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药方、上帝及其他

2013-11-07 09:12赵丰
椰城 2013年2期
关键词:药方康德哲学家

■赵丰

在我的印象里,康德是一个老朽的哲学家。他活了80岁。好像,哲学家不应当有那么大的岁数。像黑格尔,61岁;迪卡尔,54岁;尼采,46岁;帕斯卡尔,只活了39岁。医生是越老越吃香,诗人和哲学家,闪光的思维应当在年轻的时候。

似乎是在应验我的“医生越老越吃香”的说法,1781年,57岁的康德才发表了他的《纯理性批判》。康德以前,哲学家们让认识向外部事物看齐,把关乎人类的一切问题推给上帝:我们的思想与外部世界一致,因为这是上帝愿意这样安排的。康德把这个问题彻底颠倒了。他说,如果我们颠倒一下,让事物向我们的认识看齐,该会如何?康德的这一思维方法与哥白尼的“日心说”有异曲同工之处。哥白尼以前,人们认为一切星球围着地球转,哥白尼却说,地球是在围着其它星球转。康德带来了哲学上的哥白尼式转变。他说,不是事物在影响人,而是人在影响事物。是人在构造现实世界,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人比事物本身更重要。康德的著名论断是:人是万物的尺度。

在我们家乡,医生分两种,一类是坐堂应诊,另一类是居家应诊。后一类是有名望、资历较深的医生。像我的六爷,原是县医院的中医,六十岁退休后,在家里开了诊所,每天早上六点就有人在家门口排队候诊。他一天只看30个病人,绝不多看一个。越是这样,他的名气就越大。康德显然也是属于居家应诊一类。他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哥尼斯堡,活动范围最远不超过100公里。康德的家园,我做了这样的想象:一个低矮的门,也没有门牌号,走进去,是很悠长的、用葡萄架搭建的院落,一把黑色的木椅摆在书房里,上面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面前是一张黑漆的桌子。我无法抵达哥尼斯堡,所以这只属于我的想象。假如,这样的环境设想是真实的,那么,他就眯着眼,一副慵懒的样子。如果你以为,他只是个等候死亡的老者,那就错了。他会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有气势磅礴的名言之一,它出自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最后一章,逝世后被刻在他的墓碑上,

事实上,居家应诊是中医的行为。我用中国人特有的认识事物的方法来比喻康德,是不够恰当的。再说了,德国并没有中医,所有的想象自然都是苍白的。把康德喻为医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事实上,康德一生都没有离开校园,终生任教。康德摸着自己的下巴对我说:你错了,我不是医生,不过,我在履行一个心理医生的责任。在我的意识里,他通过中医的望、闻、问、切,提出了著名的“(绝对)范畴律令(Kategorischer Imperativ)”:要这样做,永远使得你的意志的准则能够同时成为普遍制订法律的原则。他认为,人在道德上是自主的,人的行为虽然受客观因果的限制,但是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在于人有道德上的自由能力,能超越因果,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把一切都归于上帝,那人类就成了摆设。

在他的私人诊所,康德为人类的认识开出了一个药方: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这是解救人类心灵的药方。

那是一个黄昏,比以往的黄昏光线更昏暗。他把这副药方折叠起来,用一根细绳绑在一只小鸟的足掌上,然后放飞了它。它将飞向哪里,康德看不见,也不想看见。但是,那只有灵感的小鸟,却把这副药方带给了人类中的一些还有心理疾病的病人。

我常常要面对一些处在绝境状态下的病人。医院,或者他们的家。那是多么无奈的情境啊!他喘息着,拼命抓着病床上被子的一个角,或者用目光扫视着并不遥远的天花板,宛若,那上边打开着他通往天国的大门。

离开那些病人,我不想做什么事情。一般情形下,我会选择一处寂静的角落,坐着或躺着,思考着关乎人生的一些问题。县城边缘涝河旁的那片竹林,是我常去的地方。不是十分炎热的天气,非常适宜于思考。我把自行车支在身边,面对着竹林坐下来。过去,我也常去那里,但不是在思维,只是景物的一个影子。气候的变化会影响到我的心境。现在,我读了康德,角色转化了。我在审视气候以及景物。我视野中的一株株竹子,如同一个个具体的病人,等待着我的问候。竹林的上空有许多鸟儿,它们在飞翔,偶尔窜出林子,在我的目光牵引下,盘旋在我头顶的天空。如果是夏秋相接的日子,会有蝉的嘶叫,丝毫不在乎会不会嘶哑了喉咙。

这是我阅读过康德之后的一个生活细节。为人类开出药方是哲学家的事情,我显然做不到,但要寻找一副医治人类心灵疾病的药方,应该不是困难的。譬如,某种情景下,我会打开哲学的药箱,那其中有包罗万象的哲学药物,成分是孔子、老子、庄子、佛陀、柏拉图、蒙田、梭罗、康德等人的著作和名言警句,适应寂寞、恐惧、焦躁、愤怒、郁闷、悲恸等各种心灵的疾病,找出药方,对症下药,各种病痛会迅速解除。

把康德比喻为一个医生,这虽然只属于我的一厢情愿,但康德高兴。他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微笑着说:O K,你是我的知音。

真实常常隐藏在黑暗之中。人类的理性像一个待哺的婴儿,静静地睡眠,偶尔间会用大声啼哭,来呼唤母乳的喂养。在柏拉图时代,哲学家对捉摸不透的真理的探索,远远荣光于肉欲的享受和世俗的追求。康德一生都过着一种秩序井然的生活,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然而有趣的是,正是这种单调刻板引出了一段关于这位哲学家的逸闻:据说康德每天准时散步,分毫不差、风雨无阻,以至于他的邻居们可以根据他出门散步的时刻来校准自家的钟表,这一则趣事经过海涅的生花妙笔流传得家喻户晓。这刻板的散步过程,如同婴儿般的睡眠。有一天,他一反常规地散步到深夜,仿佛预知到今夜的黑暗异乎寻常。突然,他仰起头,看见了一颗星的陨落过程。突然的灵感启示他:上帝死了。

上帝在浑浑噩噩中吃下了康德的药。上帝的临终遗言是:死让我感觉到孤独。因为,没有谁陪伴他去天国。

上帝,犹如一个陈旧的秩序。人类是喜欢秩序的,旧的秩序死亡了,于是就有人竖立起新的秩序。就如中国的孔子、老子、庄子等人,思想不能说不深邃,但他们开出一副解救人类心灵的药方之后,就自然堕落成为庸人,心安理得地戴上了“圣人”的桂冠,也就成为中国人的上帝。释迦牟尼也如此。上帝者,在我看来是一种超验的、彼岸的、不可知的物质,它是天地自然万物之精华、灵气,而不是某个具象的人形的形象。有了这样一个偶像,人就有了敬畏,也有了追求,就会如同西西弗斯一样去不停地推石上山:每一次都一样,却又完全不同。毕竟,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康德的药方啊,在宇宙的上空漂浮。在岁月的轮回中,人类会遇到无法回避的灾难、疾病。探索病因,是外在的事物无法满足人类的欲望,换句话说,是人们在拼命地适应客观世界的物质引诱,而不是让自然界来适应我们心灵的需求。我们总是在想,上帝会满足我的欲望,给我带来幸福。而康德的药方,也许会不经意间飘到你的眼前——不过,那是在你心灵宁静的时刻。

我家的院子里,栽种着一些树。常常有一些鸟儿,伏在树的枝上啼叫。仿佛,他们是康德的使者,来慰籍我疲惫的身心。思维僵滞的时候,我就踱出屋门,谛听它们的叫声。有时,我神经质地凝视着一只小鸟的爪,疑心它就是康德那个黄昏曾经放飞的那只小鸟。而它,也在向我会心地微笑着。

1804年2月12日上午11时,康德在家乡去世。他去世时形容枯槁,只剩下一把骨头。弥留之际,他梦幻里萦绕的是如庄子的蝴蝶,纷纷扬扬,翩跹起舞,和谐着他死前的宁静、安详。逝世前,他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他是在拒绝那些歌颂他的言辞。他不想被冠以“圣人”的美誉,只希望一个人孤独地享受生命的真谛。在他逝世之后,哥尼斯堡的居民排着长队瞻仰他的如蝴蝶般的遗体。一个拥抱着梦幻死去的人,他的遗体无疑也是美丽的。

几天前,在梦里,我观察到了一只蝴蝶的飞翔。它像一个自然的音符,张开翅膀,时而下降,时而上升,飘飘的、薄薄的,无法预知它飞翔的路线。它的行为,像是用身体在沉默中吟唱,提示着世界在沉默中存在的美和真理。醒来后我想,它是不是康德逝世前梦幻里的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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