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诗学视角下的中国古典诗学功用论

2013-11-14 10:05陈松青
中国文学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鬼神诗学天地

陈松青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清人刘熙载说:“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艺概·诗概》)这是说,诗歌在表现事物情理、说明政治原则,以及传达宇宙自然、鬼神世界的隐微方面,各有侧重。总而言之,诗歌不离“物情”、“人治”与“天地鬼神之奥”。可见,中国古典诗歌及诗学,以其包举“天地人神”的宏大视野和整体思维而具有浓郁的生态意味。其功用论也是如此。

一、和:诗歌之于刑政人伦

“和”是中国古代最高的伦理范畴。“和”伦理所强调的,是在充分尊重多样性与矛盾性的基础上,达到整体状态的均衡、协调。从社会结构来看,古人即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劳心者”、“劳力者”、“四民”等说法,认识到一个社会是由多样的人群构成的整体,彼此之间存在利益的关联与冲突。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典诗学对“和”伦理作出了积极的回应。

首先,从社会功用的角度看,中国古典诗学主张“礼乐刑政”之“和”,也即充分发挥“礼乐刑政”四者的联动效应,以开创清明和顺的盛世。

中国古典诗学注重诗歌对政治得失的关切,强调在“兴”“观”“群”“怨”等多种作用下,达到“和民声”的目的,认为“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记·乐本》)。同时,中国古代诗论家希望统治者对在“政乖”背景下产生的“怨以怒”的“乱世之音”,以及在“民困”背景下产生的“哀以思”的“亡国之音”(《毛诗序》),保持借镜与反省的态度。即便某些诗作触及政治人物的痛感神经,如白居易创作的令权贵们“变色”、“扼腕”、“切齿”(白居易《与元九书》)的讽谕诗,仍应视为有利于国家的忠荩之言。总之,宽容不同情感、不同旨趣的诗歌,是统治者应有的政治态度与文化胸襟。

按钱穆的说法,中国古代史,从商周以来,其政治结构、文化精神,前后之间只有“绵延”、“转化”,没有“变动”、“进步”,更没有“革命”,中国历史的实际,以及人们对历史的认识,永远离不了“根本”(即“一贯的民族传统和一贯的国家传统”)。相应地,在这个“根本”下,歌吟生民之病、讽刺政治之失(“诗可以怨”、“以诗为谏”),一直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重要主题,也是中国古代诗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次,中国古典诗学关注人际伦常,主张通过诗歌促进人际和睦。

古人认为,人伦的建立是以宇宙秩序为依据的。《周易·序卦传》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措)。”人类是天地万物的产物,也是天地万物的一部分,人类伦常必须遵循其基本法则。这是中国古代生态思想的基本观念。在古代宗法社会,人伦是政治的基础,夫妇则是所有人伦的基础。《毛诗序》认为“先王”是用诗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因而“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的《关雎》便具有推行“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宏大政治意义。同时,伦理并非纯粹理性规范,而是融含浓郁情感的,不仅日常人际伦理是如此,政治伦理也是如此。《淮南子·泰族训》说:“今夫雅颂之声,皆发于词,本乎情,故君臣以睦,父子以亲。”可见政治伦理(“君臣以睦”)、家庭伦理(“父子以亲”)是可以建立在“情”的基础上、由诗歌来达成的。

二、适:诗歌之于人生

中国古典诗学,除强调诗歌的社会人际作用之外,对于个体(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的颐养性情、健全品格的作用也相当重视。

明代何景明《海叟集序》说:“三代前,不可一日无诗,故其治美而不可尚。三代以后,言治者弗及诗,无异其靡有治也。”在夏商周时期,政治未必清明无比,诗歌未必须臾不离,但何氏认为,通过诗教可以达致政治清明(“治美”),无疑是一个有价值的看法。他认为,造成“三代以后”人们不再将诗作为治国之术的原因是:“称学为理者,比之曲艺小道而不屑为,遂亡其辞。其为之者,率牵于时好,而莫知上达,遂亡其意。辞意并亡,而斯道废矣。”认为道学家鄙视诗歌创作,诗歌的重要因素——言辞也便忽视了,而一般文人受时风的影响,不以诗歌关契时政,忽视了作诗“以诗为谏”、“补察时政”的应有旨意。但是,应该注意的是,优秀诗歌未必都应以政教为直接目的。陶渊明的诗就很少关注政教,但同样“有助于风教”(萧统《陶渊明集序》)。钟嵘《诗品序》认为诗人在“心灵感荡”、“展义”、“骋情”中,使其情感得到充分释放,以至忘怀得失,做到“穷贱易安,幽居靡闷”。白居易《与元九书》说他与元稹以诗歌相往返:“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他们从不同角度,说明诗歌对于颐养性情、培养品格、调剂生活的作用,以及良好的社会效果。

中国古典诗学关注诗歌所具有的排忧、治病、驱疟的作用。通过写诗来排遣忧愁,是诗人共有的创作旨趣。如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自述他“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其《饮酒》诗序也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以自娱。”杜甫《可惜》表明自己以陶渊明为榜样,以诗遣兴:“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不仅作者如此,读者也可读诗解愁。陆云《与兄平原书》说:“文章既可羡,且解忧与愁。”至于悲音可乐,也出于同样的心理。王充《论衡·自纪》说:“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中国诗史上,忠愤之诗不少,蹈死的诗人则无几。这固然与中国传统的重生观念有关,但诗歌所具有的遣怀释怨功能也是其重要原因。

中国古典诗学中有不少诵诗(文)治病的说法。《汉书·王褒传》记载传主在汉宣帝时任谏大夫,因“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宣帝诏王褒等人“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迺归。”再如,鱼豢《典略》记载:“(陈)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曹操)。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萧统《答晋安王书》:“相如奏赋,孔璋呈檄;曹刘异代,并号知音。发叹凌云,兴言愈病。尝谓过差,未以信然。一见来章,而树谖忘痗;方证昔谈,非为妄作。”《诗话总龟》引《古今诗话》云:“杜少陵因见病疟者,谓之曰:‘诵吾诗可疗。’病者曰:‘何?’杜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疟犹是也。又曰:‘诵吾手提髑髅血模糊。’其人如其言诵之,果愈。言感鬼神亦不妄。”陆游《寓叹》说:“狂诵新诗驱疟鬼,醉吹横笛舞神龙。”《聊斋志异·白练秋》也记载了诵诗疗疾的故事。这些记载不可尽信,但古人对诗乐养生的原理是有认识的。通过欣赏诗乐,改善精神状态,最终痊愈病体,已为现代医学所证明。蔡元培谈到欣赏文艺的心理体验时说:“当读画吟诗、搜奇探幽之际,在心头每每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恬适。即此境界,平日那种是非利害的念头,人我差别的执着,都一概泯灭了。心中只有一片光明,一片天机。”他的话也可以从养生的角度来理解。

在古人的认知里,宇宙是一种图式化存在。人类活动应当遵循这一图式。《通典》记载:“古者人君食,皆用当月之调,以取时律之声,使不失五常之性,调畅四体,令得时气之和。故东汉太子丞鲍邺上言,天子食饮,必顺四时,有食举乐,所以顺天地,养神明,可作十二月均,感天地和气。”也即将音律(十二律)、时间(十二月、四时)与五行(金、木、水、火、土)进行合理的调配,以便“得时气之和”、“感天地和气”,达到养生健体的目的。相反地,如北齐后主高纬,“能自度曲”,“别采新声”,“音韵窈窕,极于哀思”,“曲终乐阙,莫不殒涕”,“乐往哀来,竟以亡国”。其殒身亡国的原因,是其音乐违背了宇宙的根本,也即“和”的原则。

上述饮食举乐的养生方式,过于繁缛,在先秦道家看来,诗乐养生的原则,非常简约而高深,就是“返情”、“安性”,也即顺乎本性、本情。《吕氏春秋·重己》将苑囿园池、宫室台榭、舆马衣裘、饮食酏醴、声色音乐作为“养性之具”。“声色音乐”,“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强调顺乎本性,不放纵。

三、通:诗歌之于天地鬼神

中国古典诗学认为,优秀的诗歌具有“动天地、感鬼神”(《毛诗序》)的超现实力量。“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荀子·劝学》);秦青善歌,“响遏行云”(《列子·汤问》);屈原创作《九歌》时,“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啸,声闻十里外,草木莫不萎死”(唐沈亚之《屈原外传》)。这些记载都对诗乐的力量作了夸大的描写。现代科学证明,一些动植物对音乐有一定感知能力,但在古代活物论观念里,这种感知能力是普遍的,也是绝对的,不认为是纯粹的夸张。《诗纬·诗含神雾》说:“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诗既然是天地的精魂、道德与福祉的本源、万物的门户,它又何以不具有“动天地、感鬼神”的超现实力量呢?

古人认为,人类历史经历过从人神不杂,到人神杂糅,再复归于人神不杂(绝地天通)的过程。《国语·楚语下》记载了观射父对这一过程的描述:“古者民神不杂”,神民百物,庶绩咸熙;“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以致于“嘉生不降”、“祸灾荐臻”;及颛顼受“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从人神不杂到人神杂糅,其分界在少皞之世;从人神杂糅到绝地天通,其分界在颛顼之世。这是以西周、春秋时期的观念来解释历史,不是历史的本来面貌。论者认为,从观念史的角度看,“人神杂糅”的观念形成于西周以前;“绝地天通”的观念形成于西周春秋战国时期;“人神异业”的观念形成于汉代以后,滞后于观射父所作的分际。上古时代,“人神不杂”的情况是不存在的。神人关系的得序与失序,造成治世与乱世的更替,是一种历史循环论观念。从人神不杂,到人神杂糅,再复归于人神不杂,这种虚构的循环过程体现了元善复归的先验思想,如同“一”、“道”、“太极”等等最高存在一样,是至善至美的。

在这一历史过程中,诗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古代文化观念中,草木、虫鱼、天地、日月、星辰、祖先、神祇,无一物非“活物”,所以诗人可以与天地、百物相感通。在这一观念下形成的巫术咒语、祭祀歌谣等,成为后世诗歌的重要源头。

在中国传统思维里,有一种强烈的“赋魅”意识,礼法刑政,非但不排斥诗乐(包括宗教诗乐),相反可以彼此促进,所以在从“人神杂糅”到“绝地天通”的最初时代里,出现如《尚书·益稷》所描述的非常理性而温暖的君臣唱和情景:“(舜)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显得十分的宝贵。

然而即便在“人神异业”的时代,宗教诗乐非但没有衰落,相反,因为职有专司,为了充分发挥神权对现实的保障功能,宗教诗乐得到进一步发展。只有当其偏离了正当的礼制规范与道德情感的时候,才被认为不足以感天地、动鬼神。据《汉书·扬雄传》记载,成帝时的赵昭仪,深得皇帝宠幸,常陪从游猎祭祀,扬雄以为不合礼,因此“盛言车骑之众,参丽之驾,非所以感动天地,逆釐三神”。宗教文艺的合理性就在于感动天地、逆釐神灵,这在神权社会里,是不可或缺的。

就诗人个体的诗歌事业而言,诗人的生命本性,比常人更富有天地鬼神的灵性。诗人不仅得山水之性,也可通鬼神之性。他们有的生前就与鬼神相感通(通常以梦境的形式)。譬如李群玉,生长于湘楚,一生不得志,子息早亡,晚景凄凉,其诗具有楚骚风味。他作有二妃诗多首,如《黄陵庙二首》、《题二妃庙》、《湘妃庙》等,对不幸的二妃倾注同情,相传他梦见二妃,为二妃而死。据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七载:“(李群玉)归湘中,题诗二妃庙,是暮宿山舍,梦见二女子来曰:‘儿娥皇、女英也,承君佳句徽佩,将游于汗漫,愿相从也。’俄而影灭。群玉自是郁郁,岁余而卒。”人们同情不得志的诗人,给他的一生添加一个凄美的结局,自在情理之中。李贺对鬼神世界更是一往情深。其《苏小小墓》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将苏小小的鬼魂形象写得幽独而凄苦。

诗人对鬼神世界的向往,其基本动力,如蒲松龄《聊斋自志》所说,是要在“灯昏案冷”中向“青林黑塞间”寻找知音。因为现实的幽冷,诗人们托意于鬼神世界,对心灵的现实压迫感,进行合理或差近合理的释放,在鬼神世界里“找回自己”。

“天地人神”生境,是物质生态与精神生态的复合系统。天地有人性,人也有天地之性;鬼神有人性,人也有鬼神之性。就人与鬼神的关系来说,是“乐以迎来,哀以送往”(《礼记·祭义》);就人与天地的关系来说,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文心雕龙·物色》)。鬼神、天地与人类,因循依倚,周流不息,诗乐歌舞是连结彼此的纽带。在这样的“天地人神”生境里,人类的精神生态才得以协调、丰富而美好。

四、极:万化冥一

中国古典诗学追求天人一体、万化冥一的意境美。礼乐刑政、个体心性与“天地鬼神之奥”,各属“天地人神”生境的一端,唯有意境美,才能将此数端浑沦为一。它使读者沉浸其中,超越是非得失,从而获得一种崇高感与成熟感。

从人类历史看,人类在认识到自己是“我”与“它”分离而形成的结果之前,是没有、也无法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我-它”关系之中的。当他意识到“我”作为存在而存在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进入了“我-它”二元分立的关系中,是以自己为主体,而以“它”为对象或客体,从而陷入陆九渊所说的“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的困境。诗歌的最高境界,就在于通过“赋魅”,打通“我”与“它”的区隔,也即将封闭的“人”(自我)开放给整个宇宙。这是哲学的最高境界,也是诗歌的最高境界,而哲学的最高境界也总是诗意的、审美的。

如果说,诗歌之通于天地鬼神,是一种纵向性或发散性的延伸,那么“万化冥一”则是“此在”的“觉悟”。它在诗艺上,表现为意境。意境所体现的是泯灭“我-它”界限,以在场显现不在场,最终实现自我对有限的超越。清人叶燮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忽之境,所以为至也。”(《原诗·内篇》)“冥漠恍忽之境”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想像之境,也是对有限的超越。

从艺术风格上说,有意境的诗通常表现为含蓄。唐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说的是月下鸟鸣,涧边花落,与人事无涉,而传神弦外。李华《春行寄兴》:“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首二句是说城下萋萋芳草,城外流水东西,极天然之致。后二句则言路转春山,屐齿不到,一任鸟啼花落,送尽春光。万物静观皆自得,可谓“不落形气之中,忘怀欣戚矣”。至于元稹《连昌宫词》“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感叹连昌宫之兴衰;韦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感叹六朝如梦,都是以花落鸟啼,寄寓兴亡之感。再如,孟浩然的诗以含蓄自然而不刻意经营见称。《批点唐诗正声》评价说:“浩然体本自冲澹中有趣味,故所作若不经思,而盛丽幽闲之思时在言外,盖天降殊才,非偶然也。”其《万山潭作》云:“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前四句自然发露,是写实;后四句突入旷古,超妙无匹。有论者作设身处地之想:“读至‘求之不可得’,试掩下句,看他如何发放。须知才有意,便失之‘吾与点也’之意。”汉皋解佩的情事虽然非常美好,但求之不得,既然求之不得,则不可死于句下,所以用“沿月棹歌还”煞尾,给人无尽联想。

将言外之义寓含于景物描写之中,是形成含蓄风格的常见手法,不过在人事场景的描写中,也能表现言外之义。比如李白《长相思》其二:“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重点写人事,在“在场”与“不在场”的交替中,咏叹世事的变迁,而以“此在”的自然景物煞尾,更能激发读者的无尽想像。

有意境的作品可以体现出不同的审美特征与艺术风格,可以体现为优美,也可以体现为崇高美。崇高美是一种天地大美。“崇高是有限对无限的崇敬感,正是它推动着有限者不断超越自身。”崇高美,不能简单地说成是壮丽、雄伟,它是一种万物一体的境界。当我们在对一个在场的东西进行无尽玩味之际,实际上也是在无穷地追索不在的、隐蔽的东西,这样就会体现出伟大而崇高的气魄,在我们的想像中,在场与不在场、显现者与隐蔽者已然结合为一体,也即在审美意识中体悟到万物一体的境界。当作者或读者体验到这种情境的时候,其心智与人格便受到一次洗礼,变得成熟起来。

余论

中国古典诗学非常强调人与自然、群体与个体的“共存关系”(co-existential relations),因此,将中国古典诗学定性为生态诗学,比定性为生命诗学,显得恰切,前者突出了本质,并且涵盖了后者。当刘勰将传统哲学中的“三才之道”(天地人)贯通于文论,也即将文学建立在“天地人”系统中,以“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的断语突出文学与自然的生命联系,赋予文学与天地同根的生态价值,使“人文”具有超验的元善品性,已然在文学观念上,建立起以古典生态中心为底色的古典生态诗学的基本构架。相应地,对于重视“关系性”的古典诗学而言,其功用论,也是在“天地人”系统中展开的。在“喻情”(指向个体)、“明治”(指向群体)、“通天地鬼神之奥”(指向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功用上,诗人与读者,在现实关切、情感培育与艺术修养等方面,得到了虽未必是全方位的却是彼此依倚的修炼与完善,这本身即体现出深刻的生态精神。

从现实意义来看,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整体意识与生态意识,有助于克服“人性的分裂”(指理性与感性的分裂),避免人变成“单面人”(马尔库塞语),有助于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树立万物平等的意识,培养健全的人格。从生态诗学的范畴来看,由海德格尔等人提出的,诸如“诗意地栖居”、“家园意识”等西方生态美学范畴,在中国古典诗学中即粗具原型,且意蕴丰厚。海德格尔等人本来就深受东方文化(包括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东方文化滋育了西方生态美学的成长,以生态诗学的视角研究中国古典诗学,已日渐成为世界性话题。

[注释]

①《左传·昭公七年》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说法,十等为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十等之外又有圉、牧,有严格的等级,目的是“以待百事”。

②《穀梁传·成公元年》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汉书·食货志上》:“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闢士殖穀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四民”是平民阶层。

③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说:“中国人看历史,则永远在一个根本上,与其说是变动,不如说是转化。与其说是进步,不如说是绵延。中国人的看法,历史的运行,不是一种变动,而是一种转化。不是一种进步,而是一种绵延。不是从这一阶段变动、进步而达另一阶段,只是依然在这一阶段逐渐转化、绵延。变动、进步是异体的,转化、绵延是同体的。”(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11~12页。)黑格尔甚至非常极端地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黑格尔《法哲学原理》)

④段成式《哭李群玉》说:“曾话黄陵事,今为白日催。老无儿女累,谁哭到泉台。”李群玉集中有《伤小女凝儿》、《哭小女凝儿》等诗。可见李群玉晚景凄凉。

⑤蒲松龄《聊斋自志》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语本杜甫《梦李白二首》:“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以“青林黑塞”借指知音不在人间,而在幽冥鬼怪中。

⑥关于生态审美的内涵,参看曾繁仁《论生态审美观》,《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6年11月30日。

〔1〕陈寿.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

〔2〕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十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3〕中国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二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4〕杜佑.通典〔M〕.长沙:岳麓书社,1995.

〔5〕黄玉顺.绝地天通——天地人神的原始本真关系的蜕变〔J〕.哲学动态,2005(5).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陆九渊.象山集(象山语录卷一).文渊阁四库本。

〔8〕陈伯海.唐诗汇评(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9〕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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