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疆 陈耿跃
老陶50多岁,苗族,身材瘦小,一张沧桑黝黑的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说起老陶,最让我难以忘却的还是他的三只哨子。老陶是麻栗坡县天保镇苏麻湾村民小组组长,和全中国大多数村民小组长一样,老陶极其平凡。在苏麻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尚未开工之前,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亦可以说他在我的心中应该属于可有可无的。直至这个小个子男人,真正和我较上了劲,我才慢慢体会到,男子汉大丈夫并非都长得魁梧雄壮。
苏麻湾是我的一块心病。这个距边境线仅有几十米,贫穷落后的少数民族村寨让我的心很是纠结了一阵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在想,怎样才能让这个闭塞的村寨通上一条公路?怎样才能让这二十三户苗族群众告别低矮潮湿的窝棚?怎样才能让这一百零五名苗族群众衣食无忧?这个倍受战争摧残的边境村寨,一山一人,一草一木都充斥着无限的伤痛。那一坡坡曾经葱茏却惨遭蹂躏的草木呀,仿佛还扭曲着痛苦的身躯!那一条条曾经鲜活却已远去的生命哟,亦似乎还愤怒地瞪着鼓鼓的双眼!生离死别的痛苦回忆与一穷二白的残酷现实,这就是苏麻湾群众的所有。和所有普通群众一样,老陶是木讷的,是呀,残酷的战争、可恶的雷区、无情的伤残、匮乏的资源、闭塞的交通、贫困的群众……一切的一切足够让老陶的心挣扎一辈子。
英雄的土地和英雄的人群永远不会被忘记。在得知边境群众的疾苦之后,国家外交部情倾苏麻湾村,表示将出资一百五十四万元帮扶群众解决水、电、路、房屋等基础设施。消息传来,苏麻湾村沸腾了,边关河东山笑醒了,老陶紧锁的眉头伸展开了。当我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跋山涉水来到苏麻湾的时候,老陶和一群群众正叮叮当当地锤打着什么。“忙什么呢?”我不经意地问老陶。“嘿嘿!”老陶拘谨地搓着手干笑着,没有回答我。我向四周扫视了一圈,黑暗的屋角里,一堆熊熊的火旺盛地燃烧着,火堆里一排钢钎烧得通红。另一边,几个老人仍然叮叮当当锤打着一颗钢钎。我心里有几分明白了,故意提高嗓门问老陶,“你这是要磨枪上阵”呀?老陶还是木讷地干笑着,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落座后,老陶随手拿起一把铁锤,用衣角擦拭着,像新入伍的战士在摆弄心仪已久的钢枪,又像即产的产妇在抚摸自己新生的婴儿。“全村一共十一把铁锤,三大九小,三根炮杆(长钢钎),十七颗钻子(短钢钎),全村会抡大锤的五人,会掌炮杆的四人,能背能挑的有十几人……”老陶如数家珍。要建设新农村了,老陶在心里早已盘算开了,他甚至算到了全村一天大概能开多少山,能炸多少石。我心里开始佩服这个有些瘦小的男人。全村房屋新建二十三间,大约需投资一百九十万元;村内主干道硬化大约需投资四十万;改建厩舍大概需投资二十万;入户道路硬化需投资二十万;人畜饮水项目需投资三十余万,无数项投资和无数个百万、十万......不算不知道,算了真是让人愁断肝肠。更让人揪心的是苏麻湾村连一条像样的便道都没有,要在这全是石头的悬岩峭壁上开凿两公里的进村道路,需要多少资金暂且不说,仅凭这开山炸石的浩大工程就让我头疼不已。“老陶!外交部决定帮扶我们改善人居环境,你都知道了?”我问。“嗯!听小顾说了!”老陶回答的时候有些兴奋,我是从他有些颤抖的嘴唇看出来的。“但是咱们村建设内容多,资金紧缺,压力很大,你有信心建好这个村吗?”“有!如果有一百万元,我能把咱村建得跟城里一样”老陶斩钉截铁地说。“真的?你敢不敢立军令状!”我只是想和老陶调侃调侃。如果一百万元真能让这一村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该多好!我有些喜欢这个傻得可爱的村长了。是的,在这资源匮乏,信息闭塞,被战火烧焦过无数次的边境线上,每一户农户都穷得家徒四壁,大多数人连整整一千元钱放在一块是个啥摸样都没见过,何况是一百万元,这能不让一个村长甚至是一个村欣喜若狂吗?“如果我给你一百五十万元呢?”我继续和老陶调侃着。“你说话算不算数?”老陶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情绪无比激动,不,应该说成是冲动。“你说话得算数!你是书记,可不兴骗人!”老陶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再调侃调侃他,于是接着说:“那你得说,如果干不好咋办!”“干不好!我这村长给你!不!不!你是书记,是大官,不稀罕当村长,如果干不好我是个怂!”“好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边说边伸手想要和老陶来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赖。见我伸出手,老陶也机械地伸出手,但似乎没有听懂我说什么。“谁说的话不算数就是混球!”我用老陶能听懂的话补充了一句。“好!做不到是混球!”这下,老陶真立军令状了。哦!多么纯朴的汉子,多么可爱的村长,我已经按捺不住地喜欢上了这个傻傻的村长。“资金到位,我会立马通知你们动工,你们先做些准备”我说。“不,我们明天就动工”老陶有点迫不及待了。“缓缓再动吧!”我说。“不,不许缓!”老陶的嗓门很粗。哦!兴许他是怕我立马赖了账吧。其实我只是想等工作队进村后再让群众动工,那样安全生产才有保障。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已经和我较上了劲。
第二天,天刚放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喂!”是老陶的声音,不用猜,我就知道苏麻湾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真的开工了。“开工了?”我有些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开了,你听,热闹着呢!”老陶在电话里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铁锤与钢钎的碰击声。“注意安全!”我以命令的口吻说。“放心吧,没事,我们打小就生活在石头旮旯里,石头都怕我们呢!”老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好你个老陶!”说完这句话,我立马挂了线。开山炸石这么危险的作业,容不得群众儿戏。我立马拨通顾副镇长的电话,“小顾,你立马起床进驻苏麻湾!”“出啥事了吗?”顾副镇长懵懵懂懂地问。“先起床,到我办公室再说。”那天,我不得不在凌晨五点四十分上班,顾副镇长也不得不在我的“口头任命”下成了工作队队长。苏麻湾村二十三户一百零五人,其中七十岁以上老人六人,孩子四十人,外出务工三十一人,因战伤残八人,在家的,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力仅有二十余人。为子孙后代修一条通往村外的道路,是苏麻湾村几代人的共同梦想,所以老陶想干的就是这件开天辟地的事。开工的第一天他就带领群众开山凿路。开山凿石,不是一句豪言壮语那么简单,得一锤一锤敲,一钻一钻凿。第一天,群众的士气和老陶一样高涨,大家生吃活剥般用铁锤和钢钎把偌大一个石山划开了一道口子。第二天,群众的士气没有跌落,锤仍旧抡得很快砸得很响。第三天,群众的士气也没有跌落,锤仍然那样快,声音还是那样响。第四天、第五天……记不起是哪天,群众的士气终于不再那样高涨,纵你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坚强的意志并非三五天能磨练成的。农村人即便不懂得去诠释生命,却也懂得生命不可糟蹋,算一算,苦熬一天,一人只能敲出三五十斤的石头渣滓,要在这巍峨的石山上开凿一条路,那不是天方夜谭还能是什么?这笔账,大伙嘴上不说,但心中清楚着呢!劳动不是饮酒品茶,没有不请自来的道理,加之全村群众居住分散,上工放工不便叫唤。为了便于指挥,老陶想出了用哨音指挥作业的办法。老陶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塑料哨子,是小孩吹着玩耍的那种,看上去塑料有些老化,不知道是哨子不好,还是老陶不专业,反正他吹的哨子听不出规律,但奇怪的是全村老少总能听着哨音上工或放工。从此,在苏麻湾村,只有老陶有权利吹哨子,哪怕是顽皮的孩子也不敢再吹哪怕是一声哨子。不知道有多少回日出日落,也不知道有多少声长哨短哨,那条进村道路的路基终于凿通了。路基开通的那天我没有理由不去,赶到苏麻湾村,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凿于石崖上的狭窄路基,乍一看去,像没牙老人啃咬过的粑粑,坑坑洼洼,犬牙交错。试想一下,一个没牙的老人硬要固执地撕碎一块劲道的粑粑该是何等的艰难!如果老陶也知道红旗渠,那我一定会告诉他,苏麻湾村再现了红旗渠精神,只可惜他真的不知道何谓红旗渠精神。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还是残疾或是健全,大家齐心协力起早贪黑苦干了近四个月,硬是在石头坡上开通了一条公路,这需要多少艰辛暂且不说,仅凭这坚韧不拔的意志就值得我去讴歌一百次,一千次。在开凿公路期间,除了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物资和技术帮助外,我没有给老陶一分钱,因为直至老陶带着群众将路挖通后,外交部帮扶建设整村推进项目才正式确定下来。我想说,苏麻湾村的精神是感天动地的,不信你看,周围的群众都被感动了,马鞍山村、八里河村的村民,连队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个偏远的村庄,你一锹我一锄地挖,你一挑我一背地搬。是呀!大伙众志成城所要编织的其实就是一个人和村美的人间天堂。当外交部与国家几个部委的领导在百忙之中赶来的时候,他们被感动了,尤其,看到边境线上许多连自己生活都难于自理的因为战争造成少胳膊断腿的残疾人都自发赶来帮助苏麻湾村搞建设,目睹这一切,世界上能有不被感动的人?要知道这一群贫困的残疾人,用一条条没有生命的假肢,撑起来的其实就是“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呀!
房屋改造工程是什么时候开工的,老陶没有告诉我。因为我告诉他我承诺的一百五十万元资金到账后,他傻了,算一算全村仅旧房拆除重建一项,资金就得一百九十万元,完成全村的所有建设项目没有三百万元是不可能的。老陶瘪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书记:这钱差得远呀,这房屋新建,要不先建群众的,我的就不建了吧。”(实际情况是由于资金不够,老陶坚持不盖自己的房子,我与顾副镇长做了他很多工作,想了不少办法才给他把房子建了。)其实我知道,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是在用一种先人后己的高尚情操兑现他对我的承诺。至此我想高喊一声,啊!傻傻的村长,我可爱可敬的村长。但我还是抑制住没喊,因为我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有些辛酸。老陶的哨音仍旧会在早晨六点钟准时响起,项目村的一切工作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房屋该拆就拆,该建就建,道路该拓宽就拓宽,该加固就加固,在老陶的哨音中,平整的水泥进村路修好了;又是在老陶的哨音中,村内宽敞的水泥主干道修好了;还是在老陶的哨音中一栋栋新房建起来了。老陶吹哨修路建村的事,是任何人也隐瞒不了的。县委彭书记要再次到苏麻湾调研,我没有提前告知老陶,因为他在指挥群众投工运料,我不忍打搅他。走村串户之后,彭书记对那个吹哨子建村的村长很感兴趣,执意要到他家看看。等老陶气喘吁吁赶到家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已经在他那破烂低矮的房屋外等候多时了,彭书记弯腰缩颈走进老陶的家,因为门极其矮小,虽说是白天,但屋内却是一片漆黑。书记突然问:“你的房咋还没建?”老陶动了动干裂的唇,没有开口,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汪苦涩的老泪在他委屈的眼眶里翻滚。我连忙接过话来,“资金很紧,老陶先人后己……”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书记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书记表扬了老陶,讲了些好村长与坏村长的极具教育意义的故事。听着故事,老陶的泪水终究没有流出。
彭书记要走了。行至车边,他顿了顿说:“老陶!房子要建,群众的建好了,你的也要建。”老陶咧开两片干裂的唇,傻傻地笑了。“你还有什么困难?个人的和集体的都行,你说说”彭书记语重心长地问。老陶愣了愣,怯生生的。“说吧!”彭书记微笑着鼓励他。老陶舔了舔干裂的双唇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大家感谢政府,你们帮我们的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再说啥困难了。”说完这些话,老陶的脸憋的红一阵黑一阵。“不过有个事情倒是急得很”老陶顿了顿接着说。彭书记专注地看着老陶。明眼人都知道,只要老陶提出来,哪怕是再难的困难,彭书记兴许会全力以赴帮助解决的。“全村工程很多,没有一个哨子,真的很难指挥”老陶有些心惊胆颤地说着,彭书记全神贯注地听着。“要是有个铁皮哨子就好了,我想要一个哨子”老陶终于开口讨要东西了。“哨子?”书记有些诧异地问,我也蒙了。好在一旁的顾副镇长连忙解释道:“因群众投工投劳太大,老陶一直靠吹哨子指挥,一年多来他已吹破两个哨子,这是他吹破的第二支哨子”小顾指了指老陶的胸前。我看了看老陶,他的脖颈上用红毛线挎着一个乳白色但已经发黄的塑料哨子,哨子有明显的裂痕,老陶用橡皮筋把它紧紧地扎着,我很担心那根橡皮筋若是断了,老陶那支心爱的哨子就会裂成两半。在老陶心中,哨子大过天!这哨音应该算得上苏麻湾村的福音吧!至此,我才肯定地想,老陶确实需要一个哨子,最好是有一个千年不破的金哨子。“小顾,今天你务必给老陶买个最好的哨子”我向小顾下了死命令,这样的命令应该下,而且要下得坚定再坚定些。“老陶的这支哨子还是我来买吧!”彭书记对我说。“老陶,你的房子我私人帮你购买十吨水泥”彭书记转身向老陶说。老陶的第三支哨子是彭书记的秘书送来的,那是一只银色镀铬金属哨子,那哨子很精美,声音也很清脆。全村人都说,他们特别喜欢这支哨子发出的声音。
苏麻湾村建设好了,有了和城市一样的硬化道路和宽敞明亮的漂亮洋房,还有城里没有的青山绿水,富裕文明的日子像个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盈盈地在向边民招手。一年一度的新农村建设先进个人评选,老陶成为先进个人无可厚非。表彰大会上,彭书记多次点到老陶,还有他的三支哨子。书记为老陶颁奖的时候,他的手有点抖,但我知道老陶排雷的时候从来不哆嗦——因为战争年代他曾是排雷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