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时期的友情与幽怨

2013-11-15 14:43张叹凤
雨花 2013年6期
关键词:粮票巴金书信

张叹凤

《李劼人全集》(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 年9 月印行)公开出版,其中的书信部分(见第10 卷)不加删裁,将过去少数人方可查阅甚至秘藏不宣的内部资料公诸于世,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界与李劼人研究学术界的一件大事。暮年李劼人老病交侵,淡出政治中心,远居于市郊乡村,写作艰苦而热情,其内心世界异常敏感而复杂,许多不便于说出来,只得书之于纸,一方面与自己谈心,一方面写与自己的至亲、至交,得以宣泄交流。从这些书信中可以得察他真诚的人生态度、生活与艺术的热情,以及对时局尤其是当时普遍饥饿现象的困惑与出语的微辞、微妙,兼有勇气、知识。友情,是李劼人书信中的一大亮点。包括其对成年儿女敞开的心扉,也是拳拳慈父加敦敦友爱之心。他对成年儿女不呼某儿,而是假以字称,如女儿李眉,即呼“远山”,无疑缘于古人“眉如远山”的取喻,带着亲切与幽默。儿子李远岑,直呼远岑,他与子女平等对待、相切相磋的率真观念作风可知。

1960 年代前后国家陷入灾难。李劼人的书信无疑成为那个时代留存下来的生动、丰富资料与真实见证。他这时期的书信多有长信,尤其是写给儿女的,饤饾不遗,事无巨细,描绘出世相与心迹,惟妙惟肖,洞察秋毫,又多酸甜苦辣,惶惑之间或时有弦外之音言外之义,但始终还是坚信生活会更好,对上对下,不失其赤子之心。这些风云史乘、文艺点滴,纵太史公在世,想亦必不遗失。

六十年代前后交界的生活困苦程度,李劼人的记载虽只集中于川中一隅——成都,但反映大的时代,不嫌烦琐,只求真切,当以“信史”看待。当时严重的饥荒程度,如其所谓:“肿病蔓延由乡及城遍于各阶层。大抵先由眼眶开始,而后是头部,而后是四肢与小腹部,若肿至胸口,便不可救。去年即流行于各专区,但尚限于农村及矿区,今年逐渐传至城市、工厂、学校。据卫生部门报告,患此病者,占全市总人口五分之一,我们亲友中,一半以上都患此病。病人别无痛苦,只感饿得发慌,什么东西都想拿来吃,而且吃不饱。”(第179、180 页)“肿病愈演愈广,而其势也愈烈。某些学校师生中患肿病的,达百分之九十,早已放假。农村中因肿而死者也不少。目前城市蔬菜奇缺,大多以酱油下饭。”(第198、199页)“从去年秋起,此间医生都接受了批评,不能在诊断书上提说营养不足或热量不足,只能说是虚弱或水肿。治疗之方:就是采用简阳县棉丰公社张泗洲代表等所发明的草药蒸疗法,而病人也最害怕这种治疗,因为不蒸还好,越蒸越肿。”(第228 页)“文史研究馆诸老人,六○年及六一年一月份,死亡达五十余人之众,大约时代代谢,亦自然规律,不足惧也。”(第205页)尾语读之令人苦笑。另如物价、配给、生活状态、人情世故,记载无不形象与详细。其中供给(肉、油、粮票等)分量常用“一大两五钱”、“二大两”、“二大两五钱”等语述词,在两前形容为大,令人破涕,也令人叹息,也见李劼人作为小说家不失的惯有的幽默。与时人相比,担任过成都市副市长且在政协、人委、统战部据有位置的李劼人加之著名作家头衔,收入算好的,如其云“我家却是例外”(199页),且有“特供”(“肉票四斤”)享受,即便如此,家累不轻,如其家书云:“自从十月以来,我们每天两顿饭都要搭菜,夜间一顿有时净吃白水煮菜。不过菜亦不易满足。”(170 页)就“特供肉”而言,远不够,“打牙祭”时:“就中,以虎儿吃得最多,我次之,其余是尔母等略用润吻。”(171 页)“润吻”,也真是小说家笔法,可惜这并非虚构,不轻松。情况确如李劼人所述:“现在的人,几乎绝大多数都面有菜色,目含饥火,不肿便瘦。即以我而言,便何人都说我瘦了。”(182 页)以上情况特别是社会严峻情况,李劼人虽不失信心,勉励亲友的同时也是自勉:“幸保千金,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粮食过关,前途坦坦矣!”(205 页)但也时有疑虑、疑惑,忍不住发言如:“想不到投老之年,又当国富民强,社会主义昌焕时代,反有生活之虑,亦奇也!”(238 页)“居民与职员的口粮,仍然是‘低标准瓜菜代’,没有调整之望,大家不免耿耿耳!”(243 页)偶尔对至亲骨肉才吐露的牢骚片语,也于信中特别加以叮嘱,不可外传,又可见当时“言论环境”之一斑。

即便如此,比起外边的世界来,李劼人地处乡村的宅院境况在特困时代还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其可小有养殖副业,如有猪可杀)。所以这就引来我们今天要重点摘录的以下幽怨段子,也即朋友们“吃大户”及众人“伸手”所带给李劼人的烦恼与窘迫。这均见载致儿女的书信中——

至于客来吃饭,凡属亲戚,都带有粮票、搭伙证或生米前来,不特未揩我们的油,甚至还有多余。只有一些不大懂事的朋友,才诚心来揩油,例如元旦那天,沙汀夫妇约同巴金、张秀熟来大吃一顿,他们不带粮票与米来,难道我们便不招待不成?(沙汀夫妇、巴金等,在三个月内,已吃过我三次了。一次在和平餐厅包的席,使我花了七斤多粮票。两次在我家便饭。最近一次,是一九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沙汀打电话来说,元旦一天,非来吃一顿不可。再三拒绝不脱,只好答应。幸而前一天市人委会配售采香肠一斤,(不但味道恶劣,而且干得同于木渣,显然是存留了。)烟熏瘦腊肉一斤,凤尾鱼一听,肥而嫩的牦牛肉二斤,张秀熟带来省委分送给他的非常之好、已经三年未曾见过的嫩韭黄一斤,也是非常珍贵的蒜薹半斤和大花椰菜一个。得尔母精心做出,大家都说吃得极好。好酒吃得倒有限,只是各吃白米饭两碗,走时仍与以前一样,并不交出一两粮票和生米,而且把我们可能吃三天的荤菜,(最可系念的,便是那二斤牦牛肉,被客人吃得连汁水都不剩。)一下吃光,试问尔等际此,作何搭置?(187页)

以上全为照本抄录,连可能存在的括号错误也未予更正,我想连同信件提供者与编辑者都会有共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与翔实资料,现已不存在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毕竟当事人均已作古,而且对那个时代大家都能正确判断。这些细节并不代表文学大师们友谊方面的问题。在当时李劼人致当事人的信件中,友情洋溢,同样反映了真实无间的文朋至交情怀。如致沙汀直呼“沙翁”,亲切动人;致巴金,“希望尊驾能再莅蓉小住为幸!”(151页)1962年致巴金的信,感谢寄书,并“托购三星牌蚊香”(949 页),期待北京重逢,友谊弥笃。

这些史料为当时的物价、商业、生产状况、政治关系等留下了宝贵见证。如上引述餐厅中会餐一席,即另有前页如下记述:

花钱不多,只是包席颇不容易,须经市人委办公厅正式开出通知,而后,由餐馆把菜单呈商业局核定配与材料。当然便非寻常人所能办,而如我辈,也只能一年当中,只此一次而已。(菜肴中凡用淀粉质的,都须付粮票,不只点心与米饭为然。比如此次宴客,未吃一碗米饭,亦付去粮票七斤半。)(164、165页)

在今天我们听来,真是奇闻。而李劼人是有名的美食家,从前还自当老板开过餐厅,当此之时,一年的一次机会,也给了文友们的共聚与分享,友情深厚,恰于此可见。

另外今天感觉些许好笑的,而或在当时必笑不出来——即他家因无饲料供继,杀了一头架子猪(“架子虽大,而所得净肉才一百五十一斤。”187 页),虽并未肥壮,但在当时,也同天物。未杀之际,即引起四方关注与引颈:“亲友中要肉吃的不少,每家斟酌送一些,大约在二十斤上下。”(183 页)这头猪的宰前宰后,记录巨细,无疑是当时李劼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

要肉吃的人太多,包括沙汀、林如稷和乐山十八外婆家等人。一则不能普遍应酬,二则本于“君子周贫不济富”之义,只送了三斤许与曹三姑,写了两次信来要,确实太穷了。二斤许与汤万宇,托张为炯转要,也太穷了。三斤许与魏家,是尔母主动要送的。是一月五日请龚宜昭送去的。此外,不拟送人”。(188页)

于是书信集中多有关于这头猪肉赠谢或答拒以及描述、矛盾、感想的言辞修饰,今天看来,皆是妙文。(还有趣的是,这套李劼人全集包括书信“编辑统筹”林文询先生,即林如稷长公子,他经历过那个时代,按其年龄,应知事较详,编辑上引文时并未加以删削,想必是认可当年并理解事实。这也是一雅鉴。)

不遑摘引了,观写感慨之余,惟愿那个时代永远不要再回来!九泉先辈灵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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