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岁月悠

2013-11-12 06:50
含笑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风衣石家庄格子

王 娟

(一)

上车后,我把自己座位的靠背再放斜一些,仰着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目光无意中落在了这辆开往省城昆明的高快客车车顶的空调旋钮上,一丝丝凉爽的风从那些扁孔里倾泻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凉啊!爽啊!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在心里念道:三十九年了,凤!别怪我来得太晚,我说过我要来看你的,我这就来了……

“大哥,吃葡萄吧!”紧挨着我座位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我打量她时,发现车已经出站了,她与我搭讪起来,她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很好听,我注意到她的两只皮肤白皙细腻的手,手指修长,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甲红红的,应该是用凤仙花包染过的,她左手托着一串葡萄,右手在葡萄上方稍微停顿了一下,从葡萄上移开时,拇指和食指间就捏住了一粒葡萄,另外三个手指兰花瓣似地翘着,又像是孔雀头顶上那高傲的翎毛,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舞蹈家杨丽萍那双灵动的手……

“原来我们国家对伤残军人还有这样的优惠政策,应该的,应该的!”她又把话题转到了伤残军人与半票上。

“是的,伤残军人凭伤残军人证乘坐火车、轮船和客运汽车,享受半价优待;乘坐国内民航客机,享受票价减价百分之二十的优待,并优先购票;乘坐市内公共汽(电)车及轮渡,享受免费优待;游览公园、名胜古迹,免收门票。”我顺口就把相关的条文背了出来。

“哟!大哥你记性好啊!”她提高了声音,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很敬重军人,我爱人年轻时也当过兵,他在云南的腾冲服了三年的兵役,退伍以后分在我们县的社保局工作。大哥,看你的年纪,应该退休了吧?”

“唉!退什么休哟!干我这行的从来就没有退休之说,我当了几年的兵退伍回家以后,就……”我一边说一边趁拿葡萄的机会,打量起这个敬重军人的女人来。她穿着得体大方,微卷的头发盘在脑后,额前一点刘海也没有,浅浅的几道皱纹在她白净的脸上,仿佛是几组五线谱,耐看!她从嘴里发出的那柔美的声音,应该就是来自那些自然流畅的五线谱里。这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女人,其实我的凤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

顿时,我觉得自己的血液流动得有些异样,我有了把自己的身子往她那边挪一挪的冲动。我在心里自己跟自己对骂起来:老梁啊,你一个糟老头子,发疯了,是吧?是的,我发疯了,我也是男人啊,人家杨振宁八十二岁时还娶二十八岁的翁帆做老婆,何况我才六十几岁,并且已经好几年没有碰过女人了……

“当了几年的兵,没有工作,怎么会是这样?以前的退伍军人都是安排工作的,更何况你还是伤残军人,不可能吧?大哥!”她再次把头转向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问号。我明白,她的疑惑是有道理的。

“哦!是这样,其实我退伍时是可以有工作的,我先是分在石家庄化肥厂,我没有留下报到上班,我执意要回云南老家,回家以后又拒绝了县上安排的工作。后来就结婚生子,我压根儿就不想走出我们那个小村庄,因为……”我顿了顿,没有说出因为什么。

我怎么了,三十九年来,我第一次跟别人提起自己当年分在石家庄化肥厂的事情,还差一点把自己不愿意留在那里工作的原因也说了。以前也有人问过我为什么退伍以后没有工作,我都没有照实说,包括我的父母和我的老婆孩子,我都没有说过。

我慢悠悠地把右脚翘在左脚上,双手放在膝盖处,两个大拇指相互靠在一起不停地转动着,这时,车子晃了一下,中年妇女的身子歪向我这边,她的头几乎要靠到我的肩膀上了,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久违了的桂花香味,这香味好像来自这位中年妇女的身上,又好像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我悄悄地又吸了吸鼻腔。“桂香,对,是叫桂香!”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当年我从石家庄退伍回家时的那些画面……

“什么?桂香?大哥你在说什么?”中年妇女的问话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我试探着问中年妇女:“妹子,想知道桂香的故事吗?”老话说的好,听者的耳朵是说者的嘴。看到中年妇女点点头,我也感激地点点头,因为我记忆的闸阀已经打开。我自己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固定的时间,会有一个固定的人,让我这个老头子,把自己的往事和盘托出。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是的,就在这辆要经过半天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的高快客车上,在这位素不相识而又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中年妇女眼前,我那封尘已久的往事,已经涌了出来。

妹子,说来话长,我现在去昆明,就是要去赶今天晚上去石家庄的火车。离开部队三十九年了,离开石家庄也就是三十九年了,当然离开我的凤也是三十九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我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哦!忘了告诉你,凤是我在石家庄当兵时认识的一个音乐老师,我的初恋。她说过她要跟我回云南老家,为我生半桌娃娃的……但是我退伍回家时,凤却没有来送我,而是她的好朋友桂香来送我。我刚才无意中说到的桂香,就是凤的朋友桂香。

桂香独自一人赶来为我送行时,车子就要开动了,我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其实我的眼睛也应该是红红的。她什么也没说,塞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碎花布包包给我,使劲朝我挥了挥手,就把脸背了过去,看着她一耸一耸的肩头,我知道她在抽泣。这时,车子开动了,我把拳头捏的老紧,牙齿咬的咯咯响,也没阻挡得了泪水的奔涌。与我一同退伍的战友小付,就坐在我的旁边,他把我的左手拉到他的胸前,握紧……

唉!老了,我真的老了,越老越固执了。昨天我那远嫁在贵阳的女儿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主要就是劝我别去石家庄,一个人没有人陪伴,加上这久我的身体又不太好,他们放心不下,说让我等他们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就来云南接我去贵阳跟他们一起生活,以后再找时间陪我去石家庄走走。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想法,我就是要一个人去石家庄,不要任何人陪伴,这是我的秘密,是我的心愿。

记得我与凤认识的那天,是一个下雪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少。我与战友小付去街上寄信时,恰好遇到一个穿格子风衣、围着大红围巾的姑娘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俩约定,每人只能跟她说一句话,看她先搭理谁,她没有搭理的那个就是输家,要买一套明信片送给赢家。

谁先去与她搭话呢?我们总不能同时跟她说话吧?好!我们猜拳决定先后。小付胜了,取得了与格子风衣搭话的优先权,只见他得意地将头一扬,几大步就追上了格子风衣:“哟!表妹,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格子风衣惊诧地看看小付,什么也没有说,继续朝前走。小付跟我做了个苦相,我对着小付歪了歪嘴,我们都没敢笑出声音来。我、小付、当然还有格子风衣,我们三个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心里暗自高兴,该我出场了,看我的吧,小付同志。这时,我们三个已经走到了邮局门口,我见格子风衣从挎包里掏出一封已经贴上邮票的信,正要往邮筒里塞,我灵机一动说:“别忙,你的邮票好像没有贴稳!”。

“哦!是吗?”格子风衣缩回手来看了看信封上的邮票,的确有一个角是翘起来的,我在心里念到:谢谢上天让这个角翘起来。

“是不是应该谢谢我的提醒?”

“是啊,是得谢谢你的提醒。”

等格子风衣把信投进邮筒后,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怎么谢我?”

格子风衣在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摸了摸,还真的递过来一样东西,“给,这是为答谢你准备的礼物。”我接过来还没有来得及看,格子风衣回头对着我们俩笑笑,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等我和小付把目光收回来,我们才发现在我手上的是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秦老师,我的音乐书不见了。

格子风衣开口了!格子风衣开口了!我跳着叫着,宣布自己的胜利。

从邮局回来以后,我的收获不只是一套明信片,还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说真的,那套明信片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倒是那张二指宽的纸条,让我兴奋了整整两个星期。一有时间,我就拿出纸条来研究,我俨然成了一个破译密码的专家,只有11个字的纸条,让我每天都要念很多遍,至少我现在能明白的是:格子风衣姓秦,是某个小学的老师,说不定还是一位音乐老师。

有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秦老师讲台下的学生,想得着迷时,就不由自主地做出侧着头听她讲课的动作来,课堂上的我还是一个调皮的小学生,当秦老师从我的课桌前走过时,我悄悄地拉住她的衣角,她一回头,我就赶快放开。好在旁边的人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要不,一定会被同学臭骂一顿的。说来也奇怪,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却好像真的听见了她讲课的声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把自己想象成秦老师的男朋友。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我们一同奔跑在宽阔的草地上、在某个大雨倾盆的中午,我们共用一把小小的雨伞、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我们手拉手地走在夜色中……

(二)

我从石家庄退伍回到老家后,茶不思饭不想的,紧接着就生了一场大病,一病就是3个多月。开始时父母没有在意,他们觉得是我离开家乡几年了,突然从北方回到南方,水土不服导致的,过一久就没有事情了。

可是看着我一天天消瘦下来,父母开始慌了,也不提让我去县城工作的事情了,他们从医院和民间找来很多偏方,让我服用,不见好转。又请半仙去庙里为我烧了成捆的纸钱,也不见好转。最后,不知道父母用什么方法,仅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为我物色到了一位新娘,让我立马结婚,说,这是“冲喜”疗法,就是用大喜冲走大忧,我的病马上就能好起来的,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秘方,灵着呢!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怎么病的:想我的凤!想我的格子风衣女郎!想我的秦老师!因为我们曾经说过,我的生命是她的、她的生命是我的,我们俩的生命已经合为一体,永远不能分开。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既然我们已经不可能走在一起,那就人随天命,接受父母安排的“冲喜”疗法吧!也许我真的能好起来。难道我不希望自己好起来吗?父母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姐姐虽然嫁在本村,但是她有严重的哮喘病,连自己的饮食起居都成问题。要是我不撑起这个家,谁替我给父母尽孝?

婚礼在唢呐声中如期举行。夜幕降下来时,客人已经散去。我累极了,木偶似的回到新房,和衣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我独自一人不知道怎么搞的,闯进了一个神秘的古堡,古堡内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骷髅、成群结队的老鼠、相互缠绕的蛇和形体硕大的蚂蚁,一股冷风吹来,又一股冷风吹来,阴森森的,我全身的骨头好像着了水的面条。不!不行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然而身后的路已经消失,我正急得团团转时,从高空掉下来一个松塔,恰好落在我的背脊上。一惊,我醒了。原来是那位父母找来为我“冲喜”的新娘,正在轻轻地为我拍背。

我半闭着眼睛打量起身边的这个女子:长长的辫子上还扎得有红彤彤的丝带,身上也还是白天穿的那件大红衣裳。哦!我已经结婚了!这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她就是隔壁寨子里李大爹家的二女儿,李梅!记得小时候她被我点燃的鞭炮吓哭过一次,那时的我好像是十一、二岁,她应该是四、五岁的样子。现在,老婆略显羞涩地低着头,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和表情,说真的,结婚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她,虽然小时候就认识她,今天白天我也没有留意她。确切地说,这个女人是伴郎们接来的,不是我接来的,虽然我也跟着伴郎去了3公里以外的新娘家,但是从头至尾,我都没有伴郎们兴奋,好像结婚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李梅侧着身子用半边屁股坐在床边,默默地为我拍了一阵背之后,俯下身子,细声细气地说:“是不是喝多了?我去给你煮一碗红糖水解解酒怎么样?”顺着她说话的声音,我见她圆圆的的脸蛋红扑扑的,简直就是一个红透的苹果;目光温和得让人心生爱怜;厚薄适中的嘴唇性感极了。我骨子里突然涌出一股歉意来: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这么会关心男人的女人,她怎么会是我梁国勇的老婆呢?我有病不说,我们家还穷的叮当响。梁国勇啊,你是什么时候修来的福气呀?你再这样半死不活的混日子,瞧瞧,不说别人,单说面前这个女人,你对得起她吗?

我坐起来,将十指插进头发里,不知道是应该用力抓抓头皮,还是应该用十指使劲地挤压一下这颗进水的头颅。我知道,我只能让以前的自己立马死去,连同那些美轮美奂的记忆和憧憬。既然这么决定了,我就把我的秦老师从心底取了出来,撕下一瓣心膜,小心地包裹好,然后存放在我生命保险箱的最里层。现在,在这个还为我穿着大红衣裳“冲喜”的女人面前,我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对!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一把抱住眼前漂亮而性感的李梅,继而在她脸上留下了几个我用牙齿盖上的浅浅的私章。然后该起风就起风,该打雷就打雷,该下雨就下雨,直到我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为止。

第二年,那个穿着大红衣裳为我“冲喜”成功的李梅,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有一天我和老婆去自留地里拔萝卜,遇到几个年轻人从山上砍柴下来,正在路边歇气。他们见我在逗老婆背上的孩子,就拧开了音量开关,一个大声地问:“梁国勇,你去当四年的兵,一定长了不少见识,学会了不少的手艺吧?”还没有等我开口,另外一个大声地答:“肯定了!你羡慕呀?那你赶快报名当兵去!”

“哟!好啊,我也要去学学这手艺,下年我一定报名,老梁不说,那你们先告诉我,当兵到底能学到什么绝活?”

“这还用说吗,看看当过兵的梁国勇吧,人家的枪法是一点就中,喏!一年不到,当爹了,哈哈 哈……瞄的太准了……”他们一问一答的乐翻了天。老婆瞟了他们一眼,羞答答地快步离开了,我却慢慢地、乐滋滋地、享受着这几个年轻人送给我们的语言大餐,就是这么几句话,让我的脸上一整天都挂着怒放的鲜花。

嫁给我“冲喜”时才十八岁半的老婆,不仅年轻漂亮,还是个善良贤惠又脚勤手快的人,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自从她来到这个家里,我们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身体日渐强壮起来,什么怪病也没有了,这自不必说,肯定是她的功劳。她对两位老人很孝顺,这不必说;她做活计从来不拈轻怕重,这不必说;她很爱干净,从来不邋邋遢遢的,这不必说。

我想说的是她很有经济头脑,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特别是刺绣做得最好,在我们家乡方圆几十里,她的绣品都是顶呱呱的。她嫁给我时用的门帘刺绣飘带,就是她自己早就做好的,现在我们背孩子用的绣花背带,也是她没有嫁给我时就做好的。我们壮族一直有这个习俗,就是女孩子还没有找到婆家时,就把一些必不可少的育儿用品准备好,特别是背孩子的绣花背带,一针一线的很费时间的,不早早做好怎么行呢?

我们的儿子快两岁时,老婆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两姐妹一样的个头,一样的容貌。大双有四斤半,二双有四斤六两。大双的额头上有颗小小的红痣,我们喜欢叫她:红姐姐。二双左边的脖子上有颗凸起来的小黑痣,我们喜欢叫她:小黑妹。红姐姐和小黑妹的降生,使我们这个家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两个老人、两个年轻人、三个可爱的孩子,美满的生活让我们乐得合不拢嘴。

有了一双女儿以后,加上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儿子到处乱跑,照看孩子成了大事情。我和父母就不再让老婆去地里劳动了,让她在家里做做家务、照管照管孩子。想不到老婆利用在家里带孩子的时间,做了很多绣品,主要是做小孩子满周岁时,必须要穿戴的小老虎鞋、孔雀铃铛帽、背带等儿童用品,因为她的做工好,图案设计大方新颖,常常是还没有做好,就被人家订购了。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时代,她一年下来,做刺绣卖的钱比我这个大男人挣工分分到的红钱还多。我父亲又会一点草医,多多少少也有些收入。我有的是力气,挣工分分口粮不成问题,这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

土地承包到户以后,我们家的日子过的更红火,老婆在镇上租了一小格房子,摆起了一个小货摊,专门卖小老虎鞋、孔雀铃铛帽、背带等儿童用品。这些儿童用品有她做的,也有她花工钱请别人做的。后来老婆又到批发市场进了些童装来充实摊子。孩子们也日渐长大,一双女儿乖巧、听话,儿子聪明好学,不淘气。家里的生意做得更顺手了。

“爸……爸……寨头那个……那个张大爹他们到处找你,他们说……我妈死了……”我正在离村子不远的自己家的稻田边,看着沉甸甸的谷子,正计划着开镰的日子。突然听见儿子撕心裂肺地哭着跑向我。

(三)

“什么?你妈死了……”我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回跑。回到寨子里才知道,老婆与另外两个做小生意的妇女一起,从镇上坐一辆农用车回家,都快要到家了,车子却翻进了寨子脚的坝塘里。等村民七脚八手地把他们捞上来,四个人都死了,那个身强力壮的会游泳的驾驶员也没有活着出来。

安埋老婆那天,三个还在读小学的孩子,异常懂事。他们用衣兜,兜了一兜又一兜的土,添加在自己母亲的坟头上,他们是不想让自己的妈妈住在风能吹进去、雨能灌进去的坟里。旁边的大人看着这样的情景,无助地摇摇头,老天啊!你为什么不长眼睛呀……

有一天我扛着犁吆着牛回到家时,发现坐在门口做针线的母亲在抹眼泪,儿子在一张低矮的旧桌子上低头做着作业,小黑妹气瘪瘪地坐在墙脚,在逗旁边睡着的大黄狗,见我回来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这时,红姐姐从家里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带着哀求的口吻说:“爸爸,你不在家的时候,奶奶经常这样悄悄地哭,特别是在给我们补衣服时,哭得更伤心。爷爷也是会这样悄悄地哭,有一次我见爷爷就坐在奶奶旁边抽烟,却呆呆地把头对着水烟筒,烟火熄了也不知道,等他抬起头,我才发现爷爷的脸上有眼泪在流。哥哥和妹妹也常常这样。爸爸,你不要这样好吗?我怕……”

老婆走后,小镇上的生意停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也就断了。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两个老人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作为当家人的我,一整夜一整夜地睁着眼睛,却看不清楚我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无论怎样,日子得继续过下去,两个老人和三个孩子的眼睛都是看着我的,一家六口人的嘴都扛在我的肩膀上,我不能倒下,我要撑起这个家。

有一次,一个外县的战友来看我,他退伍以后在他们县的林业局工作,他建议我在自己家的承包土地上发展经济林和用材林,别再种庄稼了。我带他看了我家的承包地和荒山,他便给我作了初步的规划。哪里适合种杉树,哪里适合种八角树,哪里适合种桔子,他都为我想好了。后来我又亲自去他所在的地方,参观了他们发展经济林和用材林的做法,心里有底了,我就走种树这条路吧!

说干就干,树苗钱嘛,家里凑的凑、借的借,又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我贷到了一万元的款。我在我家靠公路边的那块地里,种上了三亩桔子苗。在我家承包的两匹荒山上,全部种上了杉树苗。

我与我父亲精心管理着这些桔子苗和杉树苗,不但没有死苗坏苗,而且还棵棵都长势良好,每当想象着满园子黄澄澄的桔子、想象着棵棵高大挺拔的杉树,再累,心情都是舒畅的。

我承包的荒山离家有些远,为了方便管理苗木,我在山上搭了两个窝棚,其中一个窝棚里,准备了一些吃的、住的。忙的时候,我就在山上过夜,三个孩子交给父母,孩子们也很懂事,一放学就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我还在山上放养了几十只鸡,这些鸡都不用喂食,白天它们自己去山上刨食,晚上它们会自己回到窝棚里,你还别说,这些放养的鸡又得价,销路又好。要不,我的贷款怎么还,我三个孩子读书的开支从哪里来?

有一天晚上,月光皎洁,微风轻抚。按理说这样的夜晚适合赏着月亮谈情说爱,也适合三五个朋友在一起划拳喝酒谈女人,更适合一家子坐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故事。可是,现在的我,就一个人在山上的窝棚里躺着,我太累了。白天我挥舞着弯刀砍了一天的杂草,干活的时候不觉得累,等歇下来了才发现,全身酸疼无力。我只好用左手揉着右边的肩膀,揉着揉着眼泪就下来了。

回想起在石家庄当兵的时候,连续几天的投手榴弹训练,我的胳膊都肿起来了,凤,曾经给我揉过胳膊和肩膀。记得她准备给我按摩之前,我们一直说着暖暖的情话,还没有等她的玉指触到我的皮肤,我就深感陶醉了,等她真的在为我揉胳膊时,我哪里还有酸疼的胳膊,那胳膊早已经变成了翅膀,带着我与凤,飞远了……

(四)

“老梁,晚上来我家吃饭,我们哥两个喝几杯小酒,好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我扛着一捆柴正在往家赶,遇到寨头的张正华,他提着一个装满了酒的塑料壶,一看就知道他去小卖部打酒来。“嗯,好说好说,我过来就是了。”因为柴很重,我没有问清楚他家到底有什么事情,估计应该是家里来了客人。

“六六顺呀,七巧巧呀……梁哥,该你喝!一口干,对,要得噻……”今天的酒真香,喝起来一点都不刺激喉咙,脖子一扬就是一杯。“四四如意,八马发财……梁哥,又该你喝!不,不行!你得喝下去……来,梁哥哥,赶快张开嘴巴,难道小妹抬的酒你都不喝吗?好啊!那我陪你一起喝吧!”几杯酒下肚以后,我划拳的水平更臭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反正那个叫我梁哥哥的年轻女子,后来又与我对饮了好几次。我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春光,她的睫毛里夹着绵绵的细雨,她的脸颊泛着微微的红晕。她抬酒杯的手势是那么特别、那么漂亮,那么让人过目不忘。那个有蓝色花纹的小酒杯,像一朵即将绽放的蓝玫瑰,又像一个来自远古丝绸之路上的夜光杯,她抬着杯子与我碰杯时总是有意无意地碰碰我的手,如果我的酒喝大口了,她还轻轻地为我拍拍背,我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眼睛里一定有跳跃的火焰,我知道我是真的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张正华家借镰刀。说实在话,借镰刀是幌子,我是想去看看昨天晚上那个左一口梁哥哥,右一口梁哥哥地叫我的年轻女子。老婆出事以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我还真没有这样想过任何一个女人,我虽然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但是我是需要一个女人来滋润生活的,我还不老。我贼眉贼眼地搜索了一遍张正华家的院子里、家里,不见年轻女子的影子。“你家的客人走了?”我试探着问。

“没有呢!她们去我家的菜园里拿菜去了。”我接过张正华递过来的镰刀,找个板凳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从张正华的口里,我知道了那个左一口梁哥哥,右一口梁哥哥地叫我的年轻女子叫蔡小丽,是张正华小姨妹的朋友。他小姨妹去年去广东打工时认识的,蔡小丽是红河州那边的人,三十来岁,在广东打工时未婚生育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的父亲是个外地人,后来卷着铺盖走人了,其实是不要他们娘俩了。蔡小丽虽然与他同居了一年多,却没有去过他的老家,也不知道他的家庭成员,蔡小丽曾经领着孩子去他说的老家找过他,却被当地人告知,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年轻人。蔡小丽只好将孩子送到自己的老家,让父母照看着,自己出来打工挣钱养自己和孩子。

“命不好啊,年轻轻的就过这样的日子……”我正在跟张正华谈论着蔡小丽,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过头,只见走在前面的蔡小丽马上停下脚步,抿紧嘴唇,满脸堆笑,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张大嘴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怎么了?小丽姐,前面有老虎吗?你怎么不走了?哈哈……哈……”张正华的小姨妹嘴巴真厉害,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就赶紧把头低下,大口大口地抽烟,可是,越想摆脱窘态越显示出窘态。张正华的小姨妹看破了我的心思,故意挽留我在那里吃早点,蔡小丽却说:“梁哥,你是不敢在这里吃早点的,因为家里老婆已经把早点煮好了,是吧?”

“住嘴,小丽姐!梁大嫂三年前出车祸不在了,他现在……”我见张正华的小姨妹用胳膊碰了一下蔡小丽,然后把她拉到屋檐下,她们俩在低声嘀咕着。蔡小丽边嘀咕边扭动着身体,那条低腰的牛仔裤,将蔡小丽丰满而又富有动感的臀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腰肢就显得更修长、更妩媚。我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悄悄地在蔡小丽的身上流连,目光一直在那些鼓鼓囊囊的地方打转。

“对不起,梁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这样的,怪我嘴快,原谅我好吗?如果是真心原谅我,就留下来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早点,怎么样?”蔡小丽搓着双手走到我的面前,怯怯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头一直保持一个固定不变的姿势,没有转动,却用眼睛瞟了我好几眼,我还真的就留下来跟她们一起吃早点了。

一来二往的,在认识蔡小丽的第四天晚上,我和蔡小丽就滚到了床上。父母见我领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是打心眼里的为我高兴。蔡小丽在我家住下以后,父母就张罗着要给我们办婚事,一个比我小十来岁又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怎么能亏待她呢?家具得换新的,房间得重新装修另外一格,总不能让蔡小丽跟我去住以前的房间吧?衣服得给她买几套像样的,还有,她娘家那边还有她的父母和她的孩子,也得准备一些彩礼过去。

家里有两头牛,我卖了一头,不到一个月,就把家具、房间、衣物等问题解决了,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我和蔡小丽都很满意。小丽说了,以前跟她同居的那个男人根本不算男人,虽然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他从来不会像梁哥哥一样用心地爱她、呵护她和孩子,就更别说送彩礼给她的父母了。哦,我听清楚了,小丽的意思是希望我能给她父母送一点彩礼。我想,这是对的,见面的彩礼一定要给的。因为我认为小丽对我太好了。

听了小丽的话,我暗自下决心,我一定要准备一笔可观的彩礼钱送到她的父母手里,让小丽和她的父母觉得小丽选择我是对的。我们还商量好,等我们结婚以后,让小丽去把寄养在父母那里的孩子领回来,我们一起抚养。可是,要送去蔡小丽娘家的彩礼钱,还没有着落,怎么办呢?

正当我为彩礼的事情抓打不开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得急病去世了。为了把父亲风风光光地送上山,加上我需要一笔送给蔡小丽父母的彩礼,我把我与父亲辛辛苦苦地管理了好几年的杉树林地,剖一半卖给了别人……

料理好父亲的后事以后,我取了两万元钱交给蔡小丽,准备与她一起去她娘家,看看她的父母,把结婚的时间定下来,然后把她的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

我们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那个在我们本地做眼镜生意的表哥风风火火地赶到我家,说有急事要去广西一趟,叫蔡小丽帮她表哥看几天的门,我们去蔡小丽家的事情,就只能晚几天再说。蔡小丽去眼镜店里了,我正好可以上山去管理管理那些林木。

谁会想到,第三天我下山回家以后,发现我给蔡小丽买的东西和两万元钱全都不在了,去她表哥的眼镜店找她时,眼镜店的老板奇怪地反问我:什么?你说什么?我的眼镜店十几年来一直是我和老婆在经营,我没有承包给别人做过,也没有请过小工,哪里有什么表哥表妹的,我人影都没有见着过,你是被骗了吧!兄弟。

经过多方查实,的确,我是被骗婚了。之初让我认识该女人的张正华及其小姨妹也被蒙骗了。他妈的——最毒妇人心!蔡小丽留给我的是什么呢?到现在为止,剩下的好像就只有这个可以用来念一念的名字了。

父亲的突然病逝、蔡小丽的骗婚,加上林地又因为急用钱而卖出去一半,这些事情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发生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敢再想女人,认命吧!两年后的一场野火又把我家那片栽着杉树的林地全给毁了。我那只在部队上受过伤的右脚也在扑灭山火时再次摔断。因为脚不得力,我在战友的帮助下搬到离我们老家不远的小镇上做起了理发的小本生意养家糊口,一晃三个孩子就长大了,各自成家,老母亲也送上了山。

(五)

“大哥,想不到你经历的事情这样多,生活真的不容易啊!”听了我的故事,中年妇女同情地说道。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讲了多久,等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们也快到昆明了。

“哦,大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去石家庄看的这个秦凤,也就是你的那个初恋情人,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

“她,她呀!她在我退伍前一个月就去世了,死于煤气中毒。所以我退伍时只有她的好朋友桂香来送我。喏,这是凤的发卡,我退伍时她的好朋友桂香塞给我的。”中年妇女接过凤的发卡看了又看,我接着告诉她,我之所以没有留在石家庄化肥厂工作,就是因为自己承受不了失去凤的打击,我边说边颤抖,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情绪有些控制不住。

妹子,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凤是自杀身亡的(只有我知道),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当时我面临退伍,要回原籍工作,而我们相爱的事情在她父母那里受到了阻挠,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我把他们的女儿带到南方的边远山区来。凤又不好把有三个月身孕的事情告诉父母,看着一天天鼓起来的肚皮,凤无计可施,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等我收到信时,她已经去世两天了。就在她自杀后的一个星期,石家庄化肥厂来我们部队招工人,你看,当我可以留在石家庄时,却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意义。

当年,未婚先孕不仅仅是丢脸,简直是犯了天条。既然我的凤走了,我也想到了死,只想回家看父母一眼,然后就去找我的凤和孩子,他们在阴间太孤单太孤单。但是,回家看到含辛茹苦的父母,不忍心立即离开他们,内心的纠结翻江倒海,魂不附身,我大病了一场。父母用“冲喜”治疗挽留了我的生命,我就把随凤而去的事情一天天推辞下来,一推就推到了现在。

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肝癌晚期。我还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三个孩子,我要去石家庄,先告诉我的凤,去给她上上坟,去跟她说说话,我这个废物,一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高快车已经到达昆明汽车站,我背着旅行包朝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奔去,旁边的行人各自忙着赶路,没有谁在意一个一瘸一拐的老头要去哪里,更没有谁会在意这个老头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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