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洪义
挨着二层大平台的两棵比暖水瓶略粗的香椿树被锯倒了。这两棵香椿树是老刘亲自栽种的,他托人买的树苗,一共栽了四棵,只活了这两棵。从这两棵香椿树上掰下来的新叶非常好吃。洗净后用开水烫一烫,放在花椒、盐水盆里泡一泡,凡吃过的都说比菜市场里买的香多了,大棚种的就更没法比啦,这口味多重啊!
如今老刘指挥着儿子和儿子的朋友把它们都锯了,起根儿锯的。锯断的部位痛苦地吐着香气,街坊们都看呆了,谁也不敢拦,顶多能听到惋惜的啧啧声。锯断以后,一棵歪在平台的铁栏杆上,另一棵歪在不远的枣树身上,好像枣树在搀扶着这棵光秃秃的可怜的香椿树。老刘最后看了一眼这两棵他亲手栽种的树,气哼哼地带着儿子他们去饭馆儿喝酒了。
老刘他们走了以后,街坊们纷纷从家里拿出钢锯、斧头还有菜刀,力所能及地取香椿树的枝干。很短的时间里,香椿树便被肢解,然后移到了各家的领地。
老刘他们锯树的时候,志刚的母亲没有出屋,当街坊们锯砍香椿树的尸体时,她老人家才站在二楼的大平台上冷冷地观望。在六单元住的老三冲志刚的母亲喊,大姨,要点儿呗?老三身强力壮,家什好用,所以他弄到的多一点儿。志刚的母亲说,我不要。我又不生炉子烧水。
在这儿住的居民大多都特别会过。为了省气儿省电,用捡来的树枝啊劈柴呀烧水。一早晨烧开几壶水,一天就够用了。经常把院里和二楼大平台上弄得乌烟瘴气。志刚的母亲也曾和看不惯这种作风的街坊说过,就差那几个钱啊,成天弄得院儿里跟战争年代似的。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拾柴烧水的人耳朵去了。人家也说了,是,就差这几个钱!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她们家又是报社的,又是公安的,还有医院的。
志刚的母亲心想,这可没办法,还别眼儿气,我的儿女们就是有出息。要不是因为有几十年的老街坊和守着医院近,早不在这儿住了。
可不在这儿住又在哪儿住去呢,在哪儿住也是一个人呀。她怎么也没想到,身体好好的老伴儿,说死就死了。搬到这个返迁楼的第三年的一天夜里,说个难受就不行了,小女儿志欣还跟他们在一起住,叫起了几个街坊帮忙送到医院,医院就在马路对过,很近。可以说是一点儿都没耽误,可就这样,志刚和志强赶过来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老伴儿在院里种下的那棵杨树活了,别人家种的杨树死的死,砍的砍,都没了。就这棵杨树长得又高又壮。志刚的母亲有时就站在平台上看着杨树发呆,想着老伴儿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又过了两年,一直跟母亲过的志欣也结婚搬走了。母亲的这三个孩子都很孝顺,看母亲孤单,都说让母亲跟自己去过。母亲说,行啦,我跟媳妇们时间一长就成冤家了。志欣说,那妈跟我们住去吧。母亲说,我又不是没儿子,住姑娘家去算怎么回事?不去,哪也不去。我自己挺好。
就这样,母亲自己在这个楼一住就是好几年了。儿女们不能天天来,有个大事小情的就靠街坊们了。母亲对街坊们格外好。儿女们送来的点心啊水果啊茶叶呀等等,都给街坊们分分。因为母亲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住,志刚、志强、志欣来了以后也都对街坊们特别客气,谁的家要有什么事儿能帮的尽量帮,毕竟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母亲跟老刘家隔一个单元,老刘一家对母亲不错,买个什么东西都要和母亲打个招呼,问捎什么不?而且捎回来的准比别人买的便宜。老刘两口子都是精明人,会砍价。尤其是他们家的香椿树,每年春天掰下来的头茬都要先给母亲送一些来,志刚、志强都说好吃。志欣和孩子们不爱吃,说不服这个味儿。
每到星期日,几乎成了法定的一样,三家子都到母亲这儿聚齐。热热闹闹地过一天,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母亲总是提前买下一些水果呀,干果呀,巧克力呀,看着人们爱吃,母亲就打心眼里高兴。母亲给街坊们说过,礼拜日就是她的母亲节。
已经有几年了,谁也没记住,每到星期日母亲总会准备两只烧鸡,原来都是老刘去买,是回民马家的,去晚了就买不上。两只鸡四条腿,孙子一条,孙女一条,姑娘一条,姑爷一条。没有儿子和媳妇的事儿。母亲总是说不爱吃鸡腿。最近也没姑娘的份儿了,那条鸡腿变成外孙子的了。
老刘三年前搬走了。可仍然坚持帮母亲买烧鸡,半年以后,母亲说什么也不让老刘再买,不顺路,再说这得值人家多大情啊!不就是志强帮人家迁过一次户口,也没费多大劲。接替老刘的是六单元的老三,和母亲隔两个单元门。老三主动把这活揽下来的。刚开始母亲特别不落意。直到有一天老三说他学中文的女儿想在报上发篇文章,志刚帮忙发出来,母亲这才踏实了。老三高兴坏了,主要是他女儿特别激动,说她们同学中有几个才子给报社投稿都没发表过。老三非要请客,说星期日都不做饭了,上饭馆。被母亲坚决拒绝了。
老刘搬走的时候,母亲都掉了眼泪,老刘的媳妇眼圈也红了。多年的老街坊都处出感情来了。他们住的一室一厅租出去了。这个楼守着医院近,还有一所大学离着也不远,所以好租。人搬走了,可香椿树搬不走。第一年春天,老刘三天两头带着儿子来掰香椿,街坊们倒也没觉得什么,谁路过看见了就给一小把儿。还专门挑嫩的给志强的母亲送过去。大家都没有什么生分的感觉。
第二年春天,老刘已经答应新街坊们让他们尝尝他栽种的香椿。本来想象着能采摘到不少。结果一看,挨着二楼平台的香椿叶几乎都摘光了。好在他带着专用的工具,一根大长杆子上边还有铁丝弯的钩。街坊们明显看出老刘不太高兴了。不像以往见了谁就给点儿。这次采摘完了只是专门找到志刚的母亲送过去一点儿,笑着说,老大姐给看着点儿呀。母亲没接他的话,只说,你拿回去吧,我买了不少。老刘没拿,但心里不舒服。
星期日儿女们来了母亲就发了几句牢骚,他老刘真说得出口,让我给他看着点儿,我是给他看香椿的呀。19岁的孙子冬冬说了一句,奶奶别理他,以后也别要他的香椿。这人真没劲,不就是个破香椿呀。
到了今年老刘更加不愉快了。居然街坊也有使用工具的。远处不好够的也少了好多。他扛着大杆子来总是晚一步,总是被街坊们捷足先登。这可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老刘看着自己有限的收获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种的香椿呀,你们凭什么想摘就摘呀?而且还不知道是谁摘走的。连个人情都落不下。以往老刘只是小嘟哝,现在老刘终于爆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边用杆子够着远处的香椿叶一边说着难听的话,就没见过这样的,偷着摘香椿也不告诉一声。什么他妈东西呀!也不怕吃了得噎食(食道癌)啊!……
老刘正起劲儿地骂着,志刚的母亲从楼里走出来,说,别骂啦,都是街儿道坊的,为个香椿值得吗?你不是老给街坊们分分呢。老刘说,我给说我给,这偷着摘就不行!母亲说,那不行你怎么着?老刘说,怎么着,谁偷吃了我的香椿我就骂谁。我让他得噎食!母亲说,你这么骂多不好啊。老刘说,我不好?噢,偷我香椿的你不管,我骂几句街你倒管?!我的嘴,我想骂就骂。让公安局的把我抓起来呀!
老刘这话里明显有话呀,干吗说着公安局呀。志强每次到母亲这儿来从不穿警服,从没在街坊们面前耍过威风。母亲看着老刘感觉都不认识了。瞪了老刘一眼,气哼哼地回家了。老刘骂累了,最后也扛着杆子回家了。他一走,有些街坊从家里出来,互相看看,笑一笑。
星期日全家聚齐的时候,母亲生气地学说了老刘骂街的事,而且母亲还说,我劝劝他吧,他弄我噎丧了一顿。气死我了。志刚说,街坊们也是……是什么,志刚没往下说。志强说,妈,别管这事儿,咱们没摘就行了,到时跟着生气。母亲说,他还说,想骂就骂,让公安局的抓起他来呀,拿这话敲打谁呢?志欣说,刘叔叔挺好的一个人呀。志刚说,不说这个了,说点儿让妈高兴的事吧。听说你们退休的这次又长不少?母亲说,是吗,我还没听说呢。
冬冬一直不说话,他是奶奶的宝贝,他看奶奶生了气谁也不当回事儿,心里很不高兴。冬冬19岁了,考大学没考好,再复读一年。心情比较郁闷,经常打游戏发泄。
冬冬瞅准了一个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叫了几个同学大刀阔斧地把老刘家的香椿树砍成了两棵像是冬天的树。和院里其它枝繁叶茂的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来老刘骂过糊涂街后,再加上又顶撞了老大姐,也就是志刚的母亲,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这次来想给老大姐道个歉。哪知香椿被砍这个样子,血一下就涌上了脑袋。在二楼的大平台上,第一嗓子就是,这是谁他妈干的!干他妈这断子绝孙的事儿!
母亲不出来了。她已经知道了是冬冬他们干的。
谁摘的香椿街坊们互相都不说,可把树砍成这样就有人悄悄告诉老刘了。老刘知道以后,愣了一下,但还是接着骂。话里话外的就有了别以为有权有势就欺负人,这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有本事抓起我来呀。给我上报啊,我他妈不怕!然后是什么难听骂什么。
骂够了。打电话把儿子叫来,一赌气就把树锯了。
志强看到母亲很生气的样子,他就给市综合执法局和市城建局有关部门打了电话,负责人说,城市的绿化树木,不论是谁栽植的,任何单位和个人不经批准不得擅自砍伐。
不过,负责人又说了,这种事执法难度很大。
志强说,没关系,我让我治安科的兄弟跟你们一块儿去。
负责人说,那就没问题了。
一个星期以后,在市报的“本市快讯”中登出了一条消息:我市一刘姓居民砍伐自己种的香椿树被罚1000元,有关部门称,城市树木不得随意砍伐。
香椿树没了,人们再也看不到老刘的身影了。站在二层大平台上,眼前是很不适应的空。有时能看到下边小孩子坐在被锯断的树根上玩耍。
街坊们见了志刚的母亲样子怪怪的,都是很客气的。老三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说忙。星期日的鸡也不帮着买了。
星期日几大家子照常聚齐,中午吃饭的时候,外孙子说要吃鸡腿。母亲说,我排不了那队。又顺嘴说了一句,老刘也不知道忙什么呢?女儿志欣说,刘叔叔在我们那儿住院呢。栓住了。
母亲惊讶地问,是吗?!哪天我买点儿东西去看看老刘。母亲像是自言自语。