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诗》学在朝鲜的传播及其本土化过程

2013-11-07 01:50张安琪
关键词:朱子学文王高丽

张安琪

(1.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太原030006;2.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 中文系,山西太原030012)

朱子《诗》学在朝鲜的传播及本土化过程,主要是在“李朝”初期进行的。“李朝”指李成桂1392年在朝鲜半岛建立的王朝。其时正值中国程朱理学大盛之日,强大的文化思潮便随着李氏王朝的新建,涌入朝鲜半岛,开始对李朝的主流文化形态与价值观的构建产生了积极影响。本文拟通过对朱子《诗》学在李朝的传播研究,探讨李朝对异质文化的接受,及其在用中国经典思想解决本国课题的过程中,如何将其本土化,为本民族儒学素质的形成奠定基础的。

一 朱子《诗》学传人朝鲜的历史文化语境

高丽末年,佛学兴盛、儒学衰微,佛学的过度发展造成社会经济、政治的颓败,“东海波臣,唯知崇信释氏,他未遑也”[1]8280,“夫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苟阙斯二者,而徒事佛求福,梁武之事,可为明鉴”[1]8280。学者崔瀣也说:“仆窃见天下奉佛大过,舟车所至,塔庙相望,而其徒皆附权擅富,奴视士夫,虫毒斯民。”[2]91而最使高丽传统学人担忧的是,佛教对于人伦纲常的破坏。1391年,成均朴礎进谏高丽大王时说: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类,衣服殊制,不知夫妇父子君臣之伦,伪启三途,谬张六道,遂使愚迷,妄求公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殿下以英明之资,惑于浮屠忏纬之说,徃迁于南,以国君之尊亲幸桧岩,以倡无父无君之教,以成不忠不孝之俗,以毁三纲五常之典。[2]90

朴礎历数佛教破坏人伦关系的行为,以及国君支持佛教的后果,言辞激烈,排佛决心可见一斑。此后,儒学名士们纷纷写文章揭露崇佛弊端,例如史学家李齐贤(1287-1367,字仲恩,号益斋)就说:“余惟近世浮屠之流,有所经为,必假势于权豪之家,毒民而病国,徒务亟成,而不知种福为敛恶也”。[2]91但是,这种排佛只是发出一种呼声,并没有提供理论支持,因此,社会影响力有限。当时高丽儒学沿袭汉唐以来的章句训诂之学,不重义理,不能解决社会面临的政治、伦理危机,故高丽末期儒学家们把救世的目光转向了域外。

最早把朱子学引入高丽朝的是高丽学者安珦、白颐正。1290年(高丽忠烈王十五年),高丽集贤殿大学士安珦(1243-1306,号晦轩)侍奉中宣王赴元。安珦为高丽忠烈王的宠臣,历任尚州判官、东京留守、集贤殿大学士、宰相等职。在元大都,安珦得到新刊的《朱子大全》,研读之后,认为朱子学与孔孟儒学一脉相承,十分崇敬与信仰。安珦回国后,把朱子理学也带回高丽,在太学讲授朱子学,“常以兴学养贤为己任”[3],大力恢复与整顿久已荒废的儒学教育机构。

安珦的弟子白颐正(1260-1340,号彝斋)、禹倬(1262-1342,号易东)、权溥(1262-1346,号菊斋)、李齐贤(1287-1367,字仲恩,号益斋)等也大力传播朱子学,使高丽末年学风发生了很大变化。李穑的门人权近(1352-1409,号阳村)在记述这一盛况时说:

择一时经术之士,若永嘉金九容、乌川郑梦周、潘阳朴尚衷、密阳朴宜中、京山李崇山等,皆以他官兼学官,以公(李穑)为之长。兼大司成,自公始也。明年,申春,四方学者坌集,诸公分经授业。每日讲毕,相与论难疑义,各臻其极。公辨析折衷,必务合于程朱之旨,竟夕忘倦。于是,东方性理之学大兴,学者去其记诵词章之习,而穷身心必命之理,知宗斯道而不惑于异端,欲正其义而不谋于功利。儒风学术,焕然一新,皆先生教诲之力也。[4]

当时的学者郑梦周有诗云:

独擅文章继穆翁,灿然星斗列胄中。

更将六籍窗前读,手自研朱考异同。[5]

反映了当时知识群体对于朱子学说的态度。李朝建立后,太祖大王吸取高丽末年佛学乱政的教训,把朱子学定立为官学,使得朱子学在李朝得以传播,朱子《诗》学也随着朱子学的传播而被众人接受。当时的儒者,读经、习经、论经,蔚然成风。值得指出的是权近的《诗浅见錄》和李滉的《诗释义》,这两部作品对李朝《诗》学具有开创意义,同时在当时也起到构筑儒学文化根基的作用。

权近(1352-1409),出身贵族,被李朝太祖大王拜为大提学,封为吉昌君。他的儒学大作《五经浅见錄》是按照朱子学观点阐释的五经,而《诗浅见錄》是在接受朱子《诗集传》的基础上,阐发自己的观点。他在开篇论《二南》创作年代时说:“朱子《集传》称先王,又称天子者,诗虽作于文王之世,而采之以被莞絃(管弦),乃在武王有天下之后,周公制作礼乐之日也。”[6]3在论述《关雎》的诗旨时说:“朱子《集传》于《关雎》以为后妃性情之正,可见其一端。”[6]7反映了当时士人对朱子《诗》学的接受情况。

李滉(1501-1570),号退溪,生于朝鲜燕山君七年(1501),历经燕山君、中宗、仁宗、明宗、宣祖五代,卒于宣祖三年(1570)。退溪是李朝初年一位继往开来的大儒。李丙焘先生评价他说:“集大成于群儒,上以继绝续,下以开来学,使孔孟程朱之道焕然复明于世。”[7]他著有《三经释义》、《经书释义》、《四书释义》等著作,用义理解经,力图达到朱子教导的“存养躬行以践仁成德”,进而达到孔子的圣人境界。他一生深爱朱子书,其门人所记《言行录》云:“先生尝得《朱子全书》于都下,自是闭门静观,历夏不辍,或以暑热致伤为戒。先生曰:讲此书便觉膈生凉,自不知寒暑何病之有。”[8]《朱子大全》收入了朱熹的所有诗文,包括专著、注疏和语录,是研究朱熹理学思想的重要资料。退溪一生研读朱子书,传播朱子学说,以求达到对社会的整葺作用。韩国学者尹世铃在《东方哲学家退溪李滉》中评价说:

退溪是将儒家思想的源泉——朱子学,以理论加以体系化,并进一步发展为性理学的哲学家和教育家。性理学本来起源于儒家思想。所谓儒家思想,是政治、伦理、哲学、宗教和教育等没有分化以前的道德思想。儒家思想在中国的代表性人物是孔子和孟子,而这门学问经过许多年代,由朱熹建立起很大的成就,叫做朱子学。简言之,所谓朱子学,就是主张深入修养人格和学问,正确领导社会。这种思想,是在十四世纪经过高丽末叶传入韩国的。然后,经过两个世纪,到退溪先生才开花结果的。退溪彻底探求朱子学深奥的理气和心性原理,以学问确定了连朱熹本身也没有整理完善的部分。而退溪明确地建立朱子哲学体系的哲学著作,有《朱子书节要》、《心经释疑》等。东方哲学的代表性哲学——朱子学,其发源地固然是中国,但在学问方面加以体系化的却是韩国的退溪先生,因而在中国和日本,至今仍然积极进行对退溪学的研究活动[9]。

尹世铃对退溪思想的评说虽然带有浓厚的民族色彩,但其核心却强调了退溪对朱子学的接受,以及对韩日儒学的贡献。

二 朱子《诗》学在朝鲜的传播途径

朱子《诗》学在社会中分为三个层面进行传播。一是通过经筵制度在上层社会传播,其接受者是帝王与士大夫;二是通过科举与图书交流在一般社会传播,其接受者主要是一般读书人;三是通过训民正音的发明,在社会下层传播,其接受者主要是社会大众。

(一)经筵传播

经筵是中国唐宋时期为提高皇帝素质而设立的特殊教育制度,始于唐而兴于宋。朱瑞熙先生定义经筵为:“经筵是指中国古代帝王为研读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宋朝在承袭汉、唐旧制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相当完善的经筵制度。”[10]经筵制度不只是宋代独有,还传播到以中华汉文化为中心的汉文化圈。其中,朝鲜半岛和日本①有关日本的宫廷讲《诗》的情况,参见王晓平《日本诗经学史》第一章第二节第四小节“日本讲经中的《诗经》”条,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4页。等周边地区最为突出,特设了专为君王研读经史的御前讲席。朝鲜半岛最早接受经筵制度的是高丽朝。高丽睿宗:“置清䜩、宝文两阁,入与文臣讲论六经,偃武修文,欲以礼成欲。”[11]清䜩、宝文两阁官员多为高丽名儒,由他们向国王讲说儒经大义,由此形成定制。李朝沿袭前制,初期的经筵内容是教授君王“为治之序,为学之本”。李石亨在《大学衍义辑略序》中说:

尝观真德秀《大学衍义》一书,其论帝王为学之本,为治之序,善恶之所以分,治乱之所自由,极尽且备实出于忠诚恳恻,为人君立万世之程也。臣不佞,笃信此书以谓为人主者知所当要览,常加讲劘以待。圣上殿下以精一之学加辑照之功,日三御经筵,继以夜对。[12]15

而“为学之本,为治之序”的首要任务就是确立社会的纲常秩序。为说明此问题,经筵大臣选取朱子《集传》中的《关雎》、《大明》、《思齐》等篇加以论述:

《关雎》,后妃之德也。汉匡衡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俟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于容仪,宴私之意不移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以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

《大明》臣按此诗言周家世有贤圣之君,德合乎天,天予以贤圣之配,生圣子而成伐功也。……原周之成伐功者,以其有圣子;原周之生圣子者,以其有圣后,而圣后之生又以王季文王修德格天之故,则周家之兴岂偶然哉?

《思齐》,文王所以圣也。[12]756

经筵大臣遵循朱子精神,引《诗》以求义理,探明圣人之意,强调伦理道德秩序。正如朱熹在《中庸集解序》中指出:

窃谓秦汉以来,圣学不传,儒者惟知章句训诂之为事,而不知复求圣人之意,以明夫性命道德之归。至于近世,先知先觉之士始发明之,则学者既有以知夫前日之为陋矣。然或乃徒诵其言以为高,而又初不知深求其意,甚者遂至于脱略章句,陵籍训诂,坐谈空妙,展转相迷,而其为患反有甚于前日之为陋者。[13]

汉儒以章句训诂为事,不求圣人之意,以明白性命道德的大旨。朱子知汉儒之鄙陋,发明性命道德之学,尊文王为圣人,建立伦理道德体系。李朝经筵大臣秉承朱子,也以文王为圣,“《思齐》,文王所以圣也”,并把《关雎》之夫妇之伦确立为“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从而实现《大学》设立的“家、国、天下”之路。此外,李朝经筵大臣为了确立纲常秩序的合理性,把文王之德与天理、天命联系起来。他们选取《诗·大雅》中的《文王》,“《文王》其一章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又曰‘徦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又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经筵官把文王统治看成是受之“天命”,强调其统治的合理性,但“天命靡常”,我们当《敬之》:“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益在兹”,[11]625从而限制王权。因为“天命靡常”,只有“聿修厥德”,使自己的行为不违背天理,才能保其天命之不易,国家长存。在李朝经筵大臣的观念中,文王之德治仁政与天道相统一,亦是天理的体现,从而把圣人与天合为一体。李朝大王遵从文王,即是遵从天命。他们重视《关雎》,因为《关雎》体现文王之化,故是“纲纪之首,王教之端”。经筵大臣通过引《诗》、讲《诗》、用《诗》,使得《诗》在帝王、世族之间传播,并维护李朝初期的统治秩序。

(二)科举、图书传播

李朝建国不久,《诗》就被列为官学教材,成为科举取士的必读科目之一。据《诗次故Ⅰ》记载,李朝的科举,“东士之治《诗》者,三国尚矣。自新罗统一以后,即寘国学教以《毛诗》,高丽继起亦置经学博士,以《毛诗》列选举之目,又于国学置七斋而所谓经德之斋者,专讲《毛诗》之义,以应举焉。然当时讲《诗》之制,今未可改矣。降自李朝,迭宗《集传》,则汉唐古典之,邃无问津者。”[14]科举推荐用书,使得朱子《诗》学在普通士人之间传播,成为得到士人认可的儒学经典。

此外,李朝初期《诗》学传播还有赖于图书的流通。自太宗始,李朝不间断向大明朝购取儒学经典,而大明王朝也嘉奖于李朝的“习诗书、知礼义”,遂向李朝不断赐书。其中,李朝向明王朝有规模地引进《诗》的情况见表1。[15]

李朝建国后的一百余年,李朝向明王朝引进《诗》等儒家经典,从购《诗》情况看,李朝初期《诗》学定位是以宋学为主,形成对中国宋学的全面接受,尤其是对朱子学的接受。这些书籍对李朝初期的文化建构起到了导向作用。此外,李朝除了积极向明王朝求书和购书外,还向国内征集民间收藏的《诗》类作品,以满足社会需要。1429年,李朝世宗大王命各道监司:“道内有家藏《国语》、宋播芳《资治通鉴原委》、《文苑英华》、《朱文公集》、《周礼》、《东岩证议》等书者,备悉访问,虽未成帙,并令进之。”[16]349这些书册都是政府拟单,从民间收集,并且最终返回民间。1435年,李朝世宗大王“赐《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书》、《礼记》、《易》、《春秋》、《性理大全》各二件,《小学》十件于济州乡校”[16]388。乡校是民间学子学习的地方,乡校书籍由朝廷赐予,且书目都是《诗》、《易》等儒家经典,说明《诗》学传播走向寻常士子家,以及朝廷对社会儒学价值观的规范。

表1 朝鲜李朝时期向明王朝引进《诗》的情况

(三)训民正音传播

李朝初期朱子《诗》学传播,是用中国汉字作为载体的,汉字在李朝士人当中具有极高的辨识度。李朝士人通过汉学教育,并通过科举不断加深汉化的过程,但在李朝的普通民众当中,汉字还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这成为李朝初期《诗》学向民众传播的障碍。为了实现《诗》学在民众中的传播、普及,当务之急就是促使传播的媒介,即朝鲜本土文字的形成。另一方面,要形成自己独立的文化品格,也必须拥有自己的文字。从各个方面考量,李朝发明了本土文字“训民正音”。

“训民正音”即现在朝鲜语所使用的字母,又名谚文,属表音字母文字。世宗大王特设谚文局,召郑麟趾、成三问、申叔舟等学者,在研究朝鲜语音和汉语音韵的基础上,于1446年正式颁行包括本文和解例《训民正音》,“国之语音,异乎中国,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终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为此悯然,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人易习,便于日用矣”[16]446。“训民正音”的创制为朝鲜《诗》学走向本土化、民间化打下了基础。而《诗》的本土化、民间化与大儒李滉密不可分。李滉是最早用朝鲜本土文字解《诗》的儒者。他的《诗释义》采用谚解的方式,行文先以大字标出所要讨论的部分,然后以双行小字介绍当时学者的韩文口诀、谚文翻译以及注解,讨论字音、诗句、词汇以及朱熹注等问题。沈庆昊先生分析《诗释义》,认为本书除了遵循朱熹《诗集传》的读音、解释之外,有时还据《广韵》系统的韵书标出与朱熹《诗集传》不同的注音,亦注重标记生僻字的朝鲜音,并判定出语词的词性,[17]从而客观规范了朝鲜民族语言。例如《郑风·缁衣》“適子之舘”句,《诗释义》云:

退溪在注解时,既用汉字,又用谚文,既体现士大夫的汉学素养,又兼顾普通民众的阅读能力。在注解时,他有辨疑精神,虽遵循朱子,但并不盲从,而是就朱子说进行深入分析,“適者是以適子之舘爲武公之自適,與華陽范氏親之也之義,不應非也。且某竊嘗反覆上下句法及傳文之意,非獨適爲我適之也,旋亦當爲我旋之也。”退溪思考如何正确解释朱熹《诗集传》注文的时候,也间或得出与朱子不同的新见解,体现出朝鲜《诗》学逐渐走向独立。

此外,《诗释义》还有意识地引入朝鲜本土习俗,使得朝鲜《诗》学进一步本土化。例如他对《采葛》“三月”、“三秋”、“三岁”的解释:

《采葛》诗……又“三月”,春节三月也。“三秋”一秋,三月;二秋,六月;三秋,九月也。“三岁”,三年也。去春夏冬,只言三年。秋也,秋以时言也。三秋,三候也,乃春夏秋三节也。岁举全岁言,岁久于秋也。今按三秋之说有二。一以三月、六月、九月为三秋;一以就三年而只言秋为三秋。以理观之,三月、六月、九月之说最无义,决不可从也。三年只言秋,此说近是。又恐三秋只与春三朔言三春、冬三朔言三冬者同,盖言秋三朔耳。只为如是,则与三月者同,其久近与《注》中“不止三月”之言不相应,故别生此数说,其实则作者只是变文以趁韵耳。初不甚拘于朔数之多寡,而《注》则又只就月字与秋字本名之大小多寡而概言之,以见一节深于一节之义,亦不拘朔数而云云。览者详之。[18]36

对于“三秋”,朱子注极简明,“三秋,则不止三月矣”[19]54,而退溪则列举了当时朝鲜流传的关于“三秋”的两种理解,一种是理解为“三月、六月、九月”,一种是理解为“三年”。退溪在斟酌比较之后,认为“以理观之,三月、六月、九月之说最无义,决不可从也”,肯定“三年只言秋,此说近是”,并斟酌“三秋”若“与春三朔言三春、冬三朔言三冬者同”,则“与《注》中‘不止三月’之言不相应”,故“三月”、“三秋”、“三岁”,“作者只是变文以趁韵耳”,以达到朱熹等宋代学者理解的“一节深于一节”的观点。退溪的解释反映了李朝初期学者既接受朱子《诗》学,又联系本土习俗深入理解,使得朝鲜《诗》学在接受中国宋学基础上,渐渐融入本国文化,进而形成自己民族的文化品格。

三 朱子《诗》学在朝鲜的本土化接受

朱子《诗》学传入朝鲜后,构筑了朝鲜的儒学体系,为朝鲜社会制定纲常秩序、规划治国方略提供了思路与方案。在用中国儒学思想解决本国课题的过程中,李朝士人通过解《诗》来阐明治世观念,使《诗》学接受逐渐走向本土化。

(一)确定人伦纲常

权近作为李朝初年第一个注疏《诗经》者,他的解《诗》有更多社会、时代的印记。他的《诗》学之作《诗浅见錄》虽然篇幅短小,总字数才千余字,并且只涉及“国风”部分,但涵盖的内容却很广。通观其作,他最重要的观点,就是接受朱子“正变”观念,论及《诗》之“正变”。朱子划分《诗》正变的依据在于,“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邶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19]2。朱子把划分“正变”的标准定为“文王之化”,以德政作为治世的原则。在“文王之化”下,“人皆以得其性情之正”,以此推论,人道也正。权近把朱子“正变”论的划分标准倒过来解释,把“人道失正与否”作为划分《诗》“正变”的标准。他说:“正风,人道之得其正也;变风,人道之失其正也。人道之正始自闺门而其终及于天下,王者之瑞应焉;人道之失亦始于闺门而其终至于骨肉相残、夷狄灭亡之祸及矣”[6]3。“正风”是“人道之得其正也”,“变风”是“人道之失其正也”,强调人伦的社会秩序。紧接着,权近花大量篇幅论证“变风”,即“人道之失其正”的危害,“郑卫之风皆为淫声,而郑声之淫有甚于卫,故孔子语颜回以为邦,则曰放郑声而不及卫,擧其重者也。然卫以淫乱为狄所灭,而郑不亡何欤?郑风之淫,民间男女之乱而已。卫则宣公攘其子妇,公子顽通乎君母。世族在位,相窃妻妾以居,民上不亡何待?又況由此而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人伦之变尤甚惨乎?”[6]22说明为上者“人道失”而国家亡。为了进一步论证“人道失”的危害,权近又举“齐国”事例,“齐襄文姜鸟兽之行甚于卫,宣攘其子妇,诗人鄙之以狐称焉。其卒不免无知之弑,不善之报,昭昭明矣。卫之灭在于后世,齐之祸及于其身,其恶甚则其祸愈促,齐不遂灭亦其幸尔”[6]24。权近指出“人道失”,人伦纲常紊乱最终就会国灭人亡,没有善终。而人伦纲常重建的目标就是达到“正”,权近在很多《诗》解中都涉及“正”,表现其要求社会复“正”的态度。这种“正”既包括“性情之正”:

《葛覃》:朱子《集传》于《关雎》以为后妃性情之正,可见其一端;诗人性情之正可以见其全体。

《采蘩》:召南采蘩集传以为奉祭祀之事……此《集传》所以主前说也。编诗但取性情之正,辞气之和,其事之重复亦何害哉?[6]8

也包括人伦之“正”:

《行露》:行露女子能以礼自守则善矣。尚有强暴侵凌之者,是其俗未能尽革其风,未能皆正。而其诗为正风。何也?人知自守于平常之时者未足贵,而能不变于患难之际者为甚难。以一女子柔弱之微能不为强暴侵凌之所汚,虽至致狱而不变,其自守坚确如此,甚可贵也。女子之贞洁至此,其正为如何哉?[6]9

从权近对“正”的诠释,从一个侧面解读出李朝初年人伦失正,士大夫重建纲常的努力。

(二)确立“以儒治国”的治国纲领

权近在《诗浅见录》中描绘了一条清晰的治国路线:

《周南》十一篇当以“家、国、天下”分为三节而看。《关雎》正家之始,《葛覃》、《卷耳》、《樛木》宜家之事,《螽斯》家齐之极致,福庆及于子孙矣。《桃夭》国治之事,《兔罝》过已治而贤材多也,《芣苢》国治之极,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歌,其所事以形容其胸中之乐无一毫赞美之辞,盖可见文王德化之大。所谓王者之民,暤暤而不知为之者也。《汉广》、《汝坟》以南国之诗附焉,天下已有可平之渐,若《麟之趾》则王者之瑞应焉。齐治平之极效,无以复加矣。[6]5

在这段话中,他首先确立了“家、国、天下”的“以儒治国”之路径;其次,他指出“文王之化”的治国方略。他把《周南》十一篇看成一个整体,并把其切划成“家、国、天下”三个梯度。其中,“家”为治国的开始,故“《关雎》正家之始”;家治才能国治,故“《桃夭》国治之事”;国治之极,才可能平天下,故“《芣苢》国治之极”,而“《汉广》、《汝坟》以南国之诗附焉,天下已有可平之渐”,实现治国的三个阶梯。而达到国家大治的关键在于“文王”。在这里,“文王”成为理想君王的一个象征,他通过自身的德行教化众人,实现平天下的方略。权近描绘的治国纲领,并非独创,实则来源于朱子。朱子在阐释《周南》时,注解到:

按此篇首五诗,皆言后妃之德,《关雎》举其全体而言也,《葛覃》、《卷耳》言其志行之在己,《樛木》、《螽斯》美其德惠之及人,皆指其一事而言也,其辞虽主于后妃,然其实则皆所以著明文王身修家齐之效也。至于《桃夭》、《兔罝》、《芣苢》则家齐而国治之效,《汉广》、《汝坟》则以南国之诗附焉,而见天子已有可平之渐矣。若《麟之趾》则又王者之瑞,有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故复以是终焉,而《序》者以为《关雎》之应也。夫其所以至此,后妃之德固不为无所助矣,然妻道无成,则亦岂得而专之哉?今言《诗》者,或乃专美后妃,而不本于文王,其亦误矣。[19]9

朱子不美后妃,而专美文王,将二南归结为文王之化,彰显文王功绩,体现圣王德化之绩,国家大治之路。李朝权近接受朱子见解,将朱子说明晰化为“家、国、天下”三个层面,凸显治国路径,可谓权近对朱子《诗》学的再创作,进而朝鲜化,实现其对朱子《诗》学的深层接受。

四 余论

李朝初期的《诗》学传播,通过经筵引《诗》,科举、大明王朝的赠书交流,以及李朝本土文字“训民正音”作为媒介,由宫廷到民间,由士大夫精英阶层到普通士子、民众,自上而下全方位传播。随着儒学经典在士大夫、民众之间的逐渐普及,《诗》学影响面渐渐扩大,朱子《诗》学开始在李朝扎根、发展,为李朝中后期《诗》学大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据统计,李朝时期《诗》学作品共有73册,而“四书五经”类儒学作品共有1 017册①根据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韩国经学资料集成》所载而得。,可谓儒学全盛时代。而李朝初年的《诗》学传播,使得以朱子《诗》为代表的儒家文化以及儒家价值观在社会中得到普遍接受,为李朝社会初期的伦理建构作出了贡献,同时也构筑了李朝的儒学形态,为李朝“以儒治国”打下文化根基。

[1]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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