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乐新声背景下别构“雅正”新体的诗法意识与实践:论陆机对古乐府、古诗的摹拟创作

2013-11-14 10:05崔向荣魏中林
中国文学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陆机乐府古诗

崔向荣 魏中林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 广东 佛山 528000;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自汉魏以来,陆机堪称是第一位对为文法式具有敏锐自觉的作家。其于《文赋》中即声称:“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盖陆氏“历观文囿,泛览辞林”,其拳拳服膺者在此。至其诗歌创作,则几于“凡遇古便拟”。揆其心志,笔者认为,陆氏的拟古除其欲“仰观象乎古人”的取法用意之外,自当含有“俯贻则于来叶”的某种心理预期和精神追求。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即径言“士衡文备各体,示法甚多”,此虽论文,实足以概诗,其于陆氏为文确立法式的历史贡献之洞察,殊为独到!但陆机诗歌摹拟创作中“贻则于来叶”的诗法意识之形成以及诗法实践之展开,说到底,还是与汉魏以来诗歌的历史演进以及才学观念的丕变相表里。此中牵涉的问题甚多,限于篇幅,本文专以陆机的古乐府、古诗摹拟创作为视角,就陆氏在汉魏以来俗乐新声背景下别构“雅正”新体的诗法意识与实践加以论析。

王夫之在其《古诗评选》中评陆机乐府拟作《短歌行》曰:

乐府之长,大端有二:一则悲壮奰发,一则旖旎柔入。曹氏父子各至其一,遂以狎主齐盟。平原别构一体,务从雅正,使被之管弦,恐益魏文之卧耳。顾其回翔不迫,优余不俭,于以涵泳志气,亦可为功承。

王夫之批语中“别构一体,务从雅正”数语极其精当地指出了陆机拟诗在汉魏以来俗乐新声背景下别构“雅正”诗体的事实。“使被之管弦,恐益魏文之卧耳”,则又直以陆机拟诗为古音雅乐之嗣响。故陆诗“回翔不迫、优余不俭”的诗体面貌与建安以来曹氏父子放情纵意的诗风迥乎不侔。按诸诗史,王夫之批语所见洵为特识!

事实上,春秋以降,古乐雅声已呈寝微难挽之势。魏文侯于诸侯中最称好古,然其竟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可见,其时情感纵放,音声靡曼的俗乐新声已全然压到端正庄严而富于节制的古乐雅声,难怪班固要说:“自此礼乐丧矣”。而与音乐原为一体的诗歌,其正变演进亦相仿佛。

从传统的诗教观念来看,《诗经》之后,洎于魏晋之际,乃是风雅夷陵,诗道几于坠失的时期。虽然,《诗经》于典正的《雅》《颂》之外已出现变风和变雅,但因其能“发乎情,止乎礼义”,故终不失“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雅正品性。及至楚骚“奇文郁起”,中国诗歌形成了发展的又一高潮,但从文化发生学的角度来看,与《诗经》相比,楚辞毕竟产生于不同的文化系统,故其虽“弘博丽雅”,但其“露才扬己”,怨恶忿怼之情已颇失风雅之致。所以班固于《离骚序》讥其“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刘勰亦叹其为“《雅》、《颂》之博徒”。其后,汉乐府采诗本为规抚上古王道的政治措施,然其所奏实与楚声关涉甚深,且于音乐性质上亦与俗乐新声相近。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即谓: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隋书·音乐志》述及乐府《房中》、《郊祀》的渊源及性质时亦称:

汉高祖时,叔孙通爰定篇章,用祀宗庙。唐山夫人能楚声又造房中乐。武帝裁音律之响,定郊丘之祭,颇杂讴谣,非全雅什。

按,上述《桂华》属《房中乐》,《赤雁》属《郊祀歌》,此各举一目以概其余,均其时宗庙、郊祀所备,然而汉时即不以雅声视之。故刘勰讥其“丽而不经”、“靡而非典”。至如乐府其余篇什,则自然更不出“讴谣”甚至“倡乐”的范围。即便是四言乐府,亦因其源自民间新乐系统之故,而与《诗经》四言显现出颇不相侔的诗体风格和语言面貌。

此后两汉里巷风谣虽一变而为汉魏文人吟咏,但汉魏古诗及乐府拟题创作均是承乐府之流而沾乐府之溉。无主名的《古诗十九首》及所谓“苏李”诗“直写襟臆”不论矣,即以曹氏父子拟题乐府言之,其任气使才亦实与两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纵情抒写全无二致。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对此一诗歌风尚概括尤为精到。其文曰: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此处所谓“淫荡”、“哀思”,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引黄叔琳辑注云:

按魏太祖《苦寒行》“北上太行山”云云,通篇写征人之苦。文帝《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云云,亦托辞于思妇,所谓或伤羁戍,辞不离于哀思也。他若文帝《于谯作》《孟津》诸作,则又或述酣宴,志不出于淫荡之证也。

黄氏所引诗例至为恰切。衡之以前述王夫之批语中对乐府的分类,不消说,文帝《燕歌行》诸篇是偏于“旖旎柔入”之类,至于太祖《北上》及四言《短歌行》诸作,则当归于“悲壮奰发”之属。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于情感表现上的纵放而不加检束则一也。故其所谓“淫荡”、“哀思”,实为恣其志意,肆其哀情所由致;易言之,亦即“发乎情”,未能“止乎礼义”的结果。

至如刘勰对曹氏“三祖”所作乐府下的结论性断语:“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一句,黄侃于其《文心雕龙札记》中则解释为“彦和云三祖所作为郑曲者,盖讥其词之不雅耳”。考诸曹魏乐府创作的实情,黄氏所论殊为剀切!盖其时诗乐已基本分离,乐声几于寝废,故刘勰讥三祖所作为郑曲,则当在“词”而不在“曲”。

概而言之,汉魏以来雅声的寝废,情志的“淫荡”,诗歌语言的鄙率,凡此均构成陆机别构“雅正”新体的诗学背景。当然,陆氏的家学渊源,儒学素养以及晋初礼乐的复兴,雅颂之声的再起,未始不是陆机诗歌务从雅正的另一隐在原因。

但从陆机的古乐府、古诗摹拟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陆机于“雅正”向度的追求,显然更基于其在《文赋》中表现出来的审美新认识。陆氏在《文赋》中针对为文的“五弊”提出了“应”、“和”、“悲”、“雅”、“艳”等五种美学标准,其对“雅”的扬举,正所以救当时为文“悲而不雅”之弊,其文曰:

或奔放以谐和,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从“诗缘情”的认识出发,陆机当然是肯定“悲”的,所以,他反对为文“和而不悲”。但“悲”一至纵放,则又须以知性的人工之力加以约束,这便是“雅”。

所以,由此看来,陆氏在诗歌创作中别构“雅正”一体,其贡献和意义主要还是在诗法的营建而非政教的恢复和揄扬。具体地说,陆机“雅正”一体于诗法的建设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第一,就情志表现而言,其能将汉儒“止乎礼义”的伦理要求转化为诗学的理性规约,藉以检束“发乎情”的“淫荡”,从而形成诗歌“涵泳志气”的典正面貌。即以前述王夫之所评的陆机乐府拟作《短歌行》与曹操《短歌行》(对

)原作对读试加说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蘋。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短歌行》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天重至,华不再扬。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

——陆机《短歌行》

曹诗激言慷慨,雄盖一世,诚为四言乐府之杰构!然其“悲壮奰发”,于岁月流逝、功业未竟之忧,实为耿耿难释,故其情自不免低回往复,“戚戚多悲”。(曹操《步出夏门行》(土不同)语)至其自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气象固属不凡,然其“禅夺”之志则隐然透出。

陆诗的文字则拟仿曹诗,亦同致慨于流年的易逝。但不同的是,其“悲歌临觞”所感怀的内容已由曹诗的英雄壮士之情转为文士的个人感伤。其志既已变为单纯,则其情便不致导入一种过于负重的忧思。“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四句写不得不忧,但继之以“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有咏,长夜无荒”四句则一笔宕开,实取“喻善”、“自励”之意。相较于曹诗的“悲壮奰发”,陆诗于情感的抒写确实可谓“回翔不迫,优余不俭”。

再如陆机《塘上行》,其与所拟的甄后《塘上行》相比,更能见出理性对怨情的规约。兹将二诗列出以便分析:

浦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甄后《塘上行》

江蓠生幽渚,微芳不足宣。被蒙风云会,移居华池边。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泉。沾润既已渥,结根奥且坚。四节逝不处,繁华难久鲜。淑气与时殒,余芳随风捐。天道有迁易,人理无常全。男欢智倾愚,女爱衰避妍。不惜微躯退,但惧苍蝇前。顾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

——陆机《塘上行》

《塘上行》原为甄后见疏所作,论者论及多以为怨而不怒。然观其开篇自云:“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则知其自视不浅,至“念君去我时”以下十四句一气连贯,呶呶不休,则又见其淋漓恻伤之情急切不能自已,所以,最后虽以诚挚的祝辞收束,亦终于未能消解其失意被弃的怨悱之意。

陆机的拟作则不同。其诗起首先以江蓠“微芳”自处,故其后得以“移居华池”,进而“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泉”,则自当是幸蒙“沾润”所致。至如遭谗见弃,则又一归于天道人理的迁易和无常。如此一来,内心纵有惘惘不甘便也不致导向绝望的怨怼,反而,因了这一份参透无常的通达而被消释于无形。末了,“顾君”二语,舍己徇人,但实为缘自深衷的至情之语,温厚之至!王夫之的《古诗评选》于此诗尤见推重。其批语曰:

敛括悠适,不但末视陈王,且于甄后始制,增其风度矣。以文士而咏奁情,无宁止此?

此处“敛括悠适”的赞语诚然与前述“回翔不迫、优余不俭”的评语相应,均准确切中陆诗在情感表现上的特征。但笔者以为尤需注意的是王氏“以文士而咏奁情”一语所揭示出来的诗体演变事实,即陆机拟诗“敛括”的特征乃是陆氏以其文士的审美标准对乐府直抒胸臆的“哀情”加以技术性改造的结果。由于陆机的这一技术性改造多具人工经营和组织的性质,故其拟诗不仅相较原作别具“风度”,而且其于后来的诗歌创作也颇具垂范的意义。笔者以为,此一结论实可涵盖陆机全部的古诗、古乐府摹拟创作。

第二,就语言表现而言,陆机又能将乐府和古诗语言的俚率凡近加以雅化,形成“矜重”的语言特征。

古乐府本多为里巷风谣,感于哀乐,敷辞自然率朴;至汉魏文人咏制,身份虽已变化,但其兴情所至,属辞亦时或卑浅。以下即以前引两组诗歌为例再作分析:

如甄后《塘上行》中以“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数语诉说悲愁,纵笔直陈,不避浅率。陆机的拟作则巧用比兴,易之以江蓠“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泉”的端庄妍丽形象,全然转成“文士”的笔墨;接下又言“沾润既已渥,结根奥且坚”,则反跌下文衰弃,文字引而不发,极为蕴藉。

再者,甄诗中以“莫以”领起,排比申言,以叙“弃捐”的忧惧和憾恨,纯为风谣语气。陆机拟诗则易之以整饬的对仗形式加以表现:“四节逝不处,繁华难久鲜。淑气与时殒,余芳随风捐。”其对比意味相同,但语调已由急切转为悠圆,语言面貌亦完全转成持重和雅化。至如诗歌末尾,陆作以“顾君广末光,照妾薄暮年”收束,隐括《史记》用语,怨而不怒,较之甄作“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祝语的率直单纯,则远为含寄深挚。

陆机对《古诗十九首》的摹拟在语言方面的人工雅化处理似更为典型。兹取陆机《拟青青河畔草》与原作对读比较,以概其余: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芊芊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古诗《青青河畔草》

靡靡江离草,熠燿生河侧。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

——陆机《拟青青河畔草》

陆机的拟作几于字摹句拟,但相较于原作,陆作不惟情调自见不侔,而且在语言面貌上亦去原作甚远。古诗是明言主人公为“倡家女”、“荡子妇”,并以“青青”之“草”、“郁郁”之“柳”所表现的艳阳景色作撩逗愁恨的引子。陆作则是刻意虚化了主人公的身份(“彼姝女”),且以“靡靡江离”的香草意象暗示“姝女”的高贵贞洁品质。(“江离”义本《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原作“盈盈”以下四句写少妇艳质“当窗”,以“红妆”、“素手”示人,已不胜妖冶和招摇。陆作则在状写“姝女”姿色的同时,巧妙补入了“当轩织”的女德女工素质,遂使原本的“倡家女”本色一变而为端庄持重的淑女形象。两诗末尾同写岑寂中的怨恨,古诗直称“空床难独守”,口吻虽属率性之真,然涉词终不免“淫鄙”;陆作则云“偏栖独只翼”,不惟文字雅致,而且词意亦浑含,全不似原作的径直刻露。至末尾“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一句则直把“空床难守”的一股怨意淡释为一种埋藏心底的幽幽感喟,已完全系含蓄、矜重的文人语气。

陆机的其他古诗拟作,如《拟今日良宴会》、《拟涉江采芙蓉》、《拟行行重行行》等亦大抵类此。

〔1〕陆机.文赋〔A〕.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吴淇.六朝诗选定论〔M〕.扬州:广陵书社,2009.

〔3〕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A〕.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王夫之.古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5〕礼记正义(乐记).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班固.汉书(礼乐志)〔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毛诗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9〕班固.离骚序〔A〕.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0〕魏征等.隋书(音乐志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1〕挚虞.文章流别论〔A〕.严可均《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2〕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3〕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1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5〕陆机.陆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6〕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7〕黄节.汉魏乐府风笺〔M〕.北京:中华书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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