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强
严歌苓新作《陆犯焉识》承续了其一贯的对中国历史,尤其是“文革”历史不懈书写的热望,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写出了“政治统帅一切”的二十世纪中国的风云变迁、历史因缘,写出了历史让人震惊的真貌。更为重要的是,严歌苓着重从政治与人生碰撞的角度书写历史,政治是作为必要背景去叙写,从而能够在政治的严苛境遇下,去看待人性的变异与坚执,情感的冲动与麻木,人世的悲壮与渺微,写出某种超政治超历史的沉重和深刻。对于处身政治压力下的日常生活和人物内心世界的持续的、精神性的挖掘,使得严歌苓笔下的政治与人生不再具有单义性、明晰性,而是现出了政治、人生、人性、知识、情爱等等的复杂内涵和暧昧多义。严歌苓一直自赏自己对待人与世界万物、对待人生人世的“达观”态度和“齐万物,等生死”的世界观。在小说集《谁家有女初长成》的后记里,她写道:“当你大大放宽正常/非常的准则,悬起是/非,善/恶的仲裁,你就获得一种解放,或者说,一个新的观念自由度。”《陆犯焉识》同样是这样一个观念的演绎。但严歌苓显然更为重视这部据说以其祖父(严恩春)为原型的写知识分子的小说。
《陆犯焉识》讲的依然是一个“伤痕故事”,可是它将这个“伤痕故事”讲得如此“现代”,如此贴近历史的内在脉搏和生命律动,揭示出如此之多的历史细节,如此让人震惊!这提示我们思考如下问题:“伤痕文学”之后,“后伤痕文学”如何叙述“伤痕”?从某种意义上说,“伤痕”的意义在于“叙述”的意义。“话语讲述的年代”恒定不变,是一个巨大的可以以任何方式给予其意义的“底板”,“讲述话语的年代”则瞬息万变,时刻准备赋予此“底板”以相应的意义。严歌苓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重写“伤痕故事”,意义何在?作为一个旅美作家,其国族认同是否潜在地决定了她书写“伤痕故事”的诉求?作为一部有浓烈家族史意味的小说,家族的记忆、个人的伤痛是否参与并进而影响严歌苓叙述上的“包容”之预期?是什么导致了这次重写?在此追问下,严歌苓所说的《陆犯焉识》的写作艰难也许就不是一种自谦或个人广告,而是一种确切可感的此时此地的真实体验。因此,我愿意相信严歌苓所说的艰难,进而我相信正是这份写作的艰难造就了小说的厚重。综而观之,我意欲从以下三点考察作为“后伤痕文学”的《陆犯焉识》:一、政治与人生的互渗;二、史的冲动与情的纠扯;三、被囚禁的自由与遭阻断的情爱。
《陆犯焉识》的封面印有“当政治与人生相遇,孰是孰非”这样的字眼儿,提示读者该书的主要关注点。在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少有不经政治渗透和改造的现实。小说对于政治的叙写是充分的,以致政治的气息及其压抑力量在小说中无处不在。然而,日常生活以及伦理规范在另一极依然显示出自己执拗的对于政治的反抗力。在彼时彼刻与政治风云平行开展。小说在此显露出第一层的丰富与复杂。“后伤痕文学”依然要决绝、严正地控诉恐怖的政治及其对人世的伤残,然而,较之于“伤痕文学”批判政治的直截了当,“后伤痕文学”由于有了相当长的时空距离的间隔,更由于对历史有了深入一些的理解,它对待那段“伤痕”的把握就相对理性和有包容性。小说中,政治能量是充沛的,人生的激情也丰足。如果说这里有着无尽的纠结与矛盾的话,那么也可以同时说这才是历史现场的接近于真实的“声音”。试想,非如此地纠结与矛盾,如何能够呈现、最大可能地呈现政治与人生互渗的千般景象、万种风光?历史的现场毕竟并非如“伤痕文学”所出示的那样泾渭分明、黑白立显,而是有着诸种逼不得已的微妙因素、细微情景的在场,有着被历史裹挟的无力和无奈的因由,而所有这些又怎能“一言以蔽之”!历史本身是复杂而丰富的,《陆犯焉识》逼真地再现了政治与人生互渗的具体状况,以及两者各自的丰富性。在这样的视野下:政治极其残酷,但又是历史本然的彼时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生极其悲惨,但又一直保持那种生活的热望和勃勃生机。
制衡人生、统治一切的威力政治
直观来看,《陆犯焉识》重点展现的乃是关乎陆焉识一生遭际的政治风云。政治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向来密切,陆焉识的特殊身份——知识分子——使得小说能够表达无比丰富的政治内涵,从而也就能够传达威权政治的诸般情貌。《陆犯焉识》当然是一部沉痛控诉曾有年代政治罪恶的严正之作,纵然这种严正的控诉在新的年代里获致了它的新的面向与质地,从而有了历史的复杂性。陆焉识本人的政治遭际堪称曲折,但小说显然也没有放弃对于陆焉识身边之人——随着陆焉识地位、环境的改变,这些人物也有不同的层次——的政治遭际的直陈。政治带给人的创伤性体验因之有了更为丰富的表达和呈现。
首先,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的戕害——精神的和肉体的。这种戕害的发生往往没有来由,只是因为政治执意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需要有相应的专政对象,就有人必然遭殃。所谓的“镇反”、“肃反”、“反右”、“文革”中遭殃的人,都是这一意义上的被凌辱者。这时候的政治是一个虚空般的存在,犹如卡夫卡《审判》当中的执法者和权力机构所拥有的“生杀予夺大权”,一旦被其指控有罪,被定罪逮捕,再无申辩的可能。陆焉识的被捕有力地说明这种政治的荒唐和荒诞。政治对人的戕害首先体现在肉体创伤上,陆焉识的夜盲症、肾衰、肺结核、牙病等即是例证。犯人们身体上的各种残疾和疾病更是数不胜数,让人叹为观止。政治对人的戕害典型地体现在对于人之尊严的抹煞。不用提陆焉识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和一批知识渊博的老右派在劳改生活中近于牲畜的存在事实,就看那些真正的“实至名归”的犯人的劳改生活,也不由不因为人之尊严的凋敝和黯淡而让人惊心。
其次,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性的扭曲。在尊严丧失殆尽之后,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和自保,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争斗开始了。小说开头对于草地的诗性描绘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反衬或反讽:人与自然的交战终将毁灭这一切。人性的扭曲首先出现在草地动物的惊呼声中——“人来了!”其时“正值人吃兽的大时代,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都是‘谈人变色’”。在这片政治造就的广大天地里,人与自然的争斗不过是人与人争斗和倾轧的一个注脚,人性的扭曲之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尽现残酷和血腥意味。小说以惊心动魄的文字诉说着:当人为了生存而必须残害同类时,他们完全可以做到惨绝人寰。梁葫芦这个死刑犯公然的邪恶和以小欺大、以弱欺强,确证着人性的扭曲之泛滥和普遍。河北干事对陆焉识的变相折磨同样让人不寒而栗,人性的阴暗在这里体现为变着花样地整人致死。加工队谢队长对梁葫芦以及其他犯人的残酷刑罚看似不可容忍无法想象,却是劳改场部必然发生的事情,没有谢队长也会有王队长、张队长出现。因而,在大荒草漠,最为血腥的事情反而有了最为平常的面貌,可以让人麻木地接受。颖花儿妈与放牧中队队长的偷情、梁葫芦的手淫则是在性爱层面上的扭曲。而冯子烨对于陆焉识的情感淡漠,甚至仇视、憎恨,则让人见识到政治倾轧下亲情的覆灭。
最后,小说写出了政治对于人的信仰层面的影响。中国的二十世纪历史风云变幻,波谲云诡,此起彼伏,动乱不止。但究其实,不同政治诉求之下的主义之争才是问题的关键。一旦一种主义成为信仰,为了实现信仰所付出的沉痛代价,所作出的流血牺牲,所带来的残酷破坏,就是情有可原的。因而,最虔敬的信仰,往往带来最残酷的现实。《陆犯焉识》泯除了一切政治的合法性,或者说政治的合法性并不是它要辩明的一个问题。在悬置政治评判的同时,小说执意去展现政治的一系列后果,通过对政治后果的铺陈,呈现一种政治笼罩之下的生活实况。由于跳出了任一政治倾向的干扰,小说最为有力地暴露了各种政治的弊端和荒唐。这不啻于一种更为有力的控诉!历史的波谲云诡、变幻不定,使得对其简单的评判有失偏颇,小说将重心放在了对于政治的“中性化”描述和对于政治笼罩下人、人世生活的细致探查,从而发掘出那些政治磁场中的内在意味——关于人的,关于人生的。从这个角度看,凌博士和大卫韦的存在之所以是重要的,在于他们共同指证着当政治成为一种信仰之后所可能具有的致恶效果。
日常生活与平常人生的活力持存
有没有政治,有何种政治,日常生活总要继续,平常人生也要展开。政治尽管可以给人生带去种种影响,但人生依然兀自前行,不断前进。小说在引子之后的第一小节《场部礼堂的电影》就牵引出了焉识小女儿冯丹钰。陆焉识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却一定要向邓指导员说的话语是:“我必须请假去、去、去、去、去……场部礼堂。”这一连串的“去”字强调了陆焉识内心的强烈渴求:看女儿一眼。在小说的开头设置这样一个关节——父女之情——是大有深意的。在政治生活刚刚开始叙述的时候,日常生活同步进行。在接下来的《欧米茄》和《恩娘》两个小节里,这种对日常生活和平常人生的兴趣一再追加。欧米茄表虽说是冯婉喻——小说重要的女主人公——的“产物”,但由此引出的恩娘在我看来更有意义。恩娘是陆焉识一生难逃的一张网,陆焉识却对之无可奈何,只有听之任之,在内心里的抵抗从来抗不过恩娘的两行眼泪。陆家的日常生活实际上完全在恩娘冯仪芳的控制之下。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娇小女人实际上是整个民间智慧和日常伦理的集大成者,举手投足尽显风范和不可抵挡的魅力。这个只有八个月新婚生活的寡妇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和经营日子的能力。在陆焉识吊儿郎当、不谙世事的耿直莽撞的生活里,正是恩娘以及饱受恩娘影响学得恩娘真传的冯婉喻艰难而有滋有味地经营着一家的生计,使之承受战火,承受流言蜚语,承受政治的倾轧,终而使得平常日子安然无恙,保持生机。“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缠住。”从此,陆家再也逃不脱恩娘的掌控,陆家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无不流露出恩娘的审美趣味和价值标准。然而,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在恩娘的操持下,陆家虽然饱经政治风雨,但一直维持着应有的体面和尊严。这种生活的尊严和体面的持存,体现着日常生活和平常人生的尊严和价值的执拗。在每日的耳濡目染和恩娘苦口婆心的教导下,这一套操持和经营生活的办法在婉喻的手里继续发扬光大,从而使得陆家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长河里,保持了一贯的日常生活的统一协调。在与政治风云抵牾的历史场域,恩娘的光辉形象渐渐成形,作者借此流露的乃是对于日常生活的肯定态度。纵然这种肯定带有特定年代必然生成的万千无奈。
一九四七年恩娘因为陆家房产所有权的即将丧失而黯然离世;一九五四年陆焉识被捕之后由于耿直的个性和口无遮拦一度被增刑至死刑的当儿,冯婉喻将房子抵押成现金,送礼说情;一九七六年围绕陆焉识的特赦,陆家闹翻天似地想办法;一九七九年陆焉识回上海之后的日常生活却一波三折,平淡中包含卑微,纷争中尽现苍凉……这些就够了,陆家一家的境遇实可作为二十世纪中国人日常生活的缩影。在那样一个严酷的政治时代,日常生活的酸甜苦辣依然存在,依然生长,依然蓬勃,依然繁衍。在政治瞬息万变的格局里,人与人之间的日常情谊备受考验,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平常人生也历受摧折。政治的是是非非与人生的是是非非交相缠织,衍生出无尽的纠结与矛盾。我觉得,这样的纠结与矛盾恰恰是小说丰富与复杂之意义的生成点:在一个给定的政治环境里,那些日常生活的进行经受了怎样的曲折历程?在一个自成体系的日常生活的论域里,如何看待政治的演练及其创伤性后果?这就是“后伤痕”书写的力道所在。在看似肢解正统和唯一的表层下,它执意去探索那历史深处的思想,政治与人生在这样的看待中,不再明晰,但也不再确凿和单调,却又可能最为透彻、锐利地进入人们的思想,激起层层涟漪。重写“伤痕”,其实不只是重写那段创痛历史和其间的故事,它重在重树历史的存在尺度,重构历史地形图。因而,它是在思想性意义上的深入开掘。
陆焉识生于一九〇一年,可以说是一位世纪老人,一世纪以来的历史大事在他的身上得以汇聚,折射呈现。小说对于百年来中国历史呈现的冲动由此“昭然若揭”。尽管不能说“史诗性”是《陆犯焉识》的追求,但叙述一段历史的渴望和冲动,在严歌苓这里,确实十分强烈,它本身确也是一部厚重之作。事实上,《陆犯焉识》可以看作严歌苓固有历史情结的一次新的爆发。《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人寰》等小说已然显露出严歌苓对于历史叙事的热衷和偏爱,尽管这些历史叙事只是被严歌苓处理为小说人物活动和情节展演的背景。虽然身在海外,严歌苓却一直致力于书写中国历史,特别是“文革”历史。这看似矛盾和令人讶异的情形确是严歌苓的本然状态。
《陆犯焉识》首先是一部家族史。严歌苓在多大程度上注入了个人家族史的因素暂不考虑,就小说呈现的陆家而言,这是一个完整的陆家家族史。小说里,陆焉识的一生经历经由陆家后代冯学锋的叙述得以保存。“叫陆焉识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这段叙述让人联想到马原那段著名的叙述——“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冯学锋作为叙述人最大的意义在于经由她的叙述可以连贯起一部完整的陆家家族史,毕竟,历史的最后一代是最有可能完成一个关于之前世代的较为完整的历史叙事的。作为叙述人,学锋大部分时候是以旁观者的姿态言说,但她时而地走进历史现场——作为历史中的一员——却又将自己置入叙事之中,从而引出更为客观中立的叙事者,带出更多的历史枝节。这样,在讲述家族史之外,《陆犯焉识》同时讲述了一份独特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史。“中国知识分子的囚徒生活”的概括也许有失偏颇,但知识分子的囚徒般的生活的确是小说展现的一个重点。陆焉识的两次坐牢经历牵扯出的实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的不同时期的黯淡遭遇。值得一提的是,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曲折经历的讲述在王小波那里有着别开生面的黑色幽默的意味——在一片笑谑之中,“尘埃落定”的却是十足的沉痛和悲凉。与之不同,《陆犯焉识》写出的知识分子精神史,却直接诉诸于反讽和沉痛,固然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的交相缠绕使得这些反讽和沉痛意味的表达稍有迂回。这大概源于严歌苓在小说中投注了个人对于严氏家族史的沉痛回忆和“切肤之痛”。这使得严歌苓笔下的知识分子精神史具有另外的风貌。而归根结蒂,家族史、知识分子精神史的书写和探察都是为了再现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风云,因而,这还是一部关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小说。通过一个家族(陆家)的起落沉浮,通过一个群体(知识分子)的荣辱哀乐,小说绘出的乃是一幅百年中国史。
然而,史的冲动固然成为事实,作为明确的追求和意图,在小说中却依然可以看到史与情的冲突、争斗、纠缠不清。严歌苓笔下的历史现场没有走向单一和简化,而是有着无限丰富和复杂的彼时氛围、气场、风味。历史是由具体的个体组成,历史的大是大非无法脱离每一个体的恩恩怨怨的牵扯和渗透。历史与个体——个体最为有力之处在于其情感特质——的共处与其说是明白晓畅的,不如说是多义混杂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多义混杂庶几可以接近丰富而复杂的历史场域。大历史浩荡向前,为着一个据说可以应诺的美好前景,实际上摒弃了或者说尽量不去“逗引”、触碰个人的一己意志与情感。泥沙俱下的大历史犹如一条裹挟万物的大河,兀自奔腾向前,在其构筑的所谓整体性和直线前进的世界图式中,个人不过是面目不清的被迫适应者。然而,作为“后伤痕文学”,《陆犯焉识》没有单纯出示大历史的固有法则及其不可阻挡的惯性和力度,固然对于大历史如许的多角度呈现使得历史本身的合理性难以被驳;《陆犯焉识》同时给出了个人的存在尺度——情。历史与个人、史与情的互渗和难以剥离的历史事实使得作品骤然打开了一个宽广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一切原本的历史面向当然存在并保持,但因了历史与个人、史与情的共生并存和矛盾对抗诸般情形,一切就不再简单单纯。说《陆犯焉识》的历史书写即是情感书写,或许有些夸张和不切实际,但《陆犯焉识》出示的情感分量的确厚重而强大,让人难掩感喟。我认为,在《陆犯焉识》对史的强烈冲动之中,始终未曾摆脱情的纠扯。《陆犯焉识》当然不是一部人情小说,更不是以情为动力的小说,如以上所分析,它有着庄严的史的诉求——家族史,知识分子精神史,二十世纪中国史,一脉相承。但通观小说,情的分量委实不轻,不仅有陆焉识的两段露水情缘的书写,更有陆冯旷世之恋的浓墨重彩;不仅有男女爱情的铺张,更有市井细民的家常感情的抒发;不仅有正常的情感,更有畸恋和非法之情的披露。史的明晰和严正,史的庄严和严酷一再受到情的干扰和撕扯,在每一处历史的庄严时刻,都可以见到情的渗透和钻入、情的张扬和放肆。在史的每一领地内,都可以见到情的奔泻而出,史的冲动与情的纠扯互相缠绕,难分难解,乱欲迷眼。这是《陆犯焉识》第二层的丰富与复杂:史的冲动与情的纠扯,大历史与小情感的互相交织以致难分难解,在加强两者联系的同时,也在在见证着两者的分裂与错愕。
冯子烨的所作所为将情与史的纠扯推向了极致,如果说陆焉识的两段露水情缘还是在特殊历史情势下的“正常”情爱,婉喻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为了丈夫由死刑减为非死刑而主动做戴同志的情妇虽然十足沉痛,依然可以让人尊重和理解,甚至颖花儿妈与牧业中队队长的偷情,虽则有违人伦常情却还让人可以谅解和原宥的话,那么,冯子烨的拒不认父和对于特赦归来的父亲的寡情冷淡则让人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谁人都知道,改变冯子烨和陆焉识关系的关键在于“肃反”运动、“文革”运动以及这些运动得以施行的一整套政治逻辑。在建国后的运动频仍的时代氛围里,冯子烨所以选择一种犬儒、狡诈、软硬兼施、明哲保身的行为准则似乎有情可原,也是历史的某一时期造就的个人的无奈选择,但冯子烨父子之情的丢失依然让人感觉可怖。这并非没有考虑冯子烨本身在政治运动中的惨痛遭遇,而恰恰是考虑到这样的政治创伤,反而令人更对其对父亲的不孝不敬无法原谅。父子之情的根底在哪?是否父子仅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亲情所体现的伦理依然有着穿透政治的能量,我依然相信这样的朴素见识。在历史的致命关口,我依然相信亲情所体现的伦理是一道不可超克的人之存在底线。舍此,人类没有未来。在冯子烨看似充满历史合理性的理解中,父亲陆焉识的认与不认竟全以他自身利益的得失为考量准则。在得知陆焉识即将特赦这一消息之时,冯子烨的第一反应是权衡陆焉识的回来与自己的利害关系:
子烨却决定先不回信,等一等看,假如是逃跑出来的,他找不到他们也会自我暴露,被警察再捉进去,跟他们也没有关系。
在建国后的政治运动中成长的冯子烨到底失去过什么?遭受了什么?竟变得如此绝情和势利,如此让人不寒而栗。细细考来,无非是失去了初恋女友苏咪咪,无非是顶了个不好的名誉,忍受了风言风语和政治冷眼的隐形欺凌,无非还有“文革”中的被斗争……然而,这些都是历史进程之中的必然:在当代中国,毕竟这些大历史的发生由不得小民众的意志。如果非要追究,此乃历史本身的荒谬、非人性所造成的万千生活被破坏之微小一例,罪魁实非陆焉识。冯子烨可曾反身思考陆焉识遭受的那些伤痛,可曾想到历史同样地、同等程度地冲击了陆焉识的正常生活:在一个给定的政治情景里,冯子烨与陆焉识之间的情感张力着实令人震惊和心寒。困窘在于:既然陆焉识可以认识到“为父的坐牢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全家都跟着坐无形的牢狱……人民和政府不信赖你,你爱的人,你爱的人的家人也不信赖你”,而对家人抱持宽容,缘何冯子烨就不能设身处地考虑一下父亲的遭际、父亲的曲折?当冯子烨无比义愤地对陆焉识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苦?!你一个人冤枉?!你冤枉是自作自受!我们才是真正冤枉!”历史的重量和情感的分量轰然撞击,其情其形令人心碎,不忍正视。
在新的时代讲述“伤痕故事”,《陆犯焉识》触碰到了“自由”、“情爱”这样的亘古题旨,然而它的触碰显示出新的意趣。在《陆犯焉识》中,自由就是不自由,或者说在不自由的情形下,却有最大程度的自由;情爱就是空缺的情爱,或者说只有在想象中才可实现的情爱成了最为动人的情爱。这是本文所要探讨的第三个层面的丰富与复杂。从当代文学自身来看,“后伤痕文学”虽延续“伤痕文学”的相关主题和批判指向,新的主题和批判指向的开拓才最终使得其有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文学都应关注当下世界,所有对历史过往的文学意义上的重述都是在对当下发言这一前提下才获致其深意,然而无论是述古还是叙今,文学在讲述一段故事、叙述一段话语的同时,不探触到存在的层面大概难达艺术的高地。如果说“伤痕文学”的重大意义在于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的恰好吻合,因而推动社会思潮的积极发展的话,“后伤痕文学”则开始试着摆脱或者跨越这些社会层面向上的“倾诉”,走向对于存在的探察。在陆焉识的个体生命中,自由的追索之路最终是因为其对存在之痛的深深触碰才引人感叹,而冯婉喻的情爱想象亦是因为走入对情爱的存在论意义的揭示而引人深思。无疑,《陆犯焉识》在对于人之存在情景的逼视中进入了对于存在困境的探讨论域。这一论域必定充满复杂与无尽的况味,但由此确乎引领我们走向丰富。固然《陆犯焉识》有一些缺陷,比如过于传奇化的人物经历以及对苦难的极度渲染等,但它的探索和前进毕竟预示了“后伤痕文学”的一种可期待的未来。
最大的自由来自最深的囚禁:自由的悖谬情景
陆焉识最初的追求自由之举体现在反对恩娘一手操办的包办婚姻。由此引带出反对恩娘,拒绝冯婉喻,仇视家庭生活等关节。但值得注意的是,从一开始,陆焉识对三者的反抗就充满了暧昧,有一种模棱两可的容忍:他娶了婉喻,在随后的生活中虽然对婉喻十分讨厌,还是跟婉喻育有两女一男,本本分分地过足了家庭生活;他对恩娘仇视有加,但从来不敢违抗恩娘,尽着长子一切的孝敬义务,并且还附带着承担恩娘指派给他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暧昧角色。在家庭生活中的境况象征性地暗示了陆焉识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同样状况:追求自由的举动反而落入相当不自由的陷阱中,自由与不自由相互缠绕,不可分离,无法摆脱其一。这就使得陆焉识的追求自由的举动暧昧可疑。单单从陆焉识个人的“好人”性格——见不得人为难,见不得人伤心——来解释这些矛盾暧昧,显然有些权宜,不能切入问题的要害。陆焉识的追求自由之心越急切越真诚,那些非自由的因子和力量在他的行为、思想中也就越显现、突出。这是陆焉识挣扎一生的宿命状态。抛开陆焉识一人的矛盾犹疑的性格,这就是一个自由追求者的终极命运的写照:自由的诞生始终伴随着不自由的锁链,自由与不自由相伴相生,缺一不可。如果自由与不自由是粘连在一起的,那么严歌苓所创造的陆焉识的形象就有最大的真实性,他不再是观念化的表达,而是因为引入了自身的对立面,使得自身形象趋于丰满和立体。无可否认,陆焉识的一生是追求自由的一生,但依然无可否认的是,对自由的追求伴随的正是一系列非自由的举措和实践;反过来说,尽管陆焉识看起来一生坎坷,绝非自由,但他内心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在非自由的捆束中,执拗的自由喷薄而出。
然而,这样的自由还只是一种主观的预设和猜想,小说并没有展现陆焉识本人在家庭生活、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中因体会锁链的坚硬存在所获得的自由。相反,正如“陆犯”这个名号所昭示的,陆焉识一生没有逃离“监禁”的状态。其实,陆焉识最为奔放的自由出现在最为严苛的劳改生涯中。在那片由残忍的人际关系和严苛的自然环境组构的大荒草漠,一方面忍受着极端的痛苦和创伤,忍受着最为不堪的屈辱和折磨;另一方面,由于无限接近生死的边界,善恶的分野,荣辱的中线,陆焉识反而在濒临绝望的情绪和遭际中收获了完美的爱情和完全的自由。在极其严苛的自然和精神环境之下,陆焉识将自己逼入最隐秘的内心,正是这样的毫无退路地退向内心导致了自由的最大迸发: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思想因“向死而生”的真实处境而获得了空前无碍的释放。在地狱般的“黑号子”里,陆焉识达到了一种生死两忘、莽莽苍苍的思想的太虚玄境。“我思故我在”!在这样的时刻,陆焉识灵魂出窍,肉体的捆锁和精神的乏味最终使得思想冲破一切的限制和束缚,奔向辽阔无垠的自由。
在“平反”生活的反差叙事中,自由的要义再次被碰触。特赦后,陆焉识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家庭,从政治的严酷统治下获得了“自由”。像“归来的诗人”一样大唱赞歌,也许是陆焉识应有的作为。然而,新旧时代的断裂论对陆焉识好像是不存在的,所谓“断裂论”,事后证明不过是一种政治上的“构造”。在政治生活之后的日常生活里,追求自由的阻力大大减少,自由的获得反而更加艰难。陆焉识很快发现自己在“劫后余生”的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对于一直以来以家庭顶梁柱自诩的陆焉识来说,是猛然一惊,猛然一沉:现实经过历史的冲刷,在陆焉识二十年的空缺家庭之后,已然面目全非。冯子烨的绝情,冯丹钰的大龄未婚,冯婉喻的失忆,冯学雷、冯学锋的顽皮与不谙世事……虽然陆家(奇怪的是,陆家的人几乎都姓冯,在陆焉识归来之后,也没有要改姓的想法)在冯婉喻的固执而“病态”的坚持下,逐渐接受了陆焉识,将之重新纳入家庭生活,但这时候的陆焉识却彻底成了一个真正“佣人”般的存在。同样严酷的情况还在于:八十年代的人们还有敏锐的政治嗅觉,“老无期”的罪名依然是陆焉识不能摆脱的身份标识和污名化的指称;看似平常正常的八十年代生活,对于陆焉识来说,却始终有一个无形的囚牢存在——纵横交错的审视目光。在这样杂乱目光的网络中:一旦身为“反革命”,一生都是“反革命”。相对于曾经实在的囚牢,陆焉识更难以忍受这种无形的囚牢。在自由的道路上,无形的枷锁让陆焉识深感创伤,更其创伤。
空缺的情爱,想象的满足:情爱的悖谬情景
陆焉识与冯婉喻的爱情是小说高潮中的高潮,核心中的核心,与之相比,我甚至以为,陆焉识追求自由的一生相形逊色,黯淡无光。一旦进入到陆冯之恋的叙述,严歌苓的语言立马生出一种别样的风貌:情深意浓、缠绵似水、张力无限,似乎可见严歌苓目前叙述感觉最好的《人寰》的风姿,摇曳多姿,引人入胜。在我看来,严歌苓对于陆冯之恋的书写是最为用心的,在政治坎坷、自由寻求等主题的背后,陆冯之恋的铺叙才是作者最为在意之处,也是其心血汇聚之所。严歌苓终究是一个以写细腻情感著称的作家,女性主角的抽离并没有使得《陆犯焉识》陷入男性话语的铺衍之中,知识分子第一次成为小说主人公也没有使小说走向单一的自由寻求之旅的铺展。在对陆冯之恋的书写中,严歌苓让人再次见证她的力道和她的魅力之所在。正如严歌苓在移民小说中经常做的用“文化关系”取代“权力关系”和“东西对峙”,在历史小说中所做的用“民间力量”和“日常叙事”取代“政治力量”和“民族-国家叙事”一样,在《陆犯焉识》中,严歌苓的底牌是一种情爱模式的建立。无疑,陆冯之恋是独特的、稀奇的,甚至是荒诞的、不可思议的,然而却是万般迷人的。有理由认为:在《陆犯焉识》中,陆冯之恋所表征的情爱实践具有某种超越性,超越历史,超越现实,超越政治,超越权力,它指向人类的恒久企盼之一——爱情的至高规范,代表着一种理想爱情的存在样式。在这样理想的情爱模式中,我们似可寻找人之存在的更为诗性的可能。
然而,陆冯之恋的存在恰恰是空缺的,犹如虚空之中的虚空,仿似子虚与乌有的交谈。在小说中,陆焉识和冯婉喻对于双方情爱的发觉和陷入首先在时间上是错位的:如果说冯婉喻从最初结婚的时候就对陆焉识爱之深,那么陆焉识在同一时期则恰恰是对冯婉喻恨之切的。等到陆焉识在不堪忍受的牢狱生活中因感念婉喻而对之心生爱意之时,冯婉喻已然觉得自己配不上陆焉识了——因为一次无奈之下的身体交易,婉喻已然背负良心不安的重担。其次,陆冯之恋在双方地位上也是不平等的,始终有一个高低的落差。在陆焉识去美国留学之后,两人落差更见其大。冯婉喻从来没有将陆焉识平等看待,从而在平等的前提下与陆焉识相知相悦,她从来以仰望的目光看待“高高在上”的陆焉识。陆焉识对冯婉喻爱意的萌生也有一个高低落差的变化过程。最后,陆冯之恋的空缺更体现在两人恋情表面看来的子虚乌有,甚至好像从未发生。时空的巨大阻隔始终是陆冯之恋的主要障碍。如果恩娘的存在还代表着一种来自传统的情爱阻力而非实际的时空之隔的话,恩娘去世之后,时空的阻力就变得强大起来。以致在这样的时空“错愕”中,可以认为:从头至尾,陆冯之恋从未发生过。
既然情爱是空缺的,何以陆冯之恋又有无穷魅力和因之而来的深远怅叹,久久回响?严歌苓的魅力和能力就在于她硬是使得这一段空缺的情爱塑形为绝对的旷世奇恋,绝对地感动人心。在做客新浪谈新书《陆犯焉识》的时候,严歌苓谈到自己对爱情的看法:“最最强烈的爱情是被禁锢的爱情,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种爱情连苦涩都会享受的,而且我觉得爱情在所有的时候都在发生,在最艰苦、沉重的大时代里,爱情都在发生……”在我看来,《陆犯焉识》对于这段空缺的情爱的刻画所以感人,与这种绝望的爱情观念大有干系。借助于想象和回忆,这份看似空缺不实的有爱反而生发出最有情最有爱的意味,产生最浓烈的情爱分量。这是想象的力量,更是爱情的重量。相比于陆焉识的“追悔莫及”式的情爱想象,冯婉喻对情爱的想象式表达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让人感怀。陆焉识的空缺在冯婉喻看来,根本不是事情的关键。在冯婉喻这里,陆焉识一生的情爱“空缺”——先是精神空缺,后是肉身空缺——其实从未空缺,一直都在,那种气氛在,那种感觉在,那种爱情在。冯婉喻对陆焉识的感情一直都是炽烈的,虽然确有为救陆焉识脱险而自陷于身体交易的创痛在内心徘徊不走,但冯婉喻从来认为陆焉识会重回家庭,因而仍可以在想象中继续在陆焉识面前洁身如玉,仍可以继续一段传奇之恋。很难想象,二十多年来,在冯婉喻的每日生活中,陆焉识的不在却是冯婉喻心头最宏伟最醒目的在,在冯婉喻的日常逻辑里,一时一刻也没有少掉陆焉识的精神存在和精神参与。冯婉喻这一痴情女维度的存在使得陆冯之恋往一个更高的高度升华。冯婉喻以自己的一言一行确证着情爱的最高含义和最后真谛:最强烈的爱来自于最平实的行为。婉喻只是一个平凡的存在,但却可以为了一份空缺的爱,为了一个空缺的爱人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情爱的要义在这里最为触目地呈现。婉喻不是在想象情爱,她就是在想象的情爱中生活,想象的情爱就是婉喻的情爱。然而,这有些平淡的情爱事实却足以造成最深刻的情感深思,最为平常的婉喻却有望诠释爱之最高理想。婉喻的绝世之爱意就此体现在生活的所有枝节里,使得每一个时刻和每一个细节都爱意满满。小说结尾婉喻在焉识即将“归来”之际骤然失忆,不仅使得这份想象式的情爱臻于完美,更是足以让人潸然泪下,堪称情爱书写的经典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