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华
(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文学与政治有着不解之缘,这是一个已被普遍接受的判断。但是文学与政治的结缘方式在具体的文学发展进程中却有着各自的特殊表现。以《青春之歌》大讨论为例,这场全国范围的大讨论曾被称为文学批评史上的奇观,且不说其参与面之广——“下至中小学生,上到文艺界领导人,从青年到老年,从知识分子到工人农民;从专家学者,到以文艺为捷径的政坛过客,几乎成了全民族的一场讨论”,单就论争的双方而言,其地位之悬殊也颇耐人寻味。引发这场争论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北京电子管厂工人郭开,他在《中国青年》1959年第2期上发表了《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一文,对《青春之歌》进行严厉批判,体现了主流政治的权威意志;与之针锋相对的则是以茅盾、何其芳为代表的文艺界高级官员兼资深作家批评家,他们奋力驳斥郭开的言论,以自己所理解的政治规则与文学法则为作品进行辩解。郭开的犀利之矛体现了政治在文学评判中的权威性,茅盾等人的抵卸之盾则彰显了文学生态环境的严峻。政治语境中的批评语态,不仅突显了批评的异化,也将冲突背后的共性心态展露无遗。
在工人阶级占主导地位的时代,主人翁的话语有着来自心底的自信。翻开郭开的《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充满阶级斗争火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种激烈的语气让人真切地感觉到了棍棒式批评的盛气凌人与被改造的知识分子动辄得咎的现实处境。郭开认为“作者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做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林道静所遇到的黑暗迫害,还不及旧社会劳动人民所遇到的万分之一,但是她受不了啦,要自杀,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感情的赤裸裸的暴露。而作者就连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歇斯底里行为也给予扬颂”。小说中的林道静始终“没有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没有很好的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而作品所描绘的七位劳动者,不仅描写的字数少,而且“令人气愤的是,所有写进书来的这些劳动人民的形象,几乎都是老弱残病乞求为生的人。林道静又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难道就没有遇到过一个体魄健壮的劳动者吗,为什么不写他们呢?”。
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郭开总是将毛主席语录作为“真理性”参照:毛主席说有些作家“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把自己的作品当成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创作的……在许多时候对于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寄于满腔的同情甚至鼓吹”,那么,作者“对林道静身上的一些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没有进行认真的批判”,显然是没有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毛主席说‘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林道静他们没有很好地和工农相结合,因此,就不是彻底的革命者的典型。”
郭开用政治观念上的“应然”去判断历史存在的“已然”。他认为小说“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尤其是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她的思想感情没有经历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转变,到书的最末,她也只是一个较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是作者给她冠以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结果严重地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在郭开看来,林道静被捕入狱后的“第一次受刑总是一次严重的考验,在这时,思想活动是最激烈的,但是作者没有写这些,林道静这位平时多情善感的人,现在站在严刑面前,倒什么也不想了,心情很平静。这多么虚假呀!……艺术上所说的共产党员,是指创造出了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而言,也就是说要人感觉到她是共产党员,而不是由作者介绍,说谁是共产党员,谁就是共产党员”。他不同意小说将林道静写成共产党员,因为“共产党员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不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小说的重心应该是写“知识分子怎么样无产阶级化。”林道静在“思想上没有经历一场兴无灭资的殊死战斗,在灵魂上还没有解决谁战胜谁的问题,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核心——个人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在她的思想领域内并没有消灭,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思想并没有在她精神世界里建立起来,她的思想感情没有经历一个毛主席说的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的转变。”所以,林道静“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先进的民主主义者。”
郭开认为,作者之所以把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先进的民主主义者写成共产党员,其原因毛主席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谈话就已阐明:“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他援引毛主席的话表明自己的立场:“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向他们大喝一声,说:‘同志’们,你们那一套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是不能迁就你们的!”在这段的结尾,郭开郑重声明:“我们许多工人同志们说话了,这本书的缺点严重”。显然,这个判断不仅是对作者的政治宣判,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政治拒绝。
郭开采用的是典型的政治批评语式,用激烈、直露的语言对文学作品进行政治宣判。他将政治观念简单地移用于文学分析之中,不仅教条主义地套用政治词汇上纲上线,而且还要强调这种上纲上线是作为领导阶级的“工人同志们”的声音。他论及的虽然只是一部作品,但字里行间却折射出了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仍是资产阶级的一部分,是被批判被改造的对象的现实地位。毛泽东于1957年从世界观角度划分阶级属性的看法已经成为人们给知识分子定位的指南:“我们现在的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从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农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他们还是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知识分子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原罪”,凡是政治上可靠的人就可以对其大加指责。
而在另一个方面,做了社会主人翁的工人阶级充满自豪与自信,在捍卫主流意识形态方面具有高度的自觉性与强势的话语权。作为一名工人,郭开的个人身份名不见经传,但作为工人中的一员,却是领导阶级的代表,他那不容置疑的的声音里显现的是集体(工人阶级)以及权力(毛主席的指示)赋予的强大力量。在某种意义上,郭开堪称权力意志的传声筒或代言人,他们依据流行的主流意识形态,警惕地注视着异于自己的力量,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专长,只要符合正确的政治立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表能置对方于死地的意见。他的“自我”因政治权力赋予的地位而无限膨胀,虽无属于他自己的独立思想,但却仍能充满自信地批判文学人物,批判作家以及知识分子。
郭开的文章引发了全国性的大讨论,茅盾也在《中国青年》第4期上,以《怎样评价〈青春之歌〉?》一文进行回应。这个回应既引人注意又意味深长。茅盾自从担任中国人民共和国的文化部长之后,繁忙的公务使他很少有暇对长篇作品展开充分的分析。因此,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工人的文章很快引发茅盾的长篇回应,显然是他对文章本身特别重视。对茅盾来说,“小资产阶级”与“知识分子”“自我改造”都是十分敏感的话题。20世纪20年代,茅盾曾在“革命文学”论争之中被判定为“不长进的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50年代初,因给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战斗到明天》(白刃作)作序而在《人民日报》上作了检讨;至于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更是茅盾经历的精神磨难,他曾借鲁迅的思想转变强调过自我批判过程的“苦痛”,也借鲁迅研究强调过“思想改造的长期性和艰苦性”。郭开的文章显然是触动了茅盾内心深处轻易不去碰触的生命体验,因此才针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话题一吐胸中之块垒。
《怎样评价〈青春之歌〉?》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迹,行文之中也将是否符合毛主席的论断作为价值评判的标准,显示了将文学看作是中国革命事业一部分的基本理念。但在弥漫的政治话语之间,又可见出茅盾还在为文学力争一个合理的理解空间。茅盾在文章开头对有关写作动机的说明,隐隐让我们感觉到,茅盾评价《青春之歌》的意义绝不止专对一部文学作品的阐发。他说:“在评价文学作品时存在着怎样的思想方法,也就意味着在对待现实时存在着怎样的思想方法;评价作品时的思想方法不对头,有主观性和片面性,还不过关系到理解一部作品是否正确的问题,其事比较小,但在观察分析现实生活时思想方法不对头,有主观片面性,那就关系到是否能够正确地认识现实的问题,这就不是一个小问题了。”。
在一个严峻的政治形势下,茅盾要借这篇文章为《青春之歌》、为文学、为一大批来自国统区的知识分子所遭受的指责进行辩解。他说:“《青春之歌》所反映的,是从‘九一八’到‘一二九’这一历史时期党所领导的学生运动。毛主席在他的著作中,对于‘五四’以迄‘一二九’的学生运动给予了英明的正确的评价;这是大家都学习过的。因此要评断《青春之歌》是不是一部好作品,首先要看它是符合于毛主席那个时期的学生运动的论断呢,还是离开了毛主席的论断?我以为《青春之歌》的整个思想内容基本是上符合毛主席的论断的”。在以毛主席的论断肯定《青春之歌》是好作品的前提下,茅盾又进一步指出文学批评的基本立场,他说:“当我们去熟悉历史情况的时候,当然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用马列主义的观点,这才能够对于历史事实作出正确的评价;但是,光有工人阶级的立场、马列主义的观点,而不求熟悉特定的历史事实,这就叫做没有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评论一部反映特定历史事件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也不能光靠工人阶级的立场和马列主义的观点,还必须熟悉作为作品基础的历史情况;如果不这样做,那么,立场即使站稳,而观点却不会是马列主义的,因为在思想方法上犯了主观性和片面性,在评价作品时就不可避免地会犯反历史主义的错误”。
这段充满时代色彩的论述让我们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在人的命运受政治摆布的情况下,茅盾似乎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用毛主席的论断和马列主义立场挡回郭开以同样方式展开的观点陈说,试图从历史与文学的关系角度说明:不熟悉社会现象,无法创作出真实的作品,不熟悉历史情况,同样也达不到对作品的正确认识。茅盾认为《青春之歌》真实地描写了林道静走上革命道路的历程,“熟悉那时候的社会现实的人,特别是在那时候领导过和参加过学生运动的人,都会觉得林道静这个人物好像是见过的”。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不能仅注意其“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而应该注意她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还时时冒出来,乃是因为她受了环境条件的限制以及历史负担的重压”,这样才能看到“林道静是一个富于反抗精神,追求真理的女性,是一个自觉、自愿坚决进行自我改造,终于献身革命的女性”。如果看不到这些主要方面,只就林道静是地主家庭的女儿,受的资产阶级教育,曾经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等等,武断地判定“作者对林道静的同情和爱护便是作者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立场的流露,那是十分不公平的!这种主观、片观的思想方法也成为正确理解一部作品的最大阻碍”。
茅盾的这篇文章有多处为作者辩护,他认为,作者描写“林道静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及其“瓜蔓纠缠、藕断丝连”的“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而为了表现这一点,又“不能不着力地描写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人的行动中的表现及其顽固性,着力描写这些,正是为了要着力批判这些”。在茅盾看来,“作家的主观意图和他的作品的客观效果不能一致是常有的事”,所以“批判得不够有力,并不能就此断定作者是保护这些被批判的东西,或者甚至说作者本人就是这些被批判的东西”,而郭开断定作者“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进行创作”的论调,并“没有事实根据”,却能够“引起思想混乱”。茅盾认为,“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不是这本书的缺点”,因为它反映的是革命斗争中“学生运动的一翼,而林道静自始自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相结合”,也并不能证明“林道静的思想改造就没有实现”,“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我们不能硬说二十多年前在暗无天日的白区城市的青年知识分子如果没有经过像我们今天所做的和工农结合便一定不能改造思想;也正因为历史条件的不同,今天的青年不能以二十年前的林道静为例想逃避我们今天所实施的和工农的结合。”
显然,茅盾的用意在于对现实的认识和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他试图以文学表达的特性证明情节存在的合理性,从而将作者从政治立场的虎口之下解救出来,他也试图以知识分子在学生革命运动中的作用来抵挡关于主人公“没有经过思想改造”、“没有实行与工农结合”的机械论调,从而为一大批向往革命的知识分子寻找一块能够在政治体制中安身的依据。茅盾的分析当中其实已透露出了他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忧虑,在已有大批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的情况下,若以郭开评价文学人物的观念来对待现实中的知识分子,那么这个群体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他强调,“林道静的从个人主义的反抗封建家庭走到献身于党,这样的思想改造过程在书中是通过了同工农结合以外的各种各样的考验完成的。这各种各样的考验中间果然没有现在我们所实行的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措施,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成千上万的像林道静那样的知识分子确是通过了同林道静大体相同的考验而走上革命道路的”。
茅盾此时好像是撑开了一把大伞,保护着受政治烈风吹打的文学幼苗不被迅速催损以至夭折,但在另一层面上他对一位作家的保护也含有忧及自身并忧及群体的意思,显示了一种深广的复调意味。这种复调生成于批评文本,指向的却是严酷的现实,它所呈现的矛盾也是双重的,一是表层的语式,茅盾以政治之“盾”抵挡政治之“矛”,这是一种无奈的认同;二是深层的,茅盾的政治话语隐含了知识分子追求与命运间的巨大反差,它呈现的是一代人心灵深处的不平衡感。他的一系列辩解其实就是无奈认同过程中的有限抵御,他顺着历史的惯性套用当时流行的政治语汇来讨论《青春之歌》,但并不教条主义地空谈大原则,而是以直接陈说作品的思想内涵来发表有关主题、题材、创作动机、意义表现等问题的看法。在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的1959年,使用政治化的语式来讨论文学问题已形成了公共话语的巨大惯性,茅盾所能做的只能是尽最大可能抵御极左者对知识分子的政治攻击。其迅速回应所体现的重视程度、回应语式的政治色彩与内容的辩解性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复调意味,折射出那个特定年代知识分子的微妙心态。
茅盾与郭开的争论最富有意味的地方不只是具体观点的对立冲突,更主要的则是这场争论展开过程中所显现出的“权力”运作的共通性,以及这种共通性所昭示的恃强凌弱的人性弱点。
1949年后,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一直在政治权力的运作中起伏变化。最初是“包下来”的政策,使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有了稳定的工作及相应的政治地位,然而不久全国性的思想改造运动兴起,知识分子便处在无休止的“挖掘旧我——全盘否定旧我——宣誓与旧我决裂、塑造新我”的过程之中。虽然1956年曾一度宣布改造后的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很快“反右”开始,大批知识分子又成了革命的对象。他们经常动则得咎,无端被扣上政治的大帽子。老鬼曾在《母亲杨沫》一书中记述了《青春之歌》大讨论产生的背景:“自从反右运动之后,全社会存在着一种宁左勿右的倾向,特别是在部分青年群众中,喜欢上纲,动辄就扣大帽子。针对这种情况,《中国青年》杂志总编邢方群在编委会上指出:目前我国青年在政治生活中存在着看问题简单化,片面化的问题,比如乱扣帽子,对一些琐碎小事也生往政治上拉等等。应当组织一些文章进行教育,请文艺组注意这方面的选题。文艺组编辑江涵到北京电子管厂参加了小说《青春之歌》讨论会,并看了郭开的文章后,感觉郭开的批评是一个情绪偏激,看问题简单化的典型,就向总编邢方群汇报了。”在征求了何其芳的意见之后,《中国青年》决定从1959年第2期起开辟专栏进行讨论,随后《文艺报》也开辟了专栏,登载对《青春之歌》的各种意见。显然,组织这次讨论的用意是要扭转看问题简单化、片面化的偏向,所以,可以看作是文艺界对政治权力的强制性思想规约所进行的抵制和反抗。
这是久受压抑的知识分子的一次群体性的释放。尽管有个别人支持郭开的意见,但多数人都认为郭开的意见过于武断,过于简单。一些重量级人物(如作家、批评家、文化部长茅盾,作家、批评家、文研所长何其芳,杂文家、《文艺报》副主编马铁丁等)明确反对郭开的意见,一致肯定《青春之歌》是一部好小说。茅盾称赞《青春之歌》“是一部有一定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林道静是一个富于反抗精神,追求真理的女性”;何其芳称《青春之歌》是“流荡着革命激情的小说”,“最能吸引广大读者的是那些关于当时的革命斗争的描写、紧张的地下工作、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和英勇的监狱斗争”;马铁丁认为此书“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一二·九时期的时代面貌和时代精神”,“成功地塑造了卢嘉川、江华、林红这几个共产党员的形象”。郭开那种危险的推理方法“与其说他不懂得文艺,倒不如说他首先不懂得生活”,是“一种小资产阶级左派幼稚病的表现”。
郭开的工人身份具有一种特别的意味。自从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确定了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之后,工人的政治地位便是至高无上的。郭开之所以凛然地批判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显然包含着作为领导阶级一员要捍卫党的方针路线的主人翁意识,他在后来发表的《就〈青春之歌〉谈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几个原则问题》一文更清楚地显现了在精神上凌驾于知识分子之上的特点。他强调:“描写共产党员必须严肃认真,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中要坚持阶级观点,应当正确地反映历史,这是革命文艺工作中必须坚持的三个原则”,不能“轻易地把党员这个无上光荣的称号随便授予任何人”,“不允许以共产党员作幌子,自觉或不自觉地出售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然而,在知识分子的意识之中,恐怕还没有树立起工人阶级的权威地位,至少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还不承认郭开具备在文艺领域大放厥词的素质与资格。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现象:不只具有多重身份的文艺界高级官员茅盾、何其芳、马铁丁公开发表文章驳斥郭开,就连中宣部的林默涵也表示“茅盾的文章写得很好,我同意他的意见。郭开的文章代表了目前自上而下的教条主义思潮,是得好好地搞一搞了!”。
这些掌握着舆论阵地者的批评运作,表面上是基于扭转不良风气的责任意识,深层之中却潜藏着对导致这种风气的政治权力的不满。然而他们不敢把批评的矛头指向真正的“政治权威”,而只能把怨气发泄在徒有其表的“权威代言人”身上。据杨沫回忆,北影厂开拍电影《青春之歌》前曾召开一次由文学界、电影界、新闻界人士参加的座谈会,也请了郭开。座谈会的主题是就此片如何拍好提些意见,结果郭开尚未开口,与会者就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对郭开的观点展开批判,没有一个人支持郭开的意见。这种场面令郭开本人茫然无措,只好当场解释说文章不是自己主动要写的,而是有个记者参加他们单位召开的《青春之歌》座谈会后,几次找他,让他整理工人的意见,说反映工人的意见很重要,这是工人阶级的声音,还答应帮他修改,这才把文章写了出来。。
在此且不去讨论那位记者的动机和目的,也不去讨论郭开的解释想要开脱什么,单就文艺界知识分子的一致态度来说,就能够显现他们此时此刻的特殊心态。1949年后,文学的宏观目的已被更为具体的政治任务所代替。“文艺服从于政治,文艺创作必需与当时当地的政治运动结合起来”的口号在落实过程中令许多文艺工作者与文艺领导者倍感苦恼。正处在痛苦顺应期的知识分子们(包括茅盾、何其芳等文艺界领导人)不能或者不敢对体现权力意志的政治要求提出异议,于是郭开的言论就是他们倾泄自己内心郁闷的出口。然而,我们不得不说,在《青春之歌》大讨论中,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虽然显现了在压抑中坚守自我的积极心态,然而他们的言行又使这种坚守显得有限而谨慎。他们一方面把郭开当作批判的靶子以抵抗弥漫于社会的主观主义、教条主义,一方面又小心地顺应大势,不直接碰触敏感的政治神经。作者杨沫采纳了郭开批评中的一些意见,对《青春之歌》进行了补充和修改,如增加相关章节以突出和工农相结合及思想改造过程,加强了对林道静身上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而那些具有很高声望的文艺领导者、文学批评家(如茅盾、何其芳、马铁丁等人)或文学界、电影界、新闻界的人士(如参加电影拍前座谈会的专家)虽然反对郭开的观点,但所操的批评武器与郭开并无两样,马列主义,毛主席语录这些流行论调也是他们驳斥对手的有力法宝。
这次讨论中的交锋还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现象,就是表达主流意志的工人郭开与表达非主流见解的知识分子们不是对等的重量级。知识分子掌握着舆论阵地,参与其中的很多人在文艺领域内已拥有权威和声望,而郭开不仅名不见经传,参与的过程也处于被动状态。记者的多次力邀才导致这篇引发讨论的文章出炉,而在讨论展开后,郭开又没有很多机会发言。我们看到这样一种景观:茅盾与何其芳的反驳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国青年》1959年第4期和第5期,马铁丁的文章发表在《文艺报》同年第9期,而郭开在《文艺报》1959年第4期发表了第二篇文章《就〈青春之歌〉谈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几个原则问题》之后就再没了下文。1959年的《中国青年》、《文艺报》同属半月刊,出版时间相距不会很远,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茅盾表态后持相同观点的何其芳、马铁丁还可以继续说话,郭开却不能表达了。虽然不能确知是他自动中止了发言还是被剥夺了发言权,但他的文章对茅盾等重量级人物未能置辩是显而易见的。茅盾、何其芳、马铁丁能够直呼郭开的大名进行反驳与批判,郭开却除了针对此前其他文章申辩自己没有系统评述作品的优点,“并不见得就是否定这部作品,否定林道静这个人物”外,只是补充说明自己的观点。身份的限制使郭开无法随心所欲地与掌握着舆论阵地的文化部长、文研所长、刊物副主编相抗衡,即使在不以他为主角的座谈会上,他也只能接受众人的合力抨击,茫然地解释自己的参与过程,盛气凌人的气概全没了。
这个批评权力的运作过程其实与政治权力运作并无实质性差别。如同“大鸣大放”时知识分子被“引蛇出洞”一样,郭开在这次大讨论中也是先被引出作为攻击的靶子,未做出充分答辩,定论已经出来。讨论的组织者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郭开的工具价值就失去了。这种情况肯定造成了郭开内心强烈的不平感,所以文革开始后,他总算找到机会为自己大鸣“不平”。他贴大字报,说《青春之歌》是替被打倒的刘少奇和彭真树碑立传;他发表文章,要《揭穿一个极其险恶的大政治阴谋——坚决批判〈青春之歌〉及其黑后台》。他将《青春之歌》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小说,是株大毒草”,因为“《青春之歌》中有三个没有:一个是没有毛泽东思想,一个是没有阶级斗争,一个是没有人民战争。这都是我们事业的生命,革命的命脉,可它完全没有”;小说的“辩护士、吹鼓手以及他们的黑后台,就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大肆吹捧的《青春之歌》,就是包着糖衣的毒药”,“《青春之歌》不是学术问题,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是一个政治案件。”而这时,当年批判过郭开的人已经统统没有说话的权力了。
权力动作导致的人生命运带着一种荒诞的意味——历史那么迅速地让强加于人者被迫品尝被强力压制的滋味,被压制者一旦有了机会又再去强加于人。如果说强权压制异端属于实现或强化统治意志过程中的一种必然的话,那么承受过被压制痛苦的人一旦拥有权力同样会制造压制则属于人性深处的弱点。只要有强弱之分,这种现象就会不断出现。郭开以权力意志赋予的政治优越感戳知识分子的痛处,知识分子则以职业上的优势地位令貌似强大实则没有威力的郭开无法继续畅所欲言。而郭开一旦拥有了威力,就开始上纲上线,帽子满天飞了。对于这种恃强凌弱的本性,人们往往会以立场为基点将之解说为价值上的“以正压邪”或策略上的“扬长避短”,但其直接的效果就是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无法实现平等对话与真正沟通。它不仅使知识分子在连续受到政治冲击后依然残存的独立思考与坚守自我带上了异化的色彩,还为自己以后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文革开始后,工人阶级被权力意志强势地推上了领导一切的历史舞台,被压制的知识分子便有十年时间整体地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
《青春之歌》大讨论已成为历史的一个记忆。然而当我们重读那些充满历史气息的文字时,仍可真切地看到强势的政治规则如何凌驾于文学法则之上,迫使文学批评异变为文艺斗争的场景。文学批评在越过文学的边界之后,会将批评变成一种政治行为,它会在形势的变化中让批评双方的命运发生难以预料的逆转。这是那一时代人的现实状况,也是政治与文学结缘的一种特殊表现方式。政治赋予的社会地位会让人自我膨胀,会让人随波逐流,会让人恃强凌弱——它使立场不同的人以同样的方式说话,以同样的方式做事,并重复着并无根本差别的命运。在政治与文学关系的背后,《青春之歌》大讨论还隐含着这样的追问:论争双方的所作所为属于人性的痼疾还是意识的盲点?它是可超越的还是无法逃避的?眼前的现实是不是还在历史的怪圈里不断地循环?……
[注释]
①以上事实请参见茅盾:《关于为〈战斗到明天〉一书作序的检讨》(《人民日报》1952年3月13日)、《学习鲁迅与自我改造》,(《人民日报》1949年10月19日)、《研究鲁迅,学习鲁迅——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报告会开幕词》,(《人民日报》1956年9月22日)等文章。
②参见张虹:《林道静是值得学习的榜样吗?》(《中国青年》1959年第4期),刘茵:《反批评和批评》(《文艺报》1959年第4期)。两篇文章从道德角度说明林道静爱情生活的不检点具有“不良影响”。
③这种修改后来被认为是“就从一定的政治命题出发,把无限丰富的生活作了机械的阶级分析。作者的主观随意性代替了生活的必然性,抽象的演绎代替了活生生的现实,因此严重地损害了林道静的形象。”见张化隆:《评增补后的〈青春之歌〉》,《东北师大学报》1981年第3期。
〔1〕老鬼.母亲杨沫〔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2〕郭开.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J〕.中国青年,1959年(2).本节引文未特别注明处均出自此文.
〔3〕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57年3月12日)〔A〕.毛泽东文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4〕茅盾.怎样评价〈青春之歌〉?〔J〕.中国青年,1959年(2).本节引文未特别注明处均出自此文.
〔5〕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A〕.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纪事本末〔C〕.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
〔6〕何其芳.《青春之歌》不可否定〔J〕.中国青年,1959年(5).
〔7〕马铁丁.论《青春之歌》及其论争〔J〕.文艺报,1959年(9).
〔8〕郭开.就《青春之歌》谈文艺创作和批评中的几个原则问题〔J〕.文艺报,1959 年(4).
〔9〕郭开.揭穿一个极其险恶的大政治阴谋——坚决批判〈青春之歌〉及其黑后台〔J〕.工农兵电影,1967.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