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棣
我嫁到石家前,就准备好迎接唠叨了。婆婆给我的形象是不停地说,以至于嘴角总是挂着一层白沫。这样的老人没什么可稀奇的。早晨,我收拾衣装后,看着她一直动个不停的嘴,想一会儿,才说:您休息一下吧,我们这就出发!
去新码头的路上,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婆婆嘴角的白沫,所以下意识地没有说话。直到依稀看见浮萍一样漂在水边的老码头,我先生石磊打破了沉默,他碰了碰我,说:瞧!
其实,我一路闲着。算来算去,婆婆的唠叨多是多,可主要对象都是大姑姐。这对一个新媳妇来说算是一种幸运。所以,去老码头附近看望大姑姐的路上,我被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笼罩。
他们在码头边小商业街上开了一爿卤味店。
大姑姐见到我的时候,亲热地让我快叫一声“姐”,她握着我的手,拉我参观他们的卤味店。那时,小店开业不久。后来,生意好了起来。他们的产品从猪耳朵到尾巴、从肉皮冻到血豆腐,零零碎碎,血肉油皮,一样不少。热烘烘的下水全镇出名。姐夫不像大姑姐那么胖,一张相当斯文的长脸,一副圆眼镜。平常,坐在店门口拿一把藤椅往那儿一放,望一会儿远处,再坐下来。没顾客时,他就这么坐着看一天书。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别着同一副眼镜,突然起身,看了看我。我也看着他的头在我的眼前微微低下,同时听到他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天,我们离开老码头后,我和石磊开玩笑:姐夫瘦瘦的,样子一看就是文化人。大姑姐很胖,两百多斤。年轻时,她不是那样!听我提到这次拜访,婆婆说:要不一个大学生怎么会为了她连城里的工作都不要?这么说他们的婚姻,乍听起来有道理。事实却有另一种说法。我们镇在马州北坡地势偏高的河的一边。清晨,码头上传来隆隆船声。那里的船不大,这么多年,镇子靠这些船把东西运来运去。当年,姐夫是从这儿戴上大红花出马州进省城上的学。每到这里,婆婆总是话锋一转,她偏说四年后姐夫毕业时发生的事。那次回乡他一身漂亮衣衫,神气得很。老乡们有的认识他,喊笔管子回啊!他一看,想不起是谁,就不说啥。马州人肚里粗粗细细的心,都看得出他有了变化。他回去时,天气正热。一个当年的邻居,挑着一担鱼走来。快看看!上次见你时,你还是尖椿子(小孩儿)!父辈们的江湖语言,他似乎听不太懂。不一会儿,引来很多人,个个说起来都是并肩子(哥们儿)。你这笔管子啥时回的?一个老乡拍了拍他的肩膀。码头木板上的阳光像铺了一层水。行人裤管带着泥巴,还有渔人遗漏的小鱼,在行动间穿梭。一些人问了几句,见没啥回话,也就散了。有的人讪讪地说:不是以前认识的人了。有船来,老乡涌了上去。石磊的姐姐就在人群中。她那天是要去河那边卖干虾。这里每个人都有营生,不比河那边繁荣,却也生气勃勃。这条破船迟早会坏在河里!我猜对了,船坏在了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下一趟要等一个时辰,大家干脆坐在船上等,小贩们一看,情况如此,不如趁早做买卖,吆喝声一起来,船就成了飘在水上的集市。姐夫把包袱放在身下,眼睛看水,开始吸烟,不时换手托托眼镜,太阳烈。擦着水面望,几条跳出水的鱼,从他眼底滑过,腥味越来越浓。他就从打牌的人群中凸了出来,像个小浪头儿。你这笔管子!船头瞪他,示意他坐下。老江湖的眼神能杀人。一瞪他,他就浑身发毛。身体自然地滑了下去。有人骂一会儿,最后嘟囔着扎进了人堆:“来,玩上?”那人无聊,两人就打起了牌。姐夫坐得近,嘴上第五根烟了,斜眼一看,牌顺,转过脑袋去听。这都能憋手里?那人输了要再来。对方却不来了,说跟他玩没劲,理由是棋牌,棋牌,你没听说过不能和臭棋篓下棋?船上人不少,板着脸的就姐夫一个。想看书,一闻味,算了。他挤进人堆,抓了一手烂牌,打不出去。哥们儿,你不是这料!对方牌顺。输了就哄他。这一堆输了,他就去船东那堆。来了很多把,都输。他奇怪,边想边骂。船上的人笑着用眼色传递意思:再装也是过去的人!时间忽然又过得快了。当坐在最后那堆人里来牌时,姐姐在人群里。仨人打牌,他出牌臭,看热闹的人起哄。眼看又输了,姐姐扒拉了他脑袋一下:这里面装的是墨水?说话间抢过去,三两下工夫,牌就打了出去。周围人都瞪圆了眼。顶着姐夫牌的那个人,走出人群时在他耳边说,你这女人是块好料!船缓缓开动。发动机的闷声从船底冒出来,船桨搅起茫茫暮色。姐夫离开码头,其实就爱上了我的大姑姐。时间不长,镇上人听说他辞了城里工作回到了马州。姐姐以为她用四年的时间可以把他改变。让你再看破小说!我让你以后只知道猪肉!小说和猪肉在脑子里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可别这么说。姐姐却不听他的,继续说。
我大姑姐不仅能说会道,还很能干,几年里不但把生意搞得红火,还花钱把女儿送到河那边的重点小学。姐夫看文学书的毛病却不见悔改。不过,也算配合姐姐的唠叨,时间缩短,他一般只在没有顾客时翻几页。我曾见他在门口坐着,还是那把藤椅,手上翻着某本厚厚的小说。书页油腻腻的,从他指尖翻过去时,她吆喝:上好猪下水!
她不会想到姐夫居然是个情种,一天到晚在店里耗着,女人自己就来了。送上门的女人是个离婚的赤脚医生,住在离他们店不远的一个大院。她过去是文艺青年,在医院值班也看小说。姐夫知道她跟一个断腿的语文教师鬼混。后来,如大家所想,她离了婚,从镇卫生所调到村里。说是去那个村经过卤味店,第一天去上班,她就看上了姐夫。她每次买猪耳朵,问完价钱都跟姐夫说一句:您像小说里的人儿!越看越像小说里的人儿!真是怎么看都像小说里的人儿!姐夫听了不知应该做何反应,对他来说,多给一些斤两是最实际的。
姐姐知道这个女人。这个隔三差五来买猪耳朵的女人,听说名声不太好。那一天是个下午,下起了雨。你好瘦!姐姐说,这肉挺好,来点儿?女人说:不了,不了。声音低低的。她走后,姐姐转身跟姐夫说,这小娘们儿挺那个……
我们这里的天气,过云雨是常有的事。码头上的水雨后漫到街面时,买猪耳朵的女人浑身湿漉漉地跑到店里,跟姐夫借走了一本小说。那天,她什么也没买。提起来让人生气。婆婆说,俩人谈着书谈到了床上。姐姐回忆那天是她切破了手,让姐夫去买创可贴。你姐夫还用说?不知怎么争执来讨论去,我不信他说的。我只信眼睛看到的。女医生黏上了你姐夫,说给他生儿子!婆婆加强语气:想也不敢想。
一天,姐姐切着切着猪耳朵,来了气。一刀一刀,盯着姐夫,像多年前在码头一样。她心想,非整服他不可。啪——一刀剁下,顾客被吓了一跳。姐夫怯怯地说:要不?要不个屁,还不快给顾客包上!听姐姐这么一说,他舒了口气。赶紧招呼客人走了。儿子?姐姐突然炸了,小贱货儿!她拿了刀,姐夫就看她出了门。要不真疯了?要不出大事啦!姐夫嘴上叨咕着,步子也疯了似的迈。姐姐往前走,回头看他:要不宰了她?要不你替她死!说是这么说,姐姐没有宰她,只是在村诊所里拿割猪耳朵的尖把儿刀,当着那女人的面划开了姐夫的小腿肚。血喷了一桌。啪——再把刀往女人面前一丢。别以为你会动刀,咱们走着瞧!
怀孕之战打响了。姐姐的前战是走关系到镇卫生所取了节育环。姐夫没想到摊上两个较劲的女人。他跟石磊偷偷说,那时希望谁也怀不上儿子,她们折磨我!姐姐以为输了,女医生却因为宫外孕,命差点儿搭上。
她戳着姐夫的脑门说道:你干的好事哟!后来,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姐姐怀孕了。全家都劝她流掉。她却说,你知道我怀的是什么?是儿子,还是一口气?大家说不清。她也说不清。从这里又可以说到石磊对姐姐婚姻的不理解上。他把他们的婚姻定义为玩命。
话这么说有几分道理。姐姐有一天忽然到我们家来,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下,五个月的身孕已显露出来。她的样子,和过去没什么分别,像开心果似的,从一进门就开始笑。谈话中,说来说去,心里却开心不起来。她知道姐夫有点儿看不起自己。她和我在屋里说,好几次B超,说在转胎看不清。大夫最会说谎啦!我说,等等。他们能把没事说成快死了,三次B超怎么可能看不清男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怀孕,为什么引产。石磊更说不清。送她出去时,在路上她嘀咕:发誓要生儿子。如果是男孩呢?我劝着。最后,姐姐做了手术,石磊跟我说时,侧重点在她失去了一个差不多成形的男婴!从手术台下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婆婆那些天不得不乘船去伺候她。最近,我却常想起那个男婴。每当我在那张大床上翻来覆去时,就在想。石磊没时间关注我的变化,他每天在另一间房里画图到很晚……他是一个设计师。这座城里几处令人骄傲的建筑都是他的手笔。很多人知道我是设计师的老婆,去市场买菜都有折扣,弄得有时从他设计的楼下经过,似乎都能闻到他的味道。昨晚,我想和他亲热,就进了他的工作间。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一边喝茶,一边拨开我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疲惫地说,你先睡,我得赶紧设计完你的码头。
最近,提到码头,他都这么说,我的码头。他这么说,是因为这活是我一手促成的。大约半年前有天晚上,我看晚报,一张图片吸引了我。黑白照片的模糊不能妨碍我开始回忆。摄影师的署名是李海。下面还注有一句话:“拍码头是为了提醒大家,这个伴随着马州不知道多少年的码头,如今快塌进河里了,支离破碎的骨架已撑不起来往的船只。”码头的呻吟像一个咽喉,呼吸着水。我躺在床上回忆。回忆码头绕不开这个男人。你看到的,现在的我,从眼神到身体里透露出城里女人的仪态。你不会看到我那个划痕……很久以前,我们是邻居。父亲都是渔民,每天在码头工作。母亲们一般在码头做做小生意,或者给人搬搬东西。我看见过她们的身体,像背着壳的软体动物从我面前走过。甲板上已有了坚硬的断痕。每天,我和李海去码头给母亲送饭。从码头上回来,就在院里写作业。我很调皮,老是写一个字就玩半天。这时,李海就会偷偷把干虾米塞到我的嘴里。有时,我们会骑着自行车帮母亲驮货。那时的自行车很高很重,我够不着脚踏,就用脚尖钩着,钩一下踩一下,就这么冲过了岸边的林子,沿一个长坡骑上码头。驮了一会儿货,我们就去玩耍。那个地方的玩物到秋天就剩下水边的干草了。我们把草烧起来,烧完,摘一把坐在码头的甲板上看着远处的帆影,将草芯儿放进嘴里嚼。野果是夏天长的,李海的手上总能变出我爱吃的那种紫色小葡萄。坐累了,我就把小葡萄丢到李海身上,那些小珠儿蹦来蹦去的。他很紧张地很快把它们捡起来,一把咬在牙齿上,然后朝我笑,我看到一嘴黑紫色的痕迹。印象最深的还是妈妈收工时的场景。旧码头,弯曲的甲板,呼呼作响的风。在这些组成的背景里,一个男孩蹬车载上他妈妈,在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中间穿梭。最终全部超过,把大家远远甩在后面。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妈妈载着一个女孩儿慢慢推着车。我和李海的故事不仅仅是这些,一个刮风的下午发生了一些别的事。那天,码头上的人看着天气不好,就早早散了。我一个人害怕,李海写完作业就留下来陪我。我们坐在床上折纸船。船只是我们生活中唯一能通向远方的东西。折着折着,雨就下了起来,似风似雪。李海指着说,河水又涨了。我说,嗯。丝瓜叶长到这个颜色时,石榴河水就该涨了。就在这时,他翻过身,抱住我,说:就一会儿。一瞬间,我想我们的确相信“一会儿”就是永远,永远就是小屁股挨着小屁股,手上折着纸船。所以,事发前也没有任何预兆。之后,我也只记得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水姑娘。我唱着歌,走上水边的码头。梦里紧接着是一片黑暗。然后,一个屋子,一个灶台。我蹲下生火,就像妈妈一样。妈妈等待的是父亲,而我等待的是李海么?他饿了。我的身体好像有人在啮噬,淤泥窝住了我的脚,两腿之间小杂鱼贴着小腿游动,黏黏的感觉抹在身上。意识到那是两根手指在触摸我时,窗外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了。我不敢睁眼,我眼前洒满了水。我怕被那种奇怪的感觉淹没。那只手在大腿根停了下来,我的皮肤在流失汗水,还有我的脚趾,我的膝盖,我的手肘,我的耳垂,我的头发……我感觉到流失。我一直闭着眼,佯装不曾醒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在犹豫,我在心里默数,数到六十四的时候,他又来了,这次我的流失突然逆流,因为我感觉到有什么伸进了我的梦。闸门被手指打开,我感到身体在奔流。后来,李海在屋外响起的脚步声里匆匆跑走了。他的指甲在我的大腿根划了道口子,血液混在一起腥腥的。李海和我的关系似乎也在那次之后有了变化。虽然,我们一起送父亲出门,站在码头的人群里,他却总是低着头。我一看他,他就推上自行车开始跑。他跑我就追,他问我为什么追?我说,你跑我就追。而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再也没有追上过这个人。
这件事影响了我对一些事的看法。那些事更多的是出现在梦里,两个少年在码头上张望船只,因为他们的父亲在上面,朝他们挥手。这也是在无数个昔日场景里提取出的一个清晨。我是说,码头上聚满人,他乡来客,本地老乡,交织错杂。父亲的船消失的那个清晨,就是这样。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没事吧?我低头看着他给我的鞋盒,里面是纸船。我抱着盒子,走下码头。我们把这些船放走吧!我说着,把第一只纸船放入水中。随后,蹲在水边看纸船排成斜斜的“一”字,向深处漂。我们扯平吧!他往码头走。站住!我使着性子说,没那么容易!李海脸上的肌肉在风里抽动了两下。好!一跺脚,他利索地把裤衩扒下来。我吓一跳。给你摸。他说。唯一记得的是那天,他又说了一遍:这下总算扯平啦!
一夜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直至门铃响起,婆婆提着早餐进门。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石磊经常通宵画图,我失眠,婆婆三天两头给我们送早饭。这次,她送来的是油条、豆浆,我们是吃这个长大的。以前,豆子是靠船往马州运送。小时候,我在码头上捡过不少豆子。说完“您早”,去卫生间,过客厅时,往工作间看,石磊趴在图纸上睡着了。婆婆说,八点啦!手指着表。井然跟你们住非迟到不可!
井然是我们的孩子。我进了卫生间。婆婆说,今天上午你是不是去看他大姑?我在里面“哦”了声。小梅这辈子欠他的!又一声叹息。镜子里照出一个女人有点儿失调的脸孔。为什么想起码头?回应的是婆婆,她让我去看看石小梅。刷牙,洗脸,挤面霜,我的脸在阳光下总是异常明亮。这里的阳光一到这节气,是湿漉漉的。我收拾好,出卫生间,婆婆热好剩粥,去厨房盛饭,她正拿针在盆里戳着团粉红的肉乎乎的东西。那玩意儿像个袋子泡在水里,婆婆的针在上面挑来挑去。满鼻腥味。那东西血管遍布,婆婆在把血管一个个挑破,让血流出来。我再近一些。不是给你的。婆婆低着头说。这是什么?我问来的结果,她说是托熟人买的衣胞。我得给水边的疯子补补!母亲管胎盘也叫衣胞。以前,家里养猫,母猫下崽,一口一口地吞掉屁股下扯着的那段黏稠的东西就是这个?我捂着嘴跑出了厨房。石磊说他家的女人都吃过衣胞,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妈去你姐那儿了。我说。他点了下头。下午,出差。你们那个,不,是我奉献的那个码头的图纸画好了。
揽下设计码头这种没什么收入的差事,石磊不情愿。外界开始老码头改建后,马州政府和两家公司先后投钱修码头,李海主管这项工程。我在一个漂亮的码头上船,过一片水,在那个很破烂的码头下船。石榴河比原来宽阔,流得很急。
我们的相遇是巧合。雾散前,在这个码头,我们用了一个轮船远去的时间打捞记忆。石小梅正在医院,她好像没事。我和李海吃了一顿饭,他请我去了我们原来住的那个院子,我不知道那里已是个酒店。去时,不是饭点,没什么人,老板认识李海,进门叫他李主任。我们坐靠窗的位置,那个石屋,那面墙,就像从前的样子。点完菜,我看了他一会儿,说,老了!老板此刻笑着退下去,做了个“请”的动作。跟你没法比!你先生的设计才叫棒。码头的工人都认识你!他说。你老婆肯定享福!我这一句闲话,却令他说:早死了!河风吹来,他停了一会儿,舒开眉头,继续说,死了也是享福。想把过去的事说清,多少要扯上这个码头。他后来告诉我,码头不仅仅是码头,它对很多人是有纪念意义的。我看着他点点头,纪念什么呢?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说出这句话。他重复说着纪念。所以,我看了报纸的那天,就想出点力,就问他,我先生能设计好这个?李海看着我,仰起脖子,一杯啤酒灌进肚子。作别的现场,他仍满口感谢。然后,我们握了握手。他看着我的船一直晃手。等我看不见他了,看不见那个破烂的码头了,好像还有什么牵着我的视线……他的手指长长的,指甲在我的皮肤上划过,有点疼,有点痒。这些回忆像戏剧在我的面前一幕幕地展开,使我的眼睛发亮,使我的身体木然,就好像我看得入神似的。虽然,我只是坐在客船上,望见的也只是窗外的河水和水边依稀的风景。我看着那些正拆得尘土飞扬的房屋,忽然觉得难过,几乎哽咽着给石磊拨通了电话。我说,我在船上了,我的老家很快就会消失了。电话里的回答很严肃:是啊,那么老,都跟不上社会发展了。我又说:有些东西没必要跟着社会发展,对了,我有件事找你!当时,他没说什么,只是听我说完,也没细问,说让人到设计院去谈。回家,又是几天,洗洗刷刷,里里外外。一个晚上,我问他,他们去找你谈了么?他说,你老乡有意思!我给他倒了水,他喝着,笑了笑。一个标准的小老板只想省钱。我解释,他们没多少钱,只想做一个纪念。你看看河这边的码头多漂亮,再看看那个码头……见他没什么反应,我就玩笑似的说,当给我一个大礼吧!我在那里长大。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后来一笑,答应了。又对我说,仅此一次!
如今,不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纪了。至于外表也总是力求简单,像正在拆除的旧码头,不会引起别人重视。哪怕是自己也觉得三十三年的阅历更无法替代。也许,我挑得太久,石磊在镜子前生硬地说:你又不是去相亲。我明白他怎么想。你——我指着他,不用担心!他扭头说:这年头什么口味的人可都有。去看咱姐不?他问。顺便约个会。说这句话时,他已回了自己的屋。
这次,我打算去老码头边看望石小梅。不跟我一起去吗?出门前,我说了几次,他都说要画图没时间。其实,他不是没时间,他是看不起他姐。虽然,是自己的姐姐,但他曾指着一张设计图说:我同样不喜欢它!我明白他的意思。码头上的人很多。工人们穿梭在人群中,扛着木头,推着砖车。我在岸上,站了半天,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变得崭新。原来的农家院成了小酒馆,原来的路铺了新石子,踩上去感觉怪怪的。原来的河水阔得像个江,远处的海呢?李海记得一句诗是:海上洒满金子一样的阳光。远处也许并没有海,只是我们想当然,海就在那里,成为一抹记忆。我又看到李海,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风中拍打出词语。喂,有失远迎啊。姐夫还是那句话,他站在门口,背着我。他的身体有些弯曲了,一手叉腰,一手拿书。我走过去,一拍他,叫了声姐夫。她走了。我听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医生。我去看看姐姐。他点了点头。我陪石小梅在小屋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姐夫一直没进门。我问姐,又出啥事啦?姐说,他不是说了吗?走了就完了?那个女人一走,事情倒是更复杂了。一大早,她过来给我撂下一本书,叫我看看。之后,就走了。你姐夫也在,连个屁也没放,你说这种男人算什么东西?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生不出儿子也是他缺德!面前的石小梅落下了泪,嘴上也出现了白沫。下午,我要回酒店上班。临出门,看见姐夫跪在门口烧什么。
回到办公室,我给李海打电话说了图纸的事。电话那头隆隆的轮船声,他声音很小。喂?我说。过去取,请设计师和你吃饭!喂?他出差了。我说。喂?那等他回来。这时,有人过来示意我有事,我放了电话。原来是酒店客人喝醉了,这样的事情很多。我作为大堂经理处理这类事的经验太多了,没一会儿,客人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我就在大堂巡视。卫生做得不错,门口的滴水观音也浇了。我继续走。经理!有人喊我。柜台前围了很多人。怎么?没等人回答,那个女人就说,你是经理?就跟你说!这什么酒店?浴室的水那么热,调都调不过来!还有拖鞋。我说:我们酒店可不是小旅馆!她说,知道你们有名!我也有名,我叫周莹。我笑了。她始终扬着眉,对我的解释不屑一顾,说这么漂亮的楼里面的人这么没素质!她那年纪的人,一般情况下的特征都差不多,嘴皮利索,内心软弱。我指的是她做的行业,吵嘴的空隙,我发现了她职业性的微笑。女人跟女人打交道,最怕你的心思她懂,她想什么你明白。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一盆滴水观音旁,从吵架聊到了消费理念。她坚持说我们的服务不行。我就让她说。这样下去,她自己会说得烦。我赔着笑,小姐的意见,我们一定注意,我们在新城准备开个新店,到时请您多提意见!话音刚落,那人热情起来。经理,你们打算在新城开分店?看你就是个精明的女人!您看,这里有些楼盘。说着,利索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堆资料。我看到了熟悉的效果图。我说,知道你们那儿,它的前景比你讲得还要好。她露出惊讶的样子,好眼光。开发商请对了人,这个女人虽然不年轻,但是身材特别好,是一个风韵女人。窄小裙子包着的屁股,像她的第二张脸。设计师我认识。我说。那人听着,渐渐激动起来。
大堂的下午显得有些空荡。看看周围,没什么事,我干脆逗她,就说:好像姓石,他也买了一套。你可以请他帮忙,他认识我们老总,交情好的话,优惠更多。后来,她说的内容,我几乎完全没有听到。
买房子不是问题的关键,由这套房子引来的疑问才重要。比如,买给谁?这一刻,石小梅的那张绝望的脸浮现在我眼前。“那张脸”说:我们老了!
老了的人才会动不动说起,我们的年轻时代。我和李海同校,都是学生会的成员。他没追我,但我知道他喜欢我。虽然,那次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把事扯平了。我至今记得,一次生日,他在校园的广播里为我朗诵诗。我们文学社管广播。那天,我们一起播音,并排而坐。他看我的表情就是一首未经修饰的诗。他等了三年,那个夏天先我毕业,此后却再无消息。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那个码头开始了漫长的抵抗。从每月回去一次到一年没再回去。小镇的鱼腥味让我厌烦,码头上的人也让我恐惧。快毕业时,我遇上家在河这头的石磊。因为,毕业晚会,老师让文学社社长带大家记录生活花絮,然后编排节目,拍成录像带给每位同学留作纪念。我们需要一位会摄像的人,于是从社会上请了一个人,他就是石磊。他在电视台实习,可以借到好的机器。老师说完,又补充说,当然也比我们有经验。我和石磊相爱了。拍摄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代表全班同学送他一个木船模型。后来,他要走,我竟追了出去。没想到他忽然跑起来,我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追。在这一前一后不断变化的距离里,我们忘记了周围。来到一处阴暗路段,他突然停下,冲我笑。我走过去,他附在我耳边说:我也有礼物。说完,一口咬住了我的鼻子。毕业后,我没回河那边,在河这边找了份工作。后来,石磊进修设计,据我所知,李海去了外省。石磊进修的第二年,我们结婚了。我没兄弟姐妹,李海特地从外省赶回来冲到我家。第一句是: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呀!我坐着他的摩托车去了码头,婚礼队伍积在那里。当鞭炮的碎屑落满码头的台阶,李海又消失了。那天,我不想哭,母亲不让我哭。石磊说,这么长的路你走得好快啊!他一说,我窝着的泪就不听使唤了。
下班后,我去婆婆家看孩子。平时忙,儿子由公婆带,周末回家才能看见。孩子七岁。我的生活似乎总是缺少他的角色。婆婆不让我做饭,我也没胃口。现成的不想吃,我看你想吃什么!她的唠叨里也包括这些。和石磊这么多年,好多事情都平淡了。我夹起一块肉,婆婆说:你也吃那个?这时,我定睛一看,才发现筷子夹的是衣胞。回到自己家,天色还不晚。我斜靠在沙发上,翻江倒海般恶心。之后,拿起电话,我想到石小梅,她能拿把刀示威,能拿生儿子跟别人较劲,我能吗?慢慢地,又放下了电话。我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李海坐船过来到酒店,在酒店大厅见我就说,你脸色好差啊。我把图纸给他,推说今天有事,匆匆回了办公室。他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秘书进来,对我说,您朋友在大堂站了半天才走。
石磊出差回来已是两个月后。这两个月里,有时通电话,我都尽量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我知道那些早年间的生活场景又活灵活现了,但终归是过去了。
可放下电话,自己一个人时,仿佛人们从点着灯的房间向外望去时,那些被灯光照亮的东西,虽然落在了身后,却仍历历在目。我眼前河边因年代久远而坍塌的栏杆和码头的台阶,总会被人视而不见。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东西纷至沓来,我的夜晚越来越燥热。空调的冷气只能令我暂时平静,我跟自己说,一件一件想。其实,事情一件一件分别加以琢磨的确是非常奏效的。我却无法集中精力,这边刚考虑自己的现实,与石磊的关系,别的事又涌上心头。
关了灯,黑暗带给我恐惧,也有放松。我告诉自己,时间会显示它的魔力。这两个月里,我们通完电话,我就坐在镜子前,这么来来回回地想。想的意义在于与镜中的自己形成一种默契。我们没什么话可说。有时,即使他说,我也不太搭理。无话可说的局面,像码头上的裂缝滋长,我和石磊站在最大的裂缝边上。如果,他能像设计码头一样,把生活重新设计,且花费不大的话,那该多好!或者说,他能跳过那道裂缝,或者我跳过去,一个翻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天下没有我想得这么简单的事。婆婆唠叨时,不经意间说出了我现在忽然想通的道理。我是一个觉得一切都可以化繁为简的女人。工作中,会把酒店的管理工作按这个要求去做。
码头的工程开始了。李海特意打电话谢我,问设计师出差回来没有,他要请我们吃饭。还说,码头竣工务必请我们回去走一走。我当时心情不好,回到家也提不起精神,沙发上的石磊以为我工作太累了,就说,工作和家庭不能搞混啊!我不想听他说话,他一说我倒是来了力气,故意提高音量,对他说,我老乡要请咱们吃饭!石磊没回头,一点也没有被我的声音吓到。他只会说没有时间。你没时间吧?我了解他会这么说。换作以前的话,他不去,我就不去了。这次,当他的面,我在电话里说,现在就有时间,时间还早呢,我们一会儿老码头见。没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我们约在码头边一个高级酒楼,我穿着一身深色的连衣裙搭夜船赴约。李海问:设计师呢?我看着他,干了杯红酒,斩钉截铁地说:泡妞去了!我喝醉了,但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了几遍,老码头早就不在了!他没喝酒,一直很清醒,却佯装不懂,说:比对面的码头还漂亮!之后的事统称为倾诉,他是听众,而在我倾诉的中间,除了大口吸烟,连一声咳嗽都没有。酒楼没别的客人了。最后,他对我说,太晚了,回家吧!来到码头,看见河上雾蒙蒙的,末班船驶来,声响像在遥远的记忆里。我的手机一直开着,我在等应该找我的那个人。我们走到码头上。夜船的桨声,水流过粗糙的木柱,在夜晚就像一个喉咙沙哑的歌手。
“一弯月儿圆,一片云儿远,渔火几点点,伊人在水边……”
我们哼唱起歌谣。我们在那段青涩的感情掐断之后的十几年,在同一艘船上各自揪住了线的两头。我又叫了他一声:哥。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他就是这样,小时候摸着我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说话。你要还是小女孩多好。说着,他脸上升起一种怅然的神色。
那个夏天……
忘了吧!李海愣了下,又说,多少年了……虽然,天有点黑,但我知道,他的脸肯定红了。他爱脸红。我想到从女孩成为女人的那天,我要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羞涩的脸。
石磊没问这天我回家那么晚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每天跑设计院。我坐在办公室里有些坐立不安。我们都没时间去想别的。但婆婆的唠叨总是没人可以改变。
她告诉我们:你姐姐还是离了。
找不到结婚证只是让他们办手续时费了点儿周折而已。事出了就是出了,节骨眼上的生活充满了相似。那个曾在码头上很威风的姐夫最后带着无奈的表情,拖着两大箱书,在我的视野里,搭船又离开了马州。石小梅把卤味店关了,在家里守着女儿过日子。婆婆每星期过河一趟送些东西。我和石磊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婆婆那天也在,她无法想象是他儿子气极败坏地把那几个字从嘴里吐了出来:咱们离婚吧!婆婆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凑什么热闹!我坐在桌边笑了笑,说离婚可以,房子和儿子。他冷笑着站起来,又坐下。从姐夫离开马州的那天起,我意识到了改变。他握着我的手,半天没说话,船到了,才把一本书塞给我。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沾满了油,仔细看,书页间有泪水浸湿的痕迹。像一场秋雨打在河里,天和心都凉了。我一晃才想起走出很远后,看见姐夫面前的那堆灰烬。今天,我们的结婚证摆在桌上。石磊看我这么干,似乎气坏了。你把心思花在儿子身上不好么?我姐能为儿子送命,别忘了我是他弟弟……他越说我越平静。我要这幢房子!现在的我,拿捏字句,小心翼翼,有点儿像用报纸折叠帆船。房子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他说着,一把攥瘪了纸杯。夫妻多年,我发觉自己竟然不了解他。而他好像知道我想什么,就说,别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你。接着,顿了顿声音:我没做什么对不起这个家的事。还有——他坐在那儿指着我的下体,说,别把我想得和你一样!我看到他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很奇怪,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话题越谈越没意思,谈是为了一个结果,当结果不可能有时,我们都知道,还是沉默为上。
听到手机的响动,我又惊又喜。这个电话来得好,本来这天晚上我们正僵持在桌边。在深知无法说清时,互相看着对方,就足够了。有时,对方眼神的细微变化就可以打破停顿。可是这样的眼神在这个夜晚似乎没有出现。我的确有点着急了,还好,现在有了可以继续的引子。我没有去接。发出刺耳声音的手机很快被石磊拿起来,紧接着电磁波咝咝的声音顷刻充满了我空白的脑袋。伴随咝咝声音的是李海的声音。石磊按了“免提”之后,我们空荡荡的客厅里飘起了水边的声音。李海的声音开始显得很小,后来逐渐增大:该忘记的——就不要记住——知道吗——今晚,我想对你说——在听吗,喂?
婆婆接受不了女儿和儿子统统离婚的事实。她开始意识到唠叨一点用处都没有。喂,你在听吗?喂?我挂掉了婆婆的电话,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石磊。我们是上午八点第一对来到民政局办手续的人。老码头竣工的消息,我们也是在办离婚手续时,透过电视屏幕知道的。屏幕里的码头焕然一新,那些过去的痕迹完全不见了,它总算撵上了时代的步伐。我们在民政局门口,和很多来办手续的人一样,站了一会儿。石磊像觉得就这样离开有些没有礼貌似的,说:去你的码头看看吧!去我的码头看看吧!我机械地重复。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