

桑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深。他帮我把洒在吧台的酒擦干净说,很抱歉,这里人多,连个地方都没有。你小心自己的手。

我听着他的英语才知我已经不在中国了。

喝完,我们换地方。去喝你喜欢的MOGIDO!

我笑了,赶紧跑!我把旁边那桶也喝掉了!那桶不是我们的。

桑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这个小酒吧,小得那么温馨那么热闹,它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却,比任何地方都显得朴素。

他拉着我的手,人多得挤不出去,他拉着我,直到我们挤出那扇古老的小门才松了一口气。

他放下了我的手,说,对不起,人太多,我怕你挤丢了。

我们没有再牵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桑和我之间似乎流淌着一条小沟,像童年时村子里的渠道,清澈平静,总觉得里面会有螃蟹甚至有大甲鱼,当走近才发现里面是一堆烂石头,是被水朦胧了,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因为你渴望,你渴望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惊喜。渠道,一种记忆。总想跨过去可却跨不过。因为我是那么小,我跨不了那么远,害怕会跳进渠道,被毒蛇咬,害怕浑身被烂泥纠缠。我羡慕村子里个子大的孩子们一跃而过。

可就在那个夜晚走在桑身旁,我突然有一种奢望,我觉得没有这么害怕,我或许能跨过去,因为对岸有我要抓的蜻蜓和知了,还有那棵橡栗树,我采下果子回家做陀螺。

尽管跨出那一步,我有可能陷入泥潭。

路灯下的男女在亲吻,抚摸,他们醉倒在路边依然那么相爱,他们不在乎旁边有谁更不在乎谁在看他们。

当桑给我端来MOGIDO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我们已经坐下了,很优雅的灯光,他坐在我对面,眼睛里只有我淡红的脸,刚才的啤酒让人舒缓却找不到激情。它甚至令人冷静,多了几分理性。

我们面对面坐着喝了一杯又一杯MOGIDO。

他说,换一种试试,怎么样?我喜欢喝自由古巴。

自由古巴。那是我和老诗人第一次喝的酒,就这么醉倒在他的床上,醒来十年已过。那时我真年轻,二十一岁,第一次去北京,第一次喝自由古巴。

作家丹感叹说,无依无知者无畏啊!

而今在马德里,可我依然觉得他,那个老诗人,他还在我身边,还是那么隐隐地存在。很难形容他是什么,先生,已经不是,父亲,我和我父亲没有这样的默契。我和我父亲是天生的仇人,谈话从来没有持续过三分钟。朋友?也不是。亲人?甚至是比亲人更特殊的一种情感。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能舍去的那部分,因为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甚至灵魂深处,他永远也不可能散去。

我说,好!不能老喝一种。

我们喝着自由古巴依然没有太多的语言,桑希望我多练习,只许我讲西语。

我却什么也不想说。

他突然说了句中文,干杯。

我笑了。

他说,我喜欢你笑!

突然我又不笑了,严肃起来,甚至紧张。我担心地铁没有了。我必须坐地铁回家。因为我不知道路怎么走。

他说,大概一点半。再喝一杯,我们就走!我送你去地铁站。不用担心。

喝着喝着放松了,酒,令清醒的人更清醒令糊涂的人更糊涂。我就是那种永远也不要清醒的人甚至害怕清醒。

我喜欢FLAMENCO!突然我这么说。

那我们去!

那时的我已经喝晕了,我回忆不起来怎么走进那个酒吧,满屋子玫瑰,放着一种令人激动兴奋可又那么令人遗憾的音乐。

音乐里有一种难以述说的遗憾。

玫瑰插在了我的头左侧贴着耳根,棕红色卷发,白玫瑰。

桑在旁边跺着脚拍着手,打拍子,这是我热爱的弗拉明戈,男人在身旁用手和脚伴奏,女人在舞蹈。

我跳了起来,带着我所有激情和忧伤,那种用生命都无法取代的对爱情的执着和渴望。我的生命是用爱情铸成的,缺了它,我会死。我愿意就这么死去,那没有爱情的生活。

桑又把一枝红玫瑰插在了我的头上。

他说,所有的玫瑰都应该是你的,不管是白的还是红的。

舞!

三十岁,一个中国女人的舞蹈,在西班牙一个陈旧的小小的酒吧,在弗拉明戈的音乐中,我的双腿是那么修长,我的腰还是那么柔软,我的脚腕依然那么灵活。我把腿架在了他脖子上。整个酒吧,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这个小小的中国女人,所有人鼓掌,直到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我才慢慢清醒,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

所有的快乐!都过去了!

这是马德里的夜。

醒来那么熟悉,儿童床,白窗帘。

桑敲门进来问我,睡得怎么样?很抱歉。因为你喝了很多,根本不知道住哪条街,我只能把你带回来。

对不起!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光着。

我怎么也记不起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光着睡在他的儿童房。我努力回忆却什么都记不起,只记得跳舞那段。

后来他告诉我,我在酒吧扔掉了所有的玫瑰。然后我们打了车。因我不知道自己住哪条街,他只能把我带到这里,并说好我睡儿童房,不能打扰他。因为另一个浴室淋浴坏了,我去了他的房间洗澡。

那时我有点记起来了,朦朦胧胧,我们一起洗了?然后我大叫,天。我完全喝多了!

他说,你邀请我一起淋浴。然后你躺这里,头发都是湿的。你睡着了。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洗澡?

他笑了笑,因为你是个坏女人!

我还干什么了?我一点都不记得。

他问,那你还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时我的头啊,晕,我爬不起来。我又躺下了。

他说,已经七点半了。有地铁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妻子马上要来!

我顿时跳了起来,都没顾上自己光着,赶紧说,对不起,我马上穿衣服。他看着慌乱的我,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笑了笑凑得很近贴着我耳根就是那天夜里插玫瑰的地方,好像那朵娇艳的玫瑰还在,那么芬芳。

他吻我,在儿童床。他吻住了我,那么深刻。

我用力抓着栏杆感觉自己马上要掉入深渊,床要塌。我使劲抓着抓着,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

儿童床在震动,床上的熊、娃娃们,对着我笑。

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我是那么肆无忌惮,哭喊,甚至大笑,那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那么真实!

直到他用一个枕头压住了我的嘴。

我感觉我像是已经死了。

我去了天堂!

车子行驶速度很快。好像人生突然就飞快地过去了,所有的悲伤,爱情,还有执着。窗外大片的橄榄树,蓝天,白云,我大喊:马!

他笑了,什么?

我才发现自己喊出了中文。他跟着我喊了一句。我也大笑,我说,你念成了妈。他又跟着学了一句,还是念成了妈。开心,真的那么无瑕,觉得世界快速变了。

只有广阔的天。

车子驶过马场,教堂,别墅区,田园,往一片绿色的地方开去,像是很远很远没有边缘。那片绿色,那么绿,我突然想起了北京的作家狗子和我喝酒的那个夜晚,他说,无依,你身后的那片绿,真他妈的绿!

而我身边这双绿色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的很小。太小了。

车子停在一片很大的草坪。很多车。

这么多车?

那些都是我们童年时代的玩具。这就是我家。我带你来见我妻子!

我以为他开玩笑,说,OK!没有问题,我先向她道歉。

他说,PERFECTO!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两个孩子也跑了过来,喊他,爸爸!

我紧张了我确实紧张了,我努力使自己平静。我一下就不知道怎么办。他真的带我来见他妻子。确实,我不应该那么做。但是我喝太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我打算就这么跟他妻子说。希望她能理解,这仅仅是因为酒,什么都不是。

女人走了过来,她很漂亮,头上插着白百合和我那晚一样,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她过来亲我。我也亲了她两下。

两个孩子围着桑,桑没来得及给我们介绍便被孩子们拉着去了足球场。

她看着我,她的两个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像以前我养过的那只波斯猫。

她很友好:我叫罗莎娜。

我叫无依。我只会一点点西语。但是我可以讲英语。

她说,我不讲英语,只讲西班牙语。

我说,很抱歉,那我只能听你讲。因为我怕表达不清楚。

她说,没有关系,你跟我说话就当练习。桑很喜欢你。

我说,谢谢。我们只是朋友。

桑终于走过来,我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可爱的孩子在那里踢球。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女儿,看上去和我的儿子和女儿差不多大。

桑拉着我的手说,罗莎娜,她是无依,她是中国人。我昨天把她带回了马德里的公寓。她睡在儿子卡洛斯的床上,我今天把她带回来了。

我立即解释,是。昨天我喝太多了,我记不住路。睡在你儿子床上。我很抱歉。

那你今天也要睡在这里吗?

我说,不。不。你别误会……

桑拽着我的手说,是!罗莎娜。我很抱歉,我已经把她带回了家。请你尊重我。

罗莎娜对着我笑了笑,说,美女,好运!

我看着她走远,突然心里一阵酸楚。我想追上去,但是桑一直拉着我的手,你要说什么?你冷静点!

我们只是因为喝多了。如果我们清醒,我想我们不会这么做。

是你喝多了。我没有。

如果不喝醉,我不会!

今天早上你没有喝酒。

我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行为。我不是中国男人。

桑!我现在想回家。

桑抱住我,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儿?

他吻我,很强烈。

罗莎娜远远地站在那里,两个孩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桑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过草坪,走过游泳池。我们像是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早已湿透。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像是走过了很多日子很多生活很多艰辛很多次轮回。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很暗很暗的地方,那里有蜡烛有一种古老的音乐,路很狭窄,突然发现很多门。亮了,是天窗,他说这是为了红酒。我才看到,我的天啊。全是酒啊。这些被灰尘覆盖的都是酒。

我们去了客厅,客厅是个大浴缸。

他给我放热水。

墙上挂着他和妻子的照片,两个孩子,小的还抱在手里。他是个斗牛士。他举着两只牛耳,那么多人在挥动白手帕。他那么骄傲,一套绿色的服装让他整个人显得宝石般绚烂。

你是斗牛士?

我已经不斗牛了。

我躺在白色大理石的浴缸里喝着朗姆,香皂滑向了我的腿间,随着朗姆酒滑进我喉咙到达身体底部,那烈火般燃烧的激情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瞬间引来无数蝴蝶。当我想喊叫时才发现嘴边停满了蝴蝶,大理石上,地毯上,在被蝴蝶包裹的古老灯罩下,我们此起彼伏的身体居然发出了高山流水般的古筝声,似乎从千年前他们就相识经历多少次轮回让如此遥远的我们在这里相爱。

桑像一只熊贪婪地滚动在我的林子里吮吸着新鲜的露水,他又一次游在我的八百里湖水,如此柔软的水,他不知疲倦,那是一种从东方来的神秘力量,他焕发青春,他那么野性!

我感觉自己成了女皇,享尽了人间所有的幸福,随着这场昏天黑地的做爱,那经历的一切中国苦难随之消失殆尽。

醒来时除了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年轻和美貌以外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感觉我听懂了他的语言,那么自然,没有障碍,感觉自己已是西班牙女人。

那是我孪生哥哥。我想告诉你,他是最骄傲的斗牛士。在一场斗牛中被牛角顶了出去。他医治无效。但他希望我顶替他,他不希望他败给了牛。

没人知道吗?没有。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去了巴拿马,我和我的姑姑生活在一起。他临终前,我回到了马德里。我的哥哥死在了巴拿马。死的那个不是我。姑姑很伤心,她一直以为死的是我。我经常去巴拿马看望她。唯一知道真相的是罗莎娜。不,他的妻子罗莎娜!

罗莎娜一直在我哥哥身边,直到亲自把他送进坟墓,他葬在了巴拿马。那是我的坟墓。那边,他指了指窗外,那是他的。以后我们就葬那儿。如果你和我在一起。

那时我笑了,好像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桑抱着我在温暖的水里,这么亲切,所有的无奈都被这温暖的水化解,那些各自背负的责任和爱。

罗莎娜一直没有走出丈夫去世的阴影。桑为了给她那么点精神慰藉,这也是他哥哥临终前交代他的,要他照顾两个孩子和妻子。但是无法改变的是他和他哥哥是那么相像,似乎是一个人,在罗莎娜眼里他成了她真的丈夫。于是她的要求一点点增加。刚开始只是因为孩子,孩子叫桑父亲。他们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们认为去世的是叔叔。

直到那天桑假装着摘下两只牛耳,所有朋友为他狂欢的夜晚,罗莎娜觉得真的是她的丈夫回来了。那天夜里,罗莎娜趁孩子睡着后爬到了他的床上。

那是我哥哥的妻子!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我哥哥的尊重。但是罗莎娜告诉我,她需要!

罗莎娜很漂亮。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西班牙女人。

她不是西班牙人,她是委内瑞拉人。她是当年的世界小姐,嫁给了我哥——一个从不言败的斗牛士!

我看到了桑眼睛里的迷茫,就像他看我时一样迷茫。

那时我觉得他整个人又变了,那么神气那么傲骨,似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屁!我的哥哥告诉我,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很大,有时生活又很小。这种享受是用生命在换取,他觉得很残酷。但是你不斗死它,它就斗死你!

我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诗人。

他比我大了三十岁,那年我只有二十一,他五十一,白发苍苍地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十年的生活如同一首朦胧诗,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白为何要在一起又为何要分开。有时我觉得生活像诗歌,它是欺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忧伤……普希金。他唱了起来。OK!我尊重诗歌!

赢了又怎么样?把牛斗死了赢得的是别人对你的掌声,不去斗它,赢得的是自己更大的生活,赢了自己不再那么虚荣那么骄傲的心!当然斗牛只是一种比方。

他说,我觉得如果你斗牛,牛能听你的!

我说,那肯定。不是我斗牛,牛斗我啊!

突然他从浴缸里爬了起来,递给我一个红色斗篷,你试试。我觉得你行!现在,我呢,就是那头牛。

他喊了一声:OLAY!

我把他的帽子戴在头上了,晃了晃红色的斗篷,他像公牛一样钻了进来。我还没有甩开斗篷,已被他斗倒。

我愿意这样慢慢地被他挑逗、戏弄、驯服,直到他刺进我身体。我要把身体里所有血液都为他流尽,忍住一切疼痛,毫无声息地一点点在他身上流干净,甚至流尽我所有的人生。

我终于倒下了,没有一点气息。

他骄傲地站在那里!

躺在桑的身边是那么踏实。他的胸肌很发达,毛茸茸的很温暖,好像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全过,似乎天塌下来我也不再害怕。他是那么健壮,他抱着我,我就像一只小猫懒懒地躺在那儿,感觉所有的阳光都照耀着,像是在一片草地上,又像是在一片金色的沙滩上,他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活着真好。

睡得死去,如同死了一样,整个现实世界所有烦恼都没有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死,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睡到了现在。新鲜得像竹林里的露水,像野地里的草莓,他的身体散发着这样的香味。我只想和他睡在一起,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们再也动不了。

桑说我像大麻一样令他如此放松和享受。他喜欢抱着我,他用一只脚轻轻一钩,我便动不了,不再反抗。

这是力量。一个男人的力量。

我在他眼里是这么小,似乎一碰就要化。

从他的床上起来,我年轻了许多,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季节。早上他给我做早餐。我喝着咖啡吃着奶酪还有鱼子酱,这真的是个梦。从三斤多被奶奶抱回村子吃着羊奶长大,那时连奶粉都买不到,后来把我放在羊圈里吃着羊奶长大。而今,我坐在这里用着银光闪闪的刀叉,面对着他这样绿色的眼睛,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可每当他亲吻我,说想和我去中国时,我知道这是真的。

当第一次见到你和你的两个箱子,你从那么遥远的中国来到我身边,你是那么小。桑说,你凄凉的眼神让人不知所措,再也没有这样凄凉的眼神了!你的眼睛里饱含着一个中国所有的苦难,何止是中国,还有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都没有希望了。在你眼里。享受生活吧,我的小。

我没有这么夸张吧?

他把手放在心上说,真的,太凄凉了。你跟牛一样固执,已被斗得晕头转向,就差下剑了!

我笑了。

我觉得吧,你两眼空无,只有诗。真可怕。

我又笑了。

牛眼我能看明白,女人我看不懂!女人个个想成为斗牛士,关键是把男人斗晕后,自己找不到方向!

我说,我不会斗牛,只会打乒乓。

更晕!旋来旋去!

桑,他的肩膀他的背是那么挺那么漂亮。在他的背部有一个纹身是达·芬奇。我总是喜欢亲吻那个地方,达·芬奇的生殖器。他说,这个位置就是他往牛身上下剑的地方。

我们抱在一起,躺在浴缸里,桑说,我的小,你带我去中国学太极。

他孩子般单纯地看着我,眼睛里只有水。感觉是一片大海望着我茫茫无际,让我觉得人生也空无,只有快乐。

我爱喝他调的酒爱吃他拌的沙拉。

桑,喜欢把头躺在我双乳间,让我这么抱着他,有时我觉得他像一个孕育在我身体里的胎儿。他说我很弱小甚至使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因为他是男人他只会做一件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感觉他喜欢我,看着我时那种神情,它会使我什么都可以就此放下,人生是这么简单,幸福是这么简单。

当两个人抱在一起,如此优美的身体,那么白,白得我不想再用羊脂玉来形容,因为再好的玉也有瑕疵。

桑总是这么说,我喜欢你身上爱情的痕迹,它让我感受到你坚定的信念,像那头斗篷下的牛。

他抱着我,紧紧地强烈地却很柔软。

那时我想哭。

中国糖果店就在我的住所下,每天都营业。星期天只有中国店开着门,整个马德里,西班牙,甚至整个欧洲的周日,只有勤劳的中国人没日没夜在为那口白米饭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旅行。似乎中国人自从生下来便注定只为那口白米饭活着。

我去中国店的时候,店门没有开。隔壁的邻居告诉我,就在今早,三个青年男子持枪进入这家小店抢了50欧元。他们用枪砸了中国老板的脑袋。店老板头盖骨碎裂正在医院急救。而下午当我再次路过这家店时,店门已经开了,那个青田女人坐在柜台前依然是那么热情。

中国女人真坚强。她亲眼看着他们砸了她丈夫的脑袋,她仍然在店里卖东西。她说,如果我今天关了门,明天我的孩子就没有面包吃了。

这是在欧洲的中国人,归国后被称为华侨。

桑那双绿色的眼睛出现在马德里华人街USERA的49号,他的车在开过这条臭气熏天的华人街。垃圾成山。

在我描述过的那条贩卖地沟油的鬼街,他也叫了一盆水煮鱼,尽管第一口辣得他浑身痉挛,但慢慢地他觉得好吃,辣、过瘾,就像我,是那么热烈。

我们去了中国店买了很多冒牌运动服,他觉得一点也不假,真货,和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他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来到了我住的公寓,七个中国民工挤在一起。走过那又脏又乱的过道,他走进我的房间,门没有顾得上关。

他吻我,就在这个挂满衣服被褥的阳台。在那堆脏乱的被褥中还有三盆为我们开放的白色的茉莉花。那是我搬进来时从一个黑人这里买的,很便宜,但是开得那么灿烂。

这么香。香得使这个夜晚变得虚假。

他拎起我的双腿,我像一条无法前行的小船被他拖着绳索靠岸在床的边沿,他下跪在地板上,他亲吻我的玫瑰,他真诚地吻着我的一切,是那么享受。

那永不凋谢的玫瑰。

她为所有爱情盛开,为所有享受她的男人尽情开放,任何地方,在北京,在中国的一个小乡村,在西班牙,庄园里的浴室里,在USERA的小房间……

她,那朵傲然的娇艳的玫瑰。

汗水如同大海般疯狂和平静,当浪花来临,我们紧紧地抱着,那么紧,紧得成了一体,紧得似乎要把对方窒息。

我的小,我要和你在一起。

在马德里的一个贫民窟,一张无法支撑力量的小床上,任凭他摆弄我,只有镜子中的我们。

我要和你在一起。桑说。

罗莎娜怎么办?

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应该有我自己的女人!

两个孩子需要你,罗莎娜需要你。

罗莎娜不是我妻子!我要娶你。

我不需要婚姻来维护我的尊严。它在爱情面前是那么脆弱!

我们结婚,你必须要有居留卡。

我根本不在乎。

但你要合法居住在这里,我不想你的居留再有问题。

别和我谈什么居留、什么国籍,我们都是人。都一样。我不需要你因为这个娶我。

那你带我去中国吧。我要学太极!

他拿出了一枚戒指说,是假的,在中国店买的。因为真的太贵了,我没有钱买!

假祖母绿在黑夜里散发着一种单纯的光,就像此时的我们水灵灵的,嫩得像水草,像一望无际的草原,像黑黝黝的森林,在那里我们相遇与相识,分手与告别。

它绿油油的,它很美丽,它绿得那么自然,它一点也不神秘。

手机响了一夜,我们都没有听到甚至没有去看一眼。我们熟睡我们睡得似乎死去我们不再想明天我们打算就这么睡下去甚至死亡。

直到第二天下午,阳光照得我们不得不拉上窗帘,那时我发现手机遗落在沙发底下,还在叫。我接起电话,我的儿子告诉我,他的父亲在医院急需开颅手术。

老诗人在干下那杯二锅头后瘫倒在酒桌,从此结束了他那狂傲的诗酒生活。就如同歌里唱的那样,要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他成了半边瘫。

桑望着我时裸露着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他的线条他的黑色的毛发和绿色的眼睛,他望着我,吻住我的脖子。

我要回中国,明天就走!他中风了!

他说,我很抱歉。

对不起。我必须马上回国。他需要我。

你有你的自由!

我们有两个孩子,我是孩子的母亲!

没错!你是孩子的母亲!可,你不再是他的妻子,从你离开中国的那天起!当然你可以照顾他。

我很抱歉!我努力把戒指取下来,要还给他。

为什么?因为他吗?因为你还爱着他,是吗?我尊重你所有生活!但你没有必要为他丧失所有青春和幸福!

他需要人照顾!我必须回去!桑。两个孩子在中国。

亲爱的,我不希望你取下来,永远也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中国!OK?我应该和我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桑,我必须回国。

要用你的一生吗?

是!这就是我的一生!

一个中国男人。一个抛弃你的中国男人。他是你的一生?

是。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不!

我爱你!

因为我嫁了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男人,因为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因为他又娶了比我年轻的女人。这就是你爱我的全部理由!

不!

桑,这不是爱情!是同情!我不是你的罗莎娜!因为我的居留卡出了问题,因为你要以婚姻的形式帮助我留在西班牙,是吗?

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你和他,是吗?他,一个缺少责任心的丈夫,一个沉迷于酒精的男人,一个早已不写诗歌的诗人!这就是你的爱情,是吗?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我一点知觉也没有,它流在我的脸颊,依然没有知觉。

桑吻去了我脸上的泪。

当他从背后吻住我,当他咬住我的背,当他慢慢解开我的衣带,温情似水,像是整个地中海要袭来,他慢慢地亲吻我的后背、颈、嘴唇。那时我觉得我可以为他丢弃一切,连同我那无法改变的中国命运。当他吻我,当他用右手掐着我的脖颈吻我,当他把我绑在床上,我从无法抵抗的亲吻中醒来,他躺在我的身边望着我,眼睛里的绿色让我感觉到,我够了。

十一

飞机升起又降落,当它停留在首都北京国际机场的那一刻,灰得什么也看不见,雾霾埋葬了我的双眼,就像灰暗的人生,只有手上那枚祖母绿戒指闪着光,很绿,像童年时乡村里的小溪,那里有绿色的水草杂乱无章,那里有我的奶奶,一个农村妇女对我全部的爱。

我到达北京协和医院的时候,他歪着嘴喊着我,宝啊,宝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只有我听得懂他的话,因为我那颗为爱情执着的心。

那个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诗人,如今他瘫痪在床。他的新欢女人再没有现身。那是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姑娘,一直渴望浪漫,却承担不了别的东西。他,一个六旬老人选择他的年轻女人时,他甚至抱歉地说过,人家这么年轻要跟我,我能做什么?我这么老了,人家这么年轻!

现在那个年轻女人舍弃了他也舍弃了浪漫,他却要孤独地面对他瘫痪的一生。

当我得知他的这段婚外情时,我离开了他离开了孩子离开了自己。那种离开,是一种自己和自己的告别!人生是什么?那只是一个面对死亡的过程。

如今他只有五岁孩子的智商,下身贴着尿布,我如同照料我的两个孩子那样给他换着尿布喂他水给他擦干净拉稀的屁股。

我每日每夜守在他的身边就像守着一口垂死的钟。当我抱起瘦骨嶙峋的他,当我喂他吃的时候,我想问他,你想到过最终伺候你的那个人会是我吗?你相信过我吗?直到今天我还是那么爱你,就像爱我的父亲就像爱我的孩子那样,无法割舍。当我们之间产下另一个生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将是我一生的亲人。

我收到桑的E-mail,已是另一个春天,他依然在马德里大街的那家酒吧,我们站着喝完一桶啤酒的那个地方,似乎那个小小的我还站在这里,扎着辫子,皮肤那么细腻像是一碰就会化了似的。他说,他希望和我一起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去我描述过的竹林,有大熊猫,有古琴声,有茶,还有中国女人温柔的笑。

东方,这神秘而遥远的国家。

桑,我记得他的腰,他的肩膀,宽得能容下我所有的任性和错误。

我,从来没有办法挽回的固执。

我就是他斗篷下那头要为爱情死亡的牛。

桑给我来了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和我一起在中国照顾我的孩子和那个我爱了一生的诗人。他坚信自己要这么做。

他说,我是那么爱你,那个小小的你。你的声音是那么细腻,像琴声。它在我们彼此的人生中是这么短暂,可忘却它是那么难。

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是那种默默的,像古琴,像我在终南山那夜听到的琴声,不是惊天动地,它是凄凄的,我所有的人生内容都可以这样,慢慢地,一点点地流逝,像他要战胜的那头公牛,一点点把自己流尽,为了给他所有的骄傲……

十二

七年过去了。

窗外的花儿开了七次败了七次,我根本没有知觉。只是有一天,儿子跟我说话时的声音特别粗大,还带来了一个洋妞说,这是他新女友。我都没有缓过神来,他说,说了也白说,你也记不住,我都记不住这是第几个。

七年间我的孩子给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撑。他们陪着我一起长大,突然有一天女儿告诉我,她要去美国了,她的干爹要把她带去美国。

我觉得她好像还小,但是她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她抹着我的口红,穿着高跟鞋,说,老妈,我要去纽约。我居然同意了她。那年,她还很小,她被寄养在美国人家念书。为了筹集学费,我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一些她父亲的手稿,一些画。

儿子说,老妈,都卖了!让她去纽约吧!那里是实现梦想的地方!

兄妹俩分别时还哭了一场,哥哥对妹妹说,放心,你去纽约吧!家里有我。

七年,我没有离开他们的父亲一步,尽管那时他早已没有了诗歌,七年,我每天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情,给他洗脸,喂给他吃,给他擦屁股,洗澡,守着他睡觉。有时担心可能早上醒来,他就不在了。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的都是白洋淀的事情,在那个村子里他爱过一个村妇,因为那个村妇偷鸡给他吃。在那里他睡过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就在芦苇堆里。在那里他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全村力气最大的人,结果那人却死于非命。他的叙述断断续续,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就像他的诗歌朦朦胧胧。

在第二次开颅手术时,古董店的老板独眼龙来找我。他眼力独,只要他过目的古董基本无误,似乎很难欺骗他。所以大家叫他独眼龙。虽然他常说,古董生意先是被骗,然后骗自己,再去骗别人。但是人们依然对他的鉴定坚信不疑。

你可以把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卖给我,我将支付他的医疗费用。他说,那是哥伦比亚的祖母绿,是个老货。因为戒指的设计是18世纪的,年代没有错。祖母绿的水头很好,颜色相当正,而且很大。我先预付你40万。先救人要紧!

我没有来得及想戒指的由来也没有来得及想这是不是祖母绿,它究竟值多少钱。我想独眼龙或许是想帮我渡过难关。故意说那是真的,那时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了。

第二次开颅后,他的状态维持得很好,直到那个乌鸦大叫的早晨,他还在说,那堆乌鸦屎掉在我的头顶,我就成了诗人!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很安静很安静,只是他把儿子尚叫到了身边想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去了那个世界,那个只有灵魂的地方。

清明节的那天下着细雨,在墓地,两只白鹭在地上走来走去,儿子站在墓碑前说,老爸,我已经考了DELE,我要去西班牙。

就在我当年的学校,北京的塞万提斯学院,那个叫Fransec的教授还记得我。我再次踏进这所学校我感觉我年轻了。我去参加了西语节,我的儿子上台朗诵西语诗歌时,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的父亲。

儿子尚没有告诉我,为何他决定去西班牙留学,并且背着我考了DELE。

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给他点上了蜡烛,他说,妈妈,谢谢你照顾我的父亲,他是诗人也是浑人!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你不能这么说你的父亲。

儿子望着我,傻女人啊!我的父亲并不爱你!你忘了他吧!

我突然大哭,我再也扛不住了。

他是我爸,你是我妈,但是他不爱你。

我继续大哭,能气死你的人终究是你最爱的人。只有最爱你的人才这么气你。

儿子突然走过来抱住我说,傻女人,别哭了!我十八了!我是男人了!这是老爸给我的旅行箱,他说,十八岁,你就自由了!这是世界,他说着拿出一张世界地图,这是你的人生!妈妈,这是你去西班牙那年,老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张世界地图和一个行李箱。那年我才十岁!我老爸说,你妈是个勇敢的旅行者!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

尚紧紧地抱着我,很久很久,直到蜡烛全部熄灭直到天亮,我都感觉我还在被他紧紧地抱着。

他身上流淌的是我的血。我那对爱情充满幻想执着的热血。他像他的诗人父亲似乎一切都不在乎,他是那么年轻,那么骄傲,那么从容。

十三

马德里的春天一点也不冷,却热得要命,大街上甚至有人赤裸着走路。一切那么熟悉,还是那所大学坐落在森林里,空气很清新,就在我上过课的教室,尚开始了他新的西语课程。

那条街,七年,什么都没有变,它是古老的优雅的,它童话般。

我还是住在USERA。七年了,那个中国人还开着她的百元店,七年了,那条中国街还是那么脏乱,七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打扫,似乎所有的记忆还要重现。

桑来电话时,我已在马德里待了一个月,我去过广场问过那个画卡通的画家,或许他记得我,或许他记得桑。他依然在广场画卡通,他给我画了一张肖像,他没有告诉我有关于桑的下落,他只是轻轻在我耳边说,你的眼角有皱纹了。

桑依然约定在那家小酒吧。那个夜晚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桑迟到了,桑失约了,我不再信赖他尽管他说他始终没有忘记我,他还爱着我,他渴望见到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夜,那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夜晚,桑忘了我,他已不再是那个要照顾我的桑,不再是那个生怕我走丢失的桑,他或许已经不存在了……

马德里的春天,斗牛的季节。

我们去了马德里斗牛场看斗牛表演。牛冲出来时,突然下起了暴雨。这是至今为止马德里最大的一场雨,雨一直没有停,雨顿时冲走了西班牙南部的几个小镇,马德里郊外的一些农场。南部的人们开始在大街上游泳过马路。

而在马德里的斗牛场,斗牛士依然没有停止和牛的角斗,当所有人给他挥动白手帕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是他,桑。没有错。

轮椅缓缓向我驶来,是桑。我认得他,虽然他头发微白,胡子也白了,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绿,绿得那么单纯。

HOLA,我们相互问好,亲吻脸颊。

在眼睛与眼睛的交流之间,我们感应着对方。

随着轮椅的滑动,人群渐渐退出斗牛场。整个斗牛场突然安静了,安静得出奇,在这里刚刚角斗过的那些场面也随之消失了,古老的斗牛场放射出一种特有的宁静,那些有关于血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透露出一股生命的鲜活气息,好像一切要返回到胎儿阶段甚至返回到精血交融的那刻,这是生命的味道,这是斗牛场特有的味道。

我们静静地相互凝视。

偶然的相遇打破了现有的时间,我们各自都忘却了离场时间。

整个斗牛场,只有我们三人。

我给桑介绍,这就是我的儿子,尚。

尚说,你就是桑?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桑说,我也认识你很多年了,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那时你是个胖小子。胖得令人担忧。我们一起去皇家马德里专卖店,给你选的球衣,当时你是守门员,遗憾的是从没有碰到过足球!

尚说,这个女人,连我这些丑事也说。很多年,我都在想象你究竟有多帅,有多健壮!

我很抱歉,尚,如今我与轮椅做伴。但是你看,桑抬起胳膊问,OK吗?

哈哈,跟铁一样硬!

你搞过女人没有?桑笑着问他。

很多,就是记不住。

你很OK!他靠近尚,两人拥抱,用手相互拍打背部,很西班牙。他说,尚,男人可以被女人毁灭,但不可以被生活打败!比如我!从不被生活打败,却经常被女人毁灭!

尚说,我的母亲照顾了我的父亲七年,同时她也爱了你七年。有一天我突然就撬了她的保险柜!老大,里面什么钱也没有,只有一本发黄的日记叫《马德里的春天》,写得忒烂!她写了七年,简直疯了,为了爱情。她用西语写了七年,我已翻成中文了,要不然没有人看得懂。

西语?我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懂过她在说什么。桑大笑,马德里哪有春天?冬天一过直接就是夏天!哈哈。

尚笑着说,可她却总想着春天!

桑说,女人,你给她真的,她也不信。

尚说,你那假戒指,忽悠了她七年。古董店说那祖母绿是真的,花了四十万买了去。她非得花八十万又买了回来。她把房全卖了!她为了爱情,疯了。

桑说,那戒指到了中国就成真的了。在西班牙时,我给她钻石,她也说是烂石头!南非钻石,荷兰切割。

多少克拉?

不大!三克拉。她非说是假货!你对她说爱她,可她非说你骗她!

桑,我老爸醉了一世,临死前才清醒,他说他的一生什么也没有,只活成了一个名字,叫诗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悲哀。你知道他自认为最牛的事是什么吗?根本不是他的诗歌!他曾经一口气喝下一瓶牛二(牛栏山二锅头),居然没有醉!而所有他的朋友都倒在桌下。他自认为是酒神!为此骄傲了一生!却从没有人理解为何他如此骄傲。

我的父亲居然告诉我,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根本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妓女,她真的太迷人了。在她之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迷人的身体。那时我真想骂我的父亲,他是个王八蛋!当我撬开保险柜的那天,当我看到我母亲的日记,我甚至理解了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他那么真实。而我的母亲,她迷恋着一个西班牙男人,她却依然放不下我瘫痪的父亲,或许是为了我们,我和我的妹妹。我鼓足勇气摧毁她的那天夜里,我的母亲差一点自寻短见,她甚至不想再见我!她觉得她的一生都委屈了,嫁给了这么一个混蛋丈夫又生了这么个混蛋儿子。我寻找的是真实!我的父亲告诉我,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真实!但是,人要活得纯粹!我要知道真相,我知道我的母亲爱你。这是真相。

他,我确定他是个好父亲!尽管他很混蛋!桑说完按了一下轮椅的右键,轮椅往右驶进一条小道,我们都顺着小道前行。

桑,球我传给你了,射门是你的事了!儿子望着天空时,我似乎看到了他已逝的父亲的眼神。

桑望着我说,瞧!虽然我这样了,但是还能射门!

尚说,你非常OK!

十四

桑带我去他公寓的那天夜晚,马德里下着细雨和七年前的夜晚一样,桑的轮椅缓缓向前,仿佛那个陈旧的巨大的行李箱依然在行驶,那些过去,那些记忆在行驶。

七年,什么也没有改变,儿童床还在。

他说,孩子们都大了,罗莎娜带他们去了南美,永远也不再回来了。

我问,那个浴室还坏着吗?

他说,浴室没有修。那床单还是七年前的。你看看,还是那夜你睡过的床单。留着你的酒味你的茉莉花般的气息,我常常想起你。觉得你还会来,觉得你似乎还会因为浴室坏了来我的房间洗澡。你的身体真小你很白你的乳房很小很挺,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我经常想起那个夜晚。罗莎娜希望修理工来修理这里的浴室,我始终没有同意,我说,她还会来。我坚信你还会来。七年了,你还是来了。可罗莎娜再也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好像一切都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过去,而不去追问。甚至没有问他,他是因为什么坐了轮椅?

七年,我每天都在和死亡抗争。七年,我有过太多的女人,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和你的两个箱子,你从那么遥远的中国来到我身边。那么弱小!你是那么弱小。那时,我只想好好照顾你。而现在我却不能!你还是那么小。

我们抱在一起像两个孤独的老人好像已经老得无法动弹,需要相互搀扶。我们像是两个即将要告别人生的人,一切似乎是记忆的重现又是记忆的毁灭。

我坐在儿童床的边沿。

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绿,他的头发略白,他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为了见你,我昨天去中国理发店刮了胡子。还记得那家理发店的老板吗?他去年生了个女儿。他的妻子还问起你,每次我去,她都会问起你,说你总怀疑她的染发剂是冒牌的,她说确实是假的,直到去年她才开始用真货。她说不卖假货了,去年都被警方查了。罚得一干二净!

我说,明天,我再去染发。染成红色。染成西班牙!

桑用脸贴着我的脸:还扎人吗?现在,我很中国!你看,一点胡子也没有了。

我坐在儿童床的边沿。他吻我,他的吻不再是那么有力量他的胡须不再扎人,他的吻那么宁静那么甜蜜,甚至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那种颤抖只有做过母亲的人才有体会,那是当另一个生命从你体内滑落的那一刻,那骄傲的颤抖,那撕裂与大喊!

他的头温柔地靠在我的双腿间,他像婴儿一样寄居在我的双腿,他像是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问过自己,爱情?命运?

或许,生活只是一种简单的重复。

十五

在马德里RETIRO公园,在那片原始的树林里,松鼠们、鸟儿都在草地上行走,遇人不惊。

情侣们躺在草地上亲吻、抚摸,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对方的眼睛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望着桑,他坐在轮椅上,绿色的眼睛还是那么骄傲,他按了一下右边的按钮,轮子往右,上了台阶。

我突然告诉他,我决定留在马德里。

马德里的春天依然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白天热得要命,人人赤裸,夜晚冷得要死,四处找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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