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另类的奇迹:董启章的书写/行动和《学习年代》

2013-11-14 06:30王德威
当代作家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读书会小说

王德威

董启章二○○五年开始发表长篇小说“自然史三部曲”,六年以来先后推出第一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第二部《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物种源始·贝贝重生》是最新完成的第三部上编,副题“学习年代”。三部曲仍然未完,但是篇幅已经十足惊人:第一部三十万字,第二部六十万字,第三部上编五十二万字。有待完成的第三部下编预估六十万字。

这样的篇幅已经超过了一般的长篇体制,而董启章写来似乎意犹未尽。是什么样的题材让他有如此不能不写的行动?“三部曲”顾名思义,要让我们想到大河小说、革命演义之类作品,像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等。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动荡曲折,仿佛不以接力式的长篇就难以道尽其中的起承转合。但董启章的三部曲不以国族历史为重点;他要写的是定义独特的“自然史”。而他的小说时空坐标,人物情节安排也明显逆反传统三部曲那些悲欢离合的公式;看看小说标题就可以思过半矣。

董启章也不是时下所谓的后现代作家。他结当代叙事技巧,从拼点、错置,到戏仿等,操作娴熟,但却毫无“玩”小说的意图。他结构居之不疑的性别、价值、观念,也同时思考建构“物种源始”的可能。他对虚构和真实的辩证关系,还有书写的伦理意义,尤其念兹在兹。这样的董启章其实有相当“古典”的承担。

更耐人寻味的是,董启章创作的环境不是大陆或台湾,而是香港。香港并不以文学知名,然而过去数十年来却有不少作者默默从事纯文学写作,而且成绩不俗。董启章的意义在于他不仅甘于寂寞,而且能逆向操作。他借助如此疏离的环境“一意孤行”,创造出与大陆和台湾文学截然不同的想象空间。在最奇特的意义下,他的创作呼应了一种名叫“香港”的感觉结构。

在《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上部《学习年代》里,董启章将这些特点发挥得淋离尽致,以下的四个面向,可以作为讨论的起点。

董启章对“物种源始”的议题一向有兴趣。追本溯源,他在一九九二发表的作品《西西利亚》已经有迹可循。一个年轻的男性上班族不为暗恋他的女同事所动,却对一尊陈列在服装店里的断臂塑胶模特儿倾倒不已。他透过女店员转交情书,而女店员居然代替塑胶模特儿收信回信,并且为模特儿(或自己)取了个名字——西西利亚。三者之间发展出诡谲的感情关系。小说以服装店歇业作结束,但西西利亚的故事既然开始,就有了衍生的可能。“除了把你的名字,把你的故事继续写下去,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从《西西利亚》读出日后董启章小说的不少人物和母题,像创造与虚拟、现实与欲望、表演与性别等;而从呼唤西西利亚而生的女性对象,像栩栩、贝贝,也从此层出不穷。但最重要的是董启章对人和物之间关系的复杂思考。

许维贤根据弗洛伊德理论指出董启章小说里常见的恋物癖,以及因此产生的欲望的表演剧场,挪移、伪托、“去阳补阴”,不一而足。如果沿用马克思理论,我们则可谈香港作为一个有殖民背景的资本主义城市,物质与物化所形成的交换网络已经滋生幢幢人、物不分的魅影。从日后董启章作品来看,“物”也可以是自然界的总称,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的环境,也是一切创造和被创造得以发生的条件。如果我们进一步附会中国传统诗学里“感物”的观念,则可说物是独发情感,引起创作的媒介。所谓“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想来董启章应会同意。

一九九四年,董启章凭《安卓珍尼》获得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这部作品备受肯定,也成为讨论董启章文字的注册商标。小说借一个女生叙事者对制式异性关系以外的性别、爱恋的向往,引申出雌雄同体、同性欲望的辩证。九十年代性/别论述大行其道,《安卓珍尼》(和另一获得大奖的《变身》)似乎是个应时当令的作品。但董启章另有怀抱,他要探勘欲望和身体在文明和自然之间辗转轮回,所幻化的种种面向。小说的副题是“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而与故事女主人公性别越界的冒险平行的,正是她对一种雌雄同体的生物斑尾毛蜥的追寻。斑尾毛蜥以单性、全雌性品种存在,却能在进化过程中摆脱雄性支配,与配偶进行假性交配,完成自体受精之实。文中的“安卓珍尼”其实是androgyny(雌雄同体)的中译,既指生物界一种暧昧的类属,也是女主人公性别想象的自况。

董启章游走在生物界五花八门的进化或退化现象间,并连锁至人类生殖繁衍的复杂向度。从中他看出自然和文明的分界线其实变动不拘,“存在”和“不存在”可以是生理和生命现象,也可以是知识和律法的表征。据此,董启章的视野陡然放大。隐与显、真与伪、雌与雄、完整与分裂都不再是二元对立的命题,而成互为表里的衍生关系。同性与异性不过是他进入物种进化、文明演绎的一种角度;他更有兴趣思考,是什么奇妙的力量能够肇生这个世界,并且洞见其体系。到了“自然史三部曲”里,他终于告诉我们这种力量在过去归诸为“造物者”,到了今天只能得见于“虚构者——小说家”。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董启章将这样的思考延伸到历史语境。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夕,他推出《地图集》,俨然要为“大限”将到的香港重溯前世今生。全书体例混杂,以假乱真,集文献图录、轶事新闻于一炉。书内按理论、城市、街道、符号四辑呈现;这四辑与其看作是四类文本(text),不如说是四层位置(sites),或互相渗透,或互不相属。由此建立的驳杂的立体史观,自然与线状的历史大异其趣。看看“错置地”(misplace)、“非地方”(nonplace)、“多元地”(multiopia)这类专有名词的解释,或是裙带路、雪厂街、爱秩序街等来龙去脉,都不禁让人发出会心微笑。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博尔赫斯(Jorge Borges)等人的影响在在可见,而福柯(Michel Foucault)有关“异质地”(heterotopia)的特征尤其可以参考。

董启章另有《永盛街兴衰史》、《V城繁胜录》等作。前者虚拟一条香港老街的盛衰命运,后者则以南宋遗民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为灵感,打造化为V城的香港曾有过的盛事。不论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董启章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香港都有不能自已的乡愁。然而他明白作为殖民地或是行政特区,香港的历史只能假手于他人,是在虚构的过程里,这座城市的身份反而变得分外真切。“虚构(fiction)是维多利亚城,乃至所有城市的本质;而城市的地图,亦必是一部自我扩充、修改、掩饰、推翻的小说。”

这让我们想到《地图集》的副题,“一个想象的城市的考古学”——又是来自专科的灵感(“考古学”,archaeology)。恰与《安卓珍尼》的副题“一个不存在的物种的进化史”相对应,董启章要以小说家的特权为香港挖掘——或建构——她的身世。在众多空间形貌的交错间,香港的存在原就可疑,也就无所谓出现与消失。它只是延伸,在权力配置图中延伸,在建筑蓝图上延伸,在文学天地中延伸。“永远结合着现在时式,未来时式和过去时式……而且虚线一直在发展,像个永远写不完的故事。”香港成为他想象历史的隐喻。到了“自然史三部曲”阶段,香港甚至成为他想象宇宙生成的隐喻。

“自然史三部曲”的写作代表董启章创作经验的大盘整。在此之前他多半经营中篇和短篇,或由片段章节合成的长篇。《变身》(一九九七)之后,《体育时期》(二〇〇三)应该是近年唯一的长篇尝试。小说的焦点是校园里的性/别政治,但题材和格局仅能算是热身之作。“自然史三部曲”则一出手就引人注目。如前所述,三部曲的题目不召唤(想当然的)香港或中国,而以大历史以外的“自然史”为名。各部作品的标题分别援用或拟仿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六三七)、霍金(Stephen Hawking)的《时间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from the Big Bang to Black Holes,一九八八)、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物种源始》(The Origin of Species,一八五九)显然意在对近现代中西的知识论述作对话。

如果“物种进化史”和“城市考古学”分别代表董启章以往创作的两种方向,《自然史三部曲》所透露的强烈知性、思辨物质,可以看作是他近年观照的所在。这倒不意味董启章离开了对人与物、历史与城市的关怀,而是他更企图就这两个方向再推进一步。他要探问“进化史”和“考古学”之下,从身体到文明再到宇宙的知识谱系,以及知识介入、启动人间境况的伦理关系。这真是大哉问。有心读者不免要为董启章的野心捏一把冷汗。然而董的策略不是直来直往,他同时告诉我们知识——真理——的另一面不是别的,就是虚构,是小说。这就给了他一展所长的舞台。而他正是要以叙事无所不及的能量,扮演个中道理。就此“自然史三部曲”是所谓的“哲思式小说”(philosophical novel)在中文世界里的最新呈现。

对董启章而言,“进化史”和“考古学”虽然是二十世纪知识型(episteme)的大宗,毕竟有时空向度的局限。前者所暗示的单线史观,后者所根据的废墟意识,都不足以说明宇宙生命变动不羁、日新又新的境况。他毋宁希望另辟蹊径,重新思考其流变意义。因此,他诉诸“天工开物”那种人定胜天、开“物”成务的知识论,提倡时间的“繁”史而非简史。而“物种源始”所指向的源头,与其说是正本清源的源头,不如说是多重缘起的源头,空前绝后的源头,永劫回归的源头。

究其极,董启章要说宇宙创始来自创造,而又有什么能像(小说)创作,更能表明那无中生有,以虚造实的隐喻呢?他的“自然史”的干脆在于,它其实是本关乎自然被“人化”——从开天辟地的自然到习惯成自然的自然——的“创作史”。

三部曲的第一部《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标榜是本二声部叙事。董启章以家族历史为背景,回顾一代香港人从三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如何胼手胝足,造就了岛上日后的繁荣;另一方面,他以叙述者个人从七十到九十年代的成长经验,点明后之来者开枝散叶的发展。乍看之下,董启章似乎在写标准的家史故事,但他的作法不是塑造人物以为历史的铺垫,而是突出“人”与“物”,从两者之间或平行衍生、或交相为用的过程,看待(香港)历史主体生成与创造的关系。

董启章介绍了十三种器物——收音机、电报、电话、车床、衣车、电视机、汽车、游戏机、表、打字机、相机、卡式录音机和书——来展现人与物共相始终的历程。这些器物如此平常,早已成为日常“生”、“活”的有机部分,而叙事者要提醒我们的,恰恰是这人和物两者之间相互发明、习惯成“自然”的过程。这一过程从阿爷董富收藏的《天工开物》,和爸爸董铣钻研的《万物原理图鉴》都有迹可循,到了全叙事者“我”这一辈,则显现在由文字创造出来的《栩栩如真》。

这就引导我们到小说的另一声部——关于少女栩栩的身世。栩栩是作者透过文字打造的“人物”,一旦塑成,就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从虚构进入现实,与作家展开频繁互动。出入在两个不同世界里,叙事者“我”也分裂为两个性格相异的人物,黑和独裁者。独裁者为《天工开物》作序,暗示《天》是黑的作品。

到了《时间繁史·哑瓷之光》,独裁者成为主要人物,他和妻子哑瓷生有孪生子花和果。独裁者邂逅了少女店员恩恩,两人展开有关“婴儿宇宙”的通信。与此同时,花失踪了。十七年后,已经瘫痪的独裁者隐居边地,中英混血的女学生维真尼亚来访。两人合写故事,时间设定在不确定的未来。其时V城已经被洪水淹没,一个心脏为机械钟、永远设定为十七岁的女孩维真尼亚独守一座山中图书馆。二〇九七年,有一个名为花的青年造访……

董启章打着红旗反红旗,奉霍金《时间简史》之名遐想时间繁史:“时间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终结。而历史并未被否定,只是,不再是单一的历史,而是众多的、繁杂的、交错的、分叉的、重叠的、对位的种种历史。于是就永远潜在逃逸的可能,突破的可能。”处身在这众多时间线索中的是小说家独裁者。独裁者是《天工开物》中小说家黑的反面对应。他刚愎自私,却不乏自知之明:“我是一个病征,如果还值得去写我的话,那就是唯一的意义。”独裁者体认宇宙天体里历史、时间的奥妙,不断思考突破可能。反讽的是,他却被自己的思索困住,瘫痪在家。他必须透过与小说中三个女性人物——妻子哑瓷(伦理的时间)、少女店员恩恩(“婴儿宇宙”的时间)、以及中英混血的研究生、机械人维真尼亚(政治、科学的时间)——的互动,才能体会时间的分歧意义于万一。董又以他常用的空间意象如图书馆(“衣鱼简史”)、溜冰场(“溜冰场上北野武”)、旧区(“地图集”)等,作为不同时间向度的坐标点。周旋在单一与夹缠、信仰与反讽、行动与徒劳等主题间,全书的寓言意义呼之欲出。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想象香港人/物史,呈现小说作为一种手工艺的创造力量,时有神来之笔。相形之下,《时间繁史·哑瓷之光》里的董启章似乎受到笔下独裁者的影响,也显得耽溺起来,六十万字的“繁史”写来反而意外单调。董启章有自知之明,他的《物种源始·贝贝重生》上册《学习年代》虽然仍然是长篇巨制,但在场面高度、情节和思想的安排上明显灵活得多。小说不再汲汲于解析抽象的宇宙时间,而是实实在在地描述一位叫做芝的大学女生毕业后一年的生活报告。这份报告不仅关于芝个人的情爱冒险,尤其着重她参与一个读书会的进修经验和行动参与。

这部小说之所以可读性强,也因为董启章得以借着读书会讨论形式现身说法,介绍他这些年所关注的问题,还有所学所思的渊源。小说既然名为“学习年代”,自然明正言顺地一遂他说教式的论述倾向。或许因此,《学习年代》比以往董启章的小说都更能引导我们进入他的世界。

在《学习年代》里,大学刚毕业的芝来到香港近郊的西贡,她对生活充满理想,但没有明确目标。她认识了一群背景类似的朋友,由此展开一年的“学习”生涯。芝的学习包括了知识的挑战、政治的参与及欲望的磨练。她结识了一个娇小明媚的创作歌手中,成为室友,与有社会的志谈上恋爱,为志的朋友角所暗恋,也和读书会的朋友一起参与保护老街的社会活动。随着故事进行,芝发现中其实是男儿身,她的社会抗争也是空忙一场。当她的男友志和中发展出暧昧的情愫后,小说情节急转直下。芝将她这段经验报告给小说家(《天工开物》里的)黑;未来她和黑的儿子花将有段恋情。

芝、志、中、角的关系让我们想起董启章以往小说像《安卓珍尼》、《变身》等有关雌雄同体、人/物衍生裂变的主题。别的不说,芝就是《体育时期》里的人物贝贝的再生版本。董一贯着墨的城市意识和社会责任也贯穿全书。然而更让我们注意的是《学习年代》仔细记录了读书会一年以来的十二次聚会。成员们轮流推广著作,担任导读。他们的阅读和讨论充满不同的意见和争论,由此形成的张力比起芝、志、中、角的四角习题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书会成员所读的书包括了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大江健三郎的《燃烧的绿树》、《再见,我的书》,萨拉马戈(Jose Saramago)的《盲目》(Blindness),佩索阿(Fernado Pessoa)的诗歌,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湖滨散记》(Walden),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人类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萨伊德(Edward Said)的《论晚期风格》(On Late Style),一行禅师和巴利根神父(Daniel Berringan)的《木筏非岸》(The Raft Is Not the Shore),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拉伯雷及其世界》(Rabelais and His Wrold)的《进化论与伦理学》(Evolution and Ethics,严复译为《天演论》)。

这是份相当扎实的书单,包括了文学、哲学、政治、宗教、历史、科学各种面向。董启章写来不无炫学的意图,但他也努力将读书会成员的讨论包装成众声喧哗的场面。这里所隐含的单音与复调的辩证可以暂时存而不论,我们所要思考的是,在驳杂的书目和辩论声音之下,董启章关怀的重点究竟是什么。

我们还记得在他前一本书《时间繁史·哑瓷之光》里,董借用大量科学知识或隐喻探寻宇宙形成的过程中种种时间向度,以及人寻求突破的可能。小说各章标题,像黑洞、超新星、广义相对论、大一统理论等,已经可以为证。如果“物理”是《时间繁史》的立论基础,那么“伦理”成为《学习年代》的重点。在《时间繁史》里,独裁者一心向往“婴儿宇宙”,最后却困住他所构造的网络里动弹不得;到了《学习年代》,独裁者退位,而由一群凡夫俗女演绎生命或奥妙、或不堪的现象。董启章有意暗示他的“自然史”的真谛也许始自单人独马的思考,却终要在人与人、人与世界、宇宙的互动中进行。

董介绍的十二本书也许看来不够时髦。后现代的标准读本均未入列,反而是一些“过时”的经典像《湖滨散记》、《进化论与伦理学》等获得青睐。但董启章面对当代看似前卫、实则保守的理论循环,显然有意反其道而行。他非但要以迟来的、“不入时”的阅读,打破现状,而且更要探讨未来世界里,人文意义再生的可能——回到未来,“温故”真的可以“知新”。

《学习年代》的书单里最重要的应是歌德(一七四九-一八三二)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一七九五-九六)。歌德是十八世纪中到十九世纪初德国和欧洲最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时代见证了欧洲社会的大动荡。从新古典主义到狂飙运动,再到浪漫主义;从封建制度的崩溃,到启蒙运动的兴起、大革命的爆发,以及国家主义的建立,歌德无不躬逢其盛。影响所及,不但他的思潮充满瑰丽的变动,自己生命更是高潮起伏。歌德作品如《少年维特的烦恼》到《浮士德》脍炙人口,而他又是一位地质学和植物学家。他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对宇宙生生不息不断转化的信念,使他得以在文字创作以外,成就了庞大而独特的生命哲学体系。

歌德般的生命力和创作力必定让董启章心向往之。“自然史三部曲”那样雄浑的命题和深遂的憧憬是相当“歌德式”的表征。《学习年代》顾名思义,更摆明了是向《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致敬的作品。歌德原作的主人公威廉是商人之子,但无意逐利营生,反企图在艺术世界寻求理想。他跟随一企业流浪剧团,加入后者的秘密社团“塔社”,决心为人类而工作。

《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以一个青年的成长为经,所见所思为纬,交织成社会变化的抽样图,历来被认为是西方“教育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滥觞。而歌德写作的时间点恰是他个人生涯和近世欧洲历史的转折点。对“教育成长小说”的出现,批评家已经多有发挥:卢卡奇(Georh Lukacs)看出欧洲(叙事)传统从社群开放的史诗时代转为个体内向的抒情时代;波宜斯(Tobias Boes)注意到历史结构由无所不备的历书(almanac)形式转化为个人至上的故事形式;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讨论社会时空型(chronotope)由循环转为线性进行;莫瑞提(Franco Moretti)则指陈小说叙事形式与社会意识形态相辅相成,成为欧洲进入资本主义的寓言。居于核心的活动则是主人翁的成长启蒙,以及回顾来时之路的自觉反讽。无论如何,“教育成长小说”总透露出一种时间的过渡感觉,还有知识、情感、社会主体流动不羁、与时俱变的可能。

董启章在二十一世纪重现“教育成长小说”,因此有他深切的用心:过了现代与后现代,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历史转折点,而我们要何去何从?眼前无路想回头。《学习年代》对《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的拟仿充满了对位的趣味;董也将自己的拿手好戏挪到小说形式的现创造上。从欧洲早期的资本主义社会到香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从威廉·麦斯特的男性启蒙到芝的女性启蒙,从米娘(Mignon)的暧昧性别到中的雌雄同体,从秘密的“塔社”到读书会,从旅行到剧团到实验剧场,董启章有意为歌德小说铺设两百年后的倒影。如果有读者对《学习年代》中的长篇大论感到惊奇,只要参看歌德的小说人物的冗长对话就能恍然大悟。但这样的“重复”不是依样画葫芦,而是形同实异的错位,层层转易的裂变。不变的是作者对思想、社会、人生无休止的辩难。

读书会讨论的现代文学、思想家里,董启章最心仪的应是汉娜·阿伦特和大江健三郎。阿伦特的学问横跨政治学和哲学,并不容易归类。对她而言,政治成为尔虞我诈的权力争逐是现代历史的病症。在苏格拉底时代以前,政治是城邦公民的公共生活模式,永远是以众数存在、自由的参与、和平的对待为依归。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这多数人的政治已经被束之高阁,哲学家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也就是说,欧洲的历史自此由“行动的生活”(vita activa)转为“默想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当思与行不再契合,传统的劳动(labor)、制作(work)、行动(action)的分界开始崩溃。马克思主义兴起,所有性质的人类活动都被归为劳动生产,推陈出新的制作不再重要,开物成务的行动/创造也被林林总总的形式主义所化约。一旦劳动、制作、行动的界限不再,公与私混淆不清,文明的危机于焉开始。

阿伦特的论述引起读书会成员的热烈辩论,而董启章也以其他书籍作者的声音与阿伦特展开对话。像阿伦特的老师和情人海德格尔从“存有”和“时间”的角度思考人之为人的意义,因而松动阿伦特的理想政治公民群体;巴赫金奉众数之名提出的嘉年华愿景,歌颂身体的和庶民的狂欢政治,与阿伦特的知情达理的政治既联合又斗争;梭罗的超越主义以独善其身始,却为了择善固执而导出公民抗议行动;即使宗教办的人士如一行法师也必须在入世的奉献和出世的救赎间不断调整平衡点。

董启章更进一步的关怀是,作为文学从业者,以上诸多关于思想行动的可能如何实践。他借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诗歌引发真我和假面、实相与虚构的多重衍生关系,又借同为葡裔的小说家萨拉马戈的《盲目》点出洞见和不见的一体之两面。对董而言,文学创作所引发的虚虚实实非但不影响以上各家哲学或思想的命题,反而更能增益其复杂性。大江健三郎的两部小说《燃烧的绿树》和《再见,我的书》成为最佳范例。前者经由一宗教团体的建立和分裂,写出信仰和行动的“两极摆荡”,而事情真相的追寻恒以“中心空洞”为前提。后者由一桩“剧场化”了的暴力行动凸现大破和大立的行动之必要,和与伦理关系的二律悖反。大江在书里书外都有着身体力行的行动,作品中的政治焦虑无所不在。另一方面,小说的形式又让政治成为可以被演绎、虚拟,从而无限延伸的舞台。

或有读者要指出,以上的辩论尽管众声喧哗,还是不难看出董一人多角操作的痕迹。的确,小说人物的面貌基本是模糊的。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不以性格取胜,而以立场见长。但比起《时间繁史·哑瓷之光》那些高来高去的论说,《学习年代》对人与人间情境的关注,还有对责任、暴力、屈辱、忏悔、爱的检讨,其实亲切可感得多了。芝、志、中、角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尤其引领我们回到早期《安卓珍尼》、《变身》等作为身体、性别、欲望流动的细腻阐释。

何况董启章仔细地将十二场读书会的内容与其他情节交错编织起来,颇能收到借此喻彼的效果。思想与行动的讨论和读书会成员涉入西贡地方保护老街、捍卫大树的活动相呼应;真我和假面、公与私、狂欢与秩序的章节又和三位主要人物的性别、欲望纠缠形成对照。而董启章不选择达尔文的《物种源始》作为读书会书目,代之以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恰恰说明了他视自然和伦理互为表里的用心。小说最后,芝完成了一年跌跌撞撞的学习,而她真正的人生考验,才刚要开始。欲知后事如何,就有赖“自然史”完结篇交代了。

“教育成长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里的重要分支。早期的雏形可以上溯到晚清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一九〇八)。贾宝玉/老少年在时间隧道中冒险,从野蛮境界过渡到文明境界;宝玉的“补天”之志,也从女娲神话的天转为《天演论》的自然化的天。二十年代叶绍钧的《倪焕之》(一九二七)写新青年倪焕之如何受到五四洗礼,立志献身教育,自己却上了人生最苦涩的一课,郁郁而终。茅盾的《虹》(一九三二)里的女青年梅则是从五四的文化启蒙走向五卅的革命启蒙。她放弃教育志业,加入群众运动,代表了另一种学习年代的成果。这一模式的高峰非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莫属。老舍的《牛天赐传》(一九三六)另起炉灶,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写社会如何以其虚伪狡诈“培养”出下一代接班人。

四五十年代见证“教育成长小说”的转向。抗战时期的《未央歌》(一九四六)和《财主的儿女们》(一九四八)分从左右不同立场,描写战时的青年离乡背井,在学校、在漂泊的路途上,探寻生命意义。而在新中国第一个十年里,又有什么作品能像《青春之歌》(一九五九)那样,激起同辈人浪漫的成长记忆和革命情怀?这个期间有两部“抽屉里”的小说同样值得注意。王蒙的《青春万岁》将共和国的成长史嫁接到青春期的成长史;无名氏的《无名书》则从一个青年的颓废历练里发掘天启意义。两部作品都因为政治原因,多年之后才得发表。

在这样的脉络里,我们可以看出董启章的《学习年代》和其他当代中文“教育成长小说”的改变与不变。五四和革命时代那一辈的青年念兹在兹的是家国命运和个人主体情性;小说的发展与作家所投射的社会愿景往往相辅相成。相形之下,董的小说既没有感时忧国的包袱,更不谈直线进行的历史观。他的角色可以是变身,是复制,是机器人。在一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未来)年代里,他们主要的活动就是谈谈男女不分的恋爱,读书辩论,外加雷声大雨点小的社群抗议。要从书里找寻大时代的血与泪的读者注定要失望了:董启章的小说理念先行,冗长夹缠,读来真是不够“感人”。

比照前述各家对《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的评论,我们要问,《学习年代》的这些特征是取法乎上,显现董启章以更宏大的思考架构代替了国家民族大义?还是因为他受限于香港的后殖民、后社会情境,不得不“以空作多”?或在这“两极摆荡”之间,正凸现了董启章作为一个新世纪的香港作家的主体位置——一个“中心空洞”,但也因此蓄势待发、充满无限可能?

董启章应该会告诉我们,一百年来的政治/小说话语已经到了从头来起的时刻。以往的“教育成长小说”非但教不了我们什么,本身已经沦为一种累赘的文字劳动。我们这一代要学的,不是毛记的不断革命运动,也不是“耶鲁四人帮”式的解构游戏,而是阿伦特的众数公民政治,巴赫金的身体政治,或大江健三郎的日常生活伦理政治。而小说作为一种“学习”标记,也必须离开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成为思想辩论的纸上剧场。惟有在“两极摆荡”而又“中心空洞”的场域里,阿伦特所谓的创意“行动”才得以展现开来。

话说回来,《学习年代》还是可能让读者觉得若有所失。董启章无疑是个专志(也专制)的作家,然而他太一本正经,总是切切地要教给我们点什么。我以为摆动在物种进化论和伦理学之间,小说对抒情审美的要求显得单薄。董曾强调在思维话语最精密处,诗意可以油然而生。从前述的中国诗学立场来看,我们也可以问,是否“开物”的辩论之上,还有“感物”的问题需要照顾?《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魅力恰在于此。《学习年代》的高潮,董启章重申爱的救赎、超越的力量。的确,他的人物感情纠纷是够复杂的,性爱描写是够刺激的,但写来总似有所为而为,仍嫌不够(栩栩如真的)自然。

除此,读书会的成员读的基本是洋书,他们的讨论也多半抽离立即时空关联。或许因为人在香港他们对文化或政治“中国”历史与知识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越俎代庖,读书会若再开进阶班,不妨考虑下列书目。对有关自然是“人化”是“化人”、历史是“积淀”还是“发明”,一九五〇年代末期朱光潜、李泽厚、蔡仪等的美学大辩论可以列入。读完了《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学员们不妨也看看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两者在抒情与革命、冥想与行动、剧场与人生等议题方面都有可以类比之处。路翎以左派青年作者的身份(十九岁)写出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革命小说,从写作立场到形式都是有趣的案例。至于变身和雌雄同体的辩证,中国古典的情和五四以后兴起的爱两者的异同,或许让读书会有重温《红楼梦》的必要。

当代中文小说界又兴起一波新的“教育成长小说”热潮,两岸作家如李永平(《大河尽头》)、苏童(《河岸》)、王安忆(《启蒙时代》)、林白(《致一九七五》)等都有新作问世。香港的董启章却能异军突起,成为其中佼佼者。《学习年代》不论在探讨知性的深度或思考小说伦理的用心上都极为可观,而我以为以下三点特别值得注意。

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小说尽管在处理历史意识上力求突破,但诚如董启章指出,多半仍在“废墟意识”中打转。前述的《河岸》、《启蒙时代》、《致一九七五》等大陆小说都以“文化大革命”作背景,不是偶然。由“文革”所象征的残暴的历史、伤痕累累的主体,是作家挥之不去的执念。作家回顾过去,提出种种批判和解构的声音,固然有其见地,但董启章期望走得更远。他的历史不投射在过去,而在未来;不囿于国家兴亡,而遥想宇宙嬗变。如此时间真正成为开放的空间,承诺也可能改变种种可能。而他强调思想知识作为一种行动,而非意识形态,在开拓视界的必要性。

一旦“开始”而不是“结束”成为他的叙事关键词,董启章顺理成章地为新的世纪想象注入活水。但他所谓的“开始”不来自简单的发生论或本体论,而是创造与创作的契机。更进一步,“开始”未必总是时间的先驰得点,也可能是迟来的峰回路转。《学习年代》读书会最后一本书讨论的是萨义德的《论晚期风格》。董的人物一再强调所谓“晚期”未必是自然、生理时间的末梢,也是不入时(untimely)的想法、风格的异军突起。小说最后的一章因此定名为“比最迟还迟的重新开始”。时间的顺序解散重组,事物的有机总体成为疑问。董在后现代以后的书写居然以前现代的歌德“教育成长小说”为模本,也就不难理解。

而对董启章而言,小说叙事意义无他,就是期待“后历史”时代的人文主义再度光临。五四的人文主义离我们已经远矣,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人文主义的话语复苏也只能发思古之幽情。《人啊,人!》的呐喊或“重建人文精神”运动之所以昙花一现,实在因为没有显现重建的本钱。

大破才能有大立,惟其我们理解人作为一种不断创造,也被创造的建构,从主体生存到人工智慧,从生理越界到物理发明,再到伦理行动,繁衍裂变,直下承担,未有止境,人文的日新又新才有可能。在这样的天地中生老、歌哭、行止的人,才是构成那雄伟的、歌德式“自然史”的推手。

过了《学习年代》,董启章的创作事业才要开始另一个开始。歌德的身影如果仍然长相左右,想象中他不再化身为威廉·麦斯特,而可能是浮士德。香港从来不在乎文学,何况董启章式的书写。但因为有了董启章,香港有了另类奇观,一切事物平添象征意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这是文学的力量。天工开物,从没有到有,从方寸之地辐射大千世界——香港的存在印证了虚构之必要,“董启章”们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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