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的落地
——论阿来《尘埃落定》的现代性书写

2013-11-14 05:04◆彭
新文学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罂粟现代文明

◆彭 超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于2000年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严家炎老师为其撰写的评语中写道,“从对各类人物命运的关注中,呈显了土司制度走向衰亡的必然性,肯定了人的尊严”,揭示出作品最核心的要义。在新世纪到来之际,在全球化发展当中,在现代性视野之下,这部作品书写了在现代化进程当中,在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落在后面的民族在与现代文明碰撞之时产生的阵痛与不理解。固然,土司制度是必然灭亡,但是身处于所谓“铁屋子”当中的个人是否能够明白自己狭小世界之外的那个庞大世界。当“铁屋子”被打破时,一时之间产生的混乱与动荡对于个体生命之困扰,是毫无疑问地存在着。藏地世界被强行打开之时,亦或只是一丝缝隙,现代性从其中倔强而执著地进入,并与之构成紧张的复杂关系。

一、罂粟:现代性的催化剂

如果要为《尘埃落定》选定“代表意象”,我想我会选择罂粟,抑或是其提炼物鸦片。我们的民族对于鸦片有着深刻而痛苦的记忆,英国商人曾经用鸦片打开中国大门,将古老帝国强行拉入现代化进程当中,现代文明给予我们当头一棒,在唤醒沉睡者的同时也刺痛了沉睡者的神经。而今,同样的命运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处于川西北的嘉绒藏区身上,更可悲的是,罂粟,或鸦片,作为一种看似娇柔实则凶猛的武器,依然是十分有效的。然而,当罂粟之花盛开在麦其土司的土地之上时,大家未曾意识到罂粟之花带给他们的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即将被现代文明玩弄于手掌之上的人们是如此欢喜:

罂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都让这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

罂粟作为外来文明的象征物之一,就这样将自己的无穷魅力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封闭世界当中的人们,既招摇又自得。罂粟种子是黄初民特派员带来的。麦其土司因为与邻居汪波土司的争端去省城寻求解决方案,请来了黄特派员。两位土司之间的争端,属于土司之间的矛盾,可是现在偏偏卷入土司世界之外的人,黄特派员带着现代武器和罂粟种子来解决土司之间的问题。麦其土司将封闭的土司世界打开一点点缝隙,现代文明便悄然挤了进来,而土司们却浑然不知。

非常有趣的是,麦其土司是带着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寻求解决方案。殊不知,此刻土司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也就是赐予土司权力的那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文明所引起的革命早已经将清朝皇帝推翻了,清朝皇帝所颁发的官印也顺带失去权力的认可。值得注意的是,麦其土司是向东寻找世俗世界的帮助,因为是汉人皇帝将官印赐予他,让他具有权力的合法性,而不是向西,去拉萨寻求宗教的解决方案。这也涉及麦其土司所辖土地的位置,是在川藏之过渡地带的农耕区,更靠近汉族区域。本意是告状,偶然却又必然地遭遇到现代文明,中华民国是辛亥革命的产物,其本身携带着不可忽视的现代性。现代性政权的建立必然带领其所辖地区进入现代化进程当中,所区别的仅有速度与程度之分。因为汪波土司不肯归还麦其土司的土地,麦其土司寻求现代政权的帮助,引来了现代性进入藏地,同时也就带来了罂粟种子,这一巨大的外在力量及浑身散发了诱人气息的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典型性符号。

罂粟给这片原本不知现代性为何物的封闭世界,给这个落在了现代化文明进程后面的民族,上了重要的一课。

在罂粟第一次在麦其土司的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麦其土司和他的大儿子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傻子在初春觉醒的情欲也同样在被红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不能安生的夏天里猛然爆发。情欲与罂粟的结合就像是效力无穷威猛的毒药,让这片土地上的统治者们陷入某种不可言说的陷阱当中,埋藏下能够最终终结他们历史的利器。麦其土司看上了查查头人的妻子央宗,他们在罂粟地里交合,甚至当他们成为合法夫妻之后,也只有在罂粟地里才能交合。历史的预言被埋伏在这里,当麦其土司丧失在自己的房间中与自己三太太交合的能力之时,也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因对美色的贪婪而招来复仇行为。这种由复仇所代表的土司制度内部的异己文化,原本可以成为一种土司制度内的自我约束与改良,完成历史自我修复,可惜的是,这一切随着现代性的进入而改变了。

在麦其土司用罂粟为自己换来数不清的白花花银子时,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决定着其他土司的命运。当罂粟花开在麦其土司的土地之上时,它也是开在其他的土司心房上的花。罂粟种子意味着财富,意味着地位与权力,意味着新鲜事物与外部的世界,尽管外部的世界不仅会带来好的,也会带来坏的。在第一次遭遇到外来文明世界之时,尚不能立刻分清楚好与坏的那一刻,我们依然会在混沌与动荡当中,或主动或被动,去接受现代性所带来的一切,去接受我们的宿命。宿命是什么,“宿命实际是一个大的时代的历史走向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个人可以自己掌握历史长河的沉浮中小的起伏,而大的命运走向是命运决定的”,土司们的命运等待被罂粟种子所开启。罂粟种子引起土司之间的争斗,这是一场罂粟花战争,汪波土司不惜用自己最出色勇士的生命换来麦其土司的罂粟种子,他从牺牲者的头颅里得到了罂粟种子,耳朵开花是多么惊心动魄、震撼人心的纪念形式。为得到罂粟种子而牺牲生命的时候,历史是怎样的荒诞与滑稽,它在与土司们开着怎样的玩笑:

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当罂粟像火一样燃遍所有土司的领土之时,经济作物取代粮食作物,一种类似殖民地的情况发生了,尽管地里丰收,但是百姓仍会饿死,因为地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不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虽然它们曾经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但是经济规律发生作用不会顾及人们的感受,鸦片种植面积的不断扩大伴随着鸦片价格的一再下跌,终于将藏地世界的百姓逼到死路之上。

而傻子和麦其土司决定在自己的领土上种粮食,这一抉择暗合历史的选择,再一次让他们抓住了历史的契机,投入到历史向他们敞开的怀抱当中。

在北方的边境之上,傻子的选择再次显示出惊人的智慧。正是因为他是麦其土司的二儿子,同时又是傻子,所以他不需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也不要过多地思考复杂的问题,诸如怎样继承土司的位置,怎样扩大土司的领土,也没有必要关心土司的历史与未来的命运,他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傻子,只需要将自己当作一个傻子,顺应发生在自己以及身边的所有事情,从而绕开许多复杂而纠结的事物。当现代性携带着新鲜事物进入自己生活的藏地之后,也只需要根据自己的感觉来应对,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当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时,除了顺应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土司的历史终将终结,新的历史即将开始,抗拒历史潮流的行为被无数次证明为无效。傻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充当了新时代的预言者与旧时代的掘墓人。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傻子将封闭的堡垒变成开放的宏伟建筑,将边境市场变为具有固定意味的小镇,这是文明的转型,尽管这种转型的代价有点大。

据说,罂粟是新石器时代在地中海东海岸的群山中发现的,它是苏美尔人的“快乐植物”,是荷马心中的“忘忧草”,是维吉尔口中的“催眠药”,那是来自神灵的恩赐。罂粟可以治疗疾病,让人忘却烦恼与忧愁,战胜痛苦与恐惧,但同时也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高悬在人类文明进程之上,随时可以变身为无坚不摧的利器,将暂时不肯或者不愿或不了解现代文明的人民与土地强行拉进来,终结我们最后的古老文明,就好比苏童笔下的《罂粟之家》,罂粟吞没了最后的地主家庭。

因为罂粟而导致饥荒,因为饥荒而导致粮食交易,因为粮食交易而导致边境市场的形成,进而有了收税官与银号,也有了照相机与妓院。现代生活开始悄然渗透古老而神秘的藏地世界,来一窥这不曾亲近的另一种古老文明,就像此前曾经战胜过的无数其他古老文明一样。罂粟就像是化学实验中使用的催化剂,让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碰撞提前在这里发生,让历史的火车开始加速,如同他们在北方的边境上坐上了高铁,而南方还在坐着慢车摇摇晃晃。或许傻子不曾明白罂粟所带来的历史将是怎样,但他大概懂得遵从历史的大势所趋,在顺应当中又有所挣扎,这种既明白又不明白的状态,大概也就是傻子的状态。我们不知道傻子的姓名,就如同我们不知道第一次与现代性接触之时的真切而复杂的感受。

二、梅毒:终结历史的软暴力

绚烂的梅毒之花在最后的土司们身上富有生命力地绽放了,它从美洲旅行到欧洲,又从欧洲乘船来亚洲,与现代武器一起,被作为见面礼送给东方文明。它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邪恶的殖民者将其散布到他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地方,作为海洋文明的副产品携带至尚处于前现代文明的东方。而如今,它们盛开在最后的土司们身上。

傻子请来所有土司来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他们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因为高高在上的土司们都很寂寞,他们实在是自己领土上最无聊的人,因为所有的规矩都是以前的土司们定下来的,他们只需要遵照执行即可,而自己的土地则由农奴来劳作,不需要他们自己动手,管家也会帮助他们打理好一切的事物,他们只需要享受自己作为一小片土地上王的权力即可,实在无聊了还可以与邻近做一些无碍于土司制度本身的斗争,图谋稍稍扩大一下自己的领土,除此之外,实在也无新鲜的事情可供他们打发时间,因为时间之于土司是流淌得非常慢的。可是,现在傻子给了他们一次邀请,这次邀请可以使他们的时间流淌得稍微快一点,至于快到马上终结土司的历史,这倒是他们未曾想到的快。

土司们老了,但是他们还做着土司的梦,即便是最后一任土司,也希望能够在土司的位置上终了一生,他们的老最早是表现在情欲之上,就像是女土司对麦其土司所言,本想与他好好叙话,不想麦其土司老了,没有精神了: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情欲。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他们都老了。

妓院的到来,让老去的身体重新焕发出活力,就好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享乐,他们将在享乐之后死去,他们不知道美丽表象之下隐藏着邪恶。土司们埋怨傻子没有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于是傻子派人请来一个戏班,其实只是打着戏班子的名号,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们,也是一种古老行业的从业者,只不过藏地世界中未曾有过而已。可是,现在她们不仅仅是妓女,她们是携带着从美洲到欧洲又到亚洲的被欧洲人称为“爱情疫”的梅毒的现代妓女。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在土司们进入妓院之前,在土司们还未曾老去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对自己情欲的处理,还有土司们的生殖问题,如此才会明白梅毒给土司们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麦其土司曾经在罂粟花盛开的那个夏天占有了查查头人美丽的妻子央宗,并因此直接或者间接地造成了查查头人、查查头人的管家多吉次仁的死亡,并为自己大儿子、二儿子埋下死亡的种子。在罂粟花带来的致命诱惑当中,傻子做了白色的梦,梦见白色汹涌而来,但是他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而麦其土司则被非理性的情欲胀昏了大脑,他从最忠诚的查查头人那里抢来原本是他人妻子的央宗,在统治的稳定性与满足自己情欲之间选择了女人,这是一种权利与情欲的斗争,也是理性与情感的斗争。而多吉次仁的两个儿子发誓要按照藏族传统为自己被杀死的父亲报仇,尽管他们成人之后明白是自己的父亲背叛了查查头人才招致杀身之祸。当紫色的衣服附着在多吉罗布的身上时,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他身上汇聚起来,他鼓起勇气将刀子捅入大儿子也就是即将成为麦其土司继承人的人身上。历史的错位往往如此,因为大儿子还没有正式成为土司,而按照复仇的规定,多吉罗布兄弟必须杀死土司才能算为父亲报仇,于是当弟弟成为红色藏人之后,哥哥必须接替弟弟来完成复仇任务,而此时麦其土司已经去世,那就只有杀死傻子才能算作是复仇的完成。于是,当哥哥谨守红色汉人来以前的规矩前来复仇的时候,傻子选择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怀着对这片美丽土地的爱恋而静静死去。这是最后一位土司的终结,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自我终结,一种历史的终结方式。

同时,土司历史的终结也是子嗣问题所造成的。土司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片土地上的土皇帝,每一位土司都有不止一个女人,但却很难有很多孩子。生殖或者说子嗣,或者是未来的土司继承人对于现任土司而言是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因为最常见的是,有的土司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太太,却还是生不出可以继承自己王位的儿子来。每一个土司家族都曾经经历过这种命运,而最为严重的是茸贡土司,他们后来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只好让精明强悍的女人来当家。当男性土司拥有很多女人而无法使自己子孙繁盛时,当情欲压倒传宗接代时,也就是男性统治者们的生殖能力受到怀疑时,一种男权统治或者说传统统治正在受到挑战。无法拥有自己的合法继承人,生不出来儿子,只好将权力让位给女人,当女人用不断招婿的方式也无法生育出男性时,也就暗示着这种统治制度的瓦解。生育问题往往是终结历史之最后一代所遇见的问题,《妻妾成群》中陈佐千的性无能,儿子陈飞浦同性恋的性取向,暗喻这是最后一代地主阶级,《罂粟之家》中刘老侠无法让翠花花生出自己的儿子,只能向长工陈茂借种,但是借来的野种最终也无法完成继承最后一代地主的重任。同样,如果说傻子是最后的土司,那么在傻子这里也存在着生育的问题,起初是妻子塔娜服食来自印度的粉红色药片,这是现代避孕技术的产物,她不肯为自己的傻子丈夫生育后代,后来无论塔娜如何努力也无法为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土司的傻子生出可能的继承人来。这是历史为最后一代所安排的宿命,他们所代表的那一代历史注定在他们的手中终结。

至于梅毒,显然是另一种终结历史的软暴力。作为一种现代生活方式的副产品,梅毒曾经在欧洲盛行,通过战争的方式广为传播,席卷整个欧洲。而现在它跨越重洋来到中国川藏交界之处的嘉绒藏区,带着使土司获得快乐却丧失生命以及终结土司制度的使命,以温柔的手段喂最后的土司们喝下最具有毁灭性的毒药。于是,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有人想离开,他们都沉醉在妓院以及妓院所带来新的情欲交易方式当中,他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并为此而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因为这些妓女有着藏族姑娘没有的本事,她们可以让土司们躺着一动不动,就让周身舒服了,她们来做所有的事情。妓女们用自己的身子来谋生,她们唤醒最后的土司们身体内的欲望,让他们误以为自己的生命还可以焕发出二次活力,重新沐浴崭新的阳光。这是一种性交易与情欲的区分,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和一种传统生活方式的区分,一种已经进入现代文明和前现代文明的区分。更何况,她们还携带着梅毒,她们的身体散发着臭气,是性交易所带来的后遗症,更是现代文明传播的副产品。现在,土司们在他们最后的节日里面染上了梅毒,他们在罂粟之后,再次与现代性相遇,却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当他们发现这一残酷的现实之时,一切都开始变质: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活着就开始腐烂?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体就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这个镇子不属于土司制度,它属于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里不仅有梅毒,还有治疗梅毒的药品。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事物生长起来。镇子使得与之不相般配的人开始身体腐烂,而这个镇子本身正是建立在腐烂的土司制度之上,但匪夷所思的是,却是梅毒使得土司们开始切身体会到这种新鲜变化,从女人的肚皮上他们享受了快乐也获得一种致命的病毒。傻子是镇子的建立者,或许他可以成为历史的例外,但是他不怕死,他自愿选择与自己原本属于的时代一起终结,而在此自我终结之前,他依然无可避免地染上梅毒,那是他美丽的妻子塔娜在他人生最后一晚传染给他的。傻子出生于土司家庭,但一次次的关键性抉择却暗合历史的脉搏,他不怕死,只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却成为土司们的土司,超越土司,甚至超越他所身处的时代,预见未来的走向。他是无名的傻子,我们自始至终不知道傻子的名字,但他毫无争议地是最后一代土司中的优秀者,摸到时代脉搏的傻子在新历史开启前自愿选择将自己埋葬,人物自身发展的逻辑决定了傻子不会为新时代的到来歌唱,就好像我们现在看到的《安娜·卡列琳娜》中的女主人公安娜·卡列琳娜并不是列夫·托尔斯泰原本设想的那样受人谴责,相反却引起我们的同情。傻子不怕死,于是他坦然接受多次背叛自己的塔娜传染给自己的梅毒,再也没有见到下一次太阳的升起。这是另一种混杂着梅毒的历史终结方式。

三、白与红:关于国家的颜色革命

藏族崇尚白色,据说白色会给人带来幸运,事实上白色在土司的生活中广泛存在,人们的居所和庙宇是白色的,门楣和窗棂上垒放着白色石英,门窗四周是白色勾勒,山墙上也是用白色涂出各种图案,房子内部的装饰图案也是白色,白色是纯粹的颜色,是圣洁的象征。佛教寺院和苯教寺院也多采用白色的外壁。除了建筑上喜欢选用白色,饮食上也多食用白色的食品,糌粑是白色的,牛奶、奶酪、酸奶、酥油茶、奶茶也是白色的,这些取自自然的食物具有天然的白色。而且服饰上也多选用白色,白色的皮袄是藏民所喜爱的衣服。更不用说被尊崇的白色牦牛,它们通常被视为吉祥的化身。藏族对白色的这种崇拜据说是与苯教有关,苯教崇尚白色,源自对自然的尊重,雪域高原之上的藏民生活中所见之天地山川多为白雪覆盖,苯教所信奉的神仙圣祖也多为白色。当佛教传入藏区之后,因为受到苯教的影响,也推崇白色,善业称为“白业”,佛法称为“白法”。同时,在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对于白色的描写,将降服妖魔称为“白业”,里面出现诸多关于白哈达、白马、白帐房、白缨刀、白镜甲等白色物品的描述。在藏族还流传着许多关于白色的传说和有关白色的习俗,诸如戴白羊毛束。在傻子所讲述的传说中,他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川西北的嘉绒藏区时,遇到当地土人的抵抗。有银须老人托梦说要用白色石英石作为武器,同时误导对手将白色的雪团来做应对,于是祖先顺利战胜土人,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白色在他们的心目中代表着幸福、纯洁、善良、正义等丰富的含义,所以当另外一种白色出现的时候,就需要引起我们的警惕了。

这另外一种白色就是罂粟的白色乳浆。“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罂粟就这样用自己的白色侵蚀着原本圣洁的白色。这白色的罂粟浆是用来提炼鸦片的,也是用来换取白花花的银子的,银子谁不喜欢呢?罂粟原本所具有的药用价值在这里是并不为人知晓的,在土司们的眼中,罂粟这种神奇的植物是可以等价交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数量巨大以至于难以想象的银子的。可以想见当土司们的土地上都种满了罂粟,浓稠的白色乳浆将吞没所有的庄稼,那将成为罂粟的世界。不用再赘述罂粟之于土司制度的强大瓦解作用,土司们因为罂粟而陷入更大的陷阱,开始疯狂地追逐财富,最终亲手将自己埋葬。

当然,银子也是白色,白色会给人带来好运。土司们自然是喜欢银子的,至于金子,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所以土司们更爱银子,虽然他们不会承认:

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宗教,世俗政权,实实在在的财富,这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关系。麦其土司在官寨的经堂中供养着信奉苯教的门巴喇嘛,又在附近的敏珠宁寺中供养着济嘎活佛。麦其土司拒绝了前来传播基督教的查尔斯神父,同时也拒绝了希望建立新教派格鲁巴的翁波意西。麦其土司努力地在门巴喇嘛与济嘎活佛之间保持某种平衡,他并不是十足地信仰某一种宗教,只是要让宗教来为自己的政权服务。当不守本分的济嘎活佛认为只有“我叔叔”合适继承土司职位,而实际上是“我的父亲”按照正常的秩序继位做了土司,寺院就此受到冷落。宗教是为世俗的统治而服务的,而不是相反。正如麦其土司不喜欢门巴喇嘛与济嘎活佛在一起比谁的学问大,因为这种争论会显得土司没有学问。宗教在这里没有取得超越世俗统治的崇高地位,在土司这里一切都以土司的利益为核心。

毫无疑问,土司的权力源于汉地,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所赐予的。“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在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也就是说麦其土司及其领土受到汉族的影响,汉化程度较高,在他们看来是汉族皇帝赐予他们对于自己领土的合法统治权,让他们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土王。至于圣城拉萨,与自己有太遥远的距离,他从来都不能鼓起勇气去朝拜。所以,当翁波意西向他传播新教派的时候,并祝贺他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他的基业会成为万世基业之时,麦其土司持的是一种冷淡的态度。他宁愿保持原有的教派,被翁波意西视为“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显然,当西藏的王国崩溃之后,远征到川西北的贵族们几乎已经忘记西藏是他们的故乡,而且他们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他们使用的是被征服的土著人的语言。这也正好印证在麦其土司与汪波土司发生争端的时候,麦其土司不是向西去拉萨寻求宗教的裁定,而是选择要向东去寻求帮助,即当时的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

至于银子,那自然是土司们的最爱,他们将银子藏在自己所居住的官寨底下,每日生活在银子所散发的带有腐败气息的甘甜味中。土司们将自己当作是这片土地上的王,让宗教也臣服在他们的脚下,至于远在中原的汉族王朝也只是象征性的存在,清朝皇帝的不存在丝毫不影响他们向汉族中央政权的地方政权来寻求帮助,例如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尽管军政府派出了黄初民特派员来协助解决问题,但与麦其土司的设想有所不同的是,黄特派员并没有在解决问题之后及时离开。有意思的是,土司们只有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才会记得中央政权的存在,而一旦麻烦得到解决,他们又企图再次重回自己的小世界当中。他们不大愿意,觉得没有必要,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部世界发生的变化,那就是国家的出现。

国家,这种被建构的现代概念,出现的时间较晚,进入藏区更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至少在麦其土司生活的年代里,他未曾意识到原来在他所辖领土之上,还存在一个名叫国家的组织。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组织,将中国的所有土地都视为是国家所有的,土地上的财富是属于国家的财富,个人是渺小的,只有融入到集体当中,才能够保证他们生命的尊严,他们的人生价值才能得到实现。这种神秘的组织要将中国的所有土地都收归国家所有,要让所有土地上之前为奴隶的人们得到解放,而之前为欺压奴隶的地主们受到惩罚。这一切的到来是如此迅速,以至于即使让土司们重活一次,他们也未必能够理解这种外来的国家是怎样发挥无穷的力量,让无数的人们敢于冒犯自己曾经的主人,敢于将主人的土地分为自己所有,敢于公然宣称自己是自由的,而之前的所有关系都是建立在他们被压迫的基础之上。更不能让土司们理解的是,现在的汉人也是有颜色的,他们分为白色和红色。

土司们到底应该支持白色,还是红色,这其实是非常随机的问题。在建立了边境市场的傻子看来,这只是简单的问题,不论白色或者红色获胜,他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命运将随之改变,他就是最后的土司,所以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哪一种颜色”。傻子与白色汉人的第一次正面接触,是在红色汉人打败白色汉人之时,白色汉人向傻子建立的镇子不断涌来。他本已经准备与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的事情,不料发生了塔娜与白色汉人军官私通的事情,这件事情也就耽搁了。有趣的是,尽管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知道解放军也就是红色汉人马上就要到了,即将给予他们自由民的身份,可是当傻子决定派出尔依回麦其官寨看看自己能否继位之时,下人们立刻开始行动,因为傻子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在专门替穷人打仗的红色汉人即将到来之前,他们却对新一任土司可能给予自己的自由民身份充满了渴望。这种出于他们对自由民身份的迫切希望,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天然的内在的对土司制度的认同,是对土司制度下的自由民身份的认同。他们是被土司制度规训过的下人们,他们也不能在短时间内立刻理解这些外来的事物,在他们的世界当中,大概土司制度下的自由民身份已经是天大的奢望。这是历史进程中必然发生的过程,我们无法超越历史,即便是偶然而幸运地完成一次跳级,也终究会在之后的岁月中来为这一次跳级补课。

因为白色汉人与茸贡土司杀死了傻子的忠诚的索郎泽郎,于是他决定等共产党来的时候投降。红色汉人在土司们的土地上战无不胜,所有试图抗拒红色汉人的土司都一击即溃,失败的土司们向西转移,也就是圣城拉萨的方向。尽管土司们从来是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祇的领地,现在决心抵抗的土司们却被红色汉人们逼着向西行进。向东,或是向西,这在土司们看来原本是不用思考而现在要重新思考的关于方向的问题。

傻子被红色汉人所俘虏之后,他的下人们都为之流泪,悲伤的哭声响彻整个山谷: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大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这些奴隶既是在哭自己的主子,因为傻子带领他们在边境小镇上完成过一次不动声色的革命,让他们见识到来自外来世界的现代文明,又是在哭泣自己主子即将赐予自己的自由民身份的可能性丧失。傻子是一位得到奴隶们拥护的好主子。

这种现象是在历史转型期中时有发生的,让解放军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奴隶们不为自己即将获得自由而感到欢呼,反而会为自己的旧主人在这场巨大的革命当中所遭遇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革命意味着原有社会制度的瓦解,旧的社会阶级关系得到改变,受压迫的就要翻身做主人,而之前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阶级就要受到历史的惩罚。这些观念在已经被现代文明熏陶过的解放军,或者说现代人看来,是如此的天经地义,合乎历史的发展逻辑,是线性时间轴上的必然发生的社会转型,人人都要追求自由、民主与平等,向往幸福的现代文明生活。可是,现在奴隶们居然在为傻子哭泣,难道是他们还在留恋被奴役被压迫的生活吗?在发出这样的疑问之前,我们应该知道历史的冷静与客观之下,涌动着的是无法压抑的人伦关系,是人与人最真切的情感。即便是大的历史命题也无法彻底扫荡人的情感,将其来一次抽筋换骨,立刻注入现代文明的血液。

傻子在冥冥当中感知到历史的脉搏,他知道自己只是当了一辈子的傻子,但在人生的终结点上,他明白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只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来到土司这片奇异的土地上走了一遭。是上天,是命运的安排,让傻子既置身于这即将完结的土司制度当中,又要让傻子能够超然物外,看到不属于土司时代的新东西。上天安排他看起来像是傻子,而又不是真正的傻子,他在无意当中被命运之神选中,来见证这一历史的巨大变化,命运不容拒绝,历史终要继续下去。

现代性的滚滚大潮注定要将这片土地席卷起来,将其囊括进现代文明世界当中,他们将建立自己的国家,享受现代文明的利与弊,为之幸福地冒泡泡,为之痛苦地掉眼泪。土司制度注定要被瓦解,现代国家将取而代之,我们无法拒绝历史强加给我们的命运,但请允许我们来观察在这种转型当中人们曾经有过的艰难与挣扎,那种文化的失落感,被撕裂的痛楚,初次接触的不理解与迷惘,茫然无知与不知所措。傻子选择与土司时代一起终结,并非他不清楚未来世界的好处。傻子,土司时代的优秀者,被解放军视为属于新时代的人,自愿选择将自己与土司制度一起结束。即便是解放军向其承诺,只要他依靠政府,仍然可以继承麦其土司的位置,他还是坦然地接受上天给他安排的命运。他作为傻子的到来,只是为了见证在这一场历史大动荡中,人们是怎样地挣扎,与生活相挣扎,与所生活的历史相挣扎。这一过程不仅仅发生在土司制度终结之时,放眼全球,它可能发生在任何落后民族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初次遭遇现代文明的那一刹那间,它既是如此的普遍,又是那样的特殊。

汉娜·阿伦特曾经说过:“革命这一现代性概念与这样一种观念是息息相关的,这种观念认为,历史进程突然重新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之前不为人所知、为人所道的故事将要展开。”而《尘埃落定》正是要记载在这样的革命到来之前的历史面貌,以及发生在这场革命当中人们的遭遇。当傻子再一次聆听到画眉鸟的歌声时,他回到自己记忆开始的地方,预示着新历史的开启,而现在复仇者到来了,这是土司时代最后的文化,一种循环的因果相报,傻子的灵魂挣脱流血的躯体,飞升到阳光之下,化作一片白光,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作为傻子的使命已完成。

注释:

①参见《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委托部分评委撰写的获奖作品评语》,《文艺报》2000年11月11日。

②易文翔、阿来:《写作:忠实于内心的表达——阿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5期。

③[美]汉娜·阿伦特著,陈周旺译:《论革命》,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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