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谈片

2013-11-15 11:00张清华
新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徐冰江河欧阳

◆ 张清华

《凤凰》谈片

◆ 张清华

大约2011年夏季,我曾首次见到欧阳江河《凤凰》的未发表稿,是一个片段,当时就颇为震撼,认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本。随后在2012年的上半年,又读到了发表于《今天》上的全文,在该年的暑期,因为旅美的学者李陀刘禾夫妇组织了一个小型的研讨会,我得以更深入地阅读了这首诗,并且在会上发了言。可惜并未见到发言的整理稿,之后,因为各种事情,原本想写点文字的想法就被耽搁下来了。

显然,想说清《凤凰》所涉及的问题,需要一个很长的篇幅才能完成,因为它几乎涉及我们时代的全部命题,也涉及当代诗歌艺术的全部命题。我当然有自知之明,不敢去触动这些话题。这里我只是从所谓“中国经验”的角度,谈一点心得。

《凤凰》一诗有一个重要的“前文本”——即装置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徐冰在2008年开始创作、在2009年完成的,两只用城市垃圾和建筑废料等装配而成的巨大的凤凰,其大小分别为28米和27米长,8米宽,重12吨,完成后吊装于北京东三环一带巨大的CBD建筑群中,白天远观,所见是两只五色斑斓的凤凰,在夜空中,则因为灯光的照射而幻生出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彩。当然,靠近审视,它们却仍是一堆废料和垃圾,所有斑斓富丽的景致都是色彩与灯光制造出的幻觉。显然,创作者是要用这样一个现代的“材料与形制的悖反模式”,创造出一个文化隐喻,以展示对于时代的思考:从全人类的意义上,它可以看作是对于“后现代文化”的一种讽喻;从民族与时代的意义上,它可以看作是关于“中国经验”的形象概括,总之是关于“现代”、“时代”、“后工业”、“当下中国”等文明与文化范畴的一个整体性喻指,即它全部的美感与形式都来自它的粗鄙、拼装与幻感,来自它“内外之间的悖反关系”——外观越是宏大,内部越是空洞;外观越是美妙,内部越是粗鄙;看上去越是神奇幻异,实际却越不值钱。同古代文化中“凤凰”的传说与意象相比,同郭沫若当年对于涅槃中再生的凤凰——关于“未来中国”的壮美想象相比,徐冰所创造的凤凰中显然有巨大而潜在的“文明批判”意义。该装置据说曾在2009年的上海世博会现场吊装展出过,效果轰动,之后又在其他地方展出,均有不俗反响。由于体积庞大,加之材料本身的质地限制等,没有一个室外环境与场所可以将其永久安放,不过,它们最终却被来自台湾的财团用三千七百万元的价格买走,最终完成了一个资本与现代艺术的完美结合。

显然,欧阳江河的《凤凰》是基于徐冰的《凤凰》的激发,作为一个互文性的文本而诞生的,但某种意义上欧阳江河的《凤凰》却使得前者获得了意义的拓展和升华,他“从思想的原材料/去取出字和肉身”,用了他一贯擅长的思辨性分析,打开了“凤凰”作为历史、神话,作为文化与文明隐喻的复杂内涵,也通过打开概念、设计者、建筑工人、诗人与预言家、资本家与购买者、革命者与权力等完全不同的参与角色与角度,展开了这一符号的巨大的价值悖论,赋予这一先行获得了形制与材料的“艺术作品”以精神和灵魂。

要想说清楚作为诗歌文本的《凤凰》,如同要欧阳江河阐释装置艺术《凤凰》一样具有难度,但我可以举出其中一些“箴言”或“格言”式的句子,来显示作品本身的思辨性与概括力,显示其不俗的“整体性与碎片性同在”的思维表现力。比如:“劳动被词的臂力举起,又放下/一种叫做凤凰的现实/飞,或不飞,两者都是手工的/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是一个造假”(2);“人类从凤凰身上看见的/是人自己的形象/收藏家买鸟,是因为自己成不了鸟儿/艺术家造鸟,是因为鸟即非鸟/鸟群从字典缓缓飞起,从甲骨文/飞入印刷体,飞出了生物学的领域”(6);“如果这样的鸟儿都不能够飞/还要天空做什么?/除非心碎与玉碎一起飞翔/除非飞翔不需要肉身/除非不飞就会死,否则,别碰飞翔”(9);“郭沫若把凤凰看作火的邀请/大清的绝症,从鸦片递给火/从词递给枪:在武昌,凤凰被叩响/这一身烈火的不死鸟/给词章之美穿上军装,/以迷彩之美,步入天空/风像一个演说家,揪住落叶的耳朵/一头撞在子弹的繁星上”(11);“人,飞或不飞都不是凤凰/而凤凰,飞在它自己的不飞中/这奥义的大鸟,这些云计算/……它从先锋飞入史前物种/从无边的现实飞入有限”(16)……这些句子足以显示出欧阳江河非同凡响的概括力,一如他在《玻璃工厂》、《汉英之间》、《傍晚穿过广场》等诗中所表现出的一箭穿心般的语言才华。这些句子或者言说的角度,展开了“凤凰”这一事物纵横捭阖的全部的意义扭结,也给读者斧砍刀削出一个词语与想象的广远而多维度的世界。

如果要从内部结构上来分析《凤凰》,也许可以以一个“同心圆”的方式来解读:首先是作为神话和“写作史”的谱系的“凤凰”,这是原型与根基,也是对话与颠覆的对象,关于这个凤凰,欧阳江河通过对于李白与郭沫若的追述,使之作为古老神话同现代的革命神话之间建立了联系,以此对于现代中国的革命话语与符号构建,及其暴力美学与话语系统进行了更具文化维度的审视与思索;之后,是对于一个后工业时代的资本神话的描绘,它隐喻出了一种极端的和末日化的文明景观,刺破天穹的、无休止的、以高楼大厦与欲望消费为特质的、以牺牲劳动者与资源的方式确立的后工业文明,这个人类历史上无比宏伟、无比夸张、无比贪欲的文明,正在用其穷奢极欲与无可挽回的方式,以毁灭与虚张声势来构筑其文明的外观,但却掩饰不住其腐败和碎片化的质地;再者,这还是一个关于现实伦理的讽喻,历史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作为革命符号的凤凰的再生,与我们时代作为消费与资本符号的凤凰的出现,历史显然与我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为艺术家和语言所铸造的凤凰,不再是革命的符号,而成为与我们的“时代大厦”一样的内与外互为悖反的资本形体,它的强大与辉煌富丽的形制所蕴涵的,是由资本统治所带来的伦理失衡,所带来的交易与血酬定律,而这一切也许再度意味着历史的循环。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这种循环的迹象尚未出现,而这也许又注定是一种精神与伦理的彻底死灭。

假如以上述“同心圆”的架构来理解《凤凰》的内涵,很多局部的讨论与思辨就会清楚得多。

最后一节是必须要引的,与海德格尔所说的“作品使大地成为大地”一样,《凤凰》在我们时代的落成,也完成了一个确立:关于这个躁动的、虚浮而脆弱的时代,关于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关于我们民族日渐迷失的信念与未来,它的出现虽不能说是一种救赎,却是一种自我的描述与确认。“凤凰把自己吊起来/去留悬而未决,像一个天问……/大地的心电图,安顿下来……”读到此,仿佛真的有了一种“安顿感”,它似乎真的确立了这座装置艺术的凤凰的意义根基,也与装置的凤凰一同,给了这个时代以命名和阐释,使这个无名的时代有了一个名称:

神抓起鸟群和一把星星,扔得生死茫茫。

一堆废弃物,竟如此活色生香。

破坏与建设,焊接在一起,

工地绽出喷泉般的天象——

水滴,焰火,上百万颗钻石,

以及成千吨的自由落体,

以及垃圾的天女散花,

将落未落时,突然被什么给镇住了,

在天空中

凝结成一个全体。

的确,如同徐冰将成千上万的材料的碎片凝结于一体,生成了这辉煌富丽的凤凰形象一样,在这一刻,成千上万的词语的碎片,这无边的意义的碎片,也被欧阳江河神奇地凝结成了一个全体。尽管我们确乎已经处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但某种“有限度的整体性创造”也似乎在两个《凤凰》的文本中间隐约闪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艺术和语言的奇迹、奇观。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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