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情感

2013-11-14 05:04郑小琼
新文学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诗意词语事物

◆ 郑小琼

词语的情感

◆ 郑小琼

在诗歌中我尽量将真实的生活与内心的镜像呈现出来,从描绘外在客观的真实生活的景象入手去抵达内心镜像中的另一种事物,诗歌让我在二者之间找到和谐的平衡点。源于这样,我更在乎在诗中追求一些词的力度之间的差别,用某种强烈的力度的词与内心的镜像达到一种平衡。朋友习惯性问我为何频繁地使用一些大词,比如国家、山河、命运等,而我本身描绘的真实对象却是些细小的螺丝、机台、铁钉等,二者在词的力度之间有着如此大的差别,那些细小的意象似乎无法激活那些大词。是的,从表面上,看似如此,但是具体到诗句中我会选择一些具有方向性的暗示的词作为某种支点来撬动这些大词,让它们在诗歌中达到一种内在的平衡,比如诗歌《剧》:

她站在某个五金厂的窗口

背对着辽阔的祖国,昏暗而浑浊的路灯

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

“窗口”这个词,它本身具有强烈的扩张性,在诗句中我很多时候将其扩张到一种极致,从它的背后过渡到更庞大的事物之间,从“窗口”到“祖国”是一种极致的向外扩张性;比如将“路灯”这个词向小的方向不断地压缩,让它再从庞大的意象之间返回小的个体内心的镜像之中,从“路灯”到“内心的孤独”则是一种向内性,在我看来无论是名词还是动词,都有一个内在暗示的支点,我们需要在词语间寻找这样一个有效的支点,将我们内心的镜像呈现出来,如果科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地球,其实在诗歌中,我们何尝不是用具体语言之点将整个世界平衡在诗歌中。作为一个长期在中国南方工厂生活的女工,生活的阴影会时时投射在我的内心深处,它们是铁片、加班、欠薪、断指、流水线、集体宿舍、暂住证、老板、车间管理员、出租房,漂泊却无法主宰的未来和无法捉摸的命运…… 这些斑驳而凌乱的事物给我的心灵带来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也许正是这种不安感让我写诗,而我的周围是这样一群人,她们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工友们,她们来自湖南、湖北、四川、重庆、河南……我们在集体宿舍里聊天,在流水线上工作,有时会争吵……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的背景,即来自中国内陆的乡村,在现代工厂劳动,领取微薄的工资,看着比我们年长的一代农民工老去、回家。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投影在我的诗句中,构成诗歌的全部,有时候,当我想到我们这个庞大的群体,会被一些莫名的词语充盈着,比如“三农”政策与户籍制度给予我们的身份是农民工,经济危机与招商政策也许决定着我们工作的工厂的工资和订单等,经营管理、成本压力、老板莫名的理由等会让我们失业或者被解雇,在杂志报纸电台上会有着庞大的宏大叙事给我们励志等,而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细小的螺丝、铁片、塑胶、玩具……在这种庞大与细小之间,它们构成了我的生活与想象的全部,我的诗歌必须在这些庞大的事物与细小的生活中寻找一种平衡之道,呈现一个挤压下的女工生活状态。

也许生活会挤掉很多想象,虽然流水线的管理员与老板要我们学会现实,不要有太多的幻想。生活是扎扎实实地在流水线上工作十一个小时,是加班。从车间到食堂到宿舍,全部生活压缩在几千平方米范围内,只有拥挤的感受。他们是流水线的工友,是宿舍里的室友,是食堂长长的排队打饭的同事。它们是高速运转的机台,不断地瓦解了我们内心真实的情感。仰望天空,闪烁的人造灯光挤掉了天空的星辰,脚踏大地,混凝土隔掉了大地的温暖,回到居所,就像蜜蜂回到了蜂巢,把自己挂在半空中,高楼瓦解了我心中的旷野,现实生活瓦解了我们曾经的理想,哪怕难得的休息日回到真实的自然风景,我们美丽的风景依旧被景点门票、雷同的景区打造瓦解了……这种瓦解让我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局促。电动玩具与电子屏幕挤掉朋友间的交谈、对话,电话线挤掉交流者之间的表情、动作、神态。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种内心的温流被过分炫耀的技术与修辞挤压变形,技术越来越盛行了,越来越成熟,作为“人”的部分遭到挤压,我们的情怀与胸襟越来越小。这一切不仅投影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投影在我们的诗歌之中,数年前我曾在自己的诗歌《从众》中有过这样的表达:

从先秦的宇宙退守到唐代的天下

从宋朝的山水退守到明代的斋室

唉,大清的草木,美人

如今,我们退去了上半身,剩下性与下半身

进入诗歌中,开始抒情

河流保持了向东的方向性

我们胸襟在做有规则的缩小运动

我阅读着唐诗中的句子,“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天地山河已成为诗人情感的一部分,在诗人的心中涌动,它们跟随诗人的存在而一同存在,诗人在写作中,情感与内心都朝世界敞开,世界成为诗歌中的一部分,他们的诗句中呈现的想象力能够达到万物的边界,诗人情怀的地平线便是天地的地平线。而我们现在的诗歌却是越来越琐碎、局促、狭小。星辰、草木、月光、江河、旷野……虽然作为名词它们还在我们诗歌中出现,但是这些作为名词出现的事物已丧失了它们作为自然世界的景物原来的色泽与质感……现实逐渐瓦解了内心的神圣感与我们的想象力,诗歌越来越变成“语言的积木”与“情感的积木”,这种“积木”似的写作缺少真实的情感,它局促的格局让我觉得诗歌与美丽的词语渐渐远离了我们,越来越多的外在东西遮蔽了诗人的内心,诗人在写作中陷入某种技术的伪装,被庞大而崇高的坚壳包裹着的诗歌,无法让阅读者感受到诗人本身的冷暖、爱憎、肉体、内心、情感……冰凉的技术、冷漠的语言让越来越多的诗歌变成了一种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物什。当诗人们如同杂耍艺人不断地卖弄着他们的技术时,真正的诗歌离我们的内心越来越远了。我一直想寻找一种有着体温的诗歌,它来源于生活,来源于被人们忽视的词语中,我努力在词语与生活中寻找它们共同的情感与温度。我必须用词语在冰冷的生活中寻找属于它自己的温度,我找到的是一个个汉字与词语。

词语有着它本身的温度与情绪,常常会带给我在诗歌中不同的强度层次,很多时候它在具体诗句中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光芒,诗歌里的一些词有着在散文或者小说中难以想象的力量与光芒。在诗歌中,也许只需一枚细小的铁钉,便可以把一个庞大的帝国钉在诗歌的墙上。它让我不断地接近词的本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来源于词语本身的无限可能性。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进行强制性训练,对于书写,我训练自己能用多少种方式来表达同一种事物或者同一种情感,这种训练增强了我对语言的敏感度,在这种训练中我感受到词本身具有的多种含义常常会有着不同的方向,而我们在诗句中选择它的一种或者多种方向之间,它们的多种意义是不断交叉的路径,不断地蜿蜒伸展交错,让诗歌有了无限种的可能,我们在诗歌中只是尽量探索着一些词的边际,而在寻找词的边际过程中的细节会让我们观察到来自词的本身的光芒,努力使自己的诗歌中不断呈现出客观性、准确性和揭示性,而词本身具有它固定的意义。但是因为我们选择之时,便会产生不同“听觉上的想象力”(艾略特语),在“默契的暗喻”中打开诗的复杂的一面。这种暗喻来自心灵感受的敏锐性,当我不断面对五金厂沸腾的生活本身,我便将这些具体的事物,比如图纸、铁锈、机台、钢针、螺丝、胶片、合格纸等不断通过某种暗喻来呈现内心的精神感受,当铁钉能把庞大的祖国钉在诗歌的墙上之时,这些日常的图纸铁锈等便发生了巨大而复杂的变化,比如斑驳的铁锈便可以隐喻起伏不定的人生,这些铁上挂满了内心的情感,比如忧伤、疼痛、喜悦。其实铁、铁锈、起伏不定的人生、内心的忧伤与喜悦等,这些事物与情感我们早已深知,但二者之间存在相当大的差异,诗歌通过词的不断描述与呈现将其连接起来,在铁锈与人生、铁与喜悦等事物之间创造了我们区别以往的不同的情感,赋予了某种新的可能性。诗歌让我不断地从日常事物中发现以前并没有表现过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寻找与发现诗意。当桃花这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变成崔护的诗句中的桃花或者宋词中另一种风格的桃花时,作为日常事物的桃花本身并没有改变,是诗人让我们从桃花中不断发现不同的情感与诗意。我们应该相信每一件事物中都包含着不同的诗意,诗人们只是在特定的时候发现已存在于它身上的诗意的一部分,我们在作品中要不断冲破日常事物以往固有的条条框框的樊篱,让它承载新的意义与生命力。一块石头摆在不同的位置便隐含着不同的意义,作为雕塑的石头与铺路的石头,它本身都只是石头,但是因为位置不同,我们的情感有了不同的意义,我们的诗歌便是需要去发现这种意义。

我不断地返回我自己的打工生活或者日常生活的本身,不断地从工业区、路灯、树木等去寻找新的意义时,当一块铁它摆在机台上,或露天,或仓库,或炉火等不同的位置上,我是不是能寻找到它不同的隐喻与不同的意义呢?它弯曲了,它化成铁水,它变成了某个制品,它生锈了,它涂上油漆了等,其实在这些变化中,它本身就隐含了不同的暗喻与意义,只不过,我们还没有冲破以往固有的条条框框的樊篱,所以暂时我们还没有发现新的隐喻与含义。诗歌让我开始重新认识时代中的事物,比如电脑、水泥、高楼、塑料……这些枯燥的词,在我看来,它们和流水、树木、群山等传统的事物一样,都具有诗意,世界万物并非没有诗意,而我们缺少对它诗意的一面的发现。我跟很多人有过交流,他们都说现代都市是缺少诗意的,而我不这样认为,比如面对城市的钢筋水泥高楼,很多人会认为它不具有诗意,其实面对高楼的时候,我们古人咏高楼的诗歌比比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会阅读伊沙的一些日常的诗歌,还有杨克写都市的诗歌,从中感觉出一些枯燥事物中的诗意。每一个诗人在诗歌中对鲜花歌颂之时,不要忘了对塑料花的歌颂,因为在每一朵塑料花间,都饱含了人类自己的智慧。在诗歌写作中,我一直以为最重要的要素就是自由,这种自由在我看来不仅仅是面对强权时的独立品格,不做奴才、不做工具的自由,还有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自由,就是不拘束陈旧,不从众,然后到达一切事物的可能性,我们的诗歌便是在不断地探索着事物与语言的可能性。

我们需要在诗歌中把事物从它固有的特定位置上分离出来,并置身于人的情感之中,让它呈现出新的意义。在这种无穷无尽的转换与重复的方式之中诗歌这门艺术便存在了。其实诗歌便是诗人们在不断地夸张着灵魂中的荒诞部分,也更是从固有理性的樊篱逃奔出来寻找某种看似非理性的部分。但是实际上,我们传统的审美意识与审美教育会让我们对速成的工业化事物充满排斥,我们还没有建立起有效的对工业化事物的审美标准,比如在我们诗歌传统中,形成的依旧是一种对古典农业审美的标准,比如对自然事物审美,而对充满人类智慧的工业事物,我们的审美标准依然是排斥的,这种传统常常禁锢了我们自己的情感。比如工业技术瓦解了我们更为敏锐的触角,它提供的方便让我们渐渐远离身体最本能的感受,比如有了汽车之后,我们对旅行的车马劳顿之感渐渐丧失,GPS导航系统等让我们丧失“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寻找之感,而对于便捷的快乐与兴奋,我们却没有建立新的审美标准。在跟朋友的交流中,常常会觉得自己在一种莫明其妙的丧失感之中,它来源于我们对于固有的传统的丧失的直感,而对于我们的工业化产生的一切,我们并没有从情感审美上进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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