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区记事(外一篇)

2013-11-15 18:40姚中华
清明 2013年2期
关键词:圩堤圩区河水

姚中华

我曾无数次行走在家乡高高的圩堤上。

圩堤内是一望无际的田畴,田地里总有绿油油的庄稼映衬着圩区远近村庄;圩堤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小时候,站在河边,看着白花花奔流不息的河水,不知道它从哪里流来,也不知道它向哪里流去,沿着河岸走,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尽头。后来才知道它是长江的一条支流。

对于圩区来说,圩堤如同庄稼人家门前的一道栅栏,它挡住每年汛期泛滥的河水,保护着圩区内的生灵和圩区人从田地里刨出的家业。与圩相伴,爱恨纠结,成为圩区人无法逃避的选择。

住在圩区里的人,挑圩是一件大事。

入冬之后,正是农闲,又是河水的枯水期,挑圩便摆到了圩区人跟前。圩堤尽管年年挑,年年修,被加固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宽,像一道土城墙,但圩区人每年挑圩一点都不会马虎。上面通知一下来,各家各户男男女女便挑起早已准备好的箩筐、衣被奔向长长的圩堤,浩浩荡荡像一队征战的大军。

枯水季节,宽阔的河面退到河心,露出浅浅的河滩,河滩上的泥巴又松又软,是挑圩取土的好去处。把这里的泥挑到圩堤上,既加固了圩堤,又疏通了河道,来年汛期,河水会流得更顺畅。挑圩是体力活。从河滩上挑起满满两筐河泥,爬上高高的圩堤,再一筐一筐堆积夯实,别说姑娘媳妇,就是劲头十足的男劳力也会感到十分吃力。几趟下来,男人们个个气喘吁吁,女人们人人满脸通红。尽管是大冬天,很多人还是脱去棉衣,挑着泥筐在圩上圩下奔走。圩区人不懂什么叫宣传发动,但他们会从圩堤到河滩上插上一排排小红旗,看着圩上圩下飘舞的旗帜,就有一种氛围,男人女人越发增添了干劲,伴着工地上的号子你追我赶。在圩上,人人都是监工。一天收工之后,谁家挑的土方多,谁家的圩基打得厚实,男人们会叼着烟,互比高低,女人们也会在背后评头论足。在圩堤面前,谁也不敢偷工减料,否则,落下话柄会让圩区人耻笑。

挑圩一般是半个多月的活。住在圩区里的人,离圩堤远,来回费时费力,挑圩时干脆带着被子、干粮,在圩堤附近的人家借宿搭伙。圩堤附近的人家对借宿搭伙的挑圩人十分敬重。他们会搜集起家中所有的锅碗瓢盆,像办大席一样帮助烧饭做菜;挑圩的人一般都习惯打地铺,不睡床铺,他们就早早地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厚实的稻草,供挑圩人打地铺夜宿。每年,谁家挑圩的人住的多,就是对其家境和为人无声的肯定和褒奖,来年会有更多的挑圩人选择在他家住。

圩堤一天天在变高变宽,一场雪后,像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衣。站在变高变宽的圩堤上,看着圩脚下浅浅的河面,挑圩人用半个多月的劳累换来了心底的踏实。带着这份踏实,他们收拾起沾满泥土的箩筐,恋恋不舍地离去。

有了坚强的圩埂并不能高枕无忧,一到夏季,汛期如期而至。圩区人面对门前这条滔滔不绝的河流,内心总是充满着感激与恐惧。圩区人离不开河,是河水滋润着这块土地,浇灌着地里的庄稼,给他们带来丰收的喜悦和生活中的希望。但圩区人又惧怕它,每年汛期来临,肆虐的河水让人如防猛兽,寝食难安。

圩区有句谚语:“小暑打雷,大暑破圩。”说的是小暑这天要是打雷下雨,预示着当年雨水多,十有八九有大汛,圩区人就要早作准备。小暑一过,几场雨连天下起来,汛期像是踩着雨脚似的跟着到来。平时温顺的河水一反常态,一天天变得浑浊,变得凶猛,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圩堤,似乎要逃脱圩堤的阻挡和约束。每当这时,愁容便写在圩区人的脸上。

“今年会不会发大水?”

“圩堤会不会溃破?”

这些话是大家见面议论最多的话题。

河水一天天上涨,越来越变得像一个发情的困兽,凶猛乖戾且不可捉摸,浑浊的浪涛不停地拍打着圩堤,似乎拍打在圩区人的心上。圩区人沉不住气了,纷纷放下田里的农活,风雨无阻,赶去护圩。到了圩上,他们三三两两分成一组,开始不分昼夜巡查。他们要从被草丛覆盖的坡面上寻找出一切可能引发灾难的洞穴,判断哪些是老洞子,哪些是新的洞穴。圩上总会流传着一些故事:某年某月,圩堤上有一个渗水的洞穴,护圩人麻痹大意,误以为是陈年的老鼠洞,没有及时采取措施,最后导致圩堤垮塌;某年某村一个护圩人,晚上偷偷出去喝酒,忘了巡查,一处河堤在半夜被水冲开……护圩人传说这些故事,似乎在互相提醒,又是在暗示,巡圩查堤必须十分小心、仔细。

晴天,护圩人顶着烈日,一遍一遍在圩坡上不间断地做拉网式巡查;刮风下雨,他们更不敢有丝毫懈怠,泥泞的圩坡上,他们弓着腰,借助电筒的灯光,一点一点地搜索着每一个可能带来险情的疑点。护圩不光是辛苦的活,更是危险的活。遇着险情,护圩人要在第一时间冲上去,排险堵漏,加固圩堤。

在圩上,大家最关心的是水位。立在河边的水位标杆,护圩人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遍。河水每上涨一寸,都会让他们焦虑不已;每下降一分,都会喜悦地奔走相告。

保住大圩安全度过汛期,是圩区人的企盼,也是圩区人每年与河水、与自然上演的一场博弈。

我经历的那次破圩,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记忆。

汛期里,圩堤被洪水冲垮溃塌,圩区叫破圩。对破圩两个字,圩区人讳莫如深,平日里,哪个小孩要是随口说出这两个字,总会招来大人的训斥。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和弟妹们在睡梦中还是被父母 “破圩了!破圩了!”惊恐的声音叫醒。屋外面雷雨交加,黑漆漆的夜空不时划过一道道刺眼的闪电。村中乱作一团,哭喊声,搬东西的声音,拉牲口的声音,连成一片。不远处的村庄里,有人在喊:“破圩了,破圩了,赶快跑呀!”近似哀号的呼喊在风雨中飘荡着,让人不寒而栗。

跑是来不及的了,也无法跑,因为圩区周围有好几个圩口,不知破的是哪一段,洪水会从哪一方向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这似乎是大人们早已打定好的主意。有船的人家,慌忙把值钱的东西往船上搬,把猪、鸡等牲口家禽往船上赶。没有船的人家只好各想各的办法。我们家没有船,父亲和大哥慌忙爬上房顶,把房子上的木料拆下来,然后集中捆扎在一起,制成一个简易的“木筏”,为了增加它的浮力,父亲还把家中床板、桌椅等所有木制东西捆绑在上边。“木筏”不如船,只能保住家中人待在上面,加上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他的东西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被洪水慢慢吞没、冲走。

天亮时分,大水淹过门窗,淹到房顶。放眼望去,圩区白茫茫一片。原本熟悉的村庄、道路、稻田已荡然无存,只有几户人家的房顶和村头几棵大树的树梢还在水中挣扎。浑浊的水面上,稻草、柴棍和杂物顺水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到处是令人恐惧的景象。

一场无情的水灾就这样在圩区发生了。洪水中,我们一家蜷缩在临时搭建的“木筏”上,顺着洪水艰难地向未破的圩堤漂去。

到了未破的圩区,有亲戚朋友的投奔亲戚朋友,无处投靠的就在圩堤上搭上简易的窝棚。因为我家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父亲就带着母亲、大哥,用带来的木料和雨布稻草在圩堤上搭了一个临时的避难窝棚。一家人待在窝棚里,过起了难民般的生活。半个多月后,圩区洪水渐渐退去,父亲带着我们回到面目全非的村庄,开始重建被洪水侵吞的家园。

如今,河,还是那条河。河水一如过去,卷着层层浪花昼夜不停地向远方的大江流去;圩,还是那条圩,依然像河流的恋人,紧紧偎依相拥在河的身边。

只是经过岁月风雨的洗礼,如今,圩堤已不再是昔日那条让圩区人担惊受怕、寝食难安的圩堤了。经过彻底整治,曾经坑坑洼洼、遇水易溃的泥土护坡,如今被石砌的护坡所取代。宽阔的圩堤路面铺上了石子,修上了平坦的水泥路。这几年,圩区人还在圩堤的一侧建起了坡地景观。沿着圩堤蜿蜒的绿化带里,杨柳依依,香樟吐翠。错落有致的花坛中,花开朵朵,群芳斗艳。宏伟高大的泄洪闸旁,现代化的防洪枢纽像一只巨手,扼制着白浪浪的河水,实现了圩区旱能浇、涝能排。曾经肆虐的河水,曾经十年九溃的土圩,如今宛如一条彩带,环绕着圩区水乡。

圩区人还是爱看河,那里凝聚着祖祖辈辈的情结。只是现在,他们来到河边不仅仅是看滔滔的河水,河堤两旁如画的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

圩区人依然爱上圩,那里有他们不曾磨灭的记忆。只是如今,他们来这里不再是挑圩,散步、游乐、锻炼、健身。这里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每逢节假日,圩堤上还会迎来各式各样的小车,成群结队的城里人来到这里,观赏圩区风光,品尝农家河鲜野味,放松被城市钢筋水泥和噪音倦怠的心情。河水环绕的圩区水乡成了他们度假休息的好去处。

岁月匆匆,圩区的变迁如水乡轻舟一梦,梦醒时分,是河水永远带不走的记忆。

行走在家乡高高的圩堤上,我的思绪被河水牵引得很远很远。

通往村庄的泥土路

也许是与村庄偏僻有关吧,通往村庄那条泥土路蜿蜒曲折,穿过几道田埂,绕过几条小沟,才通到村子。

村子在江南水乡的深处。宽阔的泥土路是进村出村的唯一通道。村前是河流,村后是稻田,村里人下地干活、种种收收,走亲访友,进进出出走的都是这条路。虽说是条泥土路,但在村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春节过后,庄稼苗刚在地里探头探脑,嗅着早春的气息,村里人已做好了春耕的准备。有人提议,修修路吧,春上好下地。在村里,除了盖新房,修路算是一项大工程了。所以,谁家也不敢怠慢,不用招呼,都会派出强壮的劳力赶着去修。泥路不比水泥路,修起来也方便,将路边的泥土就地取材翻到路基上,填高加固就算完工。但村里人修的很仔细,加高的路基还要进行平整,有的还找来碾子将路面压实,弄得光洁锃亮。新鲜的泥土覆在路面上,宛如一个人穿了件新衣服,看着光鲜舒服。年复一年,泥土一层压一层,路也渐渐变得平实宽大起来。

路修好了,村中人也整理好了犁、耙、锹、铲之类的农具,一年春耕就此拉开了序幕。田地是庄稼人衣食所依,也是他们的希望与梦想所在。泥土路一头连着村庄,一头接着田地。清晨,村上人踏着晨露上路,一边走,一边思忖着哪一块地该除草,哪一块地该上水施肥;晚上,披着月光回家,牵着牛,或者担着一筐草,一天的劳作让他们放松了脚步,也放松了心情。晚风中泥土路散发出泥土的气息,这是庄稼人最熟悉的气息,也是闻着最惬意的气息。

耕种的是水田,赤脚下地干活方便。从春天下地育秧,到秋天收割完地里最后一捆稻子,人们总是赤裸双脚,在泥土路和田间来回奔走。春天里,寒气还没有完全从泥土中消失,脱去冬天的鞋袜踩在泥土路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好在春天气温一天天回升,泥土路一天比一天温暖,赤脚走在上面一天比一天舒坦。

泥土路土质松软,赤脚走在上面柔软而有弹性,丝毫没有硌脚的感觉。有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声响,这声响,绝不是皮鞋走在水泥路上那种生硬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一种低婉的呻吟,亦像是一曲晨出或暮归的合唱。

泥土路也有泥泞难行的时候,像一个平时温婉柔顺的女子,遇到不开心的事,突然使起了性子。那是一场骤风暴雨之后,泥土被雨水冲刷成泥浆,平坦的路面变成泥糊糊,踩在上面,脚上一脚泥,路面一个坑。好在泥土路吸水性好,一夜风吹或一个晴天日晒之后,路面就会渐渐干爽,走在上面又会柔软如初。

泥土路最美的季节是每年的春天,这时,那些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路边一个劲地疯长,开出姹紫嫣红的小花。一眼望去,茂盛的花草像是给泥土路镶上了两条色彩斑斓的花边。鲜嫩的草是耕牛的最爱。村里人纷纷将在牛棚中困一个冬天的耕牛牵到路边享受美味。吃了一个冬季干枯的稻草后,耕牛早就没了胃口,见到这满路边的嫩草,像是赴一场盛宴,常常吃得连头都不愿抬,硕大的肚子撑得鼓鼓的,像倒扣的铁锅。村中人怕撑坏了耕牛,常常是强行把它赶回村。路边的青草不光牛吃,猪也吃。牛吃过的草似乎是见风长,不几天又茂盛起来。村上孩子便三五成群挎着竹篮,带上镰刀割回去喂猪。放牛割草,是泥土路春天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

泥土路扬起灰尘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也是村上人最忙碌的时候,早稻成熟了等着收割,晚稻秧苗在地里等着栽插。庄稼人把这一时节既抢收又抢种称为 “双抢”,每到“双抢”,村中男女老少齐上阵,从地里挑回刚刚收割的稻谷,从家中担去肥地用的肥料,从秧田里拔起细嫩的秧苗,抢割抢栽,一片忙碌。人们走路都是一阵小跑,泥土路上满是奔波的脚印。七月火辣的阳光晒得泥土路滚烫滚烫的,路面被匆忙的脚步踩踏得尘土四溅。

寒冬腊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泥土路覆盖得严严实实,泥土路像是劳累了一年的庄稼人,想安安稳稳地躺在洁白的雪下睡上一觉。有调皮的孩子跳到路面上,堆雪人、打雪仗,似乎要把熟睡的泥土路惊醒。而村中大人们总是把目光沿着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泥土路投向远方,像是在眺望春天的影子。几场雪之后,春天就不远了。

路是庄稼人的腿,路是村庄的链,路是田地的伴。泥土路牵系着村庄的愁苦和欢乐,见证着庄稼人的勤奋与辛劳,也寄托着他们一辈子的情思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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