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玲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周瘦鹃是民初著名的作家和编辑,在其笔墨生涯中,翻译工作占有重要地位。据不完全统计,周瘦鹃一生译作418篇。[1]15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位才华横溢、著作等身的大文人,一直未受到重视。我们重新审视历史可以看到,他在翻译界做出的巨大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在翻译史上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周瘦鹃的译作大多是短篇小说,题材选择上倾向于言情、侦探、伦理、爱国、秘史轶事以及社会小说。本文试用翻译适应选择论对其翻译作品的题材进行分析,探讨其译作选择的影响因素。
胡庚申教授提出的翻译适应选择论以达尔文“适应/选择”学说的基本原理和思想为指导,以“翻译即适应与选择”的主题概念为基调,以“译者为中心”的翻译理念为核心,是能够对翻译本体做出新解的翻译理论范式。[2]他认为翻译是译者适应翻译生态环境所作的选择活动。“翻译生态环境”指原文、源语和译语所构成的世界,即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读者、委托者等互联互动的整体。[2]
译文的产生过程具体经过两个阶段,即“翻译生态环境”选择译者和选择译文。第一阶段的重点是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的选择。这个阶段也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第二阶段是以译者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文的选择。换句话说,这个阶段就是译者以翻译生态环境的“身份”实施选择,而选择的结果就产生了译文(见图1)。
图1 “适应”与“选择”的翻译过程
图1左侧虚线框内的小方框是“原文”,虚线框下面的细箭头指向居中的译者。这表明,根据“自然选择”的基本原理,这个阶段的翻译操作是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的选择。虚框下面指向译者的箭头使用细线,意在表明它是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者的选择,更为了衬托其上的粗线,以突出这个操作阶段也就是译者对以原文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图1右侧的小方框是“译文”。从译者周围的虚线框指向译文的箭头使用了粗线,标示着这是以译者为典型要件的翻译生态环境对译文选择的阶段。在上述运用“自然选择”基本原理对翻译过程的解释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焦点是译者。由于第一阶段的翻译生态环境是“选择译者”,所以该阶段的翻译生态环境中是不包括译者的。但在第二个阶段里,由于译者的状态发生了变化,译者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泛指的“译者”(a translator),而是一个“接受了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或曰“适应了翻译生态环境的制约的”、特定的“译者”(the translator),所以,这时的译者就不仅仅是能够产生译文的翻译生态环境中的一般成员,而是已经成了翻译生态环境的“典型要件”,可以说已经能够体现以至代表翻译生态环境来实施对译文的选择。可以看出,这里的译者具有动态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接受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与制约,另一方面又以翻译生态环境的身份实施对译文的选择与操纵。[3]
周瘦鹃曾在以英文功底扎实著称的民立中学接受教育,毕业之后留校教英文,因此他的英文水平相当高,完全胜任翻译的工作。这样就完成了原文对译者的选择和译者对原文的适应这一阶段。同时译者适应翻译生态环境后又对译文进行选择,从而完成了整个翻译过程。可见,在翻译操作的过程中,一些适应与选择行为都要由译者作出决定和实施操作,包括对翻译题材的选择。
据搜集到的现有资料显示,周瘦鹃的译作选择首先倾向于欧美及其他国家的短篇小说英译本。选择短篇小说作为翻译对象是当时翻译界的一大风尚。因为当时的作家主要向报纸或杂志投稿,所以长篇小说不大受欢迎。作为编辑的包天笑曾在《编辑小说杂志》一文中指出:“在五六万字以内的中篇,便是一次登完。十万字以外的算是长篇,也必在两期内登完,太长者我们便不太欢迎了,那只可以在日报上连载较为合宜。读小说如听说书一般,要继续读下去,方有兴味,那种季刊要三个月出一期,人家把三个月前读过的,早己忘怀了。”[4]
另外周瘦鹃曾指出自己的个性也是影响他译作选择的因素之一。他曾说:“因为我生性太急,不耐烦翻译一二十万字的长篇巨著,所以专事搜罗短小精悍的作品,翻译起来,觉得轻而易举。由于我只懂得英文,所以其他各国名家的作品,也只有从英译本转译过来。”[5]因此,周瘦鹃主要进行短篇小说的翻译。
周瘦鹃以“哀情巨子”享誉文坛,在他的译作中,言情小说尤其是哀情小说占很大比例。他之所以倾向于选择这类题材的小说,与其自身那段广为人知的恋爱情史有关。1912年,周瘦鹃在一次观看务本女校的演出时,对其中的演员周吟萍产生强烈的爱慕之心。之后两人书信往还,坠入爱河。但因为周吟萍已有婚约,加之双方家境贫富悬殊,女方家里强烈反对。1914年春,周吟萍不堪父母的威逼,含泪嫁给一个巨商之子,致使两人未结连理。这段失败的恋情影响了周瘦鹃一生,是他擅长作“哀情小说”之源,也影响了他早期的译作选择。他在《说觚》一文中提到“小说之足以动人,世之人咸公认之矣。予生而多感,好为哀情小说,笔到泪随,侵入心脾。以是每造孽与无形之中,今虽欲忏之,已苦不及矣”。[6]在失恋这段时间,也就是1914年到1915年的两年间,周瘦鹃集中翻译了一批哀情小说,如惨情小说《觉悟》、苦情小说《郎心何忍》、悲惨纪事《心碎矣》、哀情小说《三百年前之爱情》、《噫!祖母》、《无可奈何花落去》、孽情小说《多情却是总无情》、惨情小说《美人之头》、哀情小说《红楼翠莫》、怨情小说《玫瑰有刺》、惨情小说《世界尽出》。
另一方面,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国难深重、生灵涂炭,社会现实中的悲剧层见叠出。因此,慨时忧国成为知识分子的共同情感倾向。西洋悲剧理论的引入使得他们认识到这是一剂变革社会的良药,因此进行了大力宣传。他们认为通过悲情的强刺激,可以振作国民精神,促使其去探寻改变现实之路。周瘦鹃的“哀情小说”与时代合拍,拨动了青年们在爱情与婚姻上反封建的敏感神经,也表现出了民初时期的“现代性”。“哀情小说”在市民中得到广泛的响应,市民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文学”,甚至几代人都成为他的固定读者群体。这也是面对新文学界对哀情小说严厉打压,而这些作品仍然能成为现代都市文学的“滥觞”、畅销不衰的原因。[1]19
选择爱国小说作为翻译作品也与周瘦鹃的身世紧密相连。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当时身患重病的父亲在生命的尽头还呓语高呼:“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周瘦鹃以笔墨为武器实现了父亲的遗愿。翻译作品的选择倾向于爱国小说和军人小说,展示了他的爱国主义情愫。
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承认了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全国人民群情激愤。周瘦鹃在这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和袁世凯的卖国行径的斗争中,除撰写其代表作《亡国奴之日记》外,还翻译了很多爱国小说,如1915年《爱国少年传》、《爱夫与爱国》、《情人欤祖国欤》、《坎拿大之爱国女子》,军人小说《鼓手施拉顿传》、《十年后》、《无国之人》等。他曾在给女儿的信中写出翻译高尔基《大义》的动机:“那时我为了受到”五九“国耻的绝大刺激,痛恨那班卖国贼私通日本,丧权辱国,但愿多得几位像高尔基笔下所塑造的爱国母亲,杀尽这些丧尽天良的无耻贼子,救国救民。这种想法,当然是幼稚的,但我当年翻译这篇小说的动机,确实如此。”[7]3111924年9月3日江浙军阀战争爆发,周瘦鹃顺应时事,翻译了Edmomd Rostand的The man I killed,译名为《杀》。
对母亲守节抚幼的感恩,使周瘦鹃对其他“节妇”也非常尊敬。母爱使周瘦鹃回报以“孝思孝行”,这成了他作品中理直气壮反复宣扬孝道的动力。他在伦理翻译小说《慈母》、《慈母之心》、《孝女奸仇记》、《歌场喋血记》中都对“孝道”进行了宣传。他甚至还杜撰了作品《孝子碧血记》以翻译作品的名义发表,仅仅为了说明外国也有孝子,因此中国今天更不应该“非孝”。但他后来勇敢地“自暴其假”,这对当时盛行杜撰翻译作品的翻译界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由此可见他严谨的翻译态度和规范翻译标志的决心。
新文学派曾批评他所写的《父子》有愚孝的成分,1926年9月,在《说伦理影片》中他谈到对孝道的见解:“平心而论,我们做儿子的不必如二十四孝所谓王祥卧冰、孟宗哭竹行那种愚孝,只要使父母衣食无缺,老怀常开,足以娱他们桑榆晚景,便不失为孝子,像这种极小极容易做的事,难道还做不到么?”[8]周瘦鹃已分清了孝行与愚孝之间的区别。
1916年4月,周瘦鹃与严独鹤合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由中华书局出版。1925年,与张舍我等合译《福尔摩斯新探案全集》,主持多卷本法国作家玛利瑟·勒白朗《亚森罗苹全集》的翻译,皆由大东书局出版。两部全集包括小说28种,周瘦鹃译了其中的16种(长篇2种,短篇14种)。他还翻译了《情海祸水》、《怪客》、《电》、《余香》、《夜车》、《电耳》等侦探小说。
侦探小说的大量翻译最初是和救亡图存联系在一起的。周桂笙曾指出:“至于内地谳案,动之以刑求,暗无天日者,更不必论,如是,复安用侦探之劳其心血哉!至若泰西各国,最尊人权,涉讼者例得请人为辩护,故苟非证据确凿,不能妄入人罪。此侦探学之作用所由广也。”[9]由此看出,晚清翻译侦探小说的动因主要是本国法律体制极不健全,为了救亡图存,用翻译外国侦探小说来输入文明和介绍法制。侦探小说翻译因此大张旗鼓地发展起来。
另外,侦探小说构思精巧、情节曲折,悬念的设置不但让读者参与到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增强了读者的阅读欲望,同时在读者心中造成了一种紧张心理。惊险的情节设置、科学的侦探方法、严密的逻辑推理使得侦探小说一进入国门,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读者群。因此对侦探小说的大量翻译也是周瘦鹃为适应读者市场而作出的选择。
1919年1月,《世界秘史》由上海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出版,此系著译合集,内容为欧美国家的稗官野史及名人轶事。周瘦鹃在该书例言中阐明:“本书所载,皆世界各国实事,有原本可稽,初无一篇出于向壁虚造;本书内容实分六类:曰宫闱秘史,曰名人秘史,曰外交秘史,曰政治秘史,曰军事秘史,曰社会秘史。今不加诠次,间杂刊载,读者自为区别可也。”[10]此外他翻译的名人轶事小说还有《华盛顿之母》、《华盛顿之妻》、《恐怖》、《红茶花》等。志希在1919年《新潮》中批判“鸳鸯蝴蝶”派的作品时指出:“……最后一支是轶事的,现在最为流行。市上的《袁世凯轶事》《黎黄陂轶事》《左宗棠轶事》等,指不胜屈……”[11]可见秘史轶事作品在当时也非常盛行。这些小说的故事性、趣味性、新奇性、惊险性和平易性,使读者可以轻松进入作品的情境里,作品中传奇的人物活动使读者身不由己把思维和情感投入其中,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因此很受普通市民的欢迎。
1917年陈独秀、胡适等发动的“文学革命”运动以及之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通俗文学作家形成了巨大冲击,迫使他们在寻找自身生路的同时,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学定位。他们感到自己的作品在既定的市民文学路子前提下,应该有所更新。五四运动提倡民主启蒙思潮与个性解放,主张树立自主独立的个性主义人格。新文化先驱们从个性主义角度看待外国作家时,又非常一致地把视点集中到挪威戏剧家易卜生身上。周瘦鹃审时度势,于1920年在《小说月报》由茅盾主持的“小说新潮”栏目,翻译了易卜生的《社会柱石》,表现了他积极向“革新”的一方靠拢的决心。
“五四”运动又提倡人道主义,把人作为本位,强调对人的尊重,承认人与人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平等,倡导人性自由,宣扬博爱精神,由此引发了周作人“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观点。文学作品从此更加注重对平民生活、普通人群的关怀。周瘦鹃紧跟时代,身体力行。在《礼拜六》的后100期、《紫罗兰》及《新家庭》等杂志中,他大量翻译了法国作家莫泊桑、巴比赛和俄国作家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1921年在《礼拜六》第103期上的“编辑室启事”声明:“本刊小说,颇注重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以极诚恳之笔出之。有此类小说见慧者,甚为欢迎。”[12]这都表明他开始将视角向底层市民转移,关注普通民众的艰难生活和悲欢离合。
从翻译适应选择论综合考察周瘦鹃的译作选择具有深刻的时代、个人经历的烙印,是对时代需求、文学思想动态、出版体制、读者市场进行不断调整适应而作出的选择。他的翻译作品使大批读者对域外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开拓国人的视野作出了巨大贡献。
[1]范伯群.周瘦鹃论[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1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
[2]胡庚申.生态翻译学的研究焦点与理论视[J].译论研究,2011,(2):5 -9.
[3]胡庚申.适应与选择:翻译过程新解[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8,(7):90 -95.
[4]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376.
[5]周瘦鹃.我翻译西方名家短篇小说的回忆[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2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25.
[6]周瘦鹃.说觚[G]//芮和师,范伯群,等.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46.
[7]周瘦鹃.笔墨生涯鳞爪[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311.
[8]周瘦鹃.说伦理影片[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106.
[9]周桂笙.歇洛克复生侦探案[G]//陈平原,夏晓虹.20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1897-1916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119.
[10]周瘦鹃.《世界秘史》例言[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35.
[11]志希.今日中国之小说界[G]//芮和师,范伯群,等.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719.
[12]周瘦鹃.《礼拜六》编辑室启事[M]//范伯群.周瘦鹃文集:第4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