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舟
坐在昏黄的台灯底下,张瑛老人微蹙眉头思想着过去。
一种力量开始从他的记忆发端,慢慢地向生命的深层渗透。同时开始等待着一个轮回,期待有一种契机能把深蕴在心的激情唤醒。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葳蕤纠结:谁来把宁武民歌再度唱醒,不仅事关音乐,还关乎时代——
20世纪60年代初,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开始收集整理当地民歌。当时他正在县文化馆工作,经常下乡,工作之余的收集是他空闲生活的最好调适。
时至今日,张瑛依然记得自己那种基于责任心的热忱。在这个曾经不识谱的音乐爱好者心中,民歌不仅是底层表情的集大成,更是块坦荡灵魂写真的净土。他所做的,就是要将散落于民间的乐符重新跳动起来。
半个世纪以来,张瑛亲历了宁武民歌由盛而衰的全部过程。此刻,已年届80的张瑛,感怀起往日的岁月,叹息道:“我走了,这些东西也就走了。”
喜欢着,并痴迷着
张瑛出生在宁武。
在这个历史、民风、文化气息充溢的边塞要地,听古城的风,沐古城的雨,他痴迷着并喜欢着,始终热爱着。
早年由代州师范毕业,教了书,上省艺校,再到县文化馆工作,他的生命节拍基本与文化沾着边,这也是他能够坚守的资质和理由。
喜欢上民歌,因了常年下乡的机缘。用心听了才发现,民间的乐声原来如此痴情热烈:“唱戏一半假,民歌句句真”,宁武民歌丰富多彩的内容,是晋北人民生活的一面镜子,有爱慕,有热恋,有送别,更有相思,张瑛最初下乡时,就是无意识地被这些民间的燃情音符打动了的。
“吹起洋号拿起枪,抓住哥哥的皮带送到大门口”,“胡麻麻开花一片片蓝,小妹妹爱穿一九蓝”,“电线杆引路一不溜子远,翻山过岭目毛(补字)妹妹来。”这些关于时事变迁的乐声,这些关于美好生活的渴盼,这些关于忠贞爱意的歌讴,也动听,也真挚,也燃情,诗化了他的生活,他开始在歌声中寻找快乐。
许多民歌是“偷听”来的
住在村里的户家吃派饭,大姑娘小媳妇有意无意哼唱的小曲儿,令他痴迷。手上的飞针走线,丝毫不误嘴边蹦出的悠扬声:“火车车拉边边铁轨轨响,前半晌了在你后半响。”、“野鹊鹊落在二篓子背,青色骡子花咪咪驴,大出奇开花一串串铃,单等哥哥打完店。”
最初怕扰了她们,不肯唱,所以只是听,用心品,再整理记谱。渐渐地,面对这个城里来的文化干部,媳妇们也并不拒绝,张瑛就设法让她们大胆唱出来,然后记录下来,珍藏起来。
碰上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造屋上梁等热闹事,他就跑去听村子里的长辈唱歌,最打紧的,碰上外地上门讨要米面的歌者更好。那些外来的曲调,乐音婉转,总会使他生出许多灵感。
“那个时候的记忆力和领悟力十分好,许多歌只听一两遍就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然后抄录、记谱。每天夜里都得把新歌记熟了才睡得着”。”张瑛说。
除了文革中被禁止唱民歌,张瑛说自己“没有一天不写的,一天不记心里就发闷。这些歌都是好东西啊,是我们特有的文化。如果散失于民间实在是太可惜了。”张瑛叹息说。
《大红公鸡毛腿腿》的最早记录者
“《大红公鸡毛腿腿》本是定襄的民歌,可定襄人没收集到,我收集到了。”张瑛告诉记者。
1955年,张瑛去定襄县参加一个正月十五的社火晚会。高跷队跑阁的老艺人表演完,肩膀靠肩膀休息清唱时,他用心记下了那首《大红公鸡毛腿腿》的民歌,回去后迅速在本上记谱,惟恐忘掉。那首旋律悠扬,节奏明快的曲子,令他着实欢喜了好一阵子。
3年后,县里组织赴忻州地区参加汇演的节目,张瑛就将这首歌教唱给邮电局的职工,结果去了一唱就火了。此歌后被省音乐学院记谱整理,经著名民歌手许月英老师演绎后,红遍了忻州地区。
“《大红公鸡毛腿腿》后来演变成了山西民歌,但好多人说不清它的出处,但这首歌根在定襄,我收集时只有‘大红公鸡毛腿腿,吃不上个东西白跑了腿两句,现在有好几段了。”
住干校毕不了业的“花心干部”
曾经为一个小歌剧写过首《考新娘》,大意是民兵结婚时考新娘,但就是因为涉及了哥哥妹妹情情爱爱的内容,别人在干校住上几年就毕业,张瑛一住就是五年,直至最后一批才解放出来。
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有人骂他低级趣味,有人说他搞文艺不正经,有人则干脆指责他是“皮红里白的水萝卜,花心干部”,对此张瑛自是一番无奈。
在新堡乡接受改造的日子里,高强度的劳动几乎压弯了他的心劲。白天,他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修田造林,打坝淤地;晚上,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夜不成寐。隐隐地,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民歌清唱,警醒了他的神经,刺激了他的思维,他的快要僵硬的精神复活了!
于是,靠着天赋的灵动,承揽下为大坝抹洋灰缝的营生。一桶白灰,一把刷子,一天下来,活也做好了,脑袋里搜集来的民歌也记死了,没人的时候,再悄悄吟哦几声,温习温习,日子就这样长长地过去了5年。
灯下整理是老人经常的事
“华尔兹,是宁武土生土长的,不是洋货。”
张瑛说,作为山西民歌的一个分支,宁武民歌自成一体,又互融互通,内容涉及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反映宁武自然景观和地方风物的,有记录宁武八景《万华秋泉》《仙人奇桥》《华盖天文》《染峪流虾》《上下鸾桥》《支锅奇石》《芦芽滴翠》《天池跃鱼》的,当然,更有体现忠贞爱情的歌谣:
“麻荫荫的天,闷生生的雨,坐在了炕沿上,想起了个你”“大出奇开花一串串铃,单等哥哥打完店”是反映男女相思的;“铜瓢铁瓢水瓮上挂,到死也不说那离婚的话”是反映婚姻自主的。
他解释道,“反映刮风的民歌,在全国也是少见的,宁武民歌自成特色。你走遍全国,哪里也见不到宁武的风,要说刮来,简直翻天覆地,来得阵势,一股一股,民间音乐里没有别的表现方法,就用音乐的三拍子表现这里大风不稳定的情绪,跟西洋音乐里的快三和慢三步子是一样的。”
张瑛说,这种三拍子的民歌,在宁武民歌里很典型,其他地方的民歌里极少,西洋现代舞蹈中的“蹦恰恰(快三)”还没有成型时,我们这里就有了这种华尔滋的曲子。
“我敢说,华尔兹,不是从国外来的,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不是洋货。”
老人一边自豪地介绍,一边以手打着拍子,唱着“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一溜溜黄风顺坡坡那个刮。什么风把你刮回来,风婆婆把我刮回了家。”
……
与歌手阿宝的一段情缘
2005年,歌手阿宝以特殊的原生态唱法夺得了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的年度总冠军。但鲜为人知的是,阿宝曾专程访问过张瑛老人,并从老人那里得到了一本珍贵的民歌手抄本。
“事先并不知道有阿宝这个人。他从县城一路问到西关,走进了我的院子,小狗就吼上了。也没理会,就扯开嗓子唱开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的歌。张瑛回忆说。
张瑛与老伴相视一望,以为来了个要饭的艺人,准备出去给点钱打发走算了。当他下了台阶迎上前时,阿宝就问他是不是叫张瑛,可难找哩,解释说自己就是唱民歌的阿宝。
宾主相见甚欢。延让进家后,阿宝问张瑛有没有宁武的民歌,张瑛说已经整理了一些,只是在“文革”中丢了不少,现在保留下的只有200来首。
于是,张瑛就为他录唱了十五六首宁武民歌,还送阿宝一本自己当年在左权采风时记录下的300多首民歌的手抄本,说这些东西宝贵,我老了,你拿起来,以后一整理成一本书了,出版了更好。阿宝自是感激不尽,末了,又吃了顿土饭——抿豆面,留下张签了名的照片,就走了。
此后不长时间,阿宝在做客央视某栏目时,手里拿的正是这本集子,阿宝介绍说,这是他当年在山西宁武采风时一位“农民艺人”送给他的集子。言谈中,阿宝极尽诚恳,满含谢意。
事后,张瑛的女儿打电话给阿宝更正,说父亲不是农民,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干了一辈子的文艺事,做了一辈子的文化人。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请不要再说误了。
对此,张瑛还直埋怨女儿不该较真,阿宝还年轻,来宁武时才35岁,好东西给了他,不会糟蹋了,只要他能在民歌事业上有大作为,不是挺好?
终于知道,张瑛的那本集子,是他当年在省艺校上学时,在昔阳、左权住了两个多月,跑了上百个公社,接触了几百个民间艺人才整理出来的。
老人说,我不后悔。
是啊,坚守了半个世纪的民歌情缘,如今年届78高龄开始重新整理宁武民歌,每日里以3000字的心得去记录记忆,老人的壮举令我汗颜。
临别时,老人说,你们再来,我还给你们唱。
我发自内心地说,我们还会来的。
(摘自《老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