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颖 梅先亚
(中南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纵观《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成长,自始自终都有一个女子如影随形——她就是贾宝玉的贴身丫鬟花袭人。从第3回宝黛初会,袭人登场,到第120回宝玉出家,袭人嫁给蒋玉菡,几乎是但凡有宝玉出场的地方,袭人都不离左右。她不仅照顾着贾宝玉的饮食起居,是贾宝玉生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是王夫人在怡红院的“耳目”。从日常生活层面上讲,袭人是比王夫人、贾母,甚至比林黛玉更亲近贾宝玉的女性,她总是不失时机地对宝玉进行规劝、监护和控制,扮演着贾宝玉的守护人的角色。
作为一个性格复杂,包孕丰厚的艺术形象,历代红学研究者对袭人的评价褒贬不一。褒之者,尊袭人为“贤而多智术之人”(脂砚斋);认为“晴雯之死和袭人毫无关系”。贬之者,则曰袭人“奸之近人情者也。以近人情者制人,人忘其制;以近人情者谗人,人忘其谗。约计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涂赢)。为什么对同一人物形象,评价的分歧会如此大呢?究其根源,乃是曹雪芹娴熟地运用了“春秋笔法”塑造花袭人。“春秋笔法”,乃是孔子编撰《春秋》所开创,即在行文中不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而是通过实录事迹、修辞手法和材料取舍来暗含褒贬,文笔曲折隐晦而深藏“微言大义”。春秋末年,鲁人左丘明根据《春秋》撰写《左传》,进一步丰富了“春秋笔法”,确立了史传的叙述模式。在《左传》中,左丘明发微探幽,对“春秋笔法”作了精当阐释:“《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具体而言,“春秋笔法”就是文辞简约,含义隐晦,表达委婉但顺理成章,照事实录而不加夸饰,达到惩恶劝善的目的。中国的文学艺术素来注重含蓄,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象外之象、韵外之致,重实、显、形之外的虚、隐、神,这一审美情趣的形成,与源远流长的“春秋笔法”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古典小说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都继承了史传的客观叙述模式,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到了《红楼梦》,其叙事更是达到了“春秋笔法”的最高境界。戚蓼生在《石头记序》中明确将《红楼梦》的叙事冠以“春秋笔法”:“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戚蓼生认为《红楼梦》的叙事与“春秋笔法”是一脉相承的,具有含蓄蕴藉、委婉深幽的美学效果。
曹雪芹运用“春秋笔法”刻画袭人,不仅是出于审美伦理的考虑,而且有意借袭人这一人物形象来反观贾宝玉,达到“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的艺术境界。袭人在《红楼梦》中出场虽然多,但始终只是个配角,她像一面镜子,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折射着贾宝玉在封建贵族大家庭中所经历的精神悲剧。
一
贾宝玉的前生是神瑛侍者,他携“无材可去补苍天”的通灵宝玉下凡历劫,其实担负着精神探索的使命。贾宝玉钟情于女儿,是因为女儿的世界没有被世俗思想所污染;他推崇女儿人格,便是要守住纯洁、清净的真淳人性。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对自己爱慕的青春少女没有轻薄猥亵的心理,而是表现了尊重、体贴和平等相待。第27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30回“椿龄画蔷痴及局外”,第44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以及第62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都表明贾宝玉对女性注重的是审美化的欣赏和爱护,情爱的成份很浓,色欲的成分很淡。
小说唯有一次正面描写了贾宝玉与女性发生性关系——第6回叙述了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袭人很小就因家贫被卖到贾府,利害繁复的生活环境历练了她的早熟和精明。她欲拒还迎地与宝玉偷试云雨,这一方面是她性爱意识的觉醒和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她有意识地拉拢宝玉的手段。“初试云雨”是贾宝玉的成人仪式,却并不代表着他心灵上的成熟。心灵的成长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需要经历挫败和伤痛,才能逐渐成熟起来。在贾母、王夫人的百般呵护下,在袭人等众丫鬟婆子的精心照料下,贾宝玉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有很强的依附性。曹雪芹特辟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一个章节来描写袭人对宝玉的规劝,在客观化叙事中传达了丰富的意味。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写得很细腻,向读者呈现了生活中常见的夫妻交流场景。宝玉与袭人的关系在此场景中与其说是尊卑分明的主奴关系,莫如说是展开心理战术的一对夫妻。按照常理,如袭人这样身份卑微的丫鬟应该对她的主子言听计从,袭人却借着其母兄要赎她回去的事由,斗胆劝宝玉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袭人有这样的胆量,不仅是宝玉平素在丫鬟面前惯于低姿态,而且因为她的身后有强大的封建家长撑腰。宝玉厌恶走仕途经济的道路,要以“主持巾帼,护法裙钗”作为自己的事业。宝玉的理想与封建家长的价值期待大相径庭,袭人便充当了封建家长驯服宝玉,使其归顺到主流文化上的工具。袭人的劝谏非常巧妙,她开始只是试探地对宝玉说:“如今我要回去了”,宝玉一听便急着挽留,袭人反而以退为进,更加坚决:“去定了”,并凭着她的伶牙俐齿把宝玉挽留她的理由一一回驳了。蒙在鼓里的宝玉摸不到袭人的底牌,急得泪流满面,袭人便胜券在握,笑道只要宝玉依她两三件事,便是“刀搁在脖子上”,也是不出去了。宝玉忙笑道都依袭人,袭人知道火侯到了,便将早已酝酿成熟的话说出来:
“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乘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账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第19回)
袭人的话棉里藏针,既表现了对宝玉的体贴,又含而不露地抖出贾政这把尚方宝剑,无形中就有了震摄宝玉的威力,宝玉忙迁就了袭人,袭人进一步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袭人在规劝中既履行了封建家长交给她的任务,又试探了宝玉对她的情意,可谓一举两得。叙述者隐退在故事画面之后,正面展示袭人忽嗔忽喜,忽起忽落,忽刚忽柔的劝谏过程,侧面表现的却是宝玉的思想性格,宝玉息事宁人的软弱跃然纸上,真是“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尽管宝玉总是无奈地哀叹自己一点儿做不得主,但又对自己所生活的环境,包括袭人对他的精心照料充满了眷恋之情,他不敢也无力开辟属于自我的新天地。因此,宝玉“主持巾帼,护法裙钗”的理想不过是乌托邦理想,被他爱慕、呵护的女性往往因他所累,逃脱不了被放逐、被伤害、被摧残的命运。
二
“春秋笔法”虽然是客观化叙事,却仍然有价值判断,其褒贬往往通过“笔”与“削”来实现。所谓“笔”即书写记录,所谓“削”主要指对某件事的全部或部分删略或隐藏。“笔”与“削”都服从于作家的褒贬目的和审美表达需要。
关于袭人是否向王夫人“进谗”,一直以来是红学研究者争议的焦点。实际上,作家虽然运用“削”省略了袭人向王夫人“进谗”的直接描述,却利用“笔”记录了袭人善良之中不乏心机,贤淑里面包藏祸心的细节。譬如第63回描写众人给贾宝玉祝寿,作家客观叙述了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场景:
这段描写看似静水微澜,实则波谲云诡。叙述者将事件的过程戏剧化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只提供人物的对话和动作,却能够借助于外在的言行来揭示人物的内心隐秘。为什么袭人将很有可能唾酒的芳官扶在宝玉身边睡下,自己却若无其事地倒在另一张床上,到天明又当众笑芳官“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袭人做事一贯认真细致,这一次为什么如此疏忽大意?文中没有披露人物的内心活动,也隐去了叙述者对这件事的看法,仅有一个字透露了叙述者的主观态度——“自己却在对面塌上倒下”,一个“却”字,似无心而有意地道出了袭人此举的蹊跷和别有用心,可谓一字之褒贬。曹雪芹用看似闲笔的细节来表现袭人的心机和算计,使人看不出任何斧凿痕,读者需反复玩味,才能探幽索隐,弄清作家的褒贬情感,这正体现了“春秋笔法”之含蓄蕴藉的要旨。
孔子当年编撰《春秋》,遵照“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原则,出现了讳书笔法。曹雪芹对袭人的塑造也采用了讳书笔法,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袭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原型的,她是曾在曹雪芹身边生活多年,且照料他无微不至,与他感情深厚的一位女子。脂砚斋在评点描写袭人的文字时常有“口气像极!”“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等语,可见脂砚斋也非常熟悉她。曹雪芹出于“为亲者讳”的目的,总是正面描写袭人温柔、贤淑、容忍、克制、含蓄的传统美德,对袭人的心机、袭人向王夫人进“谗言”等等则采用了“削笔”。因为若是从正面直书袭人的这些行为和动机,袭人将成为一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反面人物。
三
“削笔”在《红楼梦》中的表现方式多种多样,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方式是运用限知视角。中国古典小说一般采用全知视角叙事,其特点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不仅对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均了如指掌,而且可以任意透视人物的内心,对人物进行权威性的评论。限知视角则采用故事中人物的视点来观察和感受,读者观察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借人物的眼光、感受、思考来获得的。这样,叙述者淡化了自己的存在,将故事从自己的控制中解放出来。
第77回晴雯、芳官、四儿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后,宝玉很疑心袭人,与袭人有这么一番谈话:
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递过暗号,被那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在上述对话中,以宝玉的眼光来看晴雯、芳官、四儿被逐,袭人脱不了干系,袭人在宝玉的盘问下“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只好以自己也将被发放出去来搪塞。宝玉猜忌袭人向王夫人打了“小报告”是不无道理的,但他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在朝夕相处的日常生活中,袭人已成为他的生活中难以割舍的依靠:夏天的中午,别的丫鬟都睡了,唯有袭人守候在他身边,一边为他驱赶蚊蝇,一边为他绣兜肚;宝玉的通灵玉,袭人每晚都要摘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被子下,这样宝玉次日再戴时便不会冰脖子;一次宝玉失脚踹了袭人,袭人非常委屈、难受,却体谅到宝玉不是有意为之,口里还安慰他:“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袭人心致玲珑,善于为人着想,委曲求全,怡红院里的许多风波都是在她的调停下得以化解,从秉性上讲,她应该属于善良之辈;从奴婢的身份上来看,她也不乏忠肝义胆,她向王夫人打“小报告”,在她看来是奴婢效忠于主子,维护主子利益的“本分”行为。对袭人,曹雪芹和小说中的贾宝玉一样,始终是宽容的,他通过贾宝玉的限知视角来描述大观园中女儿们被逐的悲剧,一方面表现了晴雯、芳官、四儿的清白无辜,并借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礼赞女儿的美好,另一方面对晴雯等人被逐的具体缘由云遮雾掩,只轻描淡写道:“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第77回)一直以来,贾宝玉视大观园中的女儿们为他的精神家园,他欣赏她们的纯真、善良、聪慧和美丽,只有在她们身上,他方能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他不愿意面对和承受在这片清净的“女儿国”里也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告密者,而且告密者里头就有与他朝夕共处、并建立了深厚感情的袭人!晴雯、芳官被逐后,宝玉不堪再承受失去袭人的痛苦与孤独,他宁愿袭人辩解,否认事实,让他相信大观园中的“女儿”还是他所假想的那样美好,让他活在“镜中花”、“水中月”的虚美世界中。
王国维评价《红楼梦》时指出该书乃彻头彻尾的悲剧,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迫不得不如是。”袭人也并非具有“蛇蝎之性质”的人物,在她身上还是有许多美好的品质,如善良、贤淑、隐忍,顾全大局。作为一个身份地位卑贱的奴婢,她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宝玉的妾,并为着这个理想竭尽全力地站在封建家长的立场上行事,以博得王夫人的信任和支持,这也不过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性、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因为袭人的生活逻辑与宝玉迥然不同,于是悲剧与冲突不可避免,她伤害了自己的同伴,也伤害了宝玉,最终被宝玉所抛弃,她也成为了悲剧人物。
曹雪芹一方面用“春秋笔法”掩饰袭人之失,表现出明显的“褒”袭人的倾向;另一方面,曹雪芹对袭人的“褒”又不是绝对的“爱之欲其生”的“褒”,而是褒中含贬,又以深微婉曲的笔触表达了“爱而知其恶”的倾向。他既润饰了袭人对王夫人的迎合与讨好,又提到金钏儿被王夫人逼迫跳井后,袭人听了竟“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既正面描写了宝玉动怒要撵走晴雯,刚受了晴雯羞辱的袭人反跪下来为晴雯求情,又含蓄暗示了袭人、芳官等被逐,袭人难以摆脱干系;既细致刻画了袭人从容镇定地平息了怡红院的一场又一场风波,又如实记录了李嬷嬷、晴雯对袭人的冷嘲热讽与排揎……曹雪芹让自己的价值判断、爱憎褒贬沉淀在对人物形象的客观叙述中,将许多彼此矛盾的细节相反相成地组合在袭人身上,从而造成长期以来人们对袭人性格内涵把握的巨大差异。
综上所述,“春秋笔法”隐晦含蓄,寄意深婉,客观上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探究和想象的艺术活性空间。曹雪芹运用“春秋笔法”塑造的袭人形象涉及到丰富复杂的世态人情,带有难以用概念语言加以确定的内涵,吸引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参与到形象的再创造中,使形象不断地重新规定自身,因此超越有限获得永恒的生命活力。
〔1〕曹雪芹、脂砚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周思源.周思源看红楼〔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涂灜.红楼梦论赞〔M〕.何红梅编.红楼女性〔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戚蓼生.石头记序〔M〕.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7〕春秋公羊传注疏〔M〕,选自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