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轩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5)
赋的诗化与“文”化是辞赋发展史上的一条重要线索,贯穿于中国辞赋二千余年。赋源于《诗》,在文“化”的过程中发展为彬彬大盛的汉代散体赋,成为一代文学之艺术范式,既确立了自身崇高的文学地位,同时又予后世各体文学(尤其是诗歌)以巨大的影响。然东汉中后期以来,缘于政治情势的衰落及文学自省的内在要求,辞赋创作又自觉地开始了对先秦诗人之志与骚人之情的复归,形
成晋唐赋的诗化与骈化、律化进程。此后赵宋变诗而文,元明复文而骚,清赋兼综众体,尤属意于唐宋以来应制律赋与仿汉魏古意的散体大赋,骚体赋与骈体赋也取得了重大成就。由此综观自战国以来的辞赋史,“其漫长的经历正好构成介乎诗、文间的三大演进圈:先秦到晋、唐由诗的散化到赋的诗化,汉至宋由散体大赋中经以诗为赋再到新文赋兴盛和由魏晋到元明辞赋宗骚诗化的创作回环”。其间交互往复,表面上相斥,内蕴相通之处不可尽说,充满了难以简单说明的文化结构、学术思潮、审美心理以及时序、体式的综合态势。
缘于此,历代文学创作以赋为诗、以赋为词、以文入赋的现象比比皆是,赋的批评总是以诗、文的批评为指归和依据,在清代以前也没有获得完全独立自由的批评空间,这既构成古代文学批评史上辨体、破体的双向对立,又揭示出诗、文、赋的渊源取向与文学基质的统一性征。而基于以事立体,尚用为主的古代“杂文学”观,以诗论赋、以文论赋的现象也就不可避免了,这也可以说明赋话这一批评形态独立甚晚的根本原因,乃是缘于赋体介于诗文之间的文体属性。
赋从语言特性来考察,有如下几种基本形式:即由楚歌演变而来的骚体赋,由《诗》三百篇演变而来的诗体赋,由上古典籍中的偶辞韵语演变而来的散体赋。缘于亦诗亦文的文体属性,历来对于赋的分类和评论,常依违于诗、文之间。叶幼明先生说:“诗体赋形近于诗,可以归入诗类;骚体赋形近于楚辞,可以归入楚辞类;骈赋与律赋形近于骈文,可以归入四六类;散体赋(包括唐宋文赋)形近于文,可以归入文类。清代以前,包括清代的一些学者,大体都是这样来认识辞赋的。故诗话、四六话、文论著作,楚辞学著作中都有论赋的内容。”可以看出,无论从目录学上的文类划分、文论家的文体观念还是历代诗话、文话、四六话,甚至是词话、曲话、小说话和经义话中均有论赋的内容,虽然自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出,各类“话”例皆依次而产生,如唐宋词盛而有词话,元明曲盛而有曲话,明清八股文盛而有经义话,小说盛而有小说话。随着宋元以来的文章辨体思想,各体文学都有相对的独立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各“话”之间例有兼容,如诗话中论词,词话中论诗,文话中论诗、词等,而“赋话”晚出,直至清代“赋话”体始独立。其受容于诗话与文话,尤以诗话相容赋话为多。这对于一个成熟甚早,一直绵延到清代的文体来说,是不太符合文学史常规的。赋长期依附于诗文之间,古代诗、赋话的长期粘附,其中彰显的理论内涵与历史演进轨迹,是赋学批评的重要内容。首先从历代文集的归类批评来看,叶幼明先生说:“大体说来,宋代以前,学者们认为赋是‘古诗之流’,是‘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的,因而总是诗赋并提,诗赋归入同一大类。故《汉书·艺文志》列《诗赋略》,曹丕《典论·论文》提‘诗赋欲丽’,至宋真德秀《文章正宗》还列诗赋为一类。……自宋代起,一些选家又将赋选入与诗相对的‘文选’当中……此后,文章选本,如影响较大的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乾隆皇帝《唐宋文醇》、姚鼐《古文辞类纂》、吴楚材的《古文观止》,都选入辞赋。这样,辞赋又被视为与文同属的一个大类,赋话又归入文论当中。”本来就赋而言,体属韵文,与无韵的散文自是分道殊途的。但自从赋产生以来,辞、赋、颂就缠绕在一起,汉代“辞赋”并称、“赋颂”并提,并没有十分清晰的文体观念,而到了魏晋以后,随着晋、唐时期赋的诗化,诗赋不分的现象就不断出现,《汉书·艺文志》把屈原以来的辞赋统一在《诗赋略》,《全唐诗》中也是“以赋为诗”,收入卢仝的《孟夫子生生亭赋》,罗隐的《秋虫赋》等篇。
唐宋文赋兴起以后,赋变诗为文,由于文赋以散文之气势为之,使赋更接近于文而远于诗,从而改变了人们对辞赋归类的看法,不再区分有韵之文与无韵之笔,而将诗歌以外的韵文归入古文一类(辞赋箴铭颂赞)。自此以后,一些选家将辞赋选入与诗相对的“文”一类。发轫者为南宋楼昉的《崇文古诀》,是集选古文凡二百余篇,收有屈原的《卜居》、《渔父》、《九歌》,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班固的《西都赋》、《东都赋》,欧阳修的《秋声赋》,黄庭坚的《苦笋赋》,此外还收有问答体赋及赋体文,如扬雄的《解嘲》、孔稚珪的《北山移文》、柳宗元的《晋问》《乞巧文》等,可见是以赋为文的。谢枋得的《文章轨范》卷七选有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杜牧的《阿房宫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本来只选散文,他在《柳柳州文抄引》中明确说道:“按柳州《平淮雅》与铙歌及五、七言诗什,于诸家中尤擅所长。予校而录之者,特文也,故不及归。”然亦收有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等。清代承绪了这种文体观念,如乾隆帝御选的《唐宋文醇》,就选入了古赋、文赋、律赋等,储欣的《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在《凡例》中特别说明:“《文抄》不载唐贤赋及唐雅诗,余并论次,凡以士生天下文明之会,非前代俗学所得而囿也。”然亦列入了韩愈的《感二鸟赋》、《复志赋》、《闵己赋》、《别知赋》,柳宗元的《瓶赋》、《解祟赋》、《惩咎赋》、《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等大量赋作。张炌的《古文辨体》亦收有七、对问、设论三目赋作,每目皆引录前人论述,所论皆六朝以前作品,计有《七发》、《七启》、《七命》、《对楚王问》、《隆中对》、《答客难》、《解嘲》八篇。又如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专列“辞赋类”,选有从屈原到苏轼的辞赋63首、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抄》亦录有“词赋之属”上、下编五卷的内容。一直到吴曾祺编选《涵芬楼古今文钞简编》,在卷三七、三八、三九还收录了自荀子、宋玉至清代的辞赋作品百余篇。由此可以看出在历代编选者的批评视野里,诗、文、赋长期是模糊不清的。徘徊于诗文之间,构成历代赋论家的理论共识。
受文体分类观念的影响,辞赋的批评也往往与诗文的批评交叉叠合在一起,在很长的时期内并没有形成独立的批评形态。从文学批评的视角来看,随着汉末以来,尤其是魏晋六朝文学自觉意识的觉醒,文人多强调各体文学的独特性,宋元以来,文学辨体意识渐浓,论文家强调诗、词、文、赋畛域的分明已成共识,但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在谈文论艺的过程中,却又自觉不自觉地模糊了文体的界线,诗赋合论、文赋合论的现象随处可见。
诗、赋的结合源于汉代的赋源论和辞赋观,典型说法见于班固的两段话:一是《两都赋序》:“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二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春秋以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当然,终汉一世,赋的诗义取向多缘于政治大一统的文教话语,并无“体”的意义和艺术审美内涵,对于赋源的探究并无多少实际意义。魏晋南北朝时期,诗赋有所分离,在传承赋源于诗观念的同时,时人对文体有较为明确的认识。如《文选》卷四五皇甫谧《三都赋序》解“赋者古诗之流”云:“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又解“不歌而诵谓之赋”云:“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指出当时赋入诗体的创作现象和赋体的文学特征——“美”与“丽”。也正因这一时期赋“体”观念的确立,出现了诗、赋分离的批评,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的论述与刘勰《文心雕龙》分立《明诗》与《诠赋》篇章,最为典型。
唐宋两代试律体赋,此期诗话中论赋内容渐多,宋尤袤所辑《全唐诗话》中即有:刘禹锡《献权舍人书》曰:“昔宋广平之沉下僚也,苏公味道时为绣衣直指使者,广平投以《梅花赋》,苏盛称之,自是方列于闻人之目,名遂振。”“于时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赐,将寄意焉。九龄惶恐,因作赋以献。”谓曰:“前足下试《蜡日祈天宗赋》,以鲁丘对卫赐,则子贡也,乃作驷字,误矣。”数条。诗格如旧题贾岛撰《二南密旨》“论六义”涉及“赋论二。赋者,敷也,布也。指事而陈,显善恶之殊态。外则敷本题之正体,内则布讽诵之玄情”属泛论六义。影响所及,缘于诗法体格,唐代出现了专门的赋格,据《宋史·艺文志》著录有白行简《赋要》、浩虚舟《赋门》、范传正《赋诀》、纥于俞《赋格》、和凝《赋格》、张仲素《赋枢》、马偁《赋门鱼钥》,吴处厚《赋评》等,惜皆亡佚。今存同类撰述,仅有唐代无名氏《赋谱》和宋代郑起潜《声律关键》两种。而文话或杂录中也收有少量的赋论,北宋李廌《济南先生师友谈记》收录秦观论赋语十二则,即是讨论律赋作法与技巧的。与诗格重声律、重格式,教人科试法门是完全相同的。而自欧阳修《六一诗话》、王铚《四六话》、陈骙《文则》出,历代诗话、文话中论赋更是层见错出,一直至清代余波未尽,吴景旭《历代诗话》有《楚辞》六卷、赋九卷;吴乔《围炉诗话》、李重华《贞一斋诗说》、鲁九皋《诗学源流考》论赋源和赋流;王之绩《铁立文起》论赋四卷,有以赋体论之者,如古赋、俳赋、律赋、文赋、骚、辞、七者;有以朝代论之者,如楚赋、汉赋、三国六朝赋、唐赋、宋赋、元赋、明赋;有以类型论之者,如大赋、小赋,此外还兼及赋韵等,表现出明确的体类观念。彭元瑞《宋四六话》卷十为赋,孙梅《四六丛话》叙骚一卷、叙赋一卷,李绂《秋山论文》、曾国藩《鸣原堂论文》、张谦益的《絸斋论文》、林纾《春觉斋论文》、吴曾祺的《涵芬楼文谈》,乃至清末民初孙德谦的《六朝丽指》、王葆心的《古文辞通义》都有大量论赋的篇章和条目。
清代赋学“别为一体”,自浦铣《历代赋话》、《复小斋赋话》、李调元《赋话》出现以后,陆续出现的有孙奎的《春晖园赋话》、王芑孙的《读赋卮言》、江含春的《楞园赋说》、林联桂的《见星庐赋话》、姜学渐的《味竹轩赋话》、刘熙载的《赋概》、程先甲的《赋话》等十余种。但由于自明清以来科举试八股文,同时在学政观风、书院考试、翰詹大考中又试律体赋(学政观风中试古体赋),清代的赋学批评出现了一个与前代不同的特点,即是论赋往往与制义相比照,略举几例以见其概:
首段最难,或浑冒或引入,又要切,又忌实,大约与时文开讲相似,前不突则后不竭,中间须有压纸语。以警切工雅为主。末后须更加警策,不可如强弩之末,精神一衰,通篇减色。
赋有两扇题法,须以两平远之,如八股之两扇题格。
宋人无《骚》、《选》之学,朱子尝言之。其试赋多沿唐体,然气味愈薄,大率皆有韵时文耳。东坡《前、后赤壁》,虽极工,与杜牧《阿房》同似记序体,非正格也。略选一二,以存时代。
其层次,则有如八股时文,有以古题命题者为古题。古题直起,亦用总冒,后即以叙事述事为层次,事毕乃止也。他题首韵亦俱用总冒,如近日时文中小讲擒题,转不嫌全题说尽,但不致杂露题面之字,以便此段点醒也。必起得紧,起得超忽,以全力团练之,劈头棒喝,乃令阅者一见神移。如所谓古题既直起,时题则陪起、颂扬起,各宜精神。次二三段,或叙题原委来历,或为展拓于题前,如文之前比也。四五段叙题之正面,如文之中比也。六段或总发,或互勘,或推原。七段或旁证,或题后敷衍,终必徼归题因,如文之后比、结比也。末段或颂扬,或寓意,俱宜倚傍题字,无泛套也。
应制之体以律赋为正宗,诗之五排、赋之八韵,皆为八股先声,首一段笼题,前两联为破,承后四句则小讲也;次段原题三段,落题即今之提比,出题也。四韵、五韵之力发正面,即今之中股中段也。六韵中或合发或小束或咏叹,七段或敷佐或衬托,以归题旨,即后股末段也,末一韵或颂扬或寓意,而总以映带题意,以煞有力为佳,如白乐天《动静交相养》一赋,两韵为一联,接通者凡五有,明制义此其滥觞。
……
明清八股文源于宋时的经义,而自唐以来赋学史上又有试赋与试经义之争,中经元代改试古体赋、明代彻底的防断,科举取经义内容、借律赋形式而为八股文后,清代统治者作了最后的调和,既取八股制义,又复馆阁试赋,从而起到融会经义与试赋的目的。既然两者都是广泛意义上的科举文体,“以古文为时文”和以时文律古文和辞赋创作就成为一种可能。上举各论,或论赋为制义之源,或论开讲、起结,或以有韵之时文批评律体赋作,均是以赋与时文相比附,表现出因文体汇通的作法论、风格论,成为清代文人的共识。
又有论“以古文入时赋”者,在赋论中强调以意为主,把古文观念移植于评论辞赋,主张以古文之法进行辞赋的创作,如陆葇《历朝赋格序》:
古赋之名始于唐,所以别乎律也。犹之今人以八股制义为时文,以传记词赋为古文也。律赋自元和长庆而来,欲化密为疏,不觉其趋于薄;欲去华就实,不觉其入于俚,故韩、苏诸公皆由此获高第,而自以俳优鄙之,此人之为,非赋之咎也。……若由今而论,则律赋亦古文矣,又何古赋之有?
在追溯了古赋之名的起源和律赋的发展风格后,为赋力辩,提出后世赋体的绮靡与人以俳优待之的地位自认,是人力为之的结果,而不是赋体本身的错误。并直以律赋为古文,显示出论者的复古倾向和对律赋、古文异体而同旨的看法。又如鲍桂星在《赋则》序中言其受师教诲时说:“两先生皆深于古文,其论为赋之法,与古文不异。”指出赋与古文在创作方法的相同之处。并以此论凡为赋作均要以古为法:“夫赋有古有律,为古而不求之古,无以为法也;为律而不求之古,犹无以为法也。为古而过从高简,或矜衒奇奥,以自怡悦则可,以之应试傎矣。为律而不求之古,徒事取青妃白弊,且至于庞杂窒塞,其于律何有焉?然则处今日而言赋,溯源于周汉,沿流于魏晋齐梁,律则以唐为准绳,而集其成于昭代。庶几其可乎!”强调辞赋创作既不能过于高简,又不能矜衒奇奥。特别是律体赋创作,容易流于形式一途,不能徒为雕饰,俪青妃白,以至杂沓堆砌,而应探源索流,远绍旁搜,庶乎可期于大成。又从历史发展的视角提出周秦及其后赋作皆是积字成句,自然为文,而到了六朝的任昉、庾信才以隶事为工,由此词赋与古文截然分派的事实。要求作赋者“会心不远,能者从之”。清人在对辞赋的评价和指导辞赋创作时,也多有称许以古(文)赋为律赋者:“赋无工拙,以文之工拙定。赋有不嫌四六者,必旁挟乎史汉散文之体,而直树以韩柳孤行之骨,然后营度无乖,波澜皆老。诗不于诗求,赋亦不可于赋求也。”“运古文手笔于骈俪中,法精词密,生面独开。”无论是“挟乎史汉散文之体,树以韩柳孤行之骨”、还是“运古文手笔于骈俪中”,抑或是“以古文大气呼吸之法行之”,皆是以“古文为时文”,可见以文论赋、以诗论赋、赋与诗文理论的融渗是贯穿整个赋学发展史的,既标示着汉魏以后赋体创作衰落态势下的创作自拯,又是清代嘉道以来骈散合流、汉宋兼采学术风向的必然反响。
赋论与诗文理论的渗融,既有文体方面的原因,如赋长期依附于诗文之间,又受到古代“杂文学”观念的影响,同时,古代文章的体用观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其一是赋的“亦文亦诗”的文体多元性与包容性。辞赋作为起源甚早的一种文体,其自足性为文论家所认可却很晚,直到清代浦铣《历代赋话》编成,才出现了第一部赋话类专书。自此以后,赋话转盛,乾嘉时期,出现了李调元《赋话》、林联桂《见星庐赋话》等数十种赋话著作,成为清代文学批评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然考赋话缘起,立名最早见于宋人王铚《四六话序》:“铚类次先子所谓诗赋法度与前辈话言,附家集之末,又以铚所闻于交游间四六话事实私自记焉。其诗话、文话、赋话,各别见之。”王氏所言“赋话”,未见流布,然其将赋话与诗话、文话并举,已然视“赋话”别为一宗。但在随后的宋、元、明三朝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却没有出现“赋话”类的专门著述,只在元代出现了祝尧融合赋选、赋序、赋评的总集类赋学专书,探究其中的原因,则首先在于赋创作的文本性征,即赋区别于其它文体的多元性和包容性。
赋渊源于诗、骚,又随着“不歌而诵”的文学嬗变,融汇诸子雄辩而发展为一代文学之典型体式——汉大赋。在其后的发展进程中,又经历了由晋至唐的诗化、骈化、律化过程,以及由战国宋玉始,经汉代大赋以至宋代新文赋的散化、文化过程,始终依违于诗、文之间,还出现了与对问体、吊文、论难等体的交汇,其文体的自足性并不是十分鲜明,一直到清代也没有最终形成自我独特的文体特征。而后世的赋学家,其实一直到现代的辞赋学界,对赋的起源、体征、分类还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就是和赋体文学的自足性不足和文体的兼容性相关的。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将古赋分为文体赋、骚体赋和骈体赋,对骈体赋界定为“骈四俪六之谓也。此格自屈、宋、相如略开其端,后遂有全用比偶者。”赋与骈文的区别何在?作为骈体文根本特征的“骈四俪六”被拿来界定骈体赋,本身就是赋体特征不显的明证,这也是大量的骈体赋、律体赋被收入骈文集的主要原因。可见,以体类划分的赋体分类非但没有区分出赋的基本文体特征,还造成和其他文体的含混,这在历代赋集、文集乃或诗集、骈文集的编纂或体例说明中有十分明显的表现。
文体的基本特征在于形式的区分,而赋体兼容诗、文的特征便很难使自己的自足性得以凸显,历代赋论家也都是语焉不详,而对于其包容性,谈及者却比比皆是。清人黄承吉《金雪舫文学(赋钞)序》指出:“古今文章体制之变迁不一者,惟诗为綦多;而境地之变迁不一者,则惟赋为至广。”古人制赋也并不单纯为文学创作,或铺演无方,以观器识;或经世致用,雅颂之亚,以致有赋同“类书”之讥,清代刘熙载也据此总结说:“赋兼才学”,“赋取穷物之变”,“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而对于这样包容性极强,自足性不显的创作的关注,自然也就远不及那些体征十分明显的如诗、词、文、四六体等,这也是赋话(或专门性赋学批评)晚出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汉以前取泛文学观,魏晋以来,文体意识逐渐觉醒,文体划分渐细,然由于赋的包容性特征,批评家从狭义的文体理论辨识和评判赋时,看到的则是赋体的依附性。故于诗文的序跋中纷出赋的批评,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刘勰“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之说已渐开以诗论赋之端绪。而章学诚言赋为“纵横之派别,而兼诸子之余风”,“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务之义也”,陈师道批评宋文赋“一片之文但押几个韵尔”(祝尧《古赋辨体》引),则论赋于文评之中。所以自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出,一直到清代“赋话”的编纂,历宋、元、明三代,数百年间对于赋的批评,大多见于诗文序跋、诗文话中,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了。
其二是中国古代“杂文学”观念的影响。中国古代的文体观念,并不具备现代学理意义上义域分明的体类划分。我国的古代文学,本来就是一个“杂文学”的传统。在古代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的眼中,所有的文体都是“文”,不存在一个文与非文的问题。汉代之“文学”是文章与学术的统称,虽然随着魏晋六朝文学的自觉,文论家对各种体类的文学风格作出了大致描摹,如曹丕《典论·论文》所言:“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陆机《文赋》言:“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刘勰《文心雕龙》分立《明诗》、《诠赋》等篇章,分体论文,但“他(们)所论及的文体,无所谓文学与非文学之分……从这一点,我人也可以说,他(们)的文学观是杂文学观”。宋元以后,辨体思潮愈严愈明,出现了以“辨体”为目的的文论专书,如祝尧的《古赋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许学夷的《诗源辨体》等,但一则对于文体划分的差别极大,没有统一的科举标准,表现出区分文体时的含混不清;一则论家并不是以纯文学的眼光观照文体的划分,表现出重视文体特色与区分文体体类的矛盾。相较于刘勰的文体批评观,后世在辨体方面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明显进展。这既是古代文体理论不成熟的表现;同时也是不同文体发展过程中互相渗透所致。由此来理解诗、文、赋创作及其理论批评之间的相互影响,也是十分自然的了。
除此之外,古代“体用”观念的影响,赋体发展中的求变与突破,由此而形成赋体的多元性与兼综性,赋学批评显示出的早熟、中衰、晚盛的理论轨迹,也是赋与诗文批评互渗的原因。而所有这一切,构成赋学与诗文理论互渗的重要因素,成为赋学批评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吸引着我们关注的目光。
[注释]
①赋源于诗的省察,许结先生从创作论辞赋之发生具先秦诗歌之发展的历史意义;文体论辞赋之形成具一体多元之征象;流变论辞赋文学既标明先秦诗史的演进轨迹,又决定了先秦诗歌形式的解体,终成两汉时代“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局面作出动态探究,甚有卓见。见许氏著《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中国辞赋流变全程考察”,第190-206页。
②关于赋的分类等内容,兹参考叶幼明先生《辞赋通论》相关论述。(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③许结先生有《论诗、赋话的粘附与分离》一文(《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可参看,兹对文中资料有所摘引,特此注明。
④(唐)无名氏《赋谱》有日本五岛庆太氏藏抄本,近年始转录回国,初见《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严寿澄译(美)柏夷《〈赋谱〉略述》;郑起潜《声律关键》今存《宛委别藏》本。
⑤李调元《赋话》是刊行最早的以“赋话”命名的赋学专书,刊刻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然据相关文献记载,浦铣《历代赋话》初稿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至四十一年完成(1776),只因无力付梓,故延至乾隆五十三年(1788)始刊行。
⑥许结先生总结辞赋的发展为三大演进圈:先秦至晋、唐由诗的散化到赋的诗化,汉至宋由散体大赋中经以诗为赋再到新文赋兴盛和由魏晋到元明辞赋宗骚诗化的创作回环。见许氏著《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第205页。
⑦关于赋的体类,除了常见的骚体、诗体、骈体、律体和文体外,还有诸如七体、九体、对问、论难、檄移、杂文以及其它形式的赋体文,参看马积高先生《赋史》,亦可参看欧天发系列论文对赋体文的划分。
⑧以诗论赋批评,可参见许结先生《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上编绪论“以诗代赋批评的反思”一节。(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⑨对于清代出现赋话批评的原因,叶幼明先生和许结先生均有阐释,见叶氏著《辞赋通论》(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页213-218);许氏著《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页95-106)的相关内容。
⑩关于“杂文学”传统,可参看陈伯海《杂文学、纯文学、大文学及其它——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文学性”问题探源》(《红河学院学报》,2004年第5期)等的相关论述。
⑪罗宗强《释<章表>篇“风矩应明”与“骨采宜耀”—兼论刘勰的杂文学观念之一》(《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对刘勰杂文学观解释说:“在二十篇文体论中,除《明诗》、《乐府》、《诠赋》之外,论及艺术特性最多的,就要算《杂文》篇了。在《杂文》所包含的十九种文体中,主要的是对问、七、连珠三种,其余的典、诰、誓、问、览、略、篇、章属于刘勰‘论文叙笔’中的‘笔’;曲、操、弄、引、吟、讽、谣、咏等属于他‘论文叙笔’中所说的‘文’。对问、七、连珠之外的十六种,其实可以分别归入其他文体中,例如,诰可归入诏策,章可以归入章表等等。”
⑫对于古代文体创作的互渗现象,刘勰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如《祝盟》论“祝”体,称:“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史所读之赞,固周之祝文也。”可以看出,“祝”这种文体,写法上与“诔”、“哀悼”和“颂”有相似之处。
〔1〕许结.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2〕叶幼明.辞赋通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
〔3〕〔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M〕.明刻本.
〔4〕〔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宋〕尤袤.全唐诗话〔M〕.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8〕〔清〕汪庭珍.作赋例言〔M〕.逊敏堂丛书〔M〕.
〔9〕〔清〕林联桂.见星庐赋话〔M〕.高凉耆旧遗书〔M〕.
〔10〕〔清〕鲍桂星.赋则〔M〕.清道光二年(1822)刻本.
〔11〕〔清〕徐斗光.赋学秘诀〔M〕.柳深处草堂家塾道光四年刻本.
〔12〕〔清〕邱士超.唐人赋钞〔M〕.同治甲戌(1874年)重刊本,木樨香山馆藏版.
〔13〕〔清〕陆棻.历朝赋格〔M〕.康熙二十五年(1686)刻本.
〔14〕〔清〕王芑孙.读赋卮言〔M〕.光绪十一年(1885)富顺考隽堂刻本.
〔15〕〔清〕张月槎.得月楼赋钞〔M〕.光绪十五年(1889)刻本.
〔16〕〔宋〕王铚.四六话序〔M〕.续修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7〕〔清〕黄承吉.梦陔堂文集〔M〕.清道光 23年(1843)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